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袅袅的春香在纱帐里盘旋, 香气弥散开来。

杜泠静轻声,“今晚,就把这香留下来吧。”

她把话, 给他说得更明白了些。

可是他却立在那里不动了。

杜泠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不妥、时机不当, 还是他并不想?

她琢磨不透, 不想他突然开口,嗓音比惯常低哑,却道。

“我出去转一圈。”

话音落地,男人转身极快地走了房门。

杜泠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房内倏然间只剩下她和嬷嬷点起来的香,在室内悄然没了动静。

“……”

眼下到底是何等情形, 杜泠静也理不清了。

只能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古书是修不进去的,书里夹带的消息也是找到了的,她只得随手翻了几页书, 但字如过眼云烟, 一个字都没落进她心里。

不知过了两刻钟还是三刻钟, 正院服侍的小丫鬟盈壁和香溢端了匣子快步到了门前。

杜泠静看过去,见是一套崭新的衣装和一整套首饰头面, 她疑惑,听见两人道。

“夫人, 是侯爷方才吩咐的。”

天色已经晚了,夜幕将整座府邸都笼了起来, 灯火点亮在檐下,他突然吩咐这个做什么?

她只好把衣裳也穿了起来。

那是一件丁香色绣亭台楼阁的交领袄衫,并淡紫色十二幅缃裙。

杜泠静许多年没穿过这样娇艳的衣衫, 她记忆里自己穿这般衣裳,已是七八年前,父亲尚在的时候。

盈壁帮她换了新衣,香溢替她重新梳理了头发,用那一套崭新的珍珠头面,缀满了她的发髻。

她隐隐明白过来。

果然等两人替她重新收拾妥当,宗大总管亲自来了,跟她行礼笑道。

“侯爷请夫人,往后花园漱石亭赴宴。”

还赴宴……

杜泠静有点想笑,当着大总管的面又不好意思,点头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门去。

风中夹杂了些细细的雨丝,盈壁在前挑灯,香溢为她打了伞。

然而一路穿梭过花园花木,拾阶向上到了侯府最高处漱石亭,却见宴已经摆满了桌,他人倒是还没来。

她只能静坐下来等了他一会。

仆从将六角亭的每个角都点上了灯,又在亭子外围绕了一圈坠了长苏的帷幔,雨丝被挡在外面,只有风从下摆溜进来,转上一转。

侯府景色安静怡人,杜泠静不紧不慢地多看了一阵,只是目光掠过假山下面时,看到那儿种了一丛翠竹,这样的深秋季节,独独竹子尚且苍翠。

竹林……

她思绪滞了一滞。

但下一息,熟悉的脚步声从假山另一边,伴着漱漱风声而来。

崇平亲自在前挑灯照路,杜泠静转头看过去,看见男人换了一件柔蓝色如意纹锦袍,脚蹬黑靴,窄细的腰间坠了一块墨石佩,发戴墨玉冠。

英眉被灯火映衬的越加浓密,他姗姗来迟。

杜泠静:“……”

她又有点想笑了,不过就是吃顿晚饭罢了。

但男人已从崇平手里接过了灯,崇平退下,高高的漱石亭里只剩下他与她,同檐外细细的风雨。

“娘子请。”

杜泠静坐了下来,他亦坐了下来。

当真一副正经宴请的样子,他给她布了菜,又倒了杯酒,风吹得帷幔下坠着的长苏在亭内飘飞,他敬了她一杯,照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同她安静吃起饭来。

这正经的架势,令杜泠静都禁不住惊讶。

一顿饭吃完,夜又更深了几分,下面的人将餐盘撤了下去,又替两人拿了披风过来。

但亭外的小雨也细细密密越下越紧。

杜泠静起身看过去,不远处皇城角楼在望,明亮的灯火将细密如丝的夜雨照亮。

他低声,“今晚,像不像娘子嫁进来那日?”

杜泠静恍惚了一下,距离她嫁进来,月余已过。

她点点头,男人则拿过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你我还会有无数这样的夜晚。”

杜泠静看过去,有更声自院外街巷中响起,他忽的将她抱了起来。

“别沾雨。”

他低头同她说了一声,叫了崇平撑伞,抱着她离开了细雨纷纷的漱石亭,一路往回而去。

沿路不断有仆从照亮前面的路,又在他抱着她大步而过时,低着身退下去。

直到一路到了侯府正院正房里,连崇平也掩了门,远远地退开了。

内室里嬷嬷傍晚点起来的合欢之香,此刻浓郁到几乎粘在纱帐上。

杜泠静刚轻吸了两气,便觉身子隐隐有些发热。

他则将她放到了榻上,将裹着她的披风除了,抵上她的额头,此番没急着落上他的吻,用鼻尖轻轻蹭到她的鼻尖上。

他的动作很轻,杜泠静被他鼻尖蹭得心跳加快了几分,他这才一吻若蝴蝶般落到她的唇角,几息停留。

没有长驱直入,也没有攻城略地,只这般似小船在清波中停靠。

杜泠静耳边有些微微发热,他发现了,低笑了一声,将她又抱了起来,撩开层层纱帐,到了床边。

窗外的夜雨越发紧密了,漱漱落在房檐上,又凝成雨珠滴滴答答滚落下来。

室内的香正燃到浓郁之时。

他将房中的灯盏盏全部熄灭了,只留了床边一盏,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头解了他自己的衣带。

床边矮矮的小灯,小小的火苗将他身形衬托得十足高峻。

此刻,他除掉锦带锦袍,信手搭在花梨木的衣架上,背身坐在床边脱靴,只着单衣的肩背如连绵的群山般起伏宽阔。

他脱下靴子,便把那单衣也解下丢去了一旁,宽阔的肩背下,窄细的腰身上面则遍布着道道经年的旧疤,但那劲瘦更收着一条一条的肌理线条向下,最后统统没入到裤腰边缘。

空气里弥散的嬷嬷的香,将杜泠静身上热意又催几分。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也轻解了衣带。

只是刚解了一半,手却被人握在了手里。

他竟已退去完毕,此时低头到她身前,“我来。”

杜泠静眨了一下眼睛,见他倒是熟悉。

这些日,他总与她这些衣带理会,总惯在夜深时,贴了身子抱着她入睡。

最开始,她紧绷难以松懈,可夜夜如此,直到今日,他手下熟稔,她也没了先前的紧绷,就由着他,将中衣自她肩头褪下。

只是中衣一褪,床边的小灯那昏黄摇晃的光,就只昏昏晕在她胸前的小兜上。

小兜红软,她肤色白皙,有什么起伏着撑起那小小的衣裳。

男人呼吸一重。

窗外那颗江南移来的芭蕉,每日都有人专司养护,秋日冷如京城,那芭蕉也照旧翠绿着伸展枝叶。

雨滴滴答答地从檐下落在芭蕉阔叶上。

她被他抱了起来,又平平放到锦被里。

她心跳如同哒哒打在芭蕉上的雨滴,随着雨势渐紧,咚咚地快了起来。

他的目光一路向上掠过她身前,又落在她脸上,她不由地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而他则顺势,低头轻贴了她的耳朵。

酥酥颤颤的感觉自他贴近的唇下扩散开来,下一息抬手,握住了她的腿弯。

他的手掌亦如肩背般宽阔,掌心紧贴着将她整个腿弯都握在其中。

窗外夜雨滴滴答答直落,不知有什么似是突然倾倒了一下,窗外呼啦响了一声。

响声激得杜泠静,下意识地倏然绷紧了身形。

上两次,都是如此。

他也感觉到了。

但这次,他没停下。

他用指腹轻轻捏了捏她的腿弯里,轻捏着摩挲着打了个圈,不急又不徐。

有点发痒。

他又轻按了几下,指腹上的薄茧剐蹭间,痒意令她莫名地软了软。

她略略放松,窗外的雨也缓了几分。

似有鸟儿躲在芭蕉叶下避雨,见雨势微缓,啾啾叫了两声。

杜泠静慢慢吸气又呼出来,而他则缓步向前,到了凹陷谷地侧旁。

他掌心越发地烫了,烫得杜泠静仿佛进入了闷热的暑夏,雨将落未落之前,闷热潮湿难耐。

她呼吸重了起来,脊背又不免绷紧。

他亦更重了呼吸,却仍旧不急,英眸看住她的眼睛,手下极有章法地掌控着。

杜泠静眼睛飞快地眨了起来,眸子前涌起细密的水雾,而闷热谷地里方才将落未落的雨,竟随着他的布控,滴答落下几滴。

她不禁紧抿了嘴。

而他则低低地笑了笑。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却见男人笑意微顿,下一息,有天星巨石滚烫自天外倏然降落,划破长空,直抵那片闷热的谷底间。

她不由深吸一气,而这一次他没再给她任何迟疑的机会。

她脊背骤然绷紧,说不清的细痛与滚热,以及每厘每寸统统撑满的感觉,从未有过地交织着向她奔袭而来。

她止不住张了嘴。

他似乎也有些耐不住,呼吸乱了两分,又侧了下头,极力压了下去。

窗外的雨在方才那一缓之后,并未停止,反而又重了起来。

雨且进且退,细密缠绕。他亦一样。

撑胀着太满了,杜泠静只觉通身毛孔都被撑到打开了来,通身颤着出尽了汗。

而他也知晓自己,只能手下握着她,安抚着,替她掌控着,慢慢地向内,让她多适应他一些。

但她越发承不住了,下意识想逃。

到了此时此刻,他还能让她逃?

他干脆彻底而入,又在某刻将她径直抱起来,与他紧贴相对,令她彻底接受。

“泉泉……”

她低啼。

生于南地的芭蕉,不知能不能受得住北方的寒风。

这一夜北风倾力呼啸,芭蕉在雨中悄然摇曳。

到后面雨渐渐停了下来,杜泠静已酸极,被他用手拢了,靠在他的肩窝里。

陆慎如干脆向后倚靠在了雕花床背上,让她趴在他怀里昏昏休歇。

他细吻在她泛红腮边,抬眼看着她疲累发酸到闭了眼睛的样子,吻意更重几分。

外面雨声停歇,风声却是紧了起来。

床边的小灯悄然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只小火苗,挣扎着摇晃了一下,灭了去。

窗外无月,房中无灯,室内昏暗,蓦然间很像那一年的勉楼。

思绪顺着就飞到了那年,他受了重伤,在勉楼的隔层里养伤的日子。

那时的勉楼隔层,便是如此的昏暗。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他在昏暗中静默养伤,她则坐在日光中安静读书,时不时会到书楼深处寻一些他祖父留下来的旧迹。

就比如她在初夏的时候,意外翻出了一根旧旧的胡笛,她似乎也同人学过笛子,但试着吹了吹,竟不论怎么调都走调。

秋霖说“姑娘吹笛,怎么像毛驴拉车?”

她尴尬地赶紧放到了一旁。

可她却是不甘心地,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胡笛技法的书,照着上面所写又吹了几次,可还是吹不明白,仍旧走调。

他看着她站在窗前长长叹气。

他心道吹不明白就别勉强了。

她也确实没再勉强。

只是到了夏末,他的伤养好了一半的时候,她竟又从那胡笛附近,翻出一封她祖父与友人旧时的书信。

心中说他祖父曾跟友人感叹过,活了一辈子读过许多书,可惜没行过多少路,更是没出过关。诗中有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他既没出过关,也没听过羌笛之声。

友人姓名,她未能发现落款,但却在信中道听一声羌笛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便在关外找人专程制了一根,随信一道寄到了青州,赠予了她祖父。

她发现信的那日,恰离着她祖父的忌日没差几天了。

她思量着又把笛子拿了出来,让阮恭找人去修,若能修好,改日正好吹去祖父坟前。

然而青州并没有会修这胡笛的师傅,阮恭连着找了三个人都无功而返。

她却想祖父既然收了人家赠的笛子,照着祖父的性子,多半也会收一本教修笛吹笛的书册。她这么想着,在书楼里寻了一晚上,还真就被她找到了。

可她是修书执笔的手,哪里修得了笛子,刚拿起刻刀,忽的划破了手指。

指尖被她划破了一条长长的血口,鲜血呼呼地就冒了出来。

他在隔层里深吸了一气,见她一双长眉都紧皱了起来,恰好她父亲来了,连忙让人拿了药来,给她止血。

但血口太深,寻常的止血药竟止不住,他让崇平立刻送了军中的止血药过去,幸而没几时血停了下来。

修笛的事又不成了,她摇头又叹气地看着那柄笛子,再过两日就是她祖父的忌日了。

那天晚上,他让崇平将笛子取到了隔层里来。

这胡笛同中原的笛子不太一样,但他在边关吹笛多年,幸而都通晓一些。

他在此养伤的事情,外人并不知道,此刻也不便发出什么声响。

他只能用笨法子悄然给她试了音,找到了走音的关键,修了起来。

早间崇平醒来看见他坐了一夜,大吃了一惊。

“爷的伤还没完全好。”

他说无妨,将笛子交给他,“趁她回来之前,给她放到原处去。”

他倒是不困也不累,只是想知道等过两刻钟,她提了书袋来勉楼里,骤然发现昨日弄伤了她手指的笛子,一夜见能吹了,会是怎样的神色?

还叹气吗?

他只想想就暗觉好笑,静倚在墙壁上,从隔层细缝里看着她的书案,等她前来。

过来两刻钟,她果然来了,穿了一身丁香色衣裙,手指被秋霖厚厚地包成了粽子,她不灵活地动了动,看见那柄胡笛,又是叹气,然后走了过来。

他目光就定在她身上,等着她再试着吹上一声。

谁知她刚把笛子拿在手里,阮恭忽的前来报信。她只听着外间的吵闹和阮恭脸上的喜意,就止不住问。

“是不是三哥回来了?”

三哥,他这一夏天听她提过好几次,他以为是她本家的兄弟,春日里因着身子不好,去了山里养病,时不时会给她送封信来。

阮恭连声说是三爷回来了,“三爷带了东西来看望老爷,也来瞧姑娘呢。”

他见她脸上笑意更甚,而秋霖也从外而来,叫了她。

“姑娘快去看看吧。三爷怎么从蒋家带了这么多东西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咱们家里下聘。”

蒋家?下聘?

他愣了一愣,却从缝隙里看到她听了这话,脸唰得一下红了。

一整个夏天,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神色。

从未有。

而下一息,她径直放下了那刚修好笛子,转身就下了楼去。

“一走四五个月,也不知道他身子到底养好了没有?”

衣裙翻飞之间,她已离开勉楼,快步奔向刚从山里回来的人……

记忆在房外呼呼的夜风声里渐远。

勉楼在千里之外,旧事也沉在数年之前。

都不再重要了。

陆慎如侧头看向怀中的妻子,用锦被裹了她的身子,又替她拨开湿透的长发。

前尘旧事,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