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废物小队

分手之后整整两周,凌田过得极其忙碌。

虽然程程把《高冷总裁》第二卷 开头的剧情批得一塌糊涂,但一连两话发布出去,数据居然相当不错。程程这下总算没意见了,只嘀咕了几句搞不懂现在这些读者到底想看什么,隔手又给凌田加派任务。

年底上海连着三个漫展,其中之一还是《高冷总裁》连载的那个平台主办的。他对凌田说,好不容易为她争取到一个机会,让她抓紧时间画一些角色明信片和小剧场,准备出一波特典做宣传,说是一种增强粉丝黏性的商业策略。

凌田听了也是奇怪了,《高冷总裁》的作品版权不是她的,主笔署名也不是她,什么叫为她争取到一个机会?其实还不就是他工作室正在连载的几个漫画都不大行,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高冷总裁》,平台因此给了个小得一丢丢的展位,他肯定得去刷一波存在感。

这才刚画了一卷零几话,根本没多少现成的素材出特典,全都得另外赶出来。凌田原本画连载的稿子已经很忙了,现在又加了个额外的活儿,而且以程程的做派,报酬肯定是闭口不谈的。

但她没跟他计较,完全失去跟三次元人类沟通的兴趣,每天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画画,画到忘记时间,画到智能手表提醒她吃饭。

食堂自然也不想去了,她饥肠辘辘地开始做饭。打开冰箱去拿分装好的食物,盒子上面的日期还是辛勤的字迹。她一时冲动全都撕了,撕完才发现记不清哪个是先准备的,哪个是后准备的。

算了,不管了。

此后几天,她早中晚三顿都在家做饭,以最快速度把那些备好的菜消耗完。自以为辛勤留在她这里的痕迹已经彻底被抹去,现在只有冰箱冷藏室里至少一个月量的胰岛素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可紧接着就发现那只盛杨梅烧酒的大玻璃瓶已经被用过的针头、拆下来的动态敷贴和用完的胰岛素笔装满。她又想起辛勤,他教过她,医疗废物应该如何丢弃。针头是锐器,需要装进矿泉水瓶密封,胰岛素笔芯接触体液,也属于感染性废物,下次配药的时候一起拿去社区医院的回收点。

大玻璃瓶被清空,重新开始计数,像是一种预兆,开始一个新的阶段。

她再一次想到辛勤,他对她说,凌田,你一点都不脆皮,你特别坚强,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觉得他说的对,她一定可以做到的。

但就是在那天半夜,胰岛素泵震动,动态血糖仪报警,她睡眼惺忪地摸手机,发现血糖飙到 18 点多。

她开灯下床,不确定是血糖高的缘故,还是睡迷糊了,头晕眼花,忍着恶心,仔细看了看泵,才知道是管路堵了。一时间好崩溃啊,她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注射的部位没错,皮下也摸不到硬结,甚至以为她花大价钱买的泵坏掉了。

直到想起第一次戴泵的时候,辛勤低头在她身前,教她怎么打预埋针。她记得自己看着他,很是习惯地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他笑了,说你认真点啊,然后告诉她,软针的针头比钢针容易弯折,造成胰岛素结晶,管路就会堵塞。遇到这个情况不用慌,短时间的高血糖并不会怎么样,只要发现及时,换个位置再打一次就可以了。

就这样,她开始自己救自己,把泵体拆下来,管路除去,拔掉预埋针,用手机电筒照着仔细一看,还真是折了。而后清洁,消毒,重新打了一个位置,三个单位输注,同时大量饮水,一趟趟跑厕所。

凌捷也被报警通知吵醒,发了条消息来问。她赶紧回复说已经没事了,让母亲接着睡,自己坐在床上,看着动态数据往下降,又测了指尖血验证,这才关灯睡下去。

黑暗中却了无睡意,她伸手去摸手机,先打开微信,凌捷那一条之后,再无其他新消息。

她又打开动态血糖仪的 APP,点到亲友圈,里面仍旧是那两个用户名。

他还在那里。

他会看吗?她忽然想。也许不会吧,就算看了,他也没再像从前一样,给她随时随地的关心。

但她自己没忍住,回到微信,找出 APP 公众号发来的通知,试着点开他的血糖报告。

竟然还能打开,他也没把她删掉。

她看到他最近的数据,忽然笑出来。

这段时间,她宅家、熬夜、不运动、吃饭也不规律,血糖起起伏伏。他竟然也不比她好多少,变幻莫测得像一支存在内幕交易的股票,估计最近加班也挺多吧,睡眠不足,吃得不好,只是不知道是在病房还是实验室。

再次回到微信,仍旧没有新消息进来。她忽然想说些什么,点开两人聊天页面,看着光标在输入框里闪动,到底还是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是她提的分手,她求仁得仁,他说到做到。

而且,现在又有什么改变呢?她确实经常想起他,但也都是他帮她、教他、救她的场景,就像曾经骂醒过她的那条网友评论:看病爱上医生,这种现象的心理学学名叫做移情。

至于这种半夜视奸前任血糖曲线的行为,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做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了吧。

忙完那一次漫展,程程又给凌田打视频过来,跟她提了新要求,说是平台很看好《高冷总裁》,希望能把连载的频率从十天一更提到一周一更。

凌田叹气,知道自己哪怕不想讲话,也不能再忍了,直接问:“报酬还是 3000?”

程程说:“那不能,必须给我们小凌加钱,4000!”

凌田想说,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工作量增加 50%,报酬加 33%?这是坑我呢还是坑我呢?

她没对那个 4000 做任何评价,现场按计算器,直接还了个价:“按照 50 一格来算,一话 35 格就是 1750,一个月更四话 7000,五话就是 8750。”

程程也知道这个价钱已经很低了,外面招新人主笔至少都得 40 一格,更何况凌田已经有了一点成绩,很是爽快地说:“那就 7000,再多师兄我实在给不起了。”紧接着便开始诉苦,说上半年他抽了人手去做的那个动画项目被中间人坑了,现在交了稿收不到钱,工作室被逼得快破产。

凌田却没被他带跑,提醒:“我们那个合同要重新签一下吧?”

那边静了静,才笑着说:“那当然,我让法务改好给你发过去。”

不多时,凌田便收到微信上发来的电子版,她即刻转发给田嘉木过目。

律师爸爸很快回了张截图,把合同里有问题的条款统统划了红线,比如“合同期间作品版权归工作室所有”指的是具体某部作品,还是所有由她创作的作品,还有竞业禁止,独家签约,解约赔偿,霸王条款一大堆。

凌田转手发给程程,问他什么意思?原本合同里没有,他说都不跟她说,直接改成这样发过来。

程程回了个大吃一惊的表情图,说:【哦,哦,我问问。】

隔了会儿又来一条:【应该是法务弄错了,这是我们这里格式合同的条款,其实都是行业惯例,也就这么一写,具体操作都好商量。法务说要是主笔老师介意的话,他改一下再发给你。】

凌田只回:【好的,谢谢。】

等收到纸质版,还是不放心,字好多,措辞繁琐,她怕看漏了,又去找爸爸。

这回直接找到律所,那是陆家嘴一栋著名的大楼,外观很是气派,但也有些年头了。凌田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田嘉木带她来看黄浦江上的跨年无人机表演和灯光秀。当时他的办公室很小,位置也不好,他们是在一间正江景的会议室里看的。

时隔多年,田嘉木的办公室还是那么小小的一间,只是更旧更乱了些,桌上摊着各种材料,开着笔记本电脑。

他替她看完合同,确认没问题,但还是说:“这家工作室老板人品不行,你得慎重考虑。”

凌田说:“我知道,等我约稿的收入稳定一点,就把包工头炒了。”

田嘉木看着她笑了,很欣慰地说:“我们田田说到做到,一定越来越好。”

凌田也笑了,但下一句便问:“你跟妈妈,你们去签字了吗?”

田嘉木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垂下目光,整着桌上的材料,点了点头。

凌田并不意外,她算过日子,一个月的冷静期早就过了,他俩都没跟她说。不过也对,结婚孩子参与不了,离婚当然也一样。

静了静,田嘉木提醒:“这件事,我们还没跟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说,他们年纪大的人容易瞎操心,你也别去说知道吗?”

凌田点点头,答应了。

时间快到中午,田嘉木带她出去吃饭,在走廊和电梯里遇到不少同事。他一脸笑地介绍,说这是我女儿。人家大多诧异,说田趴这么年轻女儿这么大了?!

这一年律所的业务不行,但办公室的排场不能降,还是在这栋停车费 3000 一个月的楼里。田嘉木最近上班连车都不开,中午吃饭也消费降级,点个喜家德麦当劳什么的对付一顿,但这一天凌田过来,他还是带她在楼里餐厅吃了顿好的。

饭吃到一半,他问凌田:“你跟小辛怎么样?”

凌田不眨眼地撒谎:“挺好的,就是最近都很忙。”

很平常的一句话,田嘉木却突发感慨,说:“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事业走上坡路,也总觉得工作最重要,总是忙,总想着以后有时间,但有些事不会一直等着你,还是要多见面……”

“嗯。”凌田含糊应,觉得作为爸爸给女儿这种多约会的建议挺奇怪的,但似乎也是他的经验之谈,他一定有过很多想跟凌捷一起做的事吧,只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忙碌中拖延着,最后变成了不可能。

“也是因为我,”凌田自嘲地补充,再一次觉得愧疚,“小时候太能闹了,还有高考前面那两年多,你花了太多精力在我身上……”

因此错过了职业发展的关键时期,又因为紧接着而来的疫情、脱钩、经济下行,很可能再也追不上了。

她没把话说全,田嘉木却懂她的意思,笑了,说:“正相反,我觉得那两年可太值了。”

“把个学渣数学提高二十多分,卷进 A 大吗?”凌田也笑。

田嘉木摇摇头,说:“你不觉得我们就是因为那两年才熟悉起来的吗?”

凌田初一听到觉得不对,二十二年亲生父女,何至于到她十几岁了才刚混熟?

再细一想,还真是。她出生就看到他,他们住在一起,但他真的缺席太多了。很多时候他半夜加完班到家,她已经睡了。她一大早去上学,他还没起床。或者他去出差,那就只能在视频电话里见一面。两人跟有时差似的,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上几句话。而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照顾者是凌捷,最亲密的也只有凌捷。

直到高中那两年多,他跟凌捷赌气,被逼上梁山,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七点出门开车送她上学,晚上尽量早回家辅导她学习。

说起来是挺苦的,同事曾经拿他打趣,早上来的最早,晚上赶着下班,像个已婚已育的女员工。

但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交谈,早高峰堵在路上一起听交通台广播,讨论主持人讲到的新闻,或者听听音乐,分享彼此的歌单,考试前一起背单词和古诗。

他不再是一个顶着父亲名头的吉祥物,只需要赚钱回家的机器。她开始了解他,佩服他,会讲学校里发生的事给他听,有时候也会为了学习的事情跟他闹情绪。

“真的……”她点头说,“我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爸爸记性这么好,高中语文要求背诵的大段诗词古文,你四十多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田嘉木笑,说;“你妈妈当年看上我也就是因为这一点。”

凌田忽然有些动容,然后坚持这顿饭由她来请。

田嘉木没跟她争,笑眯眯看着她买了单,一直等两人告别之后,微信上给她转了 5000,备注:给田田的零用钱。

凌田没点领取,却仍旧想着餐桌上田嘉木说的那句话,你妈妈当年看上我就是因为这一点。以及他当时的语气、表情。

她自以为品出了点什么,当天晚上就回家去找凌捷。

凌捷看到她突然回来,有点稀奇,但也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做了会儿自己的事情,洗漱准备就寝。凌田又一次夹着个枕头去敲凌捷的房门,说妈妈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凌捷笑了,掀开被子拍拍床。她也笑起来,心满意足地钻进那个有着熟悉香味的被窝里。

等到关了灯,她才开口对凌捷说:“爸爸应该是没有什么情况的。”

“什么情况?”凌捷莫名其妙。

“就……”她说不出口。

凌捷却是懂了,觉得她小孩子多管闲事,反问:“你怎么知道?”

凌田给她分析:“他现在消费降级挺厉害的,真不像有情况的样子。”

凌捷服了,揶揄:“你倒还挺懂的。”

凌田说:“这是常识好嘛。”

凌捷轻轻笑了,隔了会儿才说:“我们跟你说的是真的,没有其他人介入,就是感情淡了。”

凌田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放弃,反正她已经确定田嘉木那边真没淡到哪里去,换了个角度继续开导母亲:“爸爸他这个人,其实很传统的,你有事麻烦他,让他帮你干点什么,然后夸他几句,他就特别开心。你越是独立,样样都很行,他就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反而跟你疏远了……”

凌捷看透她的企图,笑着打断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凌田再次泄气,闭嘴不说话了,心里想,也许凌捷这边是真淡了吧。

但凌捷却又开口道:“有时候是因为没时间,有时候是因为没那个心力,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已经变得不可爱了,同样的事再做出来,显得可笑。也不是说他会拒绝,但因为太熟了,表情,态度,一点点变化也会很明显,就觉得还是算了吧,没必要自讨无趣……”

凌田听着,再次看到希望,接着给母亲分析:“其实不是爸爸对你有什么变化,是他工作上的问题吧,他们所好像真的不大行,我今天去了一次,看到好多座位都空着……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允许自己不强大,尤其不想让自己爱的人看到弱小的一面,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会主动躲开,不是因为他不爱了呀……”

凌捷更要笑了,又觉得有点尴尬,转开话题问:“你跟小辛怎么样了?”

“啊?挺好的。”凌田还是不眨眼地撒谎,随即失去表达的欲望。怪不了凌捷和田嘉木,她也一样,感情的事情,瞒着父母。

凌捷却又笑出来,说:“好奇怪啊,跟你讨论男人。”

凌田也笑了,反问:“生女儿很好吧?”

凌捷说:“是啊。”伸手揽过她,两人抱在一起。

在那个拥抱里,凌田再一次想到辛勤,是因为相似又不同的安全感,也是因为刚才的一问一答。她那么想念他,但也再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遗憾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跟工作室的新合同终于还是有惊无险地签了,凌田实现了收入翻番,但工作也增加了许多。

就像田嘉木提醒的一样,她越来越觉得在包工头手下干活不是长久之计,太压榨,分成也不透明,而且 IP 不是自己的,粉丝也不是自己的。评论和弹幕里那么多人叫她“甜老师”,可一旦终止合同,甜老师可以是任何人。

她再次想到自己在“画月”平台上的小生意,大半年做下来,也积累起一点好评和熟客。她因为画连载,很多约稿没时间接受,ID 旁边常常挂着“暂不接稿”的标签,甚至开始有人给她留言说等她档期,使她有种自己真的红起来了的错觉,可就怕放弃条漫,光靠这个挣钱,又没人约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决定把这小生意打理打理,哪怕要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她开放了约稿,又想更新一下橱窗展示的作品。可惜最近除了连载之外画的太少,翻来翻去,说得上完整的只有辛勤做模特的那幅科技增强男人。

其实还挺合适的,这一幅跟她申签的时候画的那张科技增强女人放在一起,有种特别的故事感,就好像她自己写的设子。

但又有点不合适,就这么赤裸裸地挂在橱窗里,好像把前任发卖了似的。

她为此犹豫了几天,每天还是画着画,但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好好吃饭,准时睡觉,尽量控制工作时间。时不时提醒自己,要是折腾进医院了什么都没有。

如此坚持下来,血糖也平稳了不少。她一时兴起,又去看辛勤的数据,结果他居然也好起来了,而且比她还稳。

凌田有点不服气,而后笑出来,对自己说,真是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就是这么想着,她再次打开“画月”,选择图片,点击上传,把那张科技增强男人放在了自己的橱窗里。

赚钱要紧,她想,反正都已经分手了,他哪来时间关注这种二次元平台,肯定不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