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从山上走小道, 往山脚下的镇子上去,并不算远。

杜泠静看着那位侯爷,他一路往下去, 脚下生风,她有心去跟, 也完全跟不上, 不时就到了山下。

这一路上,他自是一句话都没同她说,偶有目光转回头落在她身上,也只浅浅一触, 甚至不及她跟他远远地道一句唇语,就收了回去。

杜泠静实在不知怎么办, 这会到了镇子上,见立时有官府的人、锦衣卫的人,似乎还有京城来的侯府侍从,都在他周遭, 等着他的意思、吩咐。

她更是不好相扰, 远远瞧了瞧他, 恰见亭君送走了来给扈廷澜看伤的大夫,走了过去。

她问扈大哥如何了, “满身旧伤叠新伤,之后还要进京配合彻查, 未必能得了休歇。”

扈亭君亦叹了口气,又觉门前风太大, 拉了杜泠静往落脚的院子里走去。

“方才的大夫说,大哥伤势倒也在愈合,只是近来风邪入体的人极多, 大哥这般情形更易被风邪入体,本就重伤,还在沾染风寒,再赶路,更不要说,邵伯举虽然被俘,大哥却甚是伤神,这一身伤可怎么好?”

莫说扈廷澜,杜泠静见扈亭君都眼睛红红的,提及邵伯举,连着叹了几气。

这种事情,杜泠静也无法安慰,只能牵了她的手,“不管怎样,能顺利从邵氏的刀下出来,就已是万幸,别想太多了。”

扈亭君晓得。她日夜都思念着家中的小女儿,恨不能飞身到女儿身侧,后也曾想过,若自己和夫婿郭庭都活不下来,孩子还那么小,要怎么办?

她眼角微湿,但此刻一切都安定了,她不禁看向杜泠静。

“多谢静娘,若没有你,我们恐怕更难脱身。”

杜泠静跟她摇摇头,“你我之间道什么谢?”

扈亭君笑起来,只是握着她的手察觉她手下冰凉,不免叮嘱了她,“你也小心些,自秋入冬,天温陡降,着了风寒轻则遭罪,重则要命的。”

杜泠静自是晓得好歹,说自己明日就多添衣裳。

不过见好友忽的多看了她几眼,嗓音轻了几分,“说起来我们这些人最该谢的,其实是侯爷。”

若是陆慎如不欲秉公处置此事,他们逃得出邵伯举的虎口,也难逃过陆慎如的掌心。

杜泠静再没想到他能亲自来,更没想到他来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处置,最没想到,他真是要帮她救人,哪怕出了荣昌伯府的事,也未更改对她的允诺。

她一时没说话,扈亭君捏了捏她的手。

“方才,你同侯爷怎么说的?”

提起这个,杜泠静尴尬了一下。

“他……不肯跟我说话了。”

扈亭君眨了眨眼。

房中静悄悄的,房中刚烧起来的炭火不急侯府,总是有噼啪的细响声。

杜泠静还从没遇见过有人不肯理会她,不肯与她说话。

她半垂了眼眸,惆怅又无奈地叹气。

扈亭君生着一张圆脸,藏匿数月人瘦了许多,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大大的,在柳叶弯眉下眨着,泛着灵动的光亮。

她眼眸灵动,便越发显得一旁惆怅默思的人,透出些呆气出来。

她笑了一声,“静娘呀,人家不跟你说话,那是因为生气了。”

杜泠静也看出来了,“真的生了这么大的气?”

生气到话都不跟她说了。

扈亭君道这件事是出了些岔子在里面。

她认真帮杜泠静分析了一下。

“你想啊,咱们先求了人家,人家也应了,接着出了荣昌伯府的事,你便觉得人家同咱们非是一道,便自己走了。结果人家侯爷,完全没有要反手害我们的意思。”

“人家毫无伤人之心,甚至愿意损伤自己的利益来帮衬我们,或者说是帮你。可你却怀疑人家,那能不生气吗?”

她说这还不能只叫生气,“还有伤心吧?”

伤心?

杜泠静眼前不由浮现出他沉落的眸色……

扈亭君说也不能完全怪她,“到底你们成婚才两月,又是圣旨捏在一起的,若想两月就全心信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何况那是永定侯。

更何况,静娘心里,只怕蒋解元还没走远。

扈亭君不由问了她,“你同蒋解元的事,他都知道吧?”

杜泠静点头说知道,“我亦同他直言过。”

扈亭君听闻她跟人家直说过,吓了一跳。

新娘心里有前人,就已经是忌讳,她这老友竟然还敢跟人家直说。

静娘确实是这样的性子,她总以最澄净的心思待人。

只是对面可是永定侯,非是邵伯举之流能比得过的真正的权臣。

她不禁问,“那、那侯爷婚后待你如何?”

杜泠静道,“甚好。”

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又说了“甚好”二字,扈亭君眨了眼睛,看来是不比先前的蒋解元差。

蒋解元是何等温柔谦谦的君子,待静娘又是如何的心意,扈亭君是亲眼见过的。

那位侯爷是何等杀伐果决、威震天下,同蒋解元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他待静娘,竟不比前人差么……

可惜静娘心里还有前人未走的影子。

然而圣旨赐婚已成,前人的影子,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倒是眼前人,更该惜取。

自是照着静娘的性子,跟她说这些道理只怕用处不大。

扈亭君干脆道,“照你这样说,人家侯爷生气伤心,不肯同你言语,那真是不奇怪。你该给人家好生赔礼道歉才是。”

好生赔礼道歉?杜泠静也想这样,她不禁问,“他都不跟我说话,要如何赔礼道歉?”

这是个关键。

赔礼道歉当然是要投其所好。

扈亭君越发将声音放轻,“那你们平日里如何?我说的是没人的时候。”

只他们两人的时候吗?杜泠静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

“侯爷颇为会照顾人,若夜间我口渴醒来,他会先我起身,帮我倒杯温茶来。”

杜泠静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个。

从前在青州老家,不管是秋霖还是艾叶夜间在她房中伺候,她多半舍不得叫醒她们,得自己披了衣裳走下去。

可自从同他成婚后,她再没自己动过身……

她这话说出去,见亭君愣了一愣。

亭君脑袋有点懵。

权势滔天的永定侯,外面的人巴结都巴结不得的侯爷,这是在亲自伺候她们家静娘吗?

亭君想象不出来,但再看自己的好友,只觉她家静娘可真厉害,她与有荣焉!

“那这赔礼道歉之事简单了。”扈亭君已经明白了状况。

她同杜泠静道,“赔礼不用了,只道歉就行。平日里人家侯爷照看你,今日转换一下,你也对人家侯爷稍微上点心。哪怕是主动给人家倒一次茶水,磨一次墨,人家就不会再伤心生气了。”

杜泠静暗暗皱眉,“就这样吗?”

他给她帮了这么大的忙,就嘴上说两句,倒杯茶就消解了?

会否也太过轻飘飘?

她想到为了寻人之事,他先是给她开了归林楼,接着又亲自赶来了保定。

只是他似乎什么都有,而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似乎不拖累他,就很好了……

她正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想着,亭君忽然打断了她。

“你可别胡思乱想,你要是信我,你主动点,端茶倒水就够了。”

她说着又叮嘱她,“你记住了,人家平日里怎么照看你的,今日你就怎么办,我保证明日侯爷比不再生你的气!”

她言之凿凿。

杜泠静莫名觉得好笑。

侯爷真的会像她说的一样,这么简单就能劝好吗?

只是她自己也没有另外的办法。

她道,“我记住了。”

不时她离了扈氏兄妹落脚的院子,先回自己的宿处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秋霖一边替她重新梳理发髻,更换衣衫,一边不由地想到此番,侯爷竟然亲自来了,若非如此,自己姑娘哪还能这样全须全尾地下山,只是脏了裙角,连头发丝都没掉。

阮恭今日提醒了她,说他们这些跟随姑娘的人,最紧要的是看着姑娘越过越好。

她原先想,侯爷再怎样,也不可能比得过三爷,又是圣旨捏合,姑娘极不情愿。

但眼下看来……秋霖叫了杜泠静,“夫人晚间就在侯爷处过夜吧,我同艾叶把行李收拾了,都安置过去。”

既然是去赔礼道歉,杜泠静估计自己今晚也不必回来了。

她点头说好,只是多看了秋霖两眼。

这次那人可真是帮了她的大忙,连秋霖态度都不同了。

她心里思量着这些,她委实不太擅长的事,有想着亭君的“提点”,去了他落脚的院子。

她到的时候,陆慎如正在同人在廊下说话。

京中有事送了几封信过来,有两份他拆开看了,直接吩咐下去即可,但还有几封得他亲自回信。

但他刚同人说完第一件事,就察觉有裙摆飘进了他的视线里。

他立着没动,仍旧继续听人禀来京城的事。

廊角种了一株早梅,天越冷,梅树越是含苞待放。

回禀的人把事情都说了来,见身前侯爷似乎在仔细听,也时不时应上一句,但目光却好像从眼角,悄然越过梅树长了骨朵的枝杈,看向庭院另一边夫人淡粉色的裙摆。

裙摆随风摇曳,好似含苞待放的梅,已经开出了柔嫩鲜丽的花来。

陆慎如目光多落下了几息,但见她抬头看来,又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到她一样。

杜泠静等了他一会,见他只同人说话,连看都没看见她,只好撩了帘子,先进了房里。

男人目光又自眼角,在她走动起来的裙摆上停留几息。

杜泠静进到房中,就让秋霖道了茶来。

秋霖还以为她身上泛寒,要吃点热茶暖暖,不想她却让秋霖将茶水放下就行,再多备一只茶碗来。

秋霖连忙照做,又在侯爷进门前,快步退了下去。

男人没过半刻钟的工夫,就把事情吩咐完了,转身往房里走。

他甫一进门,杜泠静就看了过去。

男人这次看了她一眼,但唇下抿着,神色隐隐还是之前的沉闷,一言不发坐到了桌案前。

崇安呈上了几封书信,并几道宫里发下来的折子,就快速离了去。他则默然翻看起来。

杜泠静待房中稍稍静了静,就起了身。

陆慎如亦看到她娘子站起了身来,还向他走了过来。

他继续拆了一封书信,“细细”看着未动,眼角却见她端了盏茶轻步走了过来。

她自无半分矫揉妩媚讨好姿态,就这么纤纤素手将茶盅放在他桌边,不紧不慢地跟她柔声道上一句。

“侯爷,喝点茶水吧。”

她说完,没立刻走,还立在他桌边,安静等了他的回应。

她的袖摆就落在他的书案上,又仿佛抚到了他心头,软了一下。

但他却忍着没有看她,略显冷淡地“嗯”了一声,算做回应,端起茶盅浅饮了一口。

保定的茶水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甘甜,只这浅浅一口,甘甜在口中瞬间四散开来。

陆慎如当然知道甘甜的不是茶水,他克制地只饮了这一口,就将茶碗放了下来,似若无意地放到了远处。

她还立在他桌边没走开。

杜泠静是没走开,但是看着他冷淡的回应,暗觉亭君的办法恐怕不太行。

男人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娘子,见她隐隐有要走的意思了。

他抿唇,将拆开的信放在一旁,又从另一边拿了回信的白纸来。

然而他刚拿了纸,就见方才为他端茶的纤手,此刻细长白皙的手指,捡起了他的墨来。

“我替侯爷磨墨吧。”

她在砚台中倒了水,一手撩了袖子,一手替他磨起了墨来。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淡粉色褶裙,上身穿了见白色银丝镶边的对襟褙子。她撩了袖子替他磨墨,一圈又一圈,将坚硬的墨细细研磨着晕开在砚中清水里。

陆慎如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何时给过他这样的待遇?

他抿着唇继续不说话,提笔蘸了她的墨,看着来信的人,不知此人何德何能,能得了她亲手磨的墨,回过去的信。

待墨磨好,她没再继续停留他桌案边,他目光瞧着她转身离开,但她却没走远,拿了本书,坐在了书案正对着的窗下桌边。

就像平日在家,他时常会拿了折子公文,回到正院陪她修书一样。这次换他坐在桌案边,她于窗下看书相陪……

他知道自己多半生不了气了,她不知是经过了哪位高人指点。

一杯茶、一砚墨、两句话、安静看书以陪……

男人闭起了眼睛。

天色已晚。

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就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门前吩咐了崇平两桩事,回房时,她已洗漱过,将书放在桌上,人也只穿了素色中衣,坐在了床边向他看过来。

这次她没说话,只是微微歪头看他忙完了没有。

杜泠静心里打鼓。

一晚上了,他也没跟她说话,亭君的办法是不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