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定要杀死仇人的决心,童宫不顾一切地找田榉去了。
是的,刺客不是别人,正是田榉,田槐的胞弟田榉!
也许是多年来头脑中常有田槐兄弟身影儿的缘故,昨晚,当他在屋顶上连连避开对方掷来的飞瓦时,就感到对手极像田槐之弟田榉。他追奔出府,在空幽无人的街巷上追了许久,到底在一条死巷内追上了刺客。那时,下弦月刚刚升起,凭着那灰蒙蒙的月光,二人接着厮杀。
要在平日,童宫遇上强手,总能从从容容地避其实,击其虚,最终耗尽其锐而擒之。可是昨晚他恨不得立拿刺客尽快地回府,他还挂虑着书房内是否发生了不幸。因而,尽管他一交上手就知道对手不凡,还是一对招便出手迅猛,发劲刚烈。岂料心中有事,更往往欲速而不达。童宫非但未能制住对手,反倒连连吃招。一场恶斗,童宫最大的得手是终于扯下了对方的蒙面巾,认清了对方的确是田榉!也就在这一瞬,他又被田榉猛发一记横身踹腿,击中心口。
这一脚十分结实,童宫被反弹出去,直撞在死巷的一方青石上,坠跌下地。待他一骨碌爬起,田榉已跃墙出去,不见踪影。
童宫本想再追,可那时,他感到有一种无形之力将他往回拉,想到已知刺客是谁,不怕日后逮不住他,童宫到底收住步,转身往回路奔通判府来,刚刚赶到府门前,就听到了那使他顿觉肝胆欲裂的哭声……
一夜悲痛,他寸步不离宋慈。因为凶手刺杀宋慈未成,难保不会再来。天亮之后,他再按捺不住,到厨下吃饱喝足,瞅个空儿,独自出府去了。
在南剑州这个并不很大的山城里,几乎没有人不认得田槐。至于田榉,童宫也很快就问到他在距城十里之外的茫荡山路口开一座酒肆,称茫荡酒庄。
这茫荡山位于南剑州西北面,是个风物宜人的去处,山上流泉飞瀑,芳草奇花,怪石趣岩,可谓天然胜境旖旎如画。早在嘉定十五年,南剑州知州陈宓就在茫荡山东面的石佛山上锲下一幅摩崖石刻,赞叹此山堪与庐山、天台、雁荡、武夷诸名山媲美。自茫荡山路口往西行,山上辟有溪源庵,建庵虽才百余年,但远近闻名,香客不绝。从路口往东北行,便是当年杨家将自赣入闽时开凿的险峻古道“三千八百坎”。这“三千八百坎”如今已成连接闽赣两省的交通要道。在这样的路口开酒肆足见是个赚钱的好所在。
然而在这通往茫荡山去的路上,开店的不止田榉一家。童宫一路寻去,只不见田榉的店。童宫问询了两家,才又听说,这一路田榉的酒肆最是阔大,开在行将进山的路口,门前悬一面“茫荡玉液”酒望子的便是。
童宫照直奔去,到底在行将进入大山的地方看到了人们告说的这个酒肆。酒肆开在路口一处阔坪之上,面迎大道,背临一壁悬崖,前店后院独立一座,方圆之大,俨然一座酒庄。寻着了去处,童宫稍停一息,然后大步流星向那大门走去。
大门之前有一株红豆杉,这是一种罕见的树,似杉又不像杉,因每年重阳过后枝上会生出红果形如赤豆而得名。现在,那上书“茫荡玉液”的酒望子,正是从这株红豆树上悬挂下来。童宫走近,也不作声,一把先扯下那酒望子,裂作两半,甩入店去,而后跨进店中,踏着那酒望子,目光四顾地寻人。
两个伙计上来要拦童宫,被童宫开出两掌,立时跌飞出去。
“不干你等事情,快叫田榉出来!”童宫喝道。
早有伙计奔进去报田榉。田榉一夜奔波回到酒庄,还在内院小妾房中睡觉,闻报从榻上滚将下来,只当是官府追捕来了。寻思自己昨晚做下的劣迹,知道是杀头的勾当。三十六计走为上。只要从后门顺那崖间的一条小道溜循上山,再沿“三千八百坎”古道入赣,世界对他就照样是无边的宽大。
“快叫你家主人出来!”
又一声断喝从前店传来,接着是翻倒肉案、砧头,砸破酒缸、碗盏的声响。田榉觉得蹊跷,只想这不像是官府捕人,倒像又有仇家来打店,不由得问:“来了多少人?”
“只一个白衣壮汉。”
田榉这才略略定下神,心想,也是的。他并不认得昨晚与他厮打那人,以此度之,自己的面巾虽被对方扯下,谅对方也认不得什么,何必自惊?这样想着,田榉便举步出来。
当店二人打个照面,田榉这才大吃一惊。眼前这个白衣壮汉不就是昨晚那个追捕他的人吗!但他仍不明白,“他怎么独自来呢?”如同田槐不认得童宫一样,眼下田榉也不认得童宫。
“你听着,我要杀了你!”童宫咬牙切齿地吼道。
田榉又一愣,不知对方出言何以不是要捕他,却是要杀他!但容不得他多想,对方已奔他而来。此时,十来个伙计见主人出来,也壮了胆,早亮出家伙,先接住了厮杀。
一场好打,伙计们虽有家伙,却哪里是童宫对手,不一刻就被打得东倒西歪。田榉看得性起,大喝一声:“闪开!”跃入圈内便与童宫接上了招。
此时的童宫已不似昨晚,他定下心来,非拿田榉性命不可了。因而步步扎实,招招不乱。那田榉看看来的只这白衣汉子一人,倒想迅速制住对方,以便尽早收拾一番再谋远逃,因而出招甚毒,发力极狠。奈何使尽功夫只伤不着童宫丝毫,反倒连连被琢磨不透的闪击打得晕头转向。他于是稳住步,倏一转身,往店后逃了。
童宫哪里肯舍,拔腿就追。
田榉且跑且打,童宫且打且追。一路打去,前店后屋,诸般家什碰着便倒,砸着便碎。田榉的妻妾与店中伙计们虽都在场,谁也不敢上前。
田榉似被追得无路可走了,跑进一座酒库,又将库门砰的一声关上,童宫不容其把门关牢,稍一驻步,运足气力,大叫一声,跃身抢上前去,但听得“啪”的一声巨响,童宫连人带门进了酒库。
可是,不见了田榉。
偌大的酒库,除了酒坛便是酒缸,童宫睁圆双眼在库内谨慎搜寻。忽然,只觉得身后一阵风响,童宫回身双手一封,一个空坛已经飞到面前,那坛在他手肘上一碰,立刻砸碎。碎片尚未落地,又见一个坛儿打着旋儿向他飞来,他侧身避过,那坛儿砸在一个大酒缸上,缸坛皆破,酒液涌流满地。
酒库内又是一场好打,几个回合下来,田榉依然不能得手,只得又逃。童宫照例紧追。可是,童宫万没料到,就在他穷追不舍的时候,脚下突然踩空,“啪”的一声,瞬息间就从地板上消失了。
田榉收住了腿,大口呼吸着,回身径到童宫掉下去的黑洞前看了一眼,咬牙切齿地举起一个盛满酒的大坛,照那黑洞砸了下去……砸罢,田榉拉起黑洞内悬吊着的盖儿,把那黑洞重新密封了,这才大步走出库来。
此时,田榉的妻妾和伙计们都已候在酒库外,见田榉走出来,用不着问,都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因田榉这酒家,早年本是几户人家的小酒肆。田榉来后,先在附近盖了爿小店,而后三日两回上别家店中去寻衅,将他们都打跑了。仗着他哥在杜家楼当枪棒教头,官府又与杜家楼关系甚密,那些落难酒家告状无门,田榉便肆无忌惮地拆了别家的店,在这儿盖起了这座前店后院阔绰的大酒庄。
田榉霸了这一方地盘,这些年来却也并不安宁。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尽管告状无用,却有不甘遭辱的店家,请江湖上的义士上门报仇。如此,这些年还真斗过几回。虽然前来报仇的都未能挫倒田榉,但也很使田榉受损。今日田榉听得前店的砸缸倒橱之声,还疑又是仇家来报打店之仇。也正是这缘故,田榉早在酒庄设有暗道机关,一来可防来者中功夫在他之上的人,二来选择这样的地方开店,也想做谋财害命的勾当,而那颇有盘缠者,常有功夫不浅的保镖同行。
现在,他这暗道机关已发挥了作用,那个白衣壮汉对他的威胁被解除了。但田榉知道自己的危险依然存在,他认定这个白衣壮汉是通判府的来人,也许顷刻之间,官兵就会围了他的酒庄,眼下当务之急,仍必须立刻准备逃走。
“站着愣啥,还不回房收拾细软!”
他对妻妾大声吼道。他的妻妾仍不明白,她们的男人今日既已制住了对手,如何还惊慌?她们仍以为今日这个白衣壮汉就是来打店的,但也不敢多问,慌忙各自奔回房去。田榉从地上拾起一把钢刀,又自领了伙计先奔门外大道来看。
童宫从酒库中倏一失足,掉落下去,并没有就死。他跌落在洞底,抬头上望,就看到顶上一方约有箱笼般大小的口子与那一块悬板,知道遭了暗算。他浑身一阵疼痛,尚未立起身来,又见田榉双手举起一个坛子朝下砸来,他连忙一挪身子,双手向那直朝前胸飞来的坛子猛力一扑,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坛子砸在近在咫尺的面前,像是砸在岩壁上,碎片、酒液立刻溅了他一身。与此同时,他的身子也向后弹去……就在这一瞬,童宫身不由己地大叫一声,顿觉身后有如万箭穿背似的巨疼,他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田榉在上封闭了洞口。
童宫咬着牙,猛一下朝前挪出身子,他大喘着气,感觉到后背有什么东西在流,不像是溅在身上的酒,他反手摸了一下,湿湿的,有点黏,把手送到鼻前一嗅——血,是血,的确是血……他确认无误地想。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不见。他坐在满是酒液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少顷,睁眼再看,这才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点暗影,这是由于头顶那块活动板的缝隙间漏进一丝微乎其微的光。凭着这点微乎其微的光,他能看到眼前的黑暗并非完全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挪动身子,面朝刚才使他后背剧痛的一面,看到眼前是一片深浅不一的条状的黑,像有一个铁栅门。他用手去触摸,就碰到了扎手的铁刺。他明白了自己的后背刚才就是扎在这些铁刺上。但又觉得奇怪,这是一种怎样的铁刺呢?以往既未见过,也未触摸过,形如锯齿,又不像锯齿。顺那尖刺,他小心摸索着,仔细再看,将触觉与视觉相加起来,他断定眼前确实是一个特制的铁栅门。这条状的深黑正是铁栅,较深黑略宽些的是铁栅,条状浅黑是虚空。这铁栅并非圆形,而是三角形的,三面都打成相当锋利的锯齿形尖刺。他摸索着立起身,发现这特制的铁刺栅门不足一人高。再上,都是坚硬的,凸凹不平的岩石。
他又转向身后摸索,身后是个圆不圆、方不方的所在,一片浓黑,也都是坚硬而凹凸不平的岩石,整个洞窟大小约如一个卧牛之地。他重又转回身子,面向铁栅门。
“有这栅门,在看不见的栅门外,想必就有一条洞路可通地面……有这栅门,想必也是可以开的。”他想。
他继续摸索着,果然摸着了一圈墨黑、冰凉的铁索,顺那铁索,把手小心地从铁齿之间伸出去,果然又摸到一把牛头大锁,像是铜的。这仿佛给了他一线生的希望。他于是运足力气去挣那铁链和铜锁,可是费尽功夫,一双手在铁齿之间磨锉得鲜血淋漓,那粗大结实的锁链只纹丝不动。他于是从鞋履间拔出一把短刀。这把短刀他平日一直带在身上,今日他本欲用这把短刀去结束田榉性命的,不料自己倒先落到这个境地。现在他得设法用这刀使自己脱离这个境地。可是这把短刀有何用呢?切、割、砍、刺均毫无意义。
“撬!”他想。
他只能试着用它来撬。把短刀插进了铁链之间的当儿,他曾想过短刀会断,可是没有别的法子,他咬紧牙,猛一发劲,只听得嘣一声脆响,短刀果然齐柄儿断了。
随着那一声脆响,刀身落在地面,他的心随之一沉。但他还是很快蹲下身去,找到了那把断刀。执着它,又开始摸寻铁栅门四周,想寻找一处是否可以撬挖的岩石。然而,他很快发现,没有可能。四面都是坚硬连片的巨岩。
这一来,他不能不感到事情的严重了。在这个不过卧牛之地般大小的洞窟中,如果不能出这栅门,他就有如笼中困兽。
死,他想到了死,想到他将被人杀死。也许,在眼前那看不清的栅门之外,很快就会出现灯火,很快就会传来人走来的脚步声,他的仇人很快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他原打算要面对面痛快杀死仇人那样,来到这栅门外,轻而易举、痛快地把他杀死。
他童宫似乎并不怕死。宋芪姑娘已经死了,她才二十四岁,毫不踌躇,死得壮烈,胜过须眉!他童宫似乎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他早认定,这条命,那年若不是遇到宋慈,早就随父亲、兄嫂一道去作了古。如今又过二十年,他觉得这一辈子还是过得很快意。虽遭大劫难,却没苟且生。痛痛快快地做人,痛痛快快地做事,他都做得光明磊落。只是想到未能亲手杀死仇人,有些遗憾。不过,他完全相信,他的仇人田榉是断断乎逃不脱法网的。他童宫的突然不见,很快就会被宋慈大人发现,而凭着大人的超人才智,大人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的,那时大人会以另一种方式替他、替他的兄嫂、替宋芪姑娘报仇。总之这仇一定可以得报!如此他童宫也大可以放心地死!
背上仍火辣辣的痛,兴许血还在流,他已不去理会了。地面是一片冰凉的潮湿,四周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静。不知什么地方落下来一滴岩露,相隔一息又落下第二滴、第三滴……那清脆的溅声忽然使童宫产生一个欲望,他想找到那一滴水,他感到唇舌之间异常的渴。
他伸出手去,找到了那一滴水,把嘴张开,仰脖去接……他到底接住了那一滴水,是清凉的,甘醇的,一滴一滴滋润着他的唇舌。这感觉使他的意识又清醒起来……得活着出去!是的,不能死。多少年来无数个晨昏,他都同宋慈大人在一起,而今大人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他不能让大人在悲痛之中又添悲痛……不,我不能死!我必须回到大人身边去!
可是,怎么活着出去呢?他热切地盼望大人尽快出现在这酒庄门前……可是,他能等到那时候吗?
此时,田榉已从大道上折转回来,他没有发现官兵。他决定要立刻进那洞窟中去,他要看看那个曾扬言要杀了他的白衣壮汉,到底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