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顿饭吃到后来,李理一直在跟其他同学喝酒聊天,没再和栗静闻讲话,好像已经把此行的目的彻底忘记了。

只有辛勤最了解他,知道这人挺大个子,平常粗枝大叶,偏就在师姐这件事上别扭得很,八成又是故意的,若即若离刷存在感,最好人家主动跟他搭话。

可惜栗静闻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光顾着吃饭了,还跟旁边人聊得挺开心。

等到一顿饭吃完,民宿的服务员过来收拾杯盘。他们一帮人再次分成几波,有的坐在院子里继续喝酒聊天,有的搬了两张小圆桌又开始打牌,也有的进客厅开了电视打游戏。

凌田和辛勤一起玩了好一会儿“胡闹搬家”,直到一局结束,凌田走开去上洗手间。

栗静闻便是趁着这功夫起身走到辛勤身后,拍拍他肩膀。辛勤回头,只见她做了个手势,让他跟她走。他没问为什么,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热闹的客厅,走到房子的另一边,出了大门,站在前院的一片阴影中。

栗静闻关上门,客厅里热闹的人声远了,她直接开口道:“我就几句话,很快说完。”

辛勤点点头,回应:“师姐你说。”

栗静闻看着他,顿了顿才道:“你女朋友凌田,就是那天检验科报危急值,你送到抢救室来的那个病人吧?”

是个问句,但显然她有自己的判断。

她叫他过来的时候,他也已经有预感。

栗静闻比他们高三届,辛勤跟李理开始规培那会儿,她刚进编聘上了主治。内科规培也要在急诊轮转,他跟她不过一个月的短暂交集,后来熟悉起来完全是因为李理,那一声师姐也是跟着李理叫的。她突然单独找他谈话,自然是有原因的,此刻听见她说出来,并不算太意外。

“对。”他点点头,佩服她的记忆力,紧接着解释,“我跟她,是在她出院之后几个月才开始交往的,她当时已经不是我负责的病人了。”

栗静闻笑了笑,说:“我不是来审判你的,医学伦理大家都学过,但现实什么情况也都看得到。有人你情我愿修成正果,也有人因为这种事闹得很难看,被举报到医务科,或者被写成 pdf 发网上。你是李理最好的朋友,你也很聪明,是块当医生的材料,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因为这件事影响留院,也不希望看到对方受到伤害。而且,这两个愿望其实并不矛盾,你说对吗?”

“对,”辛勤点头,这才理解了她的用意,他很诚恳地说,“我跟凌田,我们是认真交往的。”

栗静闻看看他,似乎持保留态度,但说出来的却还是一句:“我相信你。”

顿了顿,她才又继续,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选择相信:“哪怕是患有慢性疾病、需要终身治疗的病人也不是没有被爱的可能。你知道现在分院血透中心的主任吗?他老婆就是他过去的病人,每个星期来做血透谈上的。他从前在本院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加班从来没怨言,就为了多挣钱给老婆治病、换肾、买抗排异的药。两人现在四十多了也没要孩子。都说男医生群体又乱又渣,但我一直觉得这事还是得分人,倒不是说一定要怎样的结果,做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谢谢师姐提醒。”辛勤再次郑重点头。

栗静闻也对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开门,走进房子里。

辛勤听着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和人声,想着方才的对话,

哪怕是患有慢性疾病、需要终身治疗的病人也不是没有被爱的可能。

被爱。

被。

凌田被放到了那样一个位置上,而他成了好男人的代表,如果他也能像分院血透中心的主任一样不离不弃。

他想说不是的,他和凌田之间完全不是那样一种单向付出的关系,他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但他没有。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又回到聚会上。

凌田早已经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他问:“你去哪儿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随手指了指门外,她也没在意,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夜渐深,只剩一桌打牌的还在楼下客厅里,其他人渐渐散了,回各自房间睡觉。

凌田和辛勤住三楼一间斜屋顶的小屋,房间面积不大,有扇落地窗,对着个小阳台。

两人才刚准备洗漱,外面有人哐哐敲门。辛勤开门一看,是李理。

这人不知喝了多少,看样子已经醉了,进来就盯着辛勤问:“刚才栗静闻找你干嘛去了?你别赖,我看见了……”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好像就等着人家跟他摊牌,告诉他,你师姐有别的狗了。

辛勤叹了口气,只说部分事实:“她跟我聊了聊留院的事。而且,她说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才跟我聊的。”

“真的假的?”李理根本不信。

辛勤说:“真的。”

李理说:“没关系的,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就告诉我实话吧,反正她都已经拒绝我了。”

辛勤服了,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她拒绝你了?”凌田插嘴问。

“对啊……”李理拖着哭腔回答。

“你有好好问她吗?”凌田认真想帮他分析分析。

“她说她想单着,一直单着,一波一波地换师弟,可是我只想她喜欢我一个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李理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了,背靠着墙坐到地上。

凌田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子的人哭得这么伤心,有点动容,又有点想笑,拿了盒纸巾,蹲到他跟前,一张张抽着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你到底怎么问的呀?”

李理说:“她吃饭的时候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所以你其实根本没问过?”凌田跟他确认。

李理说:“啊。”

凌田也被他气笑了,说:“你要是这样,就继续单着吧,谁都帮不了你啊。”

甚至有点忍不住想要提醒,等到栗静闻五十岁的时候,换的应该不是师弟,而是她的学生了。估计李理这时候遭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但喝多了的人才不跟她讲道理,李理继续坐在那里呜呜哭,一直哭到凌田把他哄好了些,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自己哭累了不想哭了,辛勤才把他驾起来,扶去楼下他的房间。

两人才刚在楼梯上走了几步,李理又想起前面那茬,转头看着辛勤问:“栗静闻真的是这么说的吗?因为你是我好朋友,所以才找你聊留院的事?”

辛勤说:“对啊,她说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块当医生的材料,不希望我留院受影响。”

这时候也只有这件事能让李理转移下注意力,李理知道他是奔着博士后出站转副研究员,留院进编去的,但就像晚餐桌上说的那样,这机会也很有可能被单峰组里那个二代截胡。

果然,李理反过来安慰起他来了,说:“勤子,你要有信心,你哪儿哪儿都比那个谁好,而且好太多了。大善人真想让他插队总也得有个理由吧,医院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辛勤笑,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李理说:“没事,兄弟嘛,应该的。”

两人就这么客气着,到了二楼他住的房间。辛勤帮他刷卡开了门,他踉跄几步进去一头倒在床上,蛄蛹着钻进被子里。

辛勤看着他弓起的宽背问:“你就这么睡了,不洗洗,刷个牙?”

李理没声儿,已经睡着了。

辛勤怕他上面缺氧下面着凉,替他把被子从头上扯开,盖到身上,两只鞋子从脚上拔下来放到床边,然后关了灯退出去。

回三楼之前,他在楼梯上站了会儿,再一次地想,他其实应该告诉李理的,栗静闻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但他没有。

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

但他也在想,其实只剩几个月了,最多一年,等工作的事情落实之后,总会不一样。

就这么想着,他上楼回房间,本以为凌田应该在洗漱,开门进去,却见她正努力把床垫从床盒里抬起,往地板上拖。

“你干嘛?”他赶紧过去帮忙。

凌田也没撒手,下巴指指落地窗前那块空地,一边使劲一边说:“想,躺着,看星星呀。”

通往阳台的门已经被她打开,微风吹动纱帘,现出外面秋天的夜空,一轮峨眉新月挂在天上,几粒散落的星星分外地亮。

辛勤低头笑了。

凌田可以指天发誓,她本来一点没多想,这时候却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你笑啥,真的就只是看星星。”

“嗯,当然只是看星星。”辛勤很正经地附和,干脆赶开她,把床垫搬到她想要的位置,然后去小冰箱里选了听饮料,放在旁边地板上。人家事后烟,他们的事后快乐水。

而后两人一起淋浴,他抱她去床垫上,赤裸地拥抱,身体处处贴合。

楼下的牌局已经散了,房子彻底安静下来,周遭只听见远处滩涂上的蛙声和野地里的虫鸣。

他们尽量不发出声音,克制的喘息只在彼此耳边萦绕,却不知为什么更加刺激感官,有种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错觉。

结束之后,他们去浴室冲洗,刷牙,重新戴上泵,消毒接口,恢复输注,打 0.3 单位排出管路中的空气。科技增强人总要比一般人更麻烦一点。

最后回到床垫上,他们终于真的开始看星星,看得越久,就发现越多,它们其实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更远些,更暗淡一些而已。

“凌田,我爱你。”他在她身后抱着她,有些突然地对她说。

“嗯……”她含糊地回应,好像已经半睡半醒。

他不算太失望,只觉得是时机不好,反正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是凌田先醒,时间已经不早,外面天光大亮,阳光代替月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只是被窗帘滤去了力道,浅浅淡淡地笼住他们。

“辛勤……”她小声叫他。

他没动静,她无声地笑,换别的名字。

“小新……”

“晴子……”

他终于睁开眼,却是一瞬警醒,几点了,闹钟为什么没有响,还是早已经响过,但他没听见?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因为突然醒来而心跳加速,胸口起伏。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

他调整着呼吸,慢慢平复,缓了缓才解释:“我以为要迟到了。”

她笑了,说:“没迟到,今天休息。”

起床后的这一天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他们跟其他人结伴去爬了山,再回到小院里吃饭、聊天、玩游戏。

直到傍晚,退了房间,坐车回城,两天一夜的假期就这样结束了。

凌田对开车的同学说,在康兴大楼门口放下他俩就行。等到了地方下车,辛勤替她提着行李,自然是想送她到家的。但她一口拒绝,提醒:“不是跟你说了嘛,别再让小区里我外公外婆的熟人看见了,我过几天再找你。”

他发现自己无法提出异议,点点头,把旅行袋递给她,看着她渐渐走远,直到拐进教工新村的大门,不见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