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你等会儿说,有件事,我想先告诉你。”
当宋慈沐浴后,夫人抖开叠得整齐的衣衫,一边替宋慈穿上,一边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话。
“什么事?”
“这件事儿,本该先征得你的同意。”
“究竟什么事?”
“你不会怪我吧?”
“你就直说吧!”
“不,我要带你先去看几件东西。”
“什么东西?”
“走吧!”
说话间,宋慈已经穿好衣衫,夫人又替他结好衣带,领着他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了一间厢房,门一推进,宋慈眼前一亮。他看到房中有卧榻,有妆台,有书案,书案上搁着芪儿过去用过的砚墨笔。临窗的地方,一个紫檀花架,架上一盆秋兰,花开正秀,色清香溢。尤为使他惊诧的是房中还挂着的那几幅字画。
一眼望去,靠壁的一幅是他已知的名画:《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这是徽宗皇帝创立画学时广招天下画生,考取头名的学生的构画。当年,许多考生在这考题之下,画的多是一只孤舟泊于岸边,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唯有这名考生不拘题中的“无人”之句,大胆地画一船夫躺在船尾,再横一根孤笛。意为并非没有船夫,乃是无人过渡,所以船夫才这般清闲。此画以其深邃的理解和不凡的构图领一代画生之风骚,从而传为天下画学美谈。
傍着这画的是一幅上书“六榕”两个大字的条陈。这“六榕”二字是当年苏东坡被贬惠州时,经广州,应净慧寺住持道综之请,挥笔书下的墨宝。如今,净慧寺早已易名为六榕寺,那“六榕”二字也被摹刻于匾,悬于寺门,所以也是宋慈见过了的。
再过去是一幅花卉图,题为《鸣春》,画的是一树吊钟花。这吊钟花花色与桃花相近,也是先开花后长叶的;画面将树身隐去,枝干若隐若现,只剩得花树的一角,既不见花枝从何处生出,也不见鸟雀鸣技,然而这全不要紧,满树绯红的吊钟花儿酷像金铃似的倒挂着,喜气洋洋,仿佛无数个妙龄少女执着金铃,载歌载舞,鸣唱春天的来临。这幅画宋慈从前没见过,但他还是立刻便脱口道出:
“这是马一角的作品。”
“正是。”夫人说。
马一角即南宋画院著名画家马远,与李唐、刘松年、夏珪一同并称“南宋四家”。但宋慈说:“这不是真品。”
“知道不是真品,没落上马一角的画章,就是不敢骗你嘛!”
“这是哪儿来的?”
“笔法不好吗?”
“几乎可以乱真。”
“这都是出自那个可怜的女囚之手。”
“哪个女囚?”
“阿香。”
“阿香?……怎么回事?”
“老爷,你且坐下。”宋慈被夫人轻按着坐下,夫人开始细细地往下说。
“老爷,你听了千万别生气,这样的事儿也不会常有的。你到了东莞,就发回了三纸文书,要释放三个无罪囚徒。这三个囚徒是同一日开释的。那另两个囚徒都是南郊人,他们的亲属都到狱前迎候他们的亲人来了。
“那日,他们三人获释一同被从牢城中领出,那一对在南门外卖艇仔粥的老夫妇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儿子;那个在南郊素馨坡以种花为业的男人也立刻认出了他的女人,他们的两个儿女和父母都来了,一时间,父母泣着奔向儿子,小儿哭着扑向父亲,妻子哭着跑向丈夫,那情景,叫人见了真想落泪。
“那时,我也领着那个小男孩到了牢城外。我得把小男孩还给他的母亲。你知道,小男孩生在牢里,缺乏营养,很少活动,三岁了还走不稳,可他一看到母亲,就伸出手去,要跑向母亲。秋娟放开了手,他果真跑去,可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秋娟赶上扶起他。这时,他的母亲也奔到近前,看到儿子,停下来竟有些不敢认了。当她从秋娟手里接过变了个人儿似的孩子时,母子俩哭作一团……”
“后来呢?”
“后来,是秋娟告诉她,我就是宋夫人,于是他们全都到我面前跪下谢恩,弄得我不知如何才好。再后来,那两个获释的由亲人们拥着,都走了,牢城外就剩下阿香母子。他们举目无亲,向何处去?当时,我吩咐婷儿把准备好的两封银子并一些衣物一齐送到他们母子面前,让他们作为远归故里的盘缠。阿香望着银子,又泪如泉涌,她没有接,却是携子再次跪下,对我说:‘老夫人,你与宋大人的大恩,民女不能报答,你就收下民女做个侍女吧……’我怜她母子,也舍不得那小男孩就这样走了,便同意了。”
“那以后,你怎知她会书画?”
“有一日,司内一个宾佐送来一幅古画,说是听说你酷好收藏,愿将那画送给你,我不敢收,只推说:‘等大人回来,你自己给他吧!’便回了他。那张画,那日阿香也看见了。待那宾佐走后,阿香便告诉我:‘夫人,那不是真品。’
“我说:‘你怎知?’
“阿香说:‘那画名为《正午牡丹》,画的是一丛牡丹与一只猫,那猫眼狭长,便可见是一张复制得变了形的摹品。’
“我又问:‘如何见得?’
“阿香说:‘这画名为《正午牡丹》,画的是牡丹,又辅之以猫,可谓匠心独运。因猫眼早晚睛圆如丸,日斜天穹时渐变得狭长,正午则眯成一线。这幅古画的真品,猫眼是眯成一线的,否则便经不起推敲,而经不起推敲又怎能成为传世珍品?我想,那张原画的猫眼处,要么是破损了,要么是模糊不清,而复制者如果不了解原画构图的用心,以为将猫与牡丹画在一处,只是猫看牡丹,就容易给猫添上一对狭眼,这样的事儿在复制古画时,是常有的。’
“当时,我很惊讶,想不到她能道出这样一番话来。阿香见我直望着她,又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说:‘夫人,我不过信口胡说,你不必当真。等大人回来之后,自能辨识。’”
“不是胡说。”宋慈道,“这幅古画,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记载,所画之猫,的确是一只双眼如线的猫。”
“那时,我还不知她的出身。你查狱回来那夜,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她在大水那年的奇遇,也没讲过她的出身。”
“她出身于一个糊裱世家。”
“可我当时想,她举止言谈,皆超凡脱俗,恐是出身于名门闺秀。我问了她,她便告说:‘我只是一个糊裱匠的女儿。’我再细问,才知她的祖辈、父辈都是辨识古字古画的高手,还在她的龀齿之龄,她的祖父说她天资聪颖,便无意于让她学习绢裱之业,而有心让她习字习画,并请了名师课之。后来,到了及笄之龄,她祖父和母亲都因病先后故去,她的父亲续了后妻,家境也日渐衰微。这时,父亲常让她协同精工绢裱,可是她已不安于绢裱之业,仍酷爱那些别人送来绢裱的翰墨,时常习之,又过几年,她虽未学好父亲的糊裱工艺,倒能操得动替人复制书画的行当,间或自己做些字画,出卖与人,反倒更见收入,父亲也就随她自便。
“那时,我忽然想看看她的字画,便对她说。‘阿香,你且作几幅来与我看看。’
“她迟疑一下,便说:‘不敢说作,夫人要看,我就摹几幅前人之作,供夫人一笑吧!’
“我立刻吩咐秋娟取来纸笔,她就默画了这幅马一角的《鸣春》图。我又对她说:‘你且随意写几个字,让我瞧瞧。’她就写了一纸端凝的楷书,才一行字下来,我就惊住了。她那铁树银钩、纤巧有致的楷书,多像芪儿的字啊!再看秋娟,秋娟已经泪水盈眶。
“那日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天将亮时做了一梦,梦见芪儿独自一人到临安翰林画院书画肆去买字画,忽然遭到歹人袭击,一个女子将她救进书画肆内,这个女子就是阿香。后来也不知怎的,芪儿带着阿香回转家来,说是与阿香结拜了姐妹……此时,朦朦胧胧的,我便疑这不是真的,不料就此一疑,清醒过来,果然是梦,便再没有睡。
“那以后,我常叫阿香写字,每读其字,见其人,闻其声,便要想到芪儿。你知道,这阿香与芪儿同龄,模样儿也有相像之处,日复一日,我竟把芪儿的容貌与阿香的混为一体。我吃不下,睡不着,就病了。阿香与秋娟,还有婷儿,都日夜不离地守着我。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迷迷糊糊睡去,如果我神志不清讲胡话,说不定就会把阿香当作芪儿来叫唤,可我的神志一直很清楚。后来,一天夜里,阿香一人陪着我时,我便对她说:阿香,你也姓宋……”
宋夫人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了,觉得余下的不必说了。她望着宋慈,只等他的回话。
宋慈坐在那儿,没有作声。夫人还只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猜到夫人要对他讲的便是这回事儿,并且明白今日回来到现在还没见到阿香母子,必是夫人有意要他们先回避一下,等夫人把此事先告诉了他,才唤他们出来相见。可这件事儿毕竟来得突然,他哪能不想一下呢?
良久,他说:“你唤他们母子出来吧!”
夫人道:“我这就去唤。”
夫人出门唤着侍女婷儿的名,接着是婷儿的应声。夫人吩咐婷儿去叫阿香母子,自己又转回房来。不多时,婷儿领着阿香母子来了。
尽管在宋慈善察细微的眼睛里,一个人的禀性气质往往难被衣饰遮掩,但宋慈此刻看阿香,确实已不同于狱中。阿香身着一件翠色衣裙,肌肤比狱中光亮细润多了,一双清泉般纯净的眼睛含蓄着柔和的光亮,唇儿轻抿,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只是她见着宋慈,仍不敢正视,而且仿佛比在狱中时更拘谨,甚至没等走到近前,便携儿子跪了下去,也没有话,大约是不知该称呼什么才好。
“起来吧!起来吧!”宋慈说道。他仍仔细观察着他们母子:小男孩比他离开广州时又白胖了,脸上健康红润,但阿香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睫边也有一圈青晕。他必须认真看她,才不至于把她的年岁看得比芪儿大。
阿香携孩子站了起来,仍无话。宋夫人本想就叫她称父亲,可是老爷并未说他已经同意,也便不好开口。
“你知道马一角?”还是宋慈打破了沉默。
“听祖父讲过。”阿香说。
“也知道他的家世?”
“只知道他出身于绘画世家,一门五代,画家七人,都是画院中的高手,而尤以他的画构图最为别致。”
“何以见得?”
“他所作水墨画,或峭峰直上,而不见顶;或绝壁直下,而不写脚;或近山参天,远山则低;所作之画,大多只画山水的一角半边。”
“所以,你喜欢他的画?”
“嗯。不,”阿香旋又改口,并抬眼看了宋慈一下,又垂眸说,“马一角的画多以构图别致夺人,小女的笔法稚嫩拙劣,要想摹得或有些像,只好去取马一角构画的‘形’,至于其他名家看似平淡之作,平中蕴满的‘神’韵,非有传神之笔不能得之一二,小女不敢贸然。”
宋慈不禁为阿香的坦诚所感染,又问:“如此说来,你摹这幅《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也是如此?”
“是的。”阿香点了一下头,“这画笔法未必苍劲成熟,而是以独到的构图取胜的。”
“类似的考画,还有《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这些你都摹过吗?”似乎兴趣使然,宋慈也说出几个画名来。
“《深山藏古寺》也曾摹过,但都不是从真本摹,是从摹本中再摹的。不过,那些摹本都是出自京都画院的画师之手,笔法甚至超过原画。另两幅只是听过,未曾见到。”
阿香的话说得已很自然,在这样博学慈和的长者面前,或许她已忘记了拘谨,或许她已不再为宋慈大人是否愿收她为义女而忧心。能够同无异于自己再生父母的宋慈夫妇这样一起无拘束地谈字谈画,她已感到喜悦不尽。这种喜悦甚至使她掩不住自己少女时代的天真。
宋夫人在一旁听着,看着这一老一少的对话,心中也暖融融的,心想:“没错儿,老爷准是允了!”
“另外,我还摹过一张考画。”阿香又说。
“什么题?”宋慈问。
“《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好!好!”宋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向夫人,似乎一语双关地吟道,“《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这题好!夫人,这事就这样吧,阿香只是乳名,今后,我们也叫她——芪儿!”
一语道出,夫人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水来。那小男孩尚幼还不晓事,而阿香的瞳子里,也早为水汪汪的光亮把眼眶填满了。是啊,阿香在少女时代也是个热情的姑娘。“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在她十三岁豆蔻之龄时,还滚在祖父的怀里撒痴。后来,生活的不幸曾使她脸上泯灭了热情,再后来,当她有机会提笔摹一幅《鸣春》图,也只将这种热情深藏在心,燃烧于画。而今,给予她新生的宋慈大人,不仅同意收为义女,并把自己最心爱女儿的名字命之于她,可见所爱已深,她如何还能掩饰得住内心的喜悦!是的,当少女时代的热情重又在她成熟了的脸上燃起的时候,她会比从前更热烈。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忘记了自己是有了孩子的母亲,再也忍不住地扑进宋夫人怀里,放情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