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楼在南剑州山城之北,是一座比州府还要豪华阔绰许多的宅院。院内三排楼阁,分属三个儿子。杜贯成自己则高居后山楼屋。他妻妾成群,深居简出,租佃诸事都由下人去办。院外一个宽阔的大坪,终日空空荡荡,少有行人过往,今日比之往常,愈发森严。
走近宅院,远远便见大门洞开。门外虽无一人,可门内的前庭大院夹道肃立着李宗勉带来的亲卫甲士,一顶顶头盔、一件件兵器、一面面护心镜,寒光闪闪。
宋慈随相府虞候踏进大门,才过门槛,便听得“铿锵”一声,两把伸出的长戟将紧随在他身后的童宫与霍雄挡在门外。宋慈回眸一视,没说什么,继续穿院而入。
一路行去,宋慈倒是看到这杜家楼内的三排楼阁,高低不等,错落有致,果然不同一般。宋慈来到正院厅前阶下,虞候先进去禀报:“启禀相爷,宋通判来了。”
宋慈在外只听得厅内传来浑厚而简短的二字:“请进!”
宋慈上阶入厅,对上坐厅首的李宗勉叩道:“下官宋慈叩见丞相大人!”
“看座!”李宗勉又是简短二字。
虞候搬过一把缎垫交椅,宋慈从容坐下,等待大人的发问。
一阵沉默。宋慈注意到李丞相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杜贯成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宋慈还注意到中堂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虎啸图”,那虎神形俱佳,真欲跃出画面。两侧是一副行草对联,也不知出于谁人手笔,写得却是骨肉丰满,洒脱奇崛,写道是:
时来宝树连天发
运到金花遍地涌
“宋慈,你凭何律典,把聚众抢劫之徒都放了!”一阵沉默之后,李宗勉开门见山。
“回大人,”宋慈欠身答道,“那是一群挖食草根的饥民。”
李宗勉皱起眉头,似乎不解宋慈的话。
“依你说,他们却是抢劫有理喽!”杜贯成插话道。
“不。”宋慈说,“只是造成这种暴行的缘由,也不可不查。”
“你说说。”李宗勉又开口。
“丞相大人,眼下正值南剑州大荒,万民饥饿垂死,城外可供充饥的树皮、草根也将食尽。但城内并非无粮,酿成此大饥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当地豪门强宗趁天灾囤积居奇以牟利,弄得斗米万钱,饥民确实到了山穷水尽才铤而走险!”
“按你说,不要追究了?”杜贯成道。
李宗勉的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对杜贯成的插话似不喜欢。
“追究自然是要的。”宋慈又说,“只是,当取一良策才好。”
“你只管往下说。”李宗勉道。
宋慈没有就答,稍顿才说:“下官不敢隐瞒。释放这群犯案之徒,下官也曾苦苦思索,反复斟酌。释放他们,确实有悖法典。但下官初来乍到,与这些案犯非亲非故,他们穷困已极,也不可能给下官送礼。下官之所以甘冒违背法典之罪斗胆放了他们,实只为心存一虑,不知此虑是否杞人忧天。”
“你说。”
“丞相大人,南剑州之大荒,不是下官故作耸听之言,实是已达非常之境。大人可想想,南剑州地方,如今日未落而路上行人已稀,市中杀人以卖……”
“杀人以卖?”李宗勉不禁脱口道。
“是的。”宋慈继续陈述,“这杀人以卖的案子,下官昨日已抓捕凶手在案,可另行详告大人。相比之下,夺食于路已不足为怪。直面眼前局势,下官窃以为,像这样的灾年大饥,豪强囤积,官府如果没有非常的赈济安抚措施,反倒予以苛逼,往往酿成激变,成为致盗之源,这是代有前车可鉴的。何况我朝江山百余年来屡遭金兵侵扰,如今金朝虽灭,可是亡金之后只有一年,蒙人又大举入寇。我朝旧创未得善治,残躯又添新伤。举朝上下,孰人不忧,孰人不虑!”
宋慈说着,自己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原本徐言缓语,不知不觉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他又说:“大人,边关吃紧,而我朝内地大荒又岂止南剑州一处,如果民生穷踧,怨愤莫伸,啸聚山林,裂衫为帜,岂不麻烦!”
说到这儿,宋慈把话打住,厅堂里又归于一片沉静。
李宗勉依然微皱着双眉,但眉宇间已不见了方才的盛凌之气,目光也含而不逼了。“亡金之后,只有一年……”是的,仅仅只有一年,对于身居要职,也算是饱经忧患的老臣来说,宋慈的话也引发他的忧虑……
亡金之后第二年,端平二年年初,蒙古窝阔台汗便结集蒙古铁骑,亡金汉军,兵分两路大举南侵。此后,又是只有一年,由窝阔台次子阔端率部入侵四川的蒙古军已攻破天府大门,长驱入蜀。危亡之际,无数的平民百姓投军征战,与官兵共同扼守边关,直至人城俱亡,全军覆没,血可漂橹。与此同时,由窝阔台三子阔出率部入侵襄汉的蒙古军也夺郢州、克襄阳……襄阳,这个自岳飞从金兵铁蹄下收复以来,缮修积蓄了一百多年的军事重镇被摧毁,城中财粟三十万,军器二十四库,悉为蒙军劫掠殆尽,宋朝损失惨重!……
“昔之所虑犹在秋,今日所虑在旦夕。”不久以前,李宗勉就曾在朝廷面君时,对理宗皇帝这样直言。他并且剖心沥血地对天子谏道:“昔之所虑者在当守而冒进,今之所虑者在欲守而不能。何地可控扼,何兵可调遣,何将可捍御,何粮可给饷,皆当预作措划……”正因为此,深为所动的天子才诏令他南巡内地粮赋。
途经南剑州,遇见这桩聚众抢劫案事,他想的是,如今边关这样吃紧,地方上犹需安定。似此聚众抢窃之民,大有作乱之嫌,当扼之于星火未燃时,岂可轻轻松松地释放。没有想到,同是担心酿出激变,而这个州府通判,却道出了一番比他更深一层的见解。
宋慈是头一回认识李宗勉,对他为官为人也所知甚少。他只知,李宗勉,字疆父,富阳人,开禧元年进士,同当年真德秀先生一样,也任过太学正,国子博士,但这已是宋慈离开太学以后的事。宋慈之所以敢释放那些夺食的饥民,到这儿来面见丞相,只是因为他考虑到:在这非常岁月,李宗勉能奏请皇上让他来南巡资粮财赋,他风尘仆仆地走了许多地方,而今亲眼撞见了这宗聚众抢劫案,拿住了凶徒,却又能考虑到此案事涉内亲,不宜自处,转交给一个地方通判审理,可见丞相大人当此存亡之秋,不仅心有图强之志,大约还是个清守法度的老臣。既如此,当可理喻。现在,他注意到丞相大人已渐渐舒展的眉宇,相信自己可以把所想到的一腔言语尽管倾拆出来。他便又从容不迫地往下说:
“丞相大人!闽、赣两路,乃我朝内地近十年中发事最多的地方。十年前,赣州农民陈三枪在松梓山起事;九年前,汀州盐贩梦彪在潭飞祭起事,无不是由于官府苛逼甚急,滥杀无辜,以致百姓据险地而揭竿。
而我南剑州,扼闽江上中游之咽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进可以纵横应援各属,退可以自成一方之固,当年王审之割据称王,就是在这块地盘上立国成事。
所以下官倒是想,当年前往平乱的主将,头一桩事就是诛杀了当地几名官吏,这事在朝中虽有哗然者,但实属明智之举。民心一失,江山则危。为官不能安郡县,要这样的官员何用?何况民事如水,疏之可以受益,阻之也会自取灭顶。宋慈不敢轻忽。所以下官窃想,眼下南剑州饥荒已达到这种境地,燃眉之急,要使饥民得到赖以生存的粮食,才能使百姓归田,南剑州地方今后才能随时以应国家之急,随力输赋,以佐调度。不然……”
宋慈没有再说下去,余下的话似乎不言而喻。说这些话时,他的话音已很轻很缓,然而句句如重槌响鼓,擂得李宗勉心中轰轰直响。李宗勉听罢,沉思片刻,接着问:
“以你之见,有何良策?”
“下官以为可行济粜。”
“行济粜?如今军需甚急,以府库之粮行济粜?”
“不必动用府库存粮。可按南剑州民户五等以富济贫。”
宋朝民户是按五等入户籍的,一等为大地主,二三等为中小地主,四五等为自耕农。李宗勉知道宋慈说的民户五等就是指户籍上早已登记在册的划分,但怎么个以富济贫呢?他问:
“一等怎样?”
“一等乃巨富,可征其存粮半数赈济灾民,半数以官价平粜灾民。”
在旁听了许久的杜贯成,脸上早已不见了笑容,他盯着宋慈,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只是咽下了一口唾沫。
“二等呢?”李宗勉继续问。
“二等,可征其存粮官价平粜。”
“三等?”
“济粜俱免。”
“四等?”
“受半济之惠,兼得官价之粜。”
“五等?”
“全济之。”
李宗勉听着听着,渐露喜色,听完已忍不住扶椅离座,走到宋慈面前,以手叩其肩道:“好!好!从前唐太宗曾反复引用荀子的话,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能覆舟,的确值得记取。难为你想出这个办法,以当地富豪之囤积,济粜当地之灾民,无须动用府库,也无须奏请圣裁,你就从速做吧!”
就这样,宋慈借了这个案子,借了李宗勉奉诏南巡粮赋的机会,不仅改变了那群饥民的命运,还得到李宗勉首肯将去做成济粜之事。
这日,李宗勉又详问了“杀人以卖”的案子,宋慈也细细告知。当着宋慈对李宗勉详述此案的时候,田槐从宅内出来,他与童宫在杜家楼门前相遇了。
田槐停下步,把童宫与霍雄各扫了一眼,他并不认得童宫。当年他随柴万隆老爷到童宫家里去催租时,童宫在山上打猎,后来童宫潜入柴家大院企图去杀柴万隆,柴家女仆说是童宫所杀,他也没见过童宫的身影,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早萌了要杀死他报仇雪耻的决心!
由于田槐兄弟在建阳十分出名,童宫却认得田槐兄弟,现在仇人就站在眼前了,而且用这样一种蛮横的眼光看着他与霍雄,童宫热血腾的一下就上了脸,然而没有发作。是因为大人此刻还在杜家楼内,凶吉未卜,还是因为大人这些年对他的训导?总之他将双拳捏紧了却没有发作,只由田槐放肆地看了一阵,又眼睁睁地看着田槐出门走远了。
宅内,李宗勉听着宋慈谈案,不时地提出问题,宋慈都一一答出,李宗勉心下不禁对眼前这个通判的思维之敏捷暗自称奇。二人问问答答,答答问问,不觉天已入暮。直到宋慈起身告辞,李宗勉把宋慈送出厅来,仍觉得谈兴未尽。
李宗勉只在南剑州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又传来舒庚适与宋慈,当着二人的面,吩咐了济粜之事,就走了。
由于这个政体历来位级森严,一级管一级,一级服一级。行济粜,这件要想让知州舒庚适点头原本难乎其难的事,第二天由于丞相李宗勉的几句话,又在一片唯诺声中变得容易了。
说是容易,但具体施行还有许多曲折。丞相大人走后,宋慈与舒庚适及府僚们又费了许多口舌,直磋商了三日,才终于基本按照宋慈意见定下了具体的条陈。于是,一面修书快呈李宗勉丞相,一面撰出《告示》。
《告示》总算就要见诸于市了,宋慈想象得出百姓一旦得到粮食之日的喜悦情状,他自己的喜悦也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谁曾想到,就在即将贴出《告示》的前夜,宋慈又意外地遇到了一宗案子,那将是宋慈出山奉职后遇到的最严酷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