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拨云见日

叶星辞忽然勒马。

他想起,和好后那一次久违的缠绵。他们紧密相连,像两块烧红的铁,说好不再有一丝秘密和欺瞒。

“他不会骗我的。说装病,那就是装病。逸之哥哥那么疼我,怎会忍心让我因为错过最后一面而难过?我必须信任他,并且,不辜负他的信任。军中粮草不济,我怎能擅离职守,抛弃同袍?我走了这么远,不是为了在这一刻退缩!”

叶星辞揉去粘在睫毛的雪,正要调转方向,忽见西边驰来两骑。他拔出佩剑,高声喝问:“口令!”

“我等是驿使,送信的!”来人回应。

待两骑近了些,叶星辞看清驿使背后的旗子,还剑入鞘。两张脸也眼熟,常来营中送信。两名驿使停在他面前,认出了他,立即下马参见。

叶星辞问送什么信。

“顺都来的六百里加急,您的家信。”驿使双手递上信函。

叶星辞心口紧了紧,用僵冷的手指接过。封套里,是个圆溜溜、沉甸甸的家伙。难道,逸之哥哥寄了个饼给我,敦促我好好吃饭?

他疑惑地撕开封套,一道亮痕显露。

他取出那物,怔怔地看着。雪夜清冷的天光之下,一个英朗的年轻人也看着他。鬓角微乱,目光如刃。

楚翊一字未写,只送来一面小小的铜镜。可叶星辞读懂了镜中的千言万语:无论何时,都相信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自己就是破解之法。

叶星辞将铜镜揣进怀里,调头驰回军营。灯火愈发清晰,他的心也如明镜般一片雪亮。

一众将领没得到散会的命令,仍聚在中军大帐,正三五成群地议论。忽地一阵风雪卷入,叶星辞阔步回到帅案之后,从容饮茶。

他离开时,茶是烫的,此刻已凉。

“我来逐一解答诸位的疑虑。然后,大家可以去告诉麾下的军官,再让他们对士卒宣讲。”

他轮番注视每个人的双眼,就像注视镜中的自己。不再飘忽,极为坚定。话语铿锵,如咬金断玉。

“若李大人没及时送来粮草,那就继续抢齐军的。能抢一次,就能抢第二次。我绝不让一个兵挨饿!吃完粮,就宰马。先杀我的马,分给你们吃。”

栓在帐外的雪球儿哼哧一声。

“朝廷绝没有和齐国达成什么和议,仗还会打下去,打到兆安城下为止!九爷是擎天架海之人,没什么能难住他。我信任他,而诸位,必须信任我的判断。”

叶星辞的双眼,因缺觉而布满血丝,像炉中的炭。

见众将不再有疑虑,他起身卸甲,云淡风轻:“把军法处人的叫来。我在军议中擅自离营,责打二十军棍。”

卸去甲胄,他又脱了衣裳,摘下红色锦囊。众人都劝不必如此,他从容一笑,步出帐外,跪在被薄雪打湿的地面,双手撑在膝头。雪花落在健朗的背肌,倏然化为水珠。

“取刑棍来。”叶星辞对赶来的军法处官吏道。

手腕粗的枣木军棍,棍头包着防止开裂的生牛皮。

“行刑。”他亲自下令,“不许手软。”

枣木棍裹着雪花砸下时,观刑的将领和驻足的巡逻卫兵发出惊叹。这些中箭了也不哭一声的硬汉,全都双眼蒙泪。

“一!二!”掌刑官报数声带着颤,行刑者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棍子,打得乱七八糟。

叶星辞面无表情,直盯前方营火。血珠飞溅,冲撞着半空的轻雪。疼痛令他格外清醒,他要永远记住这疼,记住方才的迷惘。

当第十八棍落下时,斜刺里冲出两道身影,滑跪而来抱住刑棍,竟是早已离开的朋友。

于章远哽咽地解下披风,裹在叶星辞渗血的后背。宋卓吸着鼻涕,哭道:“你好傻,别因为我们而惩罚自己!”

“与你们无关。”叶星辞冷冷斜睨二人,起身按住他们,看向军法处的人,“他们擅离职守,每人二十军棍,降为步卒!”

二人互相看看,苦着脸卸甲脱衣。挨打时,还边叫唤边埋怨彼此:

“啊呀——早知道,就晚点回来了——”

“我说不急,哎呦,你偏急!正赶上这场面,棍子都是现成的——”

叶星辞看得出,行刑的下手并不重。惩治过后,他把于章远和宋卓带进帐内,三人互相上药。

叶星辞神情淡漠,没问他们为何去而复返,涂药时故意手重。曾痛骂他的宋卓抿着嘴,有点局促,一语不发。倒是于章远先开口:

“我俩安葬了司贤,想在附近买点干粮,回家路上吃。正遇见一伙商贩,围着一间茅草棚子,在那指指点点地叹气。过去一看,是个姑娘自缢了。树都被砍光了,听说是在桌角跪着吊死的。她爹娘,就是来讨说法的老两口。老太太痛不欲生,哭得脸色青紫,当场也去了。”

说着,于章远黯然垂首,反手摸了摸背后的伤。

宋卓哽咽着接话,咬牙切齿:“司贤该死。无论我们多不想失去他,他都该死!你没错,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伤心。”

叶星辞眨了眨酸胀的双眼,拍拍二人的肩。话已至此,不必多言。

他说该睡觉了,叫他们也回去睡觉。明早起,二人在门前值守,做传令兵。将来立功,再恢复原职。

“对了,那老伯把这欠条给我们,说没啥用了。”于章远亮出始终攥在手里的东西,“他牵着两匹马,往西走了。他是齐人,我问他,怎么不往东,去江南腹地。他说:昌国的官府更靠谱点。那位年轻的将军,也一定会接着打胜仗的。”

叶星辞叹了口气,撕了欠条,说起为何自罚:“一个时辰前,我与二哥交手。我被他的喊话勾得方寸大乱,差点抛下几万人……”

聊了片刻,于章远和宋卓猫腰缓缓往外挪。忽然,于章远回头,无比笃定:“九爷一准没事。”

叶星辞忙问由何判断?

“你记不记得,我写了一封诘屈聱牙的信给罗雨,想刁难他。”于章远有点古怪地笑了,“后来,他回信了,胡乱引经据典,满篇错字,写了一沓纸。那时,九爷已经告诉你他在装病了。假如九爷真病了,罗雨哪有心思,写那么长的信?”

叶星辞愣了一下,豁然开朗,哈哈大笑,震得后背生疼。

他借来罗雨的大作,边读边笑。罗雨说,自己对三人的思念之情,如老牛舐犊。想必,三人对他的牵挂,也是羊羔跪乳。

叶星辞笑得直流泪,而后伏案痛哭。

六日之后,军粮告罄。士气却不崩,全凭对主帅的信任维系。

头顶翻滚的彤云间漏下金光,像一面被箭矢射穿的战旗。

叶星辞点了一万兵,决定向东奔袭二百里,劫取齐军的一座粮仓。他把长枪挂在鞍下,昨夜打磨的枪刃泛着青芒。

“取酒来!”

数口陶瓮抬至阵前,浊酒在冷风中泛着白雾。叶星辞从胸甲掏出爱人相赠的铜镜看了一眼,接着,将酒碗高举过头:“此去二百里,极为凶险。诸君同心同德,险境定化坦途。”

身边的雪球儿不拿正眼瞧他,还放屁,似乎记恨他说要把它宰了吃肉。

“岂曰无衣!”叶星辞饮尽酒水,狠狠摔了碗。

将士们也痛饮壮行酒,甲胄铮铮相撞。其下,藏着妻子绣的平安符、幼子乳牙串的护身符。铁甲下的柔情,正化作热血。

叶星辞翻身上马,忽见箭塔的瞭望哨挥动旗帜。他定睛细看,关乎粮道。他心里一动,命全军原地待命,单骑驰向西边。

迎出几十里,只见一辆粮车正破开薄雾,缓缓驶来。后面,还有一辆,又一辆……蜿蜒如龙。

当先一骑,是李青禾。

见主帅单枪匹马立在当道,他驱马赶了几步,黝黑瘦削的脸上浮起笑意:“叶将军,李某没食言吧?这是两天的用度,下一批粮由周知府经管,马上就到。令兄所需的军粮也送去了,不用担心。”

他双目赤红,两腮凹陷,颧骨凸得几欲顶破双颊。

叶星辞喉头一酸,视野被泪水模糊。他在双眼抹了一把,请教怎么做到的?简直是奇迹。

二人并马而行,李青禾莫测地笑了,卖了会关子才说出真相:“用盐换的。”

“盐?”

原来,为了迅速筹粮,李青禾命随从四处宣扬:只要把粮食运到重云关,就根据数量,发放卖盐凭证,即盐引。凭盐引,可去盐场提货。每送一石粮,给一张盐引,可提一百二十斤盐。

盐是暴利,大昌的盐商屈指可数,盐引从不发放民间。李青禾手持金牌令箭,政策一出,无人质疑。士农工商闻讯而动,举家肩扛手提、推着小车,用粮食来换盐引。

盐引是由李青禾私自签发,铃盖钦差印信。

“私发盐引,我恐怕要掉脑袋了,已经上疏请罪。”李青禾语气沉重,却无悔意,“没关系,舍得一身剐,也要保军队不乱。临行前,我答应过王爷。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你就留在军中,谁召你都别回去。”叶星辞挽紧缰绳,心口滚烫,“放心,九爷会照顾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