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辛勤难得一天休息,跟凌田约了上午十点在她家楼下见面,然后两人一起走路去他住的地方。
那是教工新村旁边的康兴大楼,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高层建筑,一层四梯无数户的那种迷宫楼,他住十五层的一套一室一厅。
上楼进门,凌田看到一种与她家截然相反的家居风格。如果说她家是极繁的话,那这里就是极简。
客厅不大,通往卧室的门也没关,整套房子一目了然。装修简单干净,纯白墙壁,浅色木地板。家具无非就是床、桌椅、书架、衣柜。写字台上放着台灯和笔记本电脑,墙角零散放着几样健身器材,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整整齐齐,地面一尘不染。就连厨房也一样,上下白色橱柜,不锈钢台面。视线可及处摆着几件厨具、餐具,一个小台式饮水机。整洁得不像是个单身男人的住所。
辛勤让她随意,自己进去拿水杯和杯垫给她倒水喝,凌田朝里面望了眼,发现就连橱柜和抽屉内部都井井有条,分门别类。
要是换做别人,她或许会觉得是临时打扫过了,但搁在辛勤身上却觉得很适合,他给她的印象就是这样的,过着一种洁白自律的生活,高尚,纯粹,脱离低级趣味。
甚至就连去医院看急诊那天夜里两人说的话,过后再回想起来,她也有点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记得自己问他,他们是不是不算医患关系,而他对她说,之所以没用表情图,是因为还想继续跟她聊天。
当时觉得挺暧昧,再一细想,好像也没说清楚接下去两人交往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谈恋爱呢,还是拜把子?
恰如此刻,他带她进了家门,请她坐在餐桌边,给她倒了杯水,又去卧室拿了笔记本电脑出来,开机,打开文档,还真就是他的论文。
行吧,那就看看论文。
众所周知,凌田是一个美术生。医学论文对她来说,从标题开始就已经宛如天书,什么亚型智能精准管理,什么胰岛素剂量优化模型。
但辛勤却说,文章写了就是为了要让人看明白的,越是高级别的期刊对文采和插图的要求越高,其实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他开始给凌田讲解他的论文,也许是因为他解释得清楚简明,再加上她本身就是患者,有些基础概念原本就知道。她认真听着,又看了他画了草图,还真搞懂了,当场就提了一些配色排版上的建议。两人商量着做了一些修改,她回去照这个样子出图即可。
而且,她来之前也是从美术生的角度做过一点田野调查的,知道作者提供的原始图片是否达到要求,是文章最终能否被发表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现在市场上能画学术配图,尤其是医学配图的画师还真不多。普通工作室 SCI 整篇文章插图设计 1000 元一篇起,其他类型论文 800 元一篇起,部分图片修改按 100 元一张收费。最热门的专业老师,甚至有要求成功发表之后奖励项目总金额 10%的,生意照样好到约不上档期,一点不输给二次元约稿平台的当红画手。
凌田感觉真的值得试一试,当即就说:“我给你画,但是我第一次画这个,你得再给我一些差不多类型的论文做参考,把你的要求说得细一点。”
“你肯定会说那我干嘛要你?这是我美术解剖学的一部分作业和考试成绩,”她打开手机相册,找出图片来给他看,“而且我会给你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因为我免费,无限次修改,直到你满意为止。”
“那你肯定又会问我图啥?我就一个条件……”
辛勤看她自问自答,说得绘声绘色,已经听笑了,问:“什么条件?”
凌田说:“我画完之后,你要是觉得还行,得给我在你们老师同学中间宣传宣传。”
辛勤笑着点头,说:“当然可以。”
凌田又问:“那要是文章发表了,有没有我的署名?”
辛勤当场在某期刊网站上找了篇文章,指给她看,说:“配图作者都是有署名的。”
哇,也就是说她的名字也可能上 SCI 了?
“你发哪家?”她赶紧问。
辛勤告诉她期刊名字,算是糖尿病方面的顶刊,又给她打预防针,说:“人家接不接受还不知道哈。”
会接受的,一定。凌田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至于谈恋爱还是拜把子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时间过得好快,看完论文,转眼已经中午。两人出了康兴大楼,走路去 A 大食堂吃饭。
进了校园,他们并肩走在林荫路上,初夏的阳光穿透香樟树的树冠投下细碎如织的影子,骑车、走路的学生来来往往。
凌田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其实真的可以算是同学。食堂,图书馆,体育场,她跟他说不定曾经无数次遇到过,只是当时互相还不认识罢了。如果,只是如果,她不负责任地假设——她没有得这个病,他们相遇在另一种更加平常的场景之下,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只可惜紧接着就听见辛勤说:“你总在家里画画,还是要多出来走走,天气好的日子来学校食堂吃饭,吃完再散步回去就挺好的,刚好是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你下次检查,记得关注维 D 的情况,这个指标跟胰岛素抵抗和肾脏功能都有关系……”
好吧,完全没有另一种可能。
到了食堂,凌田先去洗手间打了胰岛素,再出来吃饭,选的还是她最喜欢的荠菜馄饨配卤蛋。
一边吃,辛勤一边说:“等下我们去趟超市吧,晚饭在我家吃,我来做。”
“真的假的?”凌田意外,倒不是不信他会做饭,只是没想到看看论文之后还有下文,而且工作这么忙,一般人难得一天休假,都会只想躺着。
辛勤却说:“我每周都至少做一次饭的。平常大多数时候在医院吃食堂,方便便宜,味道也还行,但是一直吃真的会吃不下去,有时候还是想换换口味。所以就会趁休息天集中采购,再花一两个小时洗、切、做好了分装,也不费多少事……”
凌田正听着他讲,脸上带着笑抬起头,恰好遇上几桌之外两个同学的目光。
那两人也是美院的,跟她一届,不同专业,互相认识但不太熟。
她朝她们笑了笑,她们也朝她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凌田没再朝那儿看,目光回到辛勤和馄饨这里,却还记得那两个同学脸上一闪即逝的表情,好像挺意外。
那一瞬,她心里不禁有些得意,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已经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了吧。她并没有变得很惨很惨,苦兮兮地只能躲在家里做个病人。
吃完午饭,凌田又和辛勤一起散步从学校出来,去附近超市买了点菜和日用品,再走路回他住的地方。辛勤进厨房洗了手,开始备餐,准备做好多盐焗鸡腿,再卤一大块牛腱。
凌田看着这阵仗,问:“做这么多,吃得完吗?”
辛勤说:“我算了你的份,一会儿你带点回去。”
凌田真的意外了。但看着他做,也觉得挺好玩,她说:“要不要我帮忙?你跟我说要做些什么。”
辛勤也真给她分配了任务,把自己的围裙脱下来给她戴上,叫她把这个皮去了,把那个拌均匀。
凌田的厨艺还停留在中小学劳动课摆拍交作业的水平,看辛勤动作利索,刀工也是真的好,突发奇想地问:“你当初为什么没选外科啊?”
辛勤反问:“为什么要选外科?”
凌田说:“好像更 cool 一点,听说收入也高啊。”
其实还有个最好的证明她没说,关于外科医生的电视剧一大堆,根本没有内分泌科医生一点画面。
意思表达得有点冒犯,但辛勤并不在意,低头继续处理食物,笑说:“其实内分泌更难,你下次遇见李理可以问问他,考试的时候是不是碰到内分泌的题就直接放弃了。”
真有种学霸的绝对自信。
很快把牛腱炖上,鸡腿分割好,腌上料,等着一会儿进空气锅,辛勤看看时间,提议进入下一个项目。他去玄关柜子里找出一只快递盒子,从里面拿了一对 2 公斤的哑铃和一条弹力带出来给凌田,显然是新买的。他昨天才跟她说,但其实早就准备好了。
凌田再次意外,这是要来真的?她觉得跟平常相比,自己今天的运动量已经够够的了,还要再练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低血糖啊。那种电量突然掉到 20%以下变红报警的感觉,她也是体会过了,完全不想再经历一遍。
辛勤却让她打开手机 APP 来看血糖曲线,然后告诉她一个反常识的知识点:有氧运动促进肌肉对葡萄糖的利用,是降血糖的。但无氧运动,比如短跑和力量训练,会刺激肾上腺素等升糖激素分泌,短时间内来说,其实是升血糖的,但长期坚持又对控糖有很大的帮助。
于是便形成了一种有些矛盾的现实,一型患者应该进行力量训练,但又不能随便做。
普通人健身一般会选择早晨上班之前或者晚上下班之后,但对一型患者来说,这两个时间段很可能刚好是身体激素分泌高峰,血糖本来就偏高,再加上运动,可能升得更高,适得其反。
所以大多数一型患者会在上午十点左右,或者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锻炼,那是一天当中血糖比较平稳的时段,并且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低了补餐,高了补针。
凌田又一次感叹:“怪不得说是富贵病呢,上午十点,下午两三点,一般人这时候都在工位上打螺丝,有几个能空下来锻炼的?”
辛勤却不让她找理由,说:“其实力量训练在哪儿都能做,一次十分钟就可以了,贵在坚持。很多一型就是上班的时候趁休息时间做的,你自由职业就更方便了,每天定个闹钟,或者看自己的血糖情况,停下工作练一会儿,完全可以做到啊。”
好吧,谁让她没班上呢。凌田放弃抵抗,那就试试吧。
但试下来的结果就是,她真的太弱了。
2 公斤的哑铃看着很小,刚拿到手上也还行。可才举了几下,她就觉得不行了,需要辛勤不时提醒,注意手腕别外翻。做到一组动作的最后几下,甚至得由他站在她身后,托着她胳膊借力才完成。而后用弹力带做站姿胸部推举,两条手臂更是抖得跟翅膀似的,死活拉不到位。
似乎练了很久,才终于做完他给她定下目标的几组动作,再看看时间,还真只过了十分钟。
凌田怀疑人生,辛勤却笑了。
凌田看看他,说:“挺好笑的是吧?”
辛勤笑着说:“不是。”
凌田又说:“还有我打针的时候大惊小怪,揭个动态感应器呲牙咧嘴的,你都笑了,我看见的。”
辛勤还是笑,还是说:“不是……”
隔了会儿才解释:“我觉得很可爱才笑的。”
Hmmm……在她已经认为他们是拜把子之后,他又跟她说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