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丰坐落在赣南,桃水江畔。气候比建阳略暖些,但一样多雨,宋慈与童宫一路上没遇几个晴天。到信丰时天放晴了,满山杜鹃花殷红。
知县单梓林读了刘克庄的信,很高兴。当即命府内一干人员都来与宋慈见面。单知县四十余岁,方形的脸上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两撇浓眉粗粗短短的,略呈八字排开,这使他的脸显得很生动。宋慈不禁想起好友刘克庄曾说,单梓林也是以荫补官的,“为官未必很精明,为人却很厚道”。
不多时府内一干人已到齐,单知县先把宋慈介绍给大家,随后把本县的县丞周安平、押司黄进泰,孔目吕贵尔、都头曹汝腾等都逐一向宋慈做了介绍。末了,甚至不忘把站在厅门口的一个差役叫进门来,介绍道:“这是本县仵作,姓袁名恭,临场验尸向来不避秽臭,替本县解过不少疑难。”
袁恭约有三十五六岁,长得精壮、黝黑。仵作专事搬动尸首,比量创痕的事,在衙中是个下等差事,单知县却对他颇欣赏。这也使宋慈想起刘克庄说单梓林“为官虽不善谋,却很能采纳下人意见”。
当晚,单梓林设宴为宋慈接风。酒过三巡,单知县颜面生春,话也多了。也许是想到刘克庄信中对宋慈的赞誉未免过了,他说:“潜夫兄说你才志奇伟,可见……”
“惭愧!”宋慈说,“学生虚度多年一无所为,今初来,早晚还望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单知县指着在座的县丞、押司、孔目等,“不过,衙里几位兄弟倒是都还精干,地方上倒也还算安宁。”
县丞周安平接过话去:“信丰地方,这些年来府库殷实,不虚粮饷,这都是单大人勤政有方!”
“哪里哪里,”单知县脸上漾着红光,“信丰地方,民风朴实,崇尚勤俭,这是百姓自足之本。”
押司黄进泰也说:“单大人初来时,信丰地方也颇有刁民犯案,但大人及时勘断,严刑重罚,法不徇私,近年来兴讼生事的就极少了。”
席间,宋慈注意到只有孔目吕贵尔除了笑笑,极少出言。
晚宴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漫饮了约一个时辰。宋慈大致了解了信丰与县衙的一些情况,晓得单知县对手下一班人都还挺看重,刘克庄对单梓林为人厚道的评价看来也是中肯的。
清明之后,赣南的天气便日比一日地燥热起来。天上只有缓缓移动的白云,池塘边柔嫩的柳丝无声地低垂着,催得人直欲要睡。一切都是静静的,静静的。宋慈到信丰不觉间已一月有余,衙中除却一些几乎不需费动脑筋的日常事务之外,的确没有什么疑难讼事,宋慈几乎感到奉职的无聊了。
忽一日,有人擂动了堂鼓。报案人是个老汉,被带到单知县面前,跪下便气喘吁吁地告道:“小人在城外南山苦竹坪,发现两具尸首。”
“你可认得是谁?”单知县问。
“认得,认得的。是同村人,昨天上山开荒种粟,就死在山上了。”
“是昨天发现的?”
“不,是今晨发现的。”
“昨晚没有人找他们?”
“不必找的。”
“为什么?”
“离村远,上山时就准备在山上住上几天。”
“你是如何发现的?”
“小人在那片山上也有地,今天上山,不料撞见了尸体。”
“你来报案,与死者有何关系?”
“没有特别关系,他二人都是小人乡邻。”
“死者可有亲属?”
“有的。”
“为何不来报案?”
“他二人,一个家中唯有一个新婚不久的女人;另一个家中唯有一个生病在家的老父。因而托小人前来告官。”
此时正是半晌午,单知县问明了一应基本情况,当即点衙内一干人出城勘检。宋慈向那老汉补问一句:“死者亲属现在何处?”
“都往山上去了。”老汉说。
宋慈一听,转而对单知县道:“如此,先派快骑去山上保护现场。”
“好的。”单知县当即允了。
死者死在城外南路约二十里的荒山上。当日头斜过中天之时,单知县一行也到达山上。只见现场是一片新垦出的荒地,荒地上一东一西搁着两把锄头,一东一西还各有一个茶罐,茶罐上都盖着一只茶碗,不远处有一个放置草木灰兼歇夜的小茅屋。两个死者一个死在小茅屋前,尸旁落着一把柴刀;另一个死在小茅屋内。
单知县抵达现场后,被拦着不许近前的两家亲属都止住了哭泣。单知县当即吩咐一边验尸,一边勘查现场。
袁恭取出一个小小的熏香炉,放在距尸约有丈余的地方摆好了,接着便在炉上烧了檀香木。
“祛除尸臭当烧苍术、皂角,为什么用檀香木?”宋慈问。
“古书上虽这么写,可檀香木香啊!”单知县答道。
衙役端来两把木凳,放在离熏香炉约有丈余的地方,单知县自己先坐下去,随后对捧着《正背人形检验格目》的宋慈说:“来,不必靠得太近,就坐这儿记吧!”
宋慈明白这是单知县对自己的关心,也就坐下了。
此时熏香已经燃起,一股浓郁的檀香木香味随风弥送过来。袁恭在炉前站起,取出一小块生姜,在嘴边吹了一下含进嘴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细颈胆瓶,去了塞,倾出少许香油,抹了抹鼻端,然后将香油交给另两个协同验尸的衙役,便向尸体走去。
两个衙役接了香油,用一张草纸搓成纸芯,蘸上香油,截两段塞入鼻孔,也向尸体走去。二人刚走到小茅屋前,手脚麻利的袁恭已把屋内那具尸首抱出来,置于阳光下,三人于是开始验尸。
死在茅屋外者,身材略矮小些,首先受验。
“发髻宽松……顶心无损……左额一刀,长四寸,皮肉开阔……”袁恭大声地唱报出来。宋慈认真记下。
尸体验完后,现场四周也都搜索遍了,没有发现任何他人遗下之物。接下来便是根据尸检结果判断死因。单知县详细看了《正背人形检验格目》,沉思良久问左右道:
“依各位看,死者是怎么死的?”
一阵沉默后,县丞周安平先答:“死者身上有多处刀砍之痕,恐怕是被他人砍杀。”
“我想也是。”押司黄进泰说。
单知县又问宋慈:“你以为如何?”
宋慈第一次出来佐理案子,心想还是不忙就说,想到单知县说过袁恭常能协助释析疑难,便转问站在圈外的袁恭:“你以为呢?”
袁恭用胳膊肘擦擦鼻子,思索有顷,似乎想说,但看看刚才谈过见解的县丞、孔目、押司等人,又不开腔了。
“你说罢。”单知县直言道。
袁恭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说道:“小人以为,这二人是互相斗杀而死。”
宋慈不由得对袁恭格外认真地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县丞、押司同声问出:“何以见得?”
袁恭说:“原因有三。其一,二人身上虽然都带有多处刀痕,但死在茅屋内那个身材略高者,左颈下有一处三寸长的刀刃之痕,此痕起手重,收手轻,这是自刎之痕。而且这人持刀的右手,手肘内侧有一路血痕从‘合谷’向‘曲池’方向溅流,足见是自刎时鲜血喷溅而出留下的痕迹。
“其二,死者身上的创痕,都是柴刀所刃,身旁各有一把带血的柴刀,刃口都带有缺痕,这是刀刃相击所致。
“其三,死者是上山开荒种粟的,身上没带银钱,不至于有人谋财害命。就是那带上山来的几斤米,也还在小茅屋内。
“所以不妨设想,这二人或许是因事发生争执,引起斗殴,一方失手,误杀另一方后,因惧怕而自刎死了。”
句句在行,丝丝入理。宋慈对袁恭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两条人命,非同小可,如果不是互相斗杀而死,走了凶手,就不妙了。”押司黄进泰说。
“我想,也还得谨重考虑。”孔目吕贵尔也开了口。
单知县想了想又征求宋慈意见:“你以为如何?”
宋慈想,现在如果再不出言便不妥了。不过,说什么呢?袁恭的判断是有道理的。他并非听了袁恭一席话后才这样想,他在填写着《正背人形检验格目》时就这样想了。此外,他觉得尚需斟酌的是:这二人纵使发生争执,可能导致这么凶的斗殴吗?假如可能,是因了何事?但这一切,还需要对二人的日常生活从细调查,非一时所能推知。想到这里,他便说道:
“检验如此,也只好先做此种推想。”
单知县不禁皱了皱眉,对宋慈只简单地说出这么一句别人已经说过的话,似乎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案情就是如此,还苛求什么呢?当下,单知县又问县丞、押司等人对袁恭的推想能否说出具体的反驳见解,各人相互望望,一时也挑剔不出什么。单知县就这样把案子决断了。
“单梓林为官不做模棱两可之言,决事果断。”宋慈不禁想起刘克庄这句话。不过像这样“决事果断”,宋慈觉得也未免太“果断”了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对单知县说,就此决断尚嫌早些。但他没有说出。
死者亲属与一群乡亲被衙役拦在远处,眼睁睁地等待着县大人的决断。当单知县把这决断告知死者亲属时,众人顿觉意外。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年轻妇人忽然爆发出痛哭之声,挣脱了两个扶住她的村姑,冲到单知县面前双膝跪下,泣道:“不!不会!青天大老爷,我丈夫与他无仇无怨,他二人断断不会相互斗杀,不会!……”
哭声凄厉。她姓邱,那个被定为自刎而死的是她的丈夫。
一个面容憔悴,头发黑白参半的老人也跌跌撞撞地跪在单知县面前,哭道:“我儿……不会……不会!求大人三思再断,捉拿凶手,为我儿……为邱氏她男人……报仇!”
单知县被这一哭,很是为难。可是检验如此,有何办法?出言干脆的单知县一时间又变得仿佛短舌似的,不知要如何同这些悲伤至极的乡民说清楚。倒是原先不甚同意此种决断的县丞周安平、押司黄进泰等纷纷上前解说,又差随来的地厢、里正、邻佑一干人等,好生劝慰,这才使得单知县不必亲自为此事劳神费舌。再说童宫到信丰后也补了个衙役,此时他早已到那近处的竹林边,齐刷刷砍倒几根半大不小的青竹,用自幼做篾的本领三两下扎出两个竹架儿,乡邻们就用那竹架收了尸体,帮着抬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