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也是在那一天,凌田把《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下一话的稿子交了。

本来应该先给个草稿或者分镜,但她那几天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全心全意寄情工作,一鼓作气画到了线稿的精度,发过去给程程过目。

程程看过,却不满意,说:“你这都画的什么跟什么啊?人物比例都和之前不一样了,还有脚本里写的明明是总裁壁咚女下属,你怎么给反过来了?”

凌田说:“你们之前画的比例才不对吧。而且脚本里这情节,人物明显 OOC 了。男主不是高冷禁欲人设吗,干嘛壁咚女下属?而且你不觉得男的这么做很下头吗,接下去还怎么走谈恋爱的剧情?”

程程说:“不是跟你讲过吗,言情浪漫系最重要的就是画出性张力,没有体型差,没有强制爱,你怎么表现性张力?

凌田说:“性张力是这么表现的吗?女壁咚男,男人能轻易反抗但又不反抗,这才能叫表面不想要其实很享受。要是反过来,成了真强制就不可能是爱了好吗。”

程程说:“你别跟我犟,读者就爱看这个,你非说不是也没用啊。”

凌田笑了,反问:“读者真的爱看吗?”

这个项目就是因为数据不好,才甩包袱找的她,要是读者爱看,也没现在的事了。

程程无法反驳,但还是对凌田的画法不能苟同,只道:“我一个男的跟你一个女的讨论性不性张力的就不合适……算了,再改也来不及了,就这么着吧。”

他作为师兄,怒其不争。本来这个项目就在将砍未砍的边缘,她抓住机会好好做说不定还能做下去,但机会都已经给她了,她自己瞎搞,他又能怎么办呢?

凌田却不这么想,正好工作室外包的法务也把合同做好了,快递过来让她签字。她怎么着也是个律师的女儿,写下自己名字之前自然要把合同拍照片发给爸爸看看。

田嘉木收到之后,把近视眼镜推到额上,放大图片,拿远手机,仔细浏览一遍,然后打电话过来说:“这什么合同啊?你全是义务,对方都是权利。”

可是一条条细抠下来,也真没什么好谈的。对于凌田这种刚出道的小画师来说,要么签字接受,要么就是不干了。

田嘉木不想她签,说:“田田,你其实就在家待着,不用这么着急找工作。”

凌田却不可能不干,她找爸爸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这份合同没到卖身契的地步。她反过来安慰老爸,说:“挣钱哪有容易的,而且这还是我喜欢的工作。以后吧,等我红了,你再给我谈个条件好的合同。”

田嘉木心里不是味道,叹了口气。

凌田没忍住问:“爸爸,你们律所的事怎么样了?”

电话那边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你妈妈告诉你的?”

凌田赶紧说:“你别告诉妈妈我来问你了呀。”

田嘉木被她这句绕来绕去的话逗笑了,跟她打听:“她怎么说的?”

凌田回答:“她说你会解决好的,让我别来问你,说你已经给自己很大压力了。”

“就这些?”田嘉木继续问。

凌田也不知道他还想听啥,想了想,补充:“嗯,妈妈说不管怎么样还有她,我们都会好好的,而且,我也已经工作了。”

电话那边又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嗯,是,我们都会好好的。”

告别挂断之后,凌田在合同上签了字,快递寄回,然后根据约定的时间,把第一话的线稿上色完成,交了稿,只等发布。

自此,她每个月算是有了保底三千块钱的收入。只是能持续多久,还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以及一点运气。

当时已经是六月下旬,A 大举行了那一年本科生的毕业典礼。

凌田回到学校里,穿上学士服,和同一届大四毕业生一起坐在体育馆的内场当中。综合性大学人多,按规矩每个人只能带两个家属,凌捷和田嘉木都来了,坐在看台上,远远望着她上台领毕业证和学位证,再跟老师同学合影。

仪式结束之后,三个人在校园里走了走。

凌捷和田嘉木是旧地重游,不时指给凌田看,说这是过去上课的楼,那是辩论社的训练场地。

他们上大学的那几年正是大学生辩论比赛最红火的时候,两人分属不同专业,就是参加社团认识的。凌田知道,至今凌捷手机通讯录里田嘉木的代号还是“对方辩友”,田嘉木给凌捷的代号也一样。

这最初是一种昵称,但到了后来可能只是懒得改,毕竟两人之间的日常称谓早已经变了。

过去他们总是连名带姓地叫,田嘉木,凌捷,听起来总有几分同学少年的味道。但不知道从哪一年起,田嘉木开始叫凌捷“凌田妈妈”,简称“妈妈”。凌捷曾经抗拒,说:“我又不是你妈,你妈在茂名。”无奈这称呼过于顺嘴,田嘉木怎么都改不过来。而且,凌捷发现自己有时候也会这么叫他,“凌田爸爸”,简称“爸爸”。

直到这一天,他们又回到这里,回忆过去。

凌田问:“你们那时候都辩些什么?”

凌捷想了想,说:“各种各样都有,但也无非就是那些,仓廪足才能知礼仪,还是知礼仪不必仓廪足,我命由我,还是我命由天……”

田嘉木补充:“还有,爱情存在还是不存在。”

凌田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又问:“你们谁是正方,谁是反方?”

凌捷竟然真的记得,说:“我是反方,爱情不存在。”

田嘉木说:“你当时的论据里有一条,最早关于爱情的描述出自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骑士小说,在那之前根本没有爱情这个概念,所以只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客观上不存在。我反问你,人为制造出来的概念远不止爱情,自由、平等、民主出现得更晚,所以也不存在吗?你没答上来。”

凌捷看看他,倒是笑了,对凌田说:“你爸爸他们那一方还有个补充观点,他说很多人认为爱情不存在,其实是给了它一个不可能的期限,永远。如果能接受一个现实,爱情未必可以白首偕老,亦不保证幸福的结局,那很容易就能发现它是存在过的。正因为它终将消逝,反而证明了它确实存在。”

那从未开始过的爱情呢?凌田跟在后面忽然想,但开口说出来的也就只有嘻嘻哈哈的一句:“哇,你俩记性真好。”

田嘉木回头看看她,笑着自嘲:“年纪大了,记得牢的也就只有过去的事情了。”

三个人就这样说着话走到生活区,宿舍早已经翻新过,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田嘉木说:“那时候的寝室没有卫生间,公共水房也没热水,每天都得去锅炉房打水,有男朋友的女生就可以不用拎热水瓶。”

凌捷听着,对凌田说:“你爸爸比较倒霉,替我打了快四年的水,天天一个人拎四只热水瓶。”

田嘉木说:“怎么是倒霉呢?我大一就有女朋友了,寝室所有人都羡慕我。”

凌捷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却又笑了。

凌田晚上还要参加班级同学的散伙饭,就在那里跟父母道别,找唐思奇汇合去了。走出一段路,她回头看凌捷和田嘉木,发现两人中间仍旧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牵手,只是看他们慢慢走在一起,并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

对凌田来说,那是挺愉快的一天,她拍了好多照片,夜里回去之后发了条朋友圈。

次日早晨醒来刷手机,看到好多点赞,其中就有辛勤。但他只给她点了赞,没有发评论。

凌田忽然觉得点赞这个功能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对方可以点,你却不能回。

要是能回,你想怎么回呢?她问自己,而后自答,其实你也不知道吧。

两人有一阵没联系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她连续谢了他三次之后,他就没再找过她。

她心里很清楚,那几句谢谢是一种刻意的疏远。

但其实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真心。

他确实帮了她很多,简直像是接她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条一条地把那里的生存规则告诉她,让她活着,好好活着,没那么害怕走到那些或善意,或恶意,或者只是看客好奇的眼光里去。

就像她现在学会了怎么计算碳水,怎么调整剂量,也开始敢去尝试各种食物,做实验似地看它们会引起怎样的血糖波动。发现哦原来吃这样分量的白饭,面条,甚至油炸食品对她来说是扛得住的,并不会血糖过山车。当然,有时候也会翻车,一根糯玉米,或者一小盒寿司,自以为很清淡,结果吃下去就炸糖了。

可就连这样的时候,辛勤也没再发消息过来,给她解释原因或者告诉她解决的办法。

她去看过自己的亲友圈,还是那两个 ID,他没有退出,但也许设了消息免打扰吧,或者就算收到提醒,也不再当回事了。

但她却也发现,很多情况自己其实已经知道怎么去应对,记得他对她说过,找到原因,做好记录,一次两次控制之外的数据并不会把她怎么样。

她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有远离,也许是因为每天都对着他的速写和照片画画吧。

《高冷总裁》发布了她接手之后的第一话,有读者立刻注意到画风些微的改变,不当回事地评论:这种就是工作室呀,可能皮下换了画手。但也有人说,女主好像长脑子了,男主也终于像个人。

几天过去,数据居然小有起色,程程便也没话了。凌田继续明目张胆地改脚本,往里面加各种小设定,比如铺一些细节暗示女主并不是什么单纯的新人,她隐藏着某种身份,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来到这个故事里。

第二话已经交稿,第三话正在创作中。她有时候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就像二次元当中流行的那样,还找什么男朋友,纸片人香得多,充分实践艾慕的理论,不用吃恋爱、生育、婚姻的苦。

而且,以她的职业,岂不是更得天独厚,不光可以谈纸片人,还能想让他干嘛就干嘛,想让他衬衣解开几颗纽扣就解开几颗纽扣。她甚至还能靠这个挣钱,你说气不气死那个纸片人?

第三话发布之后,程程发消息过来,说是那个漫画 APP 的运营总监来上海出差,约本地重点画手一起见个面。

凌田起初还有些受宠若惊,心说自己这才刚开始,就已经成重点画手了?到了地方,才品过味儿来,那是一家餐厅的包厢,除了那位总监,其余在座的都是程程工作室的人,他手下大都是男作者,找她调剂场子来了。

但来都来了,也只能坐下一起吃饭。外面饭局就是这样,人家菜都已经点好了,她不能问,便也没办法估算碳水,只能去洗手间打了跟平常晚餐一样的剂量,想着一会儿再看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待到开了席,菜还没怎么上,一桌人就开始向总监敬酒,一个个轮下来,最后只剩她。程程抬手叫她,说:“这是我们工作室的新人,小凌,我 A 大的师妹,我们现在一个女频的项目就是她在负责。我今天来之前就在跟孙总说,以后多给我们小凌发点活儿……”

凌田站起来走过去,原本打算客气几句就走。但旁边已经有人热心倒了酒,递到她手边,那位总监的酒杯也已经拿起来了。

而且更难办的是,程程是知道她会喝酒的。

虽然作为师兄,他也听说了她的身体状况,但他自己体检查出来三高多少年了,饭局照喝不误,根本不把这一杯两杯的当什么大事。要是她现在说身体不好不能喝,还是会被当成故意不给面子,甚至牵扯出一大堆解释来。

她身体到底怎么了,那位孙总知道之后,又会不会继续给她发活儿?明知只是句场面上的空话,她还是不敢赌结果。

程程大概也看出她不情愿,冲她挤眉弄眼,做口型说:帮帮忙,帮帮忙。

她还是脸皮薄,又想着只有这么小小一盅,凑到嘴边抿了抿,仰头喝了。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没有立刻让她觉得不适,却还是难免惴惴不安。再加上程程点的菜一如既往的重口味,她不敢吃,也几乎没怎么吃,隔一会儿看一眼手机上的血糖曲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偏偏那顿饭从七点开始吃到八点多,仍旧不见结束。到后来实在坐不下去,她只能起身跟程程告辞说要先走了。

结果就是程程还是觉得她不懂事不给面子一点不会来事,不太高兴地点了头,说:“行行行,你走吧。”

凌田只觉自己像个傻子,今天这顿饭还不如干脆不来。

那天是周末,餐馆所在的购物中心门口好多人在等车,凌田想着自己得尽快回家,便下了地铁。

等到上车站稳扶好,她又拿出手机来看动态数据,暂时还算正常,但又怕有滞后,心里还是不定,四站路看了好几次。

倒数第二站,列车停下来开了门。她身前位子上坐着个人,原本低头打瞌睡,突然醒过来,左右张望问旁边人:“这是到哪儿了,这站是 XXX 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一下子站起来,急着下车。凌田没来得及躲避,拉着扶手的左臂猛地被他肩膀蹭到。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冲出了闪着灯即将关闭的车门。凌田只觉一阵剧痛,脑中空白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戴动态感应器的位置。

混乱中,她蜷缩身体,右手按住左臂不敢松开,只希望痛感能够慢慢消失,却又忍不住乱想,感应器是不是给撞掉了,针是不是断在胳膊里了,血是不是正从伤口涌出,慢慢渗透她 T 恤的袖子。

身边有人在问:“怎么了小姑娘?怎么了?”

有人招呼:“让让,都让让,给她个位子坐。”

而她含混不清地道谢,说:“不用了,谢谢,我下站就到了。”

挨过那漫长的一站,她下了车,捂着胳膊跑出去。地铁在她身后启动,车轮驶过铁轨,划出几道尖锐的噪音。她一只手扫码出站,把手机塞回书包,跑出地铁站往家走,感觉到手机在书包里震动,不确定是血糖仪报错的提醒,还是谁在打她的电话。

外面下着雨,是入夏之后难得凉爽的日子,她却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有种轻微的窒息感,让她的心脏慢慢缩紧,跳动声越来越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