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如褪了外间的锦袍, 随手挂在了衣架上,从眼角看见妻子坐在床边,青丝搭在她左边的肩头, 她亦向左微微歪头瞧着他,瞧他忙完了没有。
窗下的小灯照的她长发黑亮, 肤色白皙, 只着素衣坐在床边,有种说不出的乖巧。
但陆慎如继续抿着唇不说话,他亦洗漱了一番,又往桌边不急不慢地饮了几口茶水, 想起什么事又往外吩咐了一声。
她还坐在床边等他,一直在等。
他这才往内室走来。
他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 杜泠静心下打鼓不停,但也坐在那等着他过来。
终于,她见他忙完了,亦收拾停当了, 走了过来。
其实细想, 他允她搬行李与他同住, 晚间既没有宿去旁处,也没有嫌她打扰、撵她出去, 会不会也是暗含着,在慢慢消气的态度?
杜泠静仍旧坐在床边, 等着他,看到他脚下一步步走过来, 心头还微快两拍。
陆慎如她还是坐在那,似乎不想是有什么话,要跟他立时分说清楚, 但也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他不得不开口。
“娘子是要睡在外面吗?”
他跟她说话了。
杜泠静免不得提了精神,但他这话却显得颇为冷淡,调子压着,显然是还在生气。
她点了点头,说自己今晚睡在外面。
“侯爷夜里若是口渴,同我说就是。”她想若她睡沉了不曾察觉,又补了句,“侯爷只管叫醒我。”
话音落地,她察觉男人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
陆慎如见她不是说笑的,也不是客气一句,竟还真要睡在外面。
她双手交叠坐在他身侧,只着素色中衣,领口袖间隐隐有书香之气散来。
他不免想起那年在勉楼,最初他因伤势不便挪动,只能躺在某处的角落里,并不总能看见她。
偶尔她恰好走到他目之所及的隔层外,夏日里,像一只翅膀如浅色花瓣的蝴蝶,穿着浅浅的衣裙,于书楼里安静停留。
他舍不得弄出响动,怕惊走了不期而遇的蝴蝶。
但此刻,她却说要伺候他?
陆慎如目光在他娘子身上停了太久。
但他什么也没说。灯火摇晃了两下,杜泠静不明白他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就像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了一样。
她思来想去,干脆问出了口。
“侯爷还生气吗?”
话音出口,房中静了静,灯火摇动得轻了几分,只如被羽毛轻轻抚过。
她见他神色似缓了缓,但开了口,嗓音仍旧沉着。
“娘子觉得呢?”
杜泠静是来道歉的,自是放低了态度。
“我确实不该对侯爷生疑。”她低声,“甚是惭愧。”
灯影似一片深浅变幻的轻纱,悄然铺在两人静坐的床边,披在她低垂下来的额头上。
陆慎如心跳了一下。
她在给他道歉。
只是这歉意还是略显客气了几分。
男人一时没开口,不想她又向他看了过来。
“生气伤身,侯爷别跟我计较可好?”
她说着目光扫过床边,“以后我都睡在外面,夜间照看侯爷吧。”
她又说要跟他换过来,还真要身体力行地伺候他?
他需要她来伺候?
这与她方才那句“惭愧”一样,都暗含着不易察觉的客气。
他不想让她跟他客气一分,他不免皱了眉。
只是他一皱眉,便见她神色紧张了起来。
这一次,杜泠静把亭君交代她的办法都用尽了,她是真心在跟他道歉的。
但他还是皱眉,甚至微微摇了头。
杜泠静已经确定好友的办法不行了。
他帮她这么大的忙,她还是疑了他,就这样轻飘飘两句,怎么可能真的让人消气。
反而她不断相扰,他应该更不高兴吧?
或许,还觉厌烦。
她暗暗咬了唇,收回目光,落去了外间。
男人突然问了她,“在想什么?”
杜泠静默了默,照实回了他。
“倒也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若是侯爷觉得不便,我其实可以去外间睡。”
她说完,跟他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起了身,要往外走。
不想这一步还没迈出去,手腕被人一下紧紧扣住。
她讶然回身,男人眉头压得更低,直直看着她。
“没有人道歉,道了一半就要走。”
杜泠静这一瞬竟没听懂他的意思。
但下一息,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了过去,待杜泠静反应过来,已被他箍在了怀里。
她困惑不解地惊讶看去,男人沉着嗓音。
“娘子该再诚心一些。”
他径直将她抱到了床上,下一息,欺身吻了过来。
烛灯噼啪响了一声,他咬在了她的唇边。
那力道暗含着连日来的气恼,此刻咬下,杜泠静低哼一声。
男人知道她疼了,不由地再舍不得继续咬她一口,只能摩挲着她的耳朵,重重吻下去。
他吻得极长、极重、极赋掠夺之意,不过多时,杜泠静便喘不过气来了,男人亦呼吸快了两分。
唇下已有了肿胀的痛感,他略松开她,让她喘上两息。
她忽然微喘着轻声开口。
“别生气了,可以吗?”
陆慎如一怔。
若说白日还有高人指点,到了晚间,他稍稍不理会,她就打了退堂鼓要走,他便知道高人的指点结束了。他扣了她,没让她离开,说是让她诚心一点,但也料想她是做不到的。
可此时此刻,她竟又跟他说了一遍——
“别生气了,可以吗?”这是她自己的话。
所以,其实她是真的在意他有没有生气,是不是?
他还是没有出声回应她这句,但指尖摩挲上她微微红肿的唇瓣,再落下的吻,轻缓温柔,与方才再不相同。
他从唇边,吻到她鼻尖,又上至眼角,她细密羽睫静静扑在他唇边。
男人心下柔软至极,吻意再滑落时,不禁从她脖颈、往锁骨、肩头,于轻薄的背上,手则掌控在她腹间。
房中未及燃香,他却无有什么改变,似又因先前的生气更添力道。
但惯用了香气的杜泠静,背后却渗出难耐的汗。
暂时落脚的房舍不及侯府高阔,但精致温馨,不时就潮热起来,全然不见房外严寒。
烛火摇摇晃晃,帐间,他步调慢了许多,但每一次都要从门外开始,拨开门扉一步步走进来。
他不断往里,步步走向最深之地,将整个房舍全部占据,撑胀到最满,到完全步入之时,他看到她忍不住张了嘴巴,眼泪被挤落下来。
他才觉他的存在彻底彰显,退出门去,推门再来一次。
只是这般,嬷嬷燃不燃香不重要了,房中渐渐生出潮热湿气。
直到一场暴雨落过,她原本泛凉的身子湿热透彻。
他将她抱去清洗,等回来的时候,秋霖她们已经将床上物件全都换过了。
杜泠静完全没了气力,睡在里面还是睡在外面,都不重要了。
男人见她沾了被褥便要睡去,终是不仅低笑了一声,“就累成这样?”
“自愧不如……”
她还勉力又认真地回了他一句,后面“不如侯爷体魄强健”没说出来,男人已笑出了声来。
只是听到她嗓音的哑意,摩挲到她纤细的脖颈喉咙外,轻轻揉了揉。
“所以让你好生吃饭。”
杜泠静略略睁大眼睛。吃饭是为这个?
不过,她掀起疲惫的眼帘看着他。
是不生气了,对吗?
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发间还有水珠,啪嗒一下滴在他胸前,他还赤着上身,灯火昏暗,他身上的旧疤深深浅浅地都被掩映下去,只露出他坚实欺负的臂膀。
他眉宇间的英武舒展开来。
果然不生气了。
“娘子在偷看我?”
什么叫偷看?
她只是在看他还生不生气。
但她已经累到不行了,无暇同他细究,闭起了眼睛。
男人倒是还想再同她多说几句,但转眼的工夫,却见她真睡着了。
他只能给她盖好了锦被,握着她的肩头,指尖轻蹭了两下。
陆慎如倒是不困。
目光越过纱帐看向外间的书案,想到她今日得了高人指点,竟能给他红袖添香。
改日他得去谢谢那位高人。
至于先前的事,他先不同她计较了。
若她能不再同他客气地划清界限,那他就此翻过这篇,也不是不行。
……
翌日早间还有些琐事须得处理,陆慎如去关押邵伯举的地方看了他一回。
昔日容光焕发的探花郎,此时落魄到连神魂都不在眼眸中,看来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了。
陆慎如有心问他几件事,他如听不见一般。
他身份特殊,不便用刑,陆慎如多问无益。此事当日已经报去京城,想来今日朝中都知晓了。
而荣昌伯夫人也依照他所言,主动带着两个孽子去请了罪。荣昌伯府百年门楣应该能保得下,但对在外打仗的荣昌伯多少还是有影响。
不管是邵氏还是他这处,看起来是两败俱伤,但倒也算得平衡。
但邵遵和窦阁老等人,会否这样想就不好说了。
昨日有信送来,道有人上奏山西的关口几处千户所,凛冬降至,竟然克扣朝廷下发的粮米,军户缺了过冬的衣裳,逃兵不断。
西北边关,皆在与永定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治下,有人上奏此事,幸而奏折被他提前拦了下来,他已经传令让各地清点米粮棉衣,若是哪处敢贪敢缺,休怪他杀鸡儆猴。
杜泠静醒来之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觉头有些沉,似是灌了泥水一样,又沉又痛,十分难耐。
恰男人从外面忙完回来了一趟,见她醒了,倚在床上发怔,不禁走过来。
“怎么了?昨晚真是累到了?”
昨晚。
杜泠静原本只是在给他道歉,没有旁的意思,可是却……
她不想回答他这句,他则叫了秋霖和艾叶进来,服侍她起身。
崇安在外道了一句,“侯爷,人马已清点完毕,可以启程了。两位知府大人也来给您送行。”
杜泠静这才发觉时候真不早了,他是临时过来,京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这会要启程回京。
他听见知府来跟他送行,不便推却不见,便嘱咐秋霖给夫人换好衣裳。
“昨夜刮了风,今日更冷了,给夫人多穿些。”
秋霖连声应是,杜泠静见他果是不再同她生气,还真被亭君说中了七七八八,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他就这么好说话吗?
但外人眼中的陆侯,似乎不是这样……
她垂眸思量,只是略一思量,头突然痛了一下。
今日起身就沉沉难耐的头,此刻痛起来越发难忍,连带着通身上下都无力起来。
艾叶给她换了厚衣裳,“夫人身上怎么冰冰的?”
秋霖走过来,打量了一下杜泠静的脸色,探手摸到她的额头,吸了一气。
“夫人怎么烧起来了?”
杜泠静从前多在书楼里修书,并不怎么出门,更没跑到过山里来,还在山林里宿了一夜。
秋霖不禁惊道,“莫不是风邪入体,得了伤风?”
昨日给扈廷澜看伤的大夫,还提醒他,小心得了伤风,伤势更难以愈合。
两个丫鬟万不敢马虎,这就要去禀告侯爷。
杜泠静立刻叫住了二人。
“夫人不跟侯爷说,您今日病了吗?”
杜泠静摇了摇头,略一动,又觉头痛万分。
她忍着头痛道,“我只是一场风寒,三五日就好了,别延误了侯爷的行程。”
她已经欠他够多了,昨天什么都没做,他就原谅了她。
她自是不会再疑他,但也哪里好再耽误他,拖了他的后腿?
杜泠静让两人不要去说,“我自己会同侯爷道,我想多留几日,与友人叙旧。”
秋霖和艾叶无可奈何,见她能留下来安心养几日病,又觉得也算妥当。
过了没多久,陆慎如便从外面打发走了两位知府,又回来了。
杜泠静见他神色如常,不似被风邪入体的样子,暗想自己昨夜与他……好歹没过了病气到他身上。
房中连烧了两只炭盆,暖烘烘的,另一只盆似乎还是新烧了没多久,而房中她的物什还没收拾起来。
他还没开口问,她先出了声。
“侯爷眼下就要走了吗?有些友人都聚在此地,还未及多叙几句,难得相见,侯爷看,我可否多留两三日?”
她尽量让自己气息平稳些,男人果然没听出来,只着意她要单独留下的事。
他道,“我本也没准备立刻回京,欲往附近千户所绕一趟,查问一下米粮棉衣之事……其实不去也无妨,那我们明日再启程?”
杜泠静意外。
他竟然还要为她弃了原本安排的事宜,多停留一日。
她只是小病而已,不重要……
她连连摇头道不用,“我想同友人多见几面,然后陪扈大哥、亭君和各位先生们,一起往京里去。”
因为众人多少都受了伤,官府送他们上京,也要等众人稍作休歇几日。
杜泠静算着时间,到时候她这场小病应该好了,正好与众人一起上京。
而他,要去附近千户所查探也好,或者早早回京料理诸多事情,都不耽误。
她说去,见男人微微蹙眉向她看来,“真不跟我一道走?听闻近来保定这边,不少人得了伤风,你不常在外走动,我怕你也染上病气。”
杜泠静险些以为秋霖她们跟他都说了。
但他还不知道,却已经预料到了。
杜泠静不免心中泛起波澜。
他对她,是不是也太过上心了?
从婚后温柔以待,到屡次出手相帮;从赠她归林楼藏书,到为她拿回老宅再扩一路;从他早早就打听到她爱吃燎花糖,再到今日连她出门少,很有可能染上病气都算得到……
就只是因为枕月楼上,他说彼时对她惊鸿一瞥?
还是因为圣旨赐婚,她嫁他,做了他夫人?
杜泠静心中思绪略有些乱,偏脑袋昏昏沉沉,令她更加思量不清。
她不禁看向男人的眼睛,他眸色很深,此细研出的一砚浓墨,他亦向她看来,墨色细柔,仿佛要在她心上落下一滴,又悄然晕开一样。
杜泠静心头咚得一跳,莫名地,有些不敢再继续看向他。
拂党众人落定,她不能让他,为她再留一日。
杜泠静强打了精神,“侯爷无需担心,我会留意的。就只是延误几日,同亭君他们多说些话,过几日就回去了。”
陆慎如见他娘子确实要留下,又想到自己本也要留下大半人手,护送众人来京,而那位扈二娘子,更是位善人……
他轻叹一气,“好吧。那你着意些,若真病了,立时让人禀于我,记得了?”
杜泠静垂了眼眸,轻轻点头。
男人要往附近千户所突查克扣米粮冬衣之事,本就是借道突行,如此方能探出这些千户所的虚实,当下也不便再耽搁,把崇安留下来给照看夫人,带了人手奔马往北去。
男人走之前,见她送到门口,就止了她的步子,只道,“记得我的话。”
他见她“乖顺”地同他点头,这才放心离开。
他很快走了,一路往北离去,连马蹄声都消失在了耳中,可杜泠静回到房中坐下来,却总还觉得他就在身侧。
脑中又有些关于他的混乱思绪,不断起起伏伏,半晌,她才静下些许,轻叹一声。
只是她刚站起来,眼前竟倏然一恍,脚下踉跄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