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那么突兀,凌田愣怔一秒,这才慌手慌脚地接起来。
“凌田,”辛勤戴着耳机,解释了一句,“我在实验室,手机套了隔离袋,不太方便发信息……”
凌田听着,觉得他也有点不确定怎么组织语言往下说,但那意思应该是:你没干什么傻事作死吧?比如一次把三百单位速效打完?
她赶紧抽抽鼻子,尽量控制着声音道歉:“辛医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这两天血糖有点乱七八糟的,一下子着急才发了那些话。刚才补了两个单位,已经降下去了。我会自己好好控制的,这么晚打扰你,对不起了。”
她说完就想挂断,辛勤却道:“凌田……你是不是月经快来了?”
啊?凌田一下冻在那里,一瞬竟想起宋柯。
那位故人,每次觉得她情绪不稳定或者不讲道理的时候也会这么问她。
当然,宋柯的用词是“大姨妈”。他会说:凌田,你是不是大姨妈快来了?
凌田知道自己刚才发的那三条消息读起来确实有点情绪化,但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辛勤居然也会说这么下头的话。
然而,电话那边传来的下一句就让她想起辛勤是个医生,也仅仅是以医生的身份在跟她对话:“月经前几天是黄体期,孕激素水平升高,有些一型患者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胰岛素抵抗,这时候血糖是会偏高的。”
“啊?哦。”凌田没词了,在心里默算时间,还真有这个可能。她月经一向不太规则,这段日子又过得跟冬眠似的,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没关系的,”辛勤还是这么说,“长期来说,你可以通过锻炼来减轻这种现象。短期来说,只要相应增加胰岛素的剂量就可以了,我教过你计算 ISF 胰岛素敏感系数的对吧?1800/1500 法则还记得吗?”
凌田:“……”
好吧,数学题果然还是来了。
虽然她没出声,但辛勤好像猜到她被问懵了,声音里带上了笑,说:“ISF 只能做初步的测算,每个人都存在个体差异。你刚开始治疗,还不太清楚自己对胰岛素的敏感性,就从小剂量试起来。空腹高的话,晚上可以加两个单位长效,看看第二天早上怎么样。随机或者餐后高的话,可以先补一个单位矫正剂量的速效,注意监测血糖的变化。还有月经周期一定要做好记录,等下一次就有经验了。”
凌田听着,连连点头,直觉自己有救了,却也再一次觉得一团乱麻,饮食,消耗,情绪,现在又加了个生理期,她的身体真是好蠢啊,全都要她手动调节吗?
没想到辛勤继续给她加码:“另外,现在已经五月份,就快到换季的时候了,入夏气温升高也可能会引起血糖波动的……”
凌田叹了口气,都别活了,毁灭吧。
辛勤笑了,安慰道:“要考虑的因素确实挺多的,但你往好处想,也就意味着你可能遇到的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可以找到原因和规律的。或许还有剩下未知的部分,但也不用太焦虑,偶尔一两次控制之外的数据并不会把你怎么样。”
“嗯,我知道了,谢谢辛医生。”她嗫嚅地说,为自己之前的情绪化尴尬。
本以为就这么要挂断了,辛勤却又开口问:“凌田,你答辩过了吗?”
“过了。”凌田回答,一时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本科生的答辩还有不过的吗?但随即便想到自己立的 flag,过了答辩就开始找工作……
果然,辛勤继续问:“工作找得还顺利吗?”
凌田不想聊这么扫兴的事,当即转了话题,反过来问他:“你规培考试过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点抬杠的意思,她并不想抬杠的。
辛勤不介意,只是回答:“过了。”
凌田说:“那恭喜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又有点阴阳怪气的,她也没打算阴阳怪气,但人倒霉的时候好像干啥都不对。
辛勤仍旧不介意,说:“谢谢……”
凌田预感到他或许又要开始鼓励她了,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别再跟我说什么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了,史蒂夫·罗杰斯打了针能变成美国队长,我打完针还是我,凑合活着版本的我。”
电话那边,辛勤轻轻笑了声,大概觉得不合适,又忍住了,说:“那我换一种说法,就像手动挡的车,刚上手的时候的确没自动挡方便,但只要你把油离配合掌握好,可以获得比自动挡更好的驾控感,更强的适应性和更低的故障率。”
又一个鸡汤比喻,而且还挺直男的。
辛勤像是知道她不信,解释:“这是真的,很多一型患者都有相似的特征,坚韧,自律,负责任,因为深入了解和持续关心自己的身体,甚至可以避免一些其他疾病。”
控制得好的一型,凌田在心里补充,嘴上说:“可是我驾照学的 C2。”
辛勤这下真的笑出来。
“很好笑吗?”凌田质问,但她自己也笑了,是自嘲,又有些释然。
两人就这么在电话两边笑着,最后还是凌田开口道:“辛医生,谢谢你,打扰你搞科研了,你忙吧。”
辛勤却道:“没关系,我只是来喂老鼠的。”
“啊?”凌田又要笑了。
“实验用剩下的废鼠。”辛勤解释。
那它们会被处死吗?凌田忽然想问,但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再不敢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引了。代入对方的视角看自己,成天无所事事,就知道胡思乱想给人添麻烦。
两边同时静了一秒,辛勤终于想起来说:“哦对了,我刚才给你发消息,是想提醒你别忘记后天复诊。”
凌田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还真是,出院前就预约了的,下周一上午十点。
“好的,谢谢辛医生,我记住了。”她说。
“应该的。”辛勤也还是这样回答。
“再见。”
“再见。”
语音通话挂断,房间陷入寂静,凌田忽然想,在辛勤的计划中,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另一边,夜晚的实验室只有辛勤一个人,他俯身看着关在透明亚克力箱中的 C57BL,小小身体站在木屑上,身后拖着多次采血伤痕累累的尾巴,两只前爪正捧起一粒瓜子来吃。
耳机里续播方才中断的那首歌,中岛美嘉的声音在唱:
原来总想着死的事,只是因为活得太过认真,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你,
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存在,让我稍稍喜欢上这个世界,
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存在,我开始有点期待这个世界。
……
辛勤周一本来没有排班,刚好周日看见有人在工作群说有事要请假,他举手说自己有空,周一一早便来了门诊,在一间窗都没有的小诊室里负责发针头,和给病人戴动态血糖仪。
凌田复诊完毕,缴费,取药,最后也被分诊台的护士指点到那间诊室门口,隔着那扇门上长条状的玻璃望进去,看见他正在教一个五十多的胖大叔怎么把胳膊上的传感器和手机 APP 连接配对。
辛勤抬头,恰好遇上她的目光,两人都有些意外,随即却又都笑了。
辛勤仍旧穿着白衣,戴着口罩,虽然一个月不见,但仅凭鼻梁到额头那小半张脸,凌田一眼就认出他来。
辛勤倒是觉得凌田有些变化,体重应该涨了些,整个人看上去润泽了不少,又见她手里除了病历本,还拿着个动态血糖仪的盒子,倒是有点奇怪。她一直很排斥在身上戴设备,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改了主意。他本以为不会遇到她了。
等他教会了胖大叔如何使用,把人家送出门,才轮到她进来。
他摘掉手套,洗手消毒,拿了一只一次性口罩递给她,说:“来医院注意防护,最近有流感,发烧对一型来说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呃,见面就被说了。她接过口罩戴上,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护士让我到这间诊室,说有医生教怎么用……”
“怎么想通的?”辛勤拿到手里,一边拆包装,一边问。
凌田说:“不是你说开手动挡吗,深入了解自己的身体,才能把油离配合掌握好……还有,我想让家里人放心让我一个人出去住,这个能加亲友,让他们也看到数据的对吧?”
“对,一会儿我教你怎么设置。”辛勤点头,又问,“那胰岛素泵呢?”
凌田求饶:“给我段时间缓缓吧。”
辛勤说:“嗯,快到夏天了,确实还是用针方便点,秋天吧。”
凌田:“……”
心里想,秋高气爽,正是扎针的季节吗?
辛勤笑出来,直觉她这个人特别容易碎,但好起来也特别快,他还在想怎么办,她已经自己把自己粘好了。
可就是这么想着,凌田又立马证明给他看自己的易碎性。
他把包装拆开,拿出设备,取下敷贴器上的盖子。她瞥到里面老长一根针,又有点怂了,真的要打身上?这是可以的吗?只是来都来了,买都买了,话也都说了,一时间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辛勤已经戴上手套问她:“上臂、腹部或者大腿外侧,你想戴在哪儿?”
凌田颤抖地说:“胳,胳膊上吧。”
辛勤又问:“你优势手是右手?”
凌田没懂:“啊?”
辛勤解释:“平常写字画画用右手?”
“对。”
“还有别的动作,比如拿东西、坐地铁拉扶手呢?”
“也是右手。”
“睡觉朝哪边?”
凌田想了一下:“右。”
纳闷为啥还要问睡觉朝哪边。
辛勤抬起自己的胳膊比划了一下,给她解释:“那我们就打在左上臂偏内侧的地方,比较不容易被碰掉,但你平常还是得当心着点。还有睡觉的时候,要是压到了,数值可能会不准。”
“好,好……”凌田战战兢兢,“但是这么长,不会打到骨头吗?”
辛勤给她保证:“不会的,你看到的那根是辅助针,留在身体里的其实就一根五毫米的软刺,比胰岛素笔的针头还短,上臂后面脂肪还挺丰富的,不怎么疼……”
可再看看她卷起 T 恤袖子露出的胳膊,才觉得她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真的好细啊,皮肉薄薄一层,一般病人都扎拜拜肉上,她根本没有拜拜肉。
他手指轻触,找着合适的地方,说:“再长胖点就好了……”
凌田说:“我现在 45 公斤了。”
辛勤说:“起码要到 55。”
凌田说:“那现在戴是不是会很疼?要不我 55 公斤的时候再来?”
辛勤却已经挑中一块地方,用酒精棉擦拭消毒,说:“放松,就像这样,找好位置,按下去就行了。”
凌田以为他还会给个缓冲数个一二三什么的,却没想到他直接把敷贴器上的按钮按了下去,发出“啪”的一声。
“啊!”凌田叫出来。
“很疼吗?”辛勤问。
“打好了?”凌田也问。
“对啊。”辛勤说。
“怎么不疼呢?”她真没觉得疼,刚才那一声啊多半是被吓的。
“要不再来一个?”辛勤声音里带着笑。
凌田扭着脑袋看附着在自己手臂上的白色椭圆形装置,只觉自己多余纠结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