张子构的尸体第二日就被人发现了。
据说他被人用一根麻绳吊在了树上,不偏不倚刚好挂在城王府对门的那颗榕树下面,风一吹悠悠地晃,管家清早打着哈欠开门,见状吓得屁滚尿流,直接昏死了过去。
皇城司就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瞬间蜂拥而至,尤其是戴永,盯着楚圭问了一整天,虽然没有把话说得太过直白,但那番作态摆明了怀疑他是凶手。
楚圭气得砸了一屋子的瓷器,戴永这个狗奴才,自己又不是得失心疯了,杀完人还吊在自家大门口,得多蠢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他的脑袋被驴踢了不成!!
可楚圭不仅不能发怒,还得咬着牙陪笑,最后不失君子风度地亲自将人送了出去,概因对方是父皇身边的亲信,不能得罪。
殊不知戴永也觉得自己要疯了,上个案子的凶手还没找出来,现在又死了一个,直觉告诉他一定和诚王凉王脱不了干系,但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上门刑讯逼供,于是只好亲自带着八牛弩日夜蹲守在坊墙上,希望那个贼凶再次出现。
消息传到凉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满院幕僚或多或少都震惊了一下,最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之中接二连三的有人出事,崔琅和钱益善也就罢了,那是他们自己私德有亏,张子构这下可是直接死于非命了呀!!
其中最伤心的莫过于阿念了,毕竟他的学问都是子构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满府除了王爷只有子构先生和他最亲,强忍着悲痛问道:“王爷,子构先生的尸身该如何处置?”
楚陵沉默着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在外人看来便是因为子构先生的死忧思过度,他见阿念面露祈求,叹了口气,这才低声安抚道:“子构先生的尸体如今寄存在城郊义庄,等到皇城司办完案子就会归还,届时本王会择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将他落葬,只希望他能瞑目。”
阿念迟疑一瞬才道:“落葬那日,我可不可以去送子构先生一程?”
他为了遮掩自己的容貌,平常堪称足不出户,这次为了送张子构安葬,倒是罕见动摇起来。
楚陵轻拍他的肩膀:“当然可以,到时候就算皇城司还没查个水落石出,本王也会收敛子构先生的尸身,然后选个吉日落葬,毕竟如今天气炎热,尸身存放不住。”
他语罢又安抚了众人几句,让他们不必惊慌,这才带着婢女回到白帝阁。
闻人熹丝毫没有做了坏事要遮掩的自觉,他靠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擦拭楚陵送的那把匕首,瞧见楚陵回来,轻掀眼皮,似笑非笑问道:“回来了?”
楚陵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里面供奉观音像的隔间里点燃了一炷香,他低沉的声音隔着帐幔传出,在缭绕的烟雾中有一种悲悯却又凉薄的诡异感:
“子构先生毕竟与本王相识多年,他如今死的凄惨,本王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闻人熹面无表情挑眉,心想张子构若是死的不凄惨,凄惨的那个就变成你了:“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有什么好过意不去,就算将来落下报应,也只会报应在凶手身上。”
“也是……”
楚陵似乎是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静静望着眼前手捧净瓶,面容慈悲的白玉观音像,唇边弧度一点点落了下去,似乎要从帐幔围成的无边晦暗中替自己的恨寻找一条生路。
菩萨,张子构的这条命就记在我身上吧。
要他性命者是我,递屠刀者是我,万千罪孽皆归我身,莫要牵累旁人……
楚陵闭目默念许久,最后才将线香插在香炉中,掀起帐幔走到了外间。
闻人熹是从来不信因果报应这种东西的,大乱之年,何处不打仗?何处不死人?杀人如麻的武将他见得多了,最后寿终正寝的也不在少数,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该死之人而心神不属。
但楚陵毕竟和他不一样。
闻人熹此刻多少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恶心楚圭了,昨夜把尸体随便找个地方一埋,有多远埋多远,楚陵最多以为人失踪了,也不至于如此伤神。
“在想什么?”
楚陵悄无声息走到闻人熹身边,然后和他挤坐在同一张太师椅上,位置足够宽阔,完全可以容纳他们两人:“父皇说此次攻打突厥最好秘密行事,恐怕不能像以前一样开宴送大军出征了,你我要不要去定国公府拜访一番?”
闻人熹慢半拍回过神来,却是拒绝了:“不用了,父亲一向不在乎那些虚礼,半月前三军粮草已经出发了,明日大军就会兵分四路往阴山道而行,他此刻估计正忙着排兵布阵,没功夫见我们。”
闻人熹其实撒了谎。
定国公闻人崇并没有忙着排兵布阵,而是被北阴王叫去了,毕竟张子构的死总要给个说法。闻人熹一向叛逆尖锐,所以北阴王甚少与他正面交锋,出了事都是选择直接找他爹。
还是上次的那条密道,只是见面的人变成了两个,北阴王端着茶杯坐在上首,不紧不慢用盖子撇去浮沫,饮的赫然是专供帝君的大红袍,九龙窠六株母树年产不足一斤,也不知他是怎么得的:
“闻人兄,你我也算是旧相识,既然当初约定好共谋大业,彼此就该通力合作,我在凉王府曾经安插过一名细作,原指望发挥奇效,却不曾想今日被人发现悬尸于诚王府外,你猜是谁动的手?”
定国公假装没看见杯盏上僭越的龙纹,面不改色道:“老夫近日出征在即,倒是无暇顾及外间,竟不知出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敢问王爷可查到了凶手?”
北阴王笑了笑,他本就生得圆滚,此刻更是一脸慈祥无害:“凶手至今未查出来,本王只知他临死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世子,倘若想知道事情经过,恐怕只有去问世子才能知道了。”
定国公听不出情绪的沉声问道:“王爷难道怀疑此事是熹儿所做?”
北阴王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本王怎么会怀疑世子呢,毕竟定国公府和本王早就捆在了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此时生了反叛之心,只怕下场尤甚那名细作。”
“我那个病弱的侄儿虽然深得帝宠,如今也颇有几分名望,待岳撼山得胜还朝便是最有希望继位的皇子,可惜体弱多病,便如烛火将熄,纵有鲲鹏之志也难御风而行,闻人兄切莫被眼前小利所迷,而误了你我大计呀。”
他这番意味深长的话一是威胁,二是提醒,千万不要因为楚陵一时的风光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下场只会比张子构还惨。
“王爷放心,我自省得!”
定国公语罢冷冷拂袖离去,他年轻时也是从阵战上下来的,大权在握多年,又怎么能容忍旁人指着他的鼻子威胁。
北阴王这个老匹夫!无非是见诸皇子之中最有竞争力的楚圭已经失宠,剩下一个体弱多病的楚陵不足为虑,而帝君又已经年迈,自觉皇位已经十拿九稳才这么猖狂,焉知他日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个细作,死了就死了,值当什么?
熹儿早就和他说了,是北阴王指使那名细作毒害凉王在先,这才被他灭了口。
真是好毒的心思,凉王死了,难不成想让他儿子年纪轻轻的去守寡?帝君追查起来,熹儿身为枕边人难道就能逃脱得了责任?
还话里话外警告他们不许背叛,看见凉王风光就暗中投靠,笑话,什么叫投靠?!老丈人找女婿能叫投靠吗?!
惹急了他们定国公府还真就扶持凉王怎么了,文才德行出众不说,还最得帝宠,不比扶持北阴王那个老匹夫胜算大吗?!就算身子弱了点,扔到军中狠狠操练几年不信强壮不起来,这叫大事吗?!
于是在门口把守的护卫眼见定国公脸色阴沉地负手从书房走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最后不知为什么,忽然又挺胸抬头起来,威风八面地回了军营。
阎拓和张子构的死注定成为了一桩无头悬案,直到定国公已经借着边关换防的名义暗中率领大军前往北部,皇城司还是没有查出任何线索,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八月树荫葱茏,浅淡的桂花香气盈满了街道,楚陵早已命人将张子构的尸身暂时收敛在木棺中,只等吉日再行落葬。
反正尸体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早几日晚几日也无所谓。
朱笔在皇历本上圈出一个数字,九月初三。
楚陵目光悠远,若有所思,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那不仅是张子构埋棺入土的日子,更是东突厥使臣团进京面圣的日子,他放下朱笔轻轻逗弄着桌案上盘踞的那条黑蛇,唇角微扬,低声道:
“别着急,很快就会有食物了……”
张子构的葬礼办得很是低调,一辆牛车拉着棺木便送出城埋了,坟茔虽然修缮得比普通百姓强些,但也不过多供了几碟瓜果、多撒了一篮子纸钱。
坟地凄清幽冷,阿念没有多待,磕了三个头便打算回城了,他担心有人认出他的容貌,用一顶范阳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但没想到进城之时却被守卫拦住了,粗暴驱赶道:
“去去去!今日突厥使臣入京,闲杂人等避让!申时之后才能通行!”
阿念闻言一怔,这才发现今日京城净水洒街,黄土垫道,四周值守着不少禁卫,分明是要迎接什么贵客的样子,他下意识跟着抱怨声连天的百姓后退,却见远处缓缓走来一个足有百人的骑兵队伍。
那支使团队伍里全是面容粗犷的突厥男子,人人梳着小辫,身上穿着动物皮毛制成的衣甲,精壮彪悍得就像一座大山。为首的中年男子约摸四十来岁,只见他头戴尖顶毡帽,脖子上挂着狼纹饰品,腰佩金刀,明显是个贵族,只是右眼不知怎么瞎了,戴着一个棕色的皮罩子。
隐在人群中的阿念看清对方的面容后瞳仁瞬间缩得只有针尖大小,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有死死掐住掌心依靠疼痛才能勉强站稳,隐藏在范阳笠下的双眼燃起了刻骨的仇恨,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怎么是他?!!居然是他?!!
那是一张阿念午夜梦回,死也不敢忘掉的脸!
当年西陵因为兵力薄弱,不慎丢了定、平、克、寰四州,害得无数百姓妻离子散,突厥人为了扬威大肆杀虐,而当年带队屠了克州与寰州的就是那个骑马的男子!!连爹娘也命丧刀下!!!
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这里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