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凌田龟缩在家里养病。
小朋友传染给她的感冒还算温和,退烧之后,咳嗽流涕两天就好了。
但她也由此得出两个结论:
一,以后得格外注意防护,感冒多发季节去人多的地方,口罩必须焊在脸上。
二,教培机构确实不适合她,从心灵,到身体。
除了做老师折戟,投简历找工作也不顺利。
当时已经快六月份了,不是校招的季节,各大公司在招聘网站上放出来的职位,要么是要求两三年工作经验的社招岗,要么就是针对大三在校生的暑假实习。
她在线投出去的十几份简历,最后只收到两家的回信。
其中一家在她提交申请之后就加了她的微信,立马发了个需求过来,说是试工。
凌田看着那张诡异的草图,上面全都是她不认识的文字。灵机一动,用 AI 识图看了一下,居然是缅文。她立刻想起了学校辅导员转发的蓝底白字通知,提醒大学生警惕帮信罪,吓得一个字不敢回,立马把那个人拉黑删除了。
还有一家倒是正规公司,HR 电话过来通知她去面试。到了地方一看,也确实是甲级写字楼,中规中矩的半层,全新装修。
但等到面试开始五分钟,哪怕是她这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应届生,也能看出来这是个草台班子。公司完全谈不上什么组织架构,连主美都还没有,只有一个基本不懂游戏美术的老板直接跟她聊,说的也都是其他热门游戏里的设计,问她这个你知道吧?那个你知道吧?这俩结合起来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凌田听着,估计自己要真来了,就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然后这家抄一点,那家抄一点。
她已经在心里打了叉,对方却还嫌弃她,看着她填的表格,说:“你倒挺诚实的,有慢性疾病就填了,我开这么多家公司,招这么多人,这一项我就没见有人填过。其实,我们给员工买商业医疗险,就算不填,入职的时候也会查医疗记录,瞒不住的……哎你身材这么好,这么年轻,怎么会得糖尿病呢?”
凌田好烦这个人,看看他新烫过却还是略显稀疏的头发,又看看他手边一杯连锁品牌咖啡店的摩卡奶盖冷萃,说:“我过去特别喜欢喝这家,差不多一天一杯,发病前也没什么症状,就是有点掉头发,然后不知不觉地就查出来这个病了。”
对方脸上一尬,凌田心里倒是笑了,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这人会不会把咖啡扔了,然后赶紧找家药店测个血糖。
虽然工作找得不顺利,但她在灵活就业方面的发展倒是很不错。
去 A 医附看急诊的那天晚上,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却好似激活了大脑暗能量,跟辛勤一通分析,还真觉得自己找到了平台没能过签的根本原因。
那天从医院回家之后,她睡了一晚,早上起来烧退了,就开始坐在电脑前,重新准备申签的作品。
这回直接瞄准了自由画师圈子里的 985,那是个射月旗下的平台,名字叫画月,算是二次元约稿平台里流量最大,定价最高的一家。当然,过审的程序也是最复杂的,总共有两轮机审,一轮公审。
所谓机审,就是通过算法对作品进行初步筛选,只要满足基本要求就能通过。
而公审,顾名思义,就是公开的网友投票审核。
凌田去围观了一下当天的公审,甚至有给华纳迪士尼供过稿,还画过好多影视海报的专业插画师被二次元们拒了,原因也是风格不符合平台基调。她更加觉得上次没让她过,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但她这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先把平台上最常见、成交量最高的品类都列出来,再去除一些小尺寸、不太能发挥的类型,最后决定四幅申签作品分别采用立绘、场景、服设、商业插图的形式。
然后再去看排名靠前的画师,以确定最受欢迎的作品风格。
她原本最喜欢写实厚涂,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展现自己的实力。但其实平台约稿最主要的消费者还是二次元,赛璐璐伪厚涂或者游戏商业插画常用的 CG 风才是此地的正道。
四幅画,四个品类,为了使其风格统一,有系列感,她决定画同一主题。
其中一幅她已经决定了,就是她用 A 医附过街连廊的结构画的太空站,再抠一下细节,是刚刚好的游戏商插 CG 风。
第二副,画的是立绘。所谓立绘,是日语“立ち絵たちえ”的中文写法,也就是游戏中人物角色的设计图,画面突出展示人物主体,一般仅配以透明或者单色的背景。
灵感是突然而来的,那天她从淋浴房里出来,抹去镜子上凝结的水汽,又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很瘦弱,但与一个多月前刚出院的时候相比,感觉简直焕然新生,就连头发都长出来不少。辛勤当时说多久来着?两三个月?她喜滋滋地回忆,再侧过身,回头望向镜子,去看左臂后侧戴着的动态血糖仪。
从浴室出来,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开电脑,然后坐下画了一副立绘的线稿。就是那样构图,一个年轻女人侧身站立,回头望向画面之外,左臂后侧裸露出一小部分机械结构的内里。灵感是她在浴室里找到的,又或者说是因为辛勤打过的那个比方,科技增强人类。
再往后就容易了,她根据人物立绘完成了服设,又画了场景——睡眠舱中的女人突然醒来,在惊恐中试图挣脱束缚,却被画面外另一个人伸出的手按住手臂。
四幅作品整体来看,已经可以展示出一个相对完整的 OC 形象,而且有种复古旧漫的故事感!她把自己画嗨了,但也还是反复做了修改,确保所有线条干净流畅,人体结构透视正确,细节处理到位,简直好像回到艺考的时候,一个个地去抓得分点。
等到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四幅画也刚好完成,她忐忑地上传,点击提交。
半天过了机审,而后便是过公审。她不断刷新页面,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画月”上的二次元们大多眼尖嘴毒,照样有人开嘲讽,说:【这是看了多少遍 EVA 和攻壳啊?】
但也有人评价:【看得出功底超好的,画面很有力量感。】
更有同好赞美:【哇,复古旧漫风!】
两小时之后,她得到了过签的结果,收到平台通知,恭喜她获得橱窗资格,可以开启在“画月”的工作。
真的到了这时候,她反倒平静了,知道自己其实也才走出第一步,距离成为一张商稿六位数的当红画师,大概还有地球到火星那么远。
她只是把这条消息分享给了唐思奇,还有辛勤。唐思奇很兴奋地求经验,辛勤给她回:【恭喜,这几天一直画图?怪不得血糖曲线有点奇怪。】
凌田看着,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天从医院看了急诊回来,她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向对方表达了好感,做出了希望更进一步的表示。那之后,两人之间的联系也确实比之前更多了。辛勤还是会看她的血糖曲线,给她各种有用的建议,互相发信息和打电话似乎也少了些顾忌,但也就只是做到这一步而已。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她替他找理由。他确实也是没空,跟她说了最近在忙论文的事,科室里有时候可以点个卯然后回实验室,但有时候病人多,或者需要值班,他还是得去。
就这样直到周末,辛勤打电话过来提醒,她胳膊上戴的动态血糖仪十四天到期,主动提出教她怎么把旧的取下来,新的换上去。
凌田想象了一下各种场景,提议:“要不你来我家?”
电话那边,辛勤似乎静了静才说:“好啊,那我晚上下班之后过去。”
凌田又问:“记得在哪儿吧?”
辛勤笑了声,说:“嗯,知道的。”
挂断之后,凌田扔下手机,抱着个 jellycat 兔子在床上打滚,直觉所有世俗的欲望都跟着头发一起长了回来。
然而,那天晚上,辛勤真的来了,也真的只是教她怎么把旧的动态血糖仪取下来,再把新的换上去。
而且,他还怪严格的,坚持让她自己动手,他就在旁边看着。
他让她先准备一小碗温水,用蘸湿了的棉签一点点化开感应器周围的胶布,再慢慢往下揭。
可她正抬着胳膊,扭着头在那儿揭呢,他在旁边提醒:“千万不能直接撕,有人这么干成功的,但也有人半根针断在里面,还得去医院取。”
凌田听得一下手软,不敢揭了,说:“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啊?!”
他低头好像笑了,赶紧忍住,跟她道歉,却还是不帮忙。
直到她颤颤巍巍地把感应器揭下来,他又让她用酒精棉片给伤口消毒,再换个地方戴上新的。
不上手,光指导,把自己 T 恤的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上臂跟她解释:“关键位置要找好,注意避开肌肉,否则会很疼,数值也可能不准……”
“肌肉啊,这个简单,”凌田伸手在他胳膊上比划,“三角肌,肱二头肌,肱肌……”
“咦,你怎么知道?”辛勤刮目相看。
凌田装作不在乎其实有些得意地说:“美术生也是学过解剖的好吗?”
两人这时候离得很近,挤在小卫生间的洗手池前面,他 T 恤一边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整条手臂,她也一样。不同的是,三角肌、肱二头肌、肱肌,她说的那些个名词,在她胳膊上一点都看不到。镜中映出两个人的形象,似乎很和谐,却又有那么分明的差异感。有短暂的一瞬,她觉得他也许会做点什么,恰如她手指触到他手臂的时候,也有过一样的感觉。
但辛勤最后只是调开目光,对她说:“你现在体力恢复了,可以开始锻炼锻炼。”
凌田:“啊?”
辛勤继续说:“增肌对一型很有好处的,可以增强体质,帮助血糖稳定,还能减轻胰岛素抵抗。”
好吧,AI 上线。
只是说到增肌,凌田就想起他在住院部办公室里用 18 升桶装水做伽马投掷的场景,她哪怕拿个 4 升装的都做不了那个动作,估计试一下都得直接骨科见了。
“真的假的?”她不是很相信。
辛勤又跟她说:“你可以网上搜一下,蛮多一型患者长期撸铁的。我下次给你带一副小哑铃、一条弹力带过来,再给你找两段视频,你可以跟着练,循序渐进。”
凌田点点头,觉得真是个好建议,就是跟她原来想的不太一样呢。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按照他的指导,给自己打上了新的动态传感器,再在手机上激活,开启又一次为期十四天的监测。
辛勤似乎也感觉到她的沉默,忽然开口问:“你说你们学过美术解剖?”
“对啊,”凌田回答,“专门有这门课,还要考试的。”
“都画些什么?”辛勤又问。
“就人体啊,主要是骨骼和肌肉。”
“那器官呢?”
凌田忽然想歪了。
辛勤也跟着想歪了,脸红起来。
凌田笑了,问:“你是说胰脏吧?”
辛勤点头,也笑了。
但笑完还是言归正传,说自己有篇论文赶着要发出版社审核,但是过去找的那个学术配图老师说最近约稿太多,实在赶不出来。
“你愿意试试吗?”他问凌田。
凌田服了,这跟她原来的计划也太不一样了,她怎么都没想到能往他给她发活儿的这个方向走。
总之,那天晚上,她换好新动态之后,辛勤就走了,最后发出邀请,让她第二天去他家看看他的论文。
凌田答应了,但这回一点没多想。他说让她去看看他的论文,估计就真的只是看看他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