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宋慈夫妇久久没有睡着。是想逝去的芪儿,是爱新得的芪儿,夫妇二人躺在榻上有说不尽的话。后来,夫人说:
“芪儿有病,你得给她治。”
“什么病?”
“带下。”
“带下,属何种?”
“是黑带。”
“黑带?”宋慈知道,妇人带下色分五种:白、黄、赤、青、黑,而尤以黑带最为顽固。这带下的病因主要是湿,芪儿这病显然是在牢里蹲出来的。
“有好几年了。”宋夫人说,“在牢中生产、哺儿,后来就得了这病。出来后我请人给她诊过,服了不少药,虽有好转,但未愈。”
“还有什么症状?”
“除了带下淋漓,下腹还时时胀痛,小便频急而短赤,阴痒也颇严重。你有办法吗?”
“明日给她诊治。海听先生的《疑难病案手礼》中载有不少类似的病案。”
芪儿的病使宋慈又想起了狱中还有一大批尚待面审一次、澄清一些问题才能开释的囚徒,这些囚徒中也大多是疾病缠身的。他想这件事儿也得明日就开始做,切不可再拖了。
窗外的天空已渐渐放亮,宋慈一早就起身,照例到院中去练一套内家形意拳。经过芪儿窗外的时候,他听到房中有动静,晓得芪儿也起来了,便在窗外唤了声:“芪儿。”
“哎。”房中立刻传出甜甜的一声应,随即门也开了,芪儿出现在门前,见到宋慈也唤了声,“父亲!”
“你也一夜没睡?”宋慈看到她眼里红红的血丝。
“我睡不着。”芪儿说。
宋慈进了房,看到小宝还在酣睡——这小宝的名,是宋夫人已经叫顺口了。宋慈在榻前看了一下,便对芪儿说:
“来,我给你把一下脉。”
“哎。”芪儿挽起了袖子,她原已听宋夫人说过,等老爷回来了,就会给她治病。
“把手放在这儿。”宋慈在书案上取过一本厚厚的阁帖。
她将腕伸出,掌心向上,自然地在阁帖上摆平了。宋慈便开始覆手取脉。他把中指往芪儿掌后高骨隆起的地方小心地按了下去,那是关脉所在的地方,随即将前后两指尖也自然地落在“寸、尺”二部,可是,宋慈却摸不着脉的搏动。他于是转向芪儿手臂外侧,于“寸口”上方寻着了她的脉,宋慈不禁心中一热,对芪儿说道:
“你的脉,竟也与芪儿一样。”
她举起眸子,知道父亲所说的是他亲生的芪儿,也忍不住问:“这是为何?”
“你这是‘反关脉’,世间很少人是这样的脉,你芪姐是双手‘反关’,你把那只手也伸出来让我看看。”
她于是伸出另一只手,宋慈按上,稍顿又叫出:“你也是双手‘反关’!”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芪儿笑道,心中油然而觉一种非常的幸福之感。
“古人创出‘缘分’二字,看来,你作为我们的女儿,还真真是有缘!”宋慈说。
芪儿不知还该说什么,只是笑,心里真是为幸福填满了。
宋慈开始仔细切按,他感觉到芪儿的脉一往一来,一前一后,有如圆珠,流利搏动,这是滑脉。滑脉本为阳气有余的脉象,但也有元气衰少,不能摄持肝肾之火,以致血分有热,邪气内盛,而脉见滑象,芪儿当属后种。关部脉滑,多见于下瘀而成蓄血之症。继而,宋慈又摸到芪儿尺脉弱寸脉盛,而女子本当以尺脉盛寸脉弱为宜。看罢两手,宋慈又看了芪儿的舌相,舌苔黄厚浊腻,舌尖舌边红赤,可见芪儿腹痛还有邪气犯脾胃,因而治疗起来除了清热、利湿之外,还以健脾为要。接下来,宋慈也不好再问什么,就在案上取出纸笔,写下一纸药方:
炒白术 | 五钱 | 制苍术 | 三钱 | 淮山药 | 五钱 |
广陈皮 | 一钱 | 车前子 | 四钱 | 荆芥炭 | 钱半 |
杭白芍 | 三线 | 北柴胡 | 钱半 | 生甘草 | 钱半 |
银花藤 | 一两 | 蒲公英 | 八钱 | 椿根皮 | 五钱 |
写过此方,宋慈又对芪儿说:“另外,还可取贯众,削去外层叶柄残留部分,切碎,白醋泡透,焙干,研末,每日早晚各服三钱。这是单方,父亲会替你制作。现在,你把这个药方去交与母亲,你们自己去置办吧!”
要出房门时,宋慈又说:“今晚,我还会让你母亲替你炮制些坐盆熏洗汤,睡前趁热熏洗。你放心好了,很快就会痊愈的。”
“哎。”芪儿应道,脸上不禁有些飞红,她想对父亲称谢,但终于没有说出。
宋慈又忙于复审那批行将开释的囚犯去了。一连十日有余,终于弄明白所应该弄明白的一切,宋慈决定在同一日开释这批迟放的囚徒。
开释之日到来了。当破晓的晨钟刚在微光中徐徐敲响,宋慈已起床来到了牢城。
南方的日头出得快,当朝暾初升,霞光耀染城楼之时,那三百余名获释者已被从牢中领出,齐集于牢城之内的大院中。守狱的军士或立于城墙之上,或站在院落四周,一个个肃然直立,精神饱满。
宋慈一声令下,三百余名获释者都列队向牢城外走去。牢城外,千余名家属亲友与无罪获释的亲人相见、相拥的情形,是很动人的。忽然又有人折转回头,面向牢城跪下,口称:“谢宋提刑大人!”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跪下,那种去而复回,长跪不起,久久未去的情景,那“谢宋提刑大人”的呼声震动城郭,是非常动人的!
宋夫人却隐隐地有种不安,她说:“你放了这么多囚徒,不会有问题吗?”
宋慈说:“有什么问题?不放才有问题。放了,为国家缓解怨声载道,防止激变。”
如果细察宋慈在广东审理积案,可以看到他通过检验勘查,多数是为囚犯寻找可以证明他们无罪的证据,从而为之平反冤狱,开释囚徒。可是,积案年深日久,找不到无罪证据的仍然很多,怎么办呢?继续关押下去吗?那要我宋慈来干什么呢?一个臣子如何为国家排忧,如何为百姓解难呢?
在他的广东经历中,在他通过检验为囚徒寻找无罪证据的努力中,已经可以看到他逐步形成“无罪认定”的出发点和指导思想,与当时许多法官的“有罪认定”出发点已有明显不同。这应当被看作中国刑官断案执法中萌生的重大进步。
看看这些各地辗转送来的囚徒,所以积案甚多,除了当初忽略检验和勘查,案子办得太过粗糙之外,多由于被疑为作案者,没有人能拿出肯定他们无罪的证据,就被官府一直关押着。宋慈以为如此办案实在是非常可怕的!
“主审官,拿不出他无罪的证据,就关押他,这不是把自己的无能侵害到嫌疑人身上吗?”宋慈说。
“主审官,也拿不出他有罪的证据,就靠用刑取获口供,如此审案,要到什么朝代才能改变呢!”
宋慈这些话,在平日,与童宫、与霍雄、与夫人、与秋娟、与芪儿都说过。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无处可说,随便说说,并在多年后将体现在他的著作中。
也许应该说,宋慈赴广东提点刑狱,清理积案,所以做得轰轰烈烈,卓有成效,并不仅仅因为他精湛的勘查检验才华,更因为他认定的审案原则:一是只要拿不出有罪的确凿证据,就视为无罪。二是不以口供为主要定案依据,只有口供而没有其他确凿证据的,对口供不予采信。有这两条,才是他可以大规模平反冤狱,释放囚徒的重要因素。
事实上,宋慈处理这一大批积案,未必件件都有检验依据,但凡从原始案卷中,从本次复审中,只要没有足够证据能证明其有罪的,就视为无罪,就予以释放。
获释者走后,狱中空多了,但是仍有囚徒二百余人。这些囚徒大多愁眉深锁,长吁短叹,都是已经拿到他们有罪的证据,不能排除他们无罪的囚犯。宋慈决定,立即着手审判这些囚犯。
二百多囚犯中,按律量刑,有一批是犯偷窃之罪的,被打了若干脊杖以示惩罚,也就放了。还有的算上他们被关押的时间,不少人也够得上刑满了,如此又择日释放了百余人。
被审定确实犯了杀人害命之罪的囚犯也有一批。
判斩的日子到来了。秋日的广州,天空清丽,万里无云,高洁而深远。粤秀山西麓猪虎洼岗下,这昔日曾集合过数万南汉军队的校场如今作为法场;法场之上,旌旗迎风,军士林立,戒备森严。百姓观者无数,人们看到被判斩刑的一批囚徒中多有豪强劣绅,心中无不大快!
宋慈的车骑驰进了法场,万众欢呼,群情鼎沸。
宋慈走上了阅台,望着此情此景,他想到了自己从年轻以来的追求和奋斗,也想到了这次自闽入粤近八个月来的风风雨雨,二百多个难忘的晨曦。他仿佛又听到霏霏雨声,看到自己在绵绵细雨中与军士一同推动陷入泥泞的车舆,看到破庙飞檐下晃动的风铃,看到庙内彻夜不熄的篝火,看到自己与军士一起赤裸着身围在篝火旁烘衣,看到那两个在雨夜中倒下再也没有爬起的军士……他的眼睛湿润了。
从此,宋慈的名字更传遍委巷穷闾,深山幽谷。他使那些恶霸歹徒,豪滑权贵,闻其名而胆寒;无数的平民百姓,则将他洗冤禁暴的神奇事迹传扬得越来越神……
秋兰、秋菊都开了,黄槐、木芙蓉争相斗妍。
这日,同许多个清晨一样,当天空尚处在深邃微白之时,提刑司内的晨鸟已开始鸣喧。就在这时,有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响箭不偏不倚地射在宋慈居室的窗棂格上,箭头还带着一个信笺。
刚刚来到庭院准备练拳的童宫听见声响,吃了一惊,立刻警觉起来,可是四处里看,不见人影。此时,宋慈也走出房来,他看到了箭,去拔下来,就见信封上写有“绝密”二字,又有“宪司提点刑狱公事宋慈大人亲启”字样。宋慈取下信封,那信封糊得很紧。宋慈撕开一角,剖开一边,取出一张纸来。把信展开,尚未及看,那信中掉下一绺头发。宋慈捡起那柔细微黄的头发,头一个感觉便是:“这是一个少女的头发。”
宋夫人也出房来了,她看到宋慈正看那纸文字,便问:“出了何事?”
“这是一封揭章。”
“谁写的?”
“匿名。”
“所告何人?”
“本任帅司经略安抚使大人。”
宋夫人不免吃惊,这经略安抚使大人,总揽广东军民两政,为广东最高长官,职位在宋慈之上。
“告他什么?”宋夫人又问。
宋慈没有回答。
“这事……你,打算查吗?”
宋慈看着手里的一绺柔细微黄的头发,答道:“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