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手动挡人生

那天夜里,最后送凌田入梦的,是记忆深处一段恬淡的画面。

她看到才刚上幼儿园的自己,跟着年轻的凌捷和田嘉木去迪士尼。

应该是香港的那一家,当时上海的还没建起来。而且,她记得身边有印度人走过,看着眼前那座特别小的城堡,晃着脑袋说:“It’s so~ tiny~.”

是的,她当时三岁,已经能听说简单的英语,凌捷和田嘉木对她也曾寄予厚望。从她小时候上过的那些兴趣班来看,他们期待她成为一个琴棋书画上天入地的人才,可惜许多年之后她终于还是成了一个哪方面都不太行的脆皮青年。

但那天他们真的好幸运,在酒店大堂见到了白雪公主,还升级了国王套房。她白天玩得太累,入夜之后看过焰火,就在公主的床上早早睡了。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外间一边看电视一边小声说笑的声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安心而快乐,她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来,她还是二十二岁的自己。

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做,振作起来,自律地生活,可惜就是做不到。

前一天晚上定好计划,明天一定不能再这样了,我要早睡,好好休息,早起洗漱,打针,吃早饭,然后坐下来改一下简历和作品集,上网看看还有哪些公司能申请,把求职信发了,再认真研究一下没过签的那两个平台的要求和风格……

但真到了第二天,她坐在电脑前面又总是走神。

她有个鸡血歌单,里面是历经中考艺考高考积累下来的励志歌曲,她过去听着那里面的歌能画一个通宵,但现在反反复复地听,笔下什么都没有。从 Gala 乐队的追梦赤子心,到朴树的 young forever,再到芙萝伦丝机进份子的 dog days are over,结果每天都是狗日的一天,狗日子它就是不结束。

浑浑噩噩地,大半天就这样过去了。

她只能放弃原计划,转而去看一本心理学的科普书。作者在书里讲到“退行”这个概念,说人在接连遭遇各种挫败后,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长时间躺在床上,同时要求房间保持黑暗,就好像退行到了子宫里,寻求那种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的状态。

凌田心想,这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吧?

翻开一本小说,看到扎扎对波伏娃说:“不要难过,每家每户都有废物,我家的废物就是我。”

凌田苦笑,这说的还是我吧?

点开一部都市爱情剧,画面中一个三十岁的职场女性正在感叹自己的精力体力远不如二十出头的时候。

凌田又想,自己恰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现在的精力体力估计还不如六十多跳广场舞的老人,比如她的外婆徐玲娣,去年刚刚得到本区某民间武术比赛太极拳项目的三等奖。

再开一本网文,看了几章,惊现一个角色,二十岁,号称患有先天性糖尿病。

她一秒将其诊断为一型,但越往后看越觉得治疗方案不对劲。比如胰岛素应该是餐前打而不是餐后,所谓无糖饼干也是会升糖的不可以随便吃,还有糖尿病控制不好的病人会是很难看的恶病质面容,绝对不会是文中绝世美女的样子。

但那么多读者,没有一个在评论区指出这些问题,显然很少有人像她这样倒霉,拥有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冷知识。

然后刷刷社交平台,看见有人在问,女儿快中考了,成绩一落千丈怎么办?

最高赞评论说:你忘了在产房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刻吗?那时候的你心里想,只要她这一生健康快乐就足够了。

要是搁在从前,凌田也会给这条评论点上一个赞,甚至感动上好一会儿。但现在的她看见同样一句话只会觉得讽刺。“只要她这一生健康快乐就足够了”,后面显示一万人点赞,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天真幸运的人,都以为健康快乐是个很低的要求。

总之,处处都能让她想到自己,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是个病人,患有终身不能被治愈的疾病。

退无可退,她只能去看那种惨烈事故集锦和各种解压视频,比如周而复始的转盘画,绝对色感挑战,太空沙或者超级黏土调色,把不同比例的两种纯色揉捏在一起,变出一种新的颜色,再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全程没有一句废话。

看着那些无意义的画面,她忽然觉得一辈子就这样混过去也是很容易的。但转念又觉得可怕,忍不住去想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她会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有多少并发症?总之躺不平也卷不起,不是很想活,但又很怕死,干脆来颗小行星,把地球撞了吧。

也是在那几天,唐思奇倒是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师兄程程那里有个言情小说漫改的活儿,他自己忙不过来,想转给别人做,要是她感兴趣,可以找师兄了解下具体要求,准备参加比稿。

凌田应下,却迟迟没有行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值不值得费这个劲去竞争,很可能只是又一次失败,再宣告一遍她就是个废物而已。

就连唐思奇给她送来的毕业照好像也在说着同样一句话,凌田你完蛋了。

长长的一张,A 大美院一届四个专业一百多人,她在其中找到自己,肉眼可见的苍白细瘦,也感觉像 P 上去的,跟别人不在一个图层。

大学四年已经临近尾声,只剩下毕业典礼和散伙饭了,她实在不愿意留下遗憾,想穿着学士服和朋友们合影,也想跟所有人聚餐告别。她只是不确定到时候会怎么样?如何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或善意或恶意?怎么在外面餐厅打针?能吃不能吃哪些东西?

紧接着的那个周末,正好碰上大舅公徐麒麟做七十岁生日,当然也邀请了阿姐徐玲娣一家。

徐玲娣说,要么就她和凌建国去吧。凌田却说想一起去。

她需要一次预演,家里人也很高兴看到她愿意出去。

但她其实是逼着自己外出的,而且才刚到那里,就后悔了。

走进饭店包厢,徐麒麟一看见她就很关心地问:“田田好一点没有,现在不用打针了吧?”

王小梅在旁边问:“为什么要打针啊?吃药不行吗?田田这个年纪,没那么严重吧?”

徐麒鸣更是朝她招手,说:“来来来,田田坐我旁边,我给你讲讲。”

凌田茫然走过去坐下,已经猜到他要跟她上课了。

果然,徐麒鸣跟她说了一堆诸如“禀赋不足,饮食失节,情志紊乱,劳欲过度,导致运化失职,消谷耗液,继而阴津亏损、燥热偏盛”之类的话。

然后嘱咐:“就是这个手机啊,千万别玩了。牛奶啊,也别喝了。还有胰岛素啊,一旦打上了就会越打越多,戒不掉了,还是得靠饮食和生活习惯调理……”

凌田渐渐放空自己,装作一直在听。

进到耳朵里的却是旁边陈寿珍给徐玲娣的建议:“……要么以后给田田盘个小店,自己交个金,也蛮好。”

凌田记得远亲家有个唐氏孩子就是这样的,在小区里开了个小超市,代收快递,她怀疑小舅婆是不是把糖和唐搞混了?

开餐之前,她去洗手间打了胰岛素,回到包厢门口,听见里面王小梅在对凌捷说:“你其实也就 47 岁吧,我们晶晶生老二的时候也快四十了……”

凌捷看住王小梅,反问:“干嘛?”

徐玲娣已经开口问王小梅:“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王小梅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徐玲娣在骂她,说:“我好心给你们想办法,你还咒我?!”

终归还是徐麒麟圆场,说:“不要吵不要吵,阿姐也是心情不好。”

王小梅嘴里还在讲:“就算你们没这个打算,也要考虑下小田家……”

凌捷快要爆发了,田嘉木赶紧拦住她,自己跟舅妈说:“我家里没说什么,我也没这个想法,我们就照顾好田田。”

凌田推门走进去,几个人回头看见她,同时安静。

只有徐麒麟招呼服务员给她倒玉米汁,说:“田田,这个不甜的,你可以喝。”

凌田坐回位子,心里有个小人暴走吼叫:能不能有一分钟,就一分钟,不要提那件事情了?!

但又想到辛勤跟她说的情绪也会影响血糖,那点怒火也只能按耐下去,跟个小摔炮似的,啪一下就没了。

那顿饭,她从头坐到了最后,但吃的很少,是因为心情不好,也是因为很多东西拿不准能不能吃。

回家路上,徐玲娣在车里念叨,说徐斌斌买了新房子,还有徐君君全家的移民办下来了,而后感叹:“过去总以为你们肯定是小辈里过得最好的,没想到……”

“不要讲了。”凌捷阻止。

田嘉木沉默开着车。

凌田听着,心里想,这都是清明节扫墓之后发生的事吧,阿太到底保佑谁这个问题,好像终于有了答案。

但这一天倒霉事竟然还没完,她到家一测餐二,12.7。

她没跟爸妈说,自己一个人关起房门来静静崩溃,补针,等待,再测,直到数值回落 10 以下,这才去洗漱。

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她看见手机上一条新信息提醒,来自辛勤。

他还是像之前几次那样问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凌田奇怪,不是三天,也不是一周,他为什么今天突然给她发消息?

【不好。】她回复。

【我已经连续两天晚上餐二血糖超过 10 了,今天晚上 12.7!12.7 啊!出院之后从来没这么高过,我没有多吃,也没少打胰岛素,连每天的步数都一样,但血糖还是莫名其妙的高。】

【哦对了,我也没发脾气,亲戚给我上民科课我都听着,前面两个感叹号是我很平静地打下的,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

激情打字,激情发出。

但发出去她就后悔了,即刻三条全都点了撤回,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想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隔了没一会儿,手机响起铃声,她看到屏幕上辛勤的名字,居然是他发来音频通话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