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凌田没想到会在这一夜听到辛勤说“我爱你”。

他们当时正躺着看星星,他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有一阵安安静静的,谁都没说话,她觉得那个姿势好舒服,一动也不想动,简直就要睡过去了。而他就在那个时候将她的头发拨到一边,亲吻她的后颈,然后收紧手臂,贴在她耳边说:“凌田,我爱你。”

只是轻轻的一声,却让她心里涌动热意。她想要转身过去看着他,也对他说“我爱你”,脑中出现的却是七夕那天她让他做模特的时候说过的话——理智想要推出去,本能又想要紧紧抓住。当时他始终不得其法,最后还是得靠她自己想象。直到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做到了,哪怕她根本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手是除了脸之外最能表现情绪的身体部位,是推,还是拉,还是欲拒还迎,都可以通过手的姿态来表达。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感受着这份矛盾。

她知道,他也像她一样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问题。

其实已经有许多次,她试着想象他们只是两个正常人,相遇在大学校园里,就那么认识了,对彼此有好感,开始交往。

但奇怪的是,她这样一个靠绘制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画面为生的人,对于这段经历,无论如何努力构想,脑中出现的永远是真实世界里的他们相遇相识的一幕幕。最多也就只是脑补出一些上帝视角,比如他如何在诊室里打完那通电话,如何一路从医院跑到楚翘面馆,扶她坐到轮椅上,再推着她去急诊抢救室,抱她上推床……

现实就是这么矛盾,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他们恐怕不会相识,就算认识了,应该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连结,不会有那些深夜的长谈,冒着大雨的飞奔而至,直抵心灵的拥抱。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病,又总有些什么东西横亘在其中。

这事她跟唐思奇没法聊,因为她压根没告诉唐思奇自己跟辛勤谈恋爱了。如果不说出辛勤的秘密,她不知道怎么去讲述这份感情,才能不被当成简单的“看病爱上医生”。而且,有些事如非感同身受,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她不禁又想到艾慕,只是这一次的问题,比“一型怎么做爱”要复杂得多。

就这样纠结了两天,反倒是艾慕突然地发了条消息给她,接着两人上次的对话问:【你那啥试得怎么样?】

凌田看着这句话笑出来,比较含蓄地回答:【还算挺好的吧。】

艾慕却又问:【你男朋友知道你的情况吗?】

凌田一下被戳中,回:【知道。】

艾慕:【你们讨论过以后吗?】

凌田再次被戳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艾慕随即又发来一条,说:【反正像我们这种,谈到感情问题,都挺纠结的。】

文字不带语气,但凌田还是嗅到一丝惆怅的味道,她给艾慕回过去:【请说出你的故事。】

那边静悄悄的,隔了会儿,直接发了语音通话的邀请过来。

凌田接了,听着艾慕说了过去几个月的经历,才知道艾慕为什么突然发消息给她。

四月份出院之后,艾慕在家又休息了两周,就开始了代账会计的工作。

所谓代账,其实就是小企业跟代理记账公司签个合同,把会计业务外包,由代账会计接收整理原始凭证,分类记账,编制报表,代理报税。代账会计不一定要去小企业现场办公,工作线上或者线下都可以进行,时间安排上比较自由,很多都是已经退休了的老阿姨在做,比如艾慕的妈妈。对她艾慕这样一个一型患者来说,也挺适合。

但是,虽然母亲替她计划得挺好,近两年这个行当也远没有从前那么好做了。因为会用代账会计的大多是小微企业,眼下实体店生意淡,关门歇业的不少,税务查得也严格,那种用来走账的皮包公司纷纷注销,代记账的业务势必比从前少了很多。

艾慕是新人,自己手上没客户,只能做公司分给她的客户。那些业务已经被其他资深会计挑过一遍,能漏到她手上的大都不太行,要么路途特别遥远,要么事多钱少,比如那种餐饮小店,凭证一大堆,金额一点点,每单都是十几块、几十块的,每个月还得安排一次上门服务。

她就这样接到一笔业务,第一次过去交接,一路按图索骥,找到那家甜品店。

那是一条居民区里的商业街,人流量倒是不小,只是左边水产铺子老板在杀鱼,右边“钱大妈”正用电喇叭吆喝二十五块钱一斤的牛里脊,唯独她要找的这一家,洋气工业风装修,门头挂着意大利语招牌,Dolce Memoria,下面是中文名字,昨日甜。

艾慕觉得这店名起得真不咋地,自以为文艺范儿,其实给人一种专卖隔夜产品的印象。

她探头往店里张望,没人,穿过店堂走到后门,看见一辆小面包停在门口,司机正在大太阳底下卸货,样子看起来挺社会的,长发梳个丸子头,黑 T 短袖下面露出一边花臂,下身穿着条满是口袋的工装短裤,趿着双洞洞鞋。

艾慕开口道:“师傅你好,请问你们老板在吗?”

丸子头看她一眼,反问:“你是?”

艾慕说:“我是新来的代账会计,接替张老师的,你们老板在吗?”

又看了眼手机上张老师发给她的消息,念出名字:“曾晋,曾老板。”

司机听她这么说,放下手里的东西,掀起 T 恤下摆擦了把汗,然后朝她做出一个很大却也很假的微笑。

好吧,艾慕懂了,他就是老板。

曾老板挺有风格,但买卖做得一团乱麻。“昨日甜”开业一年多,一直处在生意还算不错但持续亏本的状态。艾慕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就快失去这个客户了。看着自己手上不多的那几笔业务,她决定帮他一把,至少不能让它这么快就倒闭了,导致她每个月再减少几百块钱的收入。

之后的那段时间,她不光帮“昨日甜”做账,还仔细看了店里的管理方式,惊讶地发现,曾晋算成本只算原料和包装,什么人工、店租、水电的分摊都是毛估估,以至于她问他哪些产品毛利高,哪些毛利低,他给的都是拍脑袋得出的结论,跟她经由计算得到的结果大相径庭。现金流更是一塌糊涂,所幸是新店,设备暂时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以后要是有个万一,他连维修费用都拿不出来,这个店立马得黄。

艾慕开始试着帮他改革,首先就是计算每款产品的精确成本,把所有低毛利的都挑出来,让他要么考虑涨价,要么简化工艺,要么索性下架淘汰,反正综合毛利率一定要保持在 60%以上,像他这样的小店才有盈利的可能。

然后,她又盯着他改进了库存台账的模版和几个员工的排班,让他一定好好记录损耗,以及每天各个时段的客流量,总之一定要以数据驱动决策,绝对不能靠拍脑袋凭直觉。

曾晋起初反感,觉得这什么会计啊,怎么好像每月花几百给自己找了个老板?但她说得头头是道,他也正焦头烂额。店开一天亏一天,但又投了租金和采购设备的费用下去,他工作几年的积蓄加上一大笔银行贷款都在里面了,总不能只做一年就关张,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暂且听她指挥吧。

他于是调价,改产品,测试替换性价比更高的原料,开掉两个人浮于事的店员,甚至把边角料都利用起来,做成“惊喜试吃杯”,外卖平台下单就送……

一个月测试调整,三个月周期复盘,“昨日甜”居然真有了几分扭亏为盈的意思。过后再看见艾慕,他不得不服气。

当然,这店里也有艾慕不懂的。

比如有一次,她看到他在后厨刨柠檬皮,抬手敲了敲玻璃隔断,提醒:“你怎么连手套都不戴?万一来个食物中毒的投诉,你这买卖就彻底歇菜了。”

曾晋难得理直气壮,一迭声地反问:“你以为那种戴手套的干净啊?你觉得他们一天能换几副?人家那是保护自己的手,不是保证食品卫生的,每道工序彻底把手洗干净才叫真干净你知不知道?而且,这种用到刨丝器的活儿要是戴着手套做,你就准备好吃手套皮吧。”

艾慕这下没话了,曾晋倒是挺高兴,像是忍了很久终于扬眉吐气。

见她悄没声儿在店堂后面小办公室里整理凭证,他切了块青柠慕斯巴斯克,装在碟子里,配上一支小勺,给她送过去,放在她手边。

艾慕抬头看看他,问:“干嘛?”

曾晋回:“请你吃啊,还能干嘛?”

艾慕看着盘子里的蛋糕,闻到淡淡柠檬味道,沁人心脾,本来想要拒绝,但终于还是说了声:“谢谢。”

曾晋点点头,转身走出去又给她做了杯冰美式,脸上露出得意笑容,没有人可以拒绝他的青柠慕斯巴斯克。

但他把咖啡送进去,看到小办公室门虚掩,艾慕在里面正扭着身体往自己胳膊上打针。

“你干嘛?”他推开门,呆呆地问。

艾慕反问:“你以为我干嘛?”不慌不忙当着他的面打完针,旋下针头,合上笔帽。

曾晋说:“我这里是很正当的生意……”

艾慕说:“这是胰岛素。”

曾晋一脸问号。

艾慕说:“我有糖尿病。”

曾晋仍旧一脸问号。

艾慕叹了口气,第一千零一遍解释:“嗯,我知道,你觉得糖尿病都是老年人和大胖子得的,但你以为的那种是二型,我得的是一型,从小就有了。”

曾晋看看她,又看看蛋糕,问:“那你……能吃吗?”

艾慕说:“怕我死这儿?”

曾晋笑,说:“不至于不至于……吧?”

艾慕也笑了,说:“能吃,打了胰岛素就可以。”

说完继续低头整理凭证。

曾晋又问:“那你现在在……?”

艾慕说:“这叫等时,我要等胰岛素起效。”

曾晋说:“哦,要等多久?”

艾慕说:“十五分钟。”

曾晋说:“哦。”

就这样过了尴尬的十五分钟,他在后厨做事,隔一会儿就往办公室看一眼,等着她的反馈。

十五分钟过后,她终于停下手上的工作,合上账册,收拾好凭证,把小碟子挪到面前,拿起小勺开始吃。

曾晋一直等到她舔勺子,才开口问:“怎么样?”

有些得意地看着她,他对自己的青柠慕斯巴斯克绝对自信。

艾慕却没直接回答好吃还是不好吃,她展开纸巾擦了擦嘴,慢悠悠地说:“我过去在公司上班,是不告诉老板同事我有这个病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得到那份工作,另一部分就是不想每次吃零食的时候被人问,你怎么糖尿病还吃这个,你怎么糖尿病还吃那个,为了吃口零食还得挨一针,就这么馋吗?那时候特别讨厌这样的话,但后来我想通了,反而把这个当成一种标准,判断东西好不好吃,就看值不值得我挨这一针。”

于是,曾晋换了一种问法:“那值吗?”

艾慕咂咂嘴,不是很情愿地承认:“值。”

曾晋笑了,说:“下个月你来,我包你再值一回。”

话出口,双方都有点尴尬,好奇怪的表达。

故事讲到这里,艾慕短暂停顿。

凌田有种磕到了的感觉,盯着问:“后来呢后来呢?”

艾慕果然道:“他说要追我。”

凌田接着问:“你怎么回答的?”

艾慕说:“我第一反应是我偷你钱了?你干嘛追我?”

凌田哈哈大笑。

艾慕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太久没谈恋爱了,而且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凌田接着问:“后来呢后来呢?”

艾慕说:“我拒绝他了。”

“你不喜欢他?”凌田有些失望。

艾慕却说:“不是,正相反,我对他挺有感觉的。”

凌田奇怪了,说:“那为什么拒绝呢?他都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对你是从外表到内在的喜欢,试着处一下也挺好的不是吗?”

艾慕说:“他是个正常人。”

“所以呢?”凌田问。

艾慕给她解释:“所以他肯定会有生育的需求,但我不打算生孩子,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包括我自己的身体,还有孩子本身。我不希望带 TA 到这个世界上,让 TA 再经历一遍我经历过的事情。虽然讨论这个问题还太早,但迟早会出现的,我不想折腾一场到头来又得伤心一回,不值得。”

仿佛只是跟东西好不好吃一样的标准,值不值。凌田却想起艾慕上次说起过的那个前男友,艾慕只是不想再经历一遍同样的事。

“一型真的对生育影响很大吗?”凌田忽然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一直觉得自己还小着呢。

艾慕猜到她的想法,安慰道:“我过去找过几篇论文,具体数据忘了,但结论还记得挺清楚的。你不用太担心,这个病男性遗传几率比女性高,而且像你这种成年之后得的,遗传几率是最低的,很有可能只是后天环境因素造成的。”

凌田听着,说:“那如果找病友呢,就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感情好,生不生孩子其实也没什么。”

“嗯,”艾慕回答,“确实有些一型会想要找病友,但这就是这个病恶心的地方,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律一辈子,怎么可能对另一个人有信心呢?要是出现并发症,就是互相拖累。而且,男的跟女的在这件事上的利益和责任并不对等。有些男的一型还是很想要孩子的,反正不用自己生。但对女一型,从怀孕到分娩都是高风险。可如果不要孩子,又有什么必要结婚呢?纯粹的爱情?哪有什么纯粹的爱情?”

凌田静静听着,没说话。

艾慕轻轻叹息,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很早就想好了,就单身过一辈子也挺好。我妈也跟我说了,以后就我们俩互相照顾,一直住在一起,无聊就出去玩玩。我俩其实就差二十几岁,她身体还挺好的,我这情况估计也不会很长寿,可能也孤独不了多少年。”

凌田仍旧静静听着,没说话。

艾慕最后总结:“而且,一型患者和甜点师谈恋爱,这组合也太地狱了吧,所以我对他说,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凌田有一时的惶惑,自己最近是什么运势啊,反反复复听见别人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