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好总让侯爷破费。”

歇脚的茶馆, 杜泠静吩咐了阮恭去结茶水钱,这话说完,自眼角偷偷看住了一旁的那位侯爷。

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 茶馆掌柜手下的算盘珠子都拨不动了,阮恭一时没能迈开结账的脚, 周遭一切仿佛凝结住了一样。

杜泠静极轻地眨眼看向那人。

男人听见她那话, 不禁深吸一气压下胸口气闷,只是转头看去,却一下捕捉到了她瞧来的目光。

“夫人是故意如此吗?”

他忽然开口问去,杜泠静心下一顿。

一边暗道他反应真是敏锐, 另一边心想他这闭口禅总算结束了,开口说话了。

可她却神色未动分毫。

她嗓音淡淡的, 一如平日,“侯爷在说什么?没明白。”

她这话问过来,还甚是自然地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一时间竟没分辨出,她这句问话又是真是假。

他不禁细细看去她的神色。

白皙的脸上, 长眉之下, 她眸色如常, 羽睫如扇轻轻扇动,秀鼻下柔唇微抿, 看起来一脸正色,非是有什么故意之姿。

不过她刚才, 分明偷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没想过,自己还有读不出她心思的一日, 拧眉瞧她。

好在这会的工夫,崇平先于阮恭把茶水钱付了。

账一结,杜泠静再“客气”也不成了。

男人还是不确定她方才的意图, 但也稍定了口气,轻哼着起了身。

杜泠静跟在他身后,听着他方才哼声,又见他冷着脸,脚下的步子都跟着带起不悦的冷风来。

真怪。杜泠静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显然是还在生气,打马的力道都重了些,马儿吃痛向前奔去。

他真就是因为旁人跟他客气,才生了气?

自然,应该不是所有的旁人,而是她……

杜泠静见他都快遥遥跑远了,才上了马车。

这段路缓,仍旧换回了阮恭驾车,但崇平亦被他留在她身边随侍。

马车摇摇晃晃向前行去,杜泠静在车中跟随着马车,思绪也摇晃起来。

她不由想起,嫁给他这些日以来的事。

先是要将归林楼给她,说什么都非要她收下,为她开楼藏书,一呼百应,阵仗大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之后她点头愿意与他行完周公之礼,他却转身就出了门去,不时就让丫鬟给她送来新衣,又让宗大总管亲自来请她,往漱石亭赴他之宴;

再到这次,她先是不想与他利益冲突,留了信离开,他竟亲自赶去了保定,却又生气不跟她说话,但这么大气,她端茶倒水他就消了气原谅了他,可转头她不过是没告诉他生病之事,这次气得竟更重了,气鼓得像夏日池塘里的蛙……

堂堂永定侯,旁人眼中他重权在握、威风凛凛,怎么行事又怪又好笑?

杜泠静想着这些事,撩了车帘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早就跑没了影,只留下崇平陪她慢行,但似乎有使人传了信回来,道是要往另一边的岔路上去。

杜泠静往车窗外看,车内秋霖偷偷打量了自家姑娘。

她见她脸上虽还有病色未落,但秀长的眉间舒展,眸色似从冰封下流淌而出的春水,分明天气冷寒,她眼中却似春水映着日光,透出点点的暖意。

她在笑,双唇轻抿着扬起一道浅浅的弧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

秋霖愣了愣,她上次见姑娘如今日般的神色,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

那时姑娘徜徉在书海之中,无忧无虑……

或是被她的愉悦影响,秋霖也缓了神色,“姑娘别总开着窗子,病还没好利索。”

她说着又给她盖了毯子在身上。

杜泠静倒不觉得冷,这会见着马车果然按照某人吩咐的岔路,往另一边驶了过去,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路过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但路两侧摆满了摊位。

阮恭在外跟她道,“夫人,镇上在摆卖附近的山泉水,您要不要下车瞧瞧?”

听闻有泉水,杜泠静自然下了车,崇平亲自扶她下车。

知道的,崇平是永定侯府的侍卫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陪房仆从。

某人倒是在这里也停了下来,他通身墨袍,在前面背着手闲逛。

杜泠静一时没理会他,在另一侧转了转,这才听说附近山里,有温热泉水冬日里也不冻结,村人总是趁着天不亮就上山打上数瓮,到山下来卖。

他们道原本有温泉的地方,都被大户人家买了地盖了宅院,这是今年又冒出来的几处新泉,还没人霸占,又清澈又甘甜。

杜泠静浅浅尝了点,瞧着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上山打泉不易,准备多买几瓮。

不过她还没开口叫阮恭来卖,竟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开了口。

“娘子此番,也要自己付钱吗?”

杜泠静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话音想起,她才察觉他竟就站在了她身后,几乎就贴着她的腰背。

他语调里透着些不寻常的气息,杜泠静暗道他又开始作怪了。

她没回头看他,只道,“那是自然。我还是有些陪嫁的,就不劳烦侯爷了。”

男人一听,就在她发间哼了一声,接着就叫了崇安。

“天寒,莫让这些摊贩再受冻。你去告诉众人,这一条街的泉水我都要了。”

他话音落地,崇安立刻照办。

满街的摊贩一见来了个阔绰的主儿,把所有人的泉水都包了圆,无不欢天喜地,连声道谢不迭。

杜泠静这才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一副宽和模样,同众人道不当什么。

“此泉甚是澄净甘甜,既卖了我,各位便早些回家吧。”

天色已经不早了,谁人不想赚了钱回家,这会侯府的侍卫借了车来,满街的人都把泉水搬到了车上。

杜泠静纵然想要掏钱,但又从谁手里买呢?

偏他低头向她看来,“娘子既然要自己花钱买泉,那你要买多少?把钱给我便是。”

陆慎如道是要看看她,是不是还要真跟他把账算得一清二楚。

他低头瞧她眼睛,她眼眸上似落了两只蝴蝶,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

他倒要看看她还怎么说,不想她倏然抬了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回侯爷,其实我也没准备真要买,就只是看看而已。”

她不买了,他却为了同她对着来,把整条街的泉水都包了。

男人竟被自己的娘子“摆”了一道,气笑出了声来。

有摊贩先前见他包圆就觉惊诧,这会听见他这般笑,还以为他改了主意,不由紧张地问了一句。

“这泉水,贵人不是不要了吧?”

“怎会?”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毕竟是泉水,我必是要的。”

装在瓮里的泉水,陆陆续续地往车上搬去,声音响起,似清澈的山泉越过路边的石,哗哗啦啦落下来一样。

杜泠静心下莫名也跟着泉水在石边一跳,她没开口说话,只眨眼看了男人两眼。

他却叫了秋霖,“再给夫人拿一件披风来。”

秋霖很快去而复返。

他将披风裹在她身上,里外裹了两件,杜泠静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却突然将她抱上了他的玄珀。

玄珀极高,饶是杜泠静由他带着骑过一次,突然上来也吓了一跳。

他翻身直坐到了她身后,打马就带着她跑了起来。

这次倒用不着崇平了,他亲自带了她。

一路跑出去,身后秋霖、阮恭和马车都很快不见了。

杜泠静被层层披风包裹并不觉冷,反而比之车内的闷,外间的风自由而放纵。

他将她揽在了怀里,她心想这人是不是不生气了。

可又听他说了一句。

“阮恭他们都不在,泉泉没钱付了吧?”

杜泠静:“……”

他怎么这么爱计较?还想着呢?

是不是天底下最爱计较的人,被她遇上了?偏偏他又不肯让她跟他“计较分清”。

她想说,她是没带钱在身,但发髻上的簪子,却还是可以当钱用的。

不过转念一想,不知从哪天开始,她通身上下,从头到脚,不管是衣裳绣鞋,还是簪子香囊,都是他的。

甚至连她昨日换上的贴身小兜,都是侯府针线嬷嬷们给她绣的。

她愣了一愣,拿簪子也能付钱的话,便没再说出口。

可男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低声笑在她耳畔。

约莫过了两刻钟,他赶在天黑下之前,在一处还算不错的客栈停了下来。

两人刚走进去,便见客栈里有一位在兜售自绣佩囊的婆婆,走了过来。

她这次的佩囊快卖完了,还剩两只被人挑拣剩下的,卖不卖倒也闲情。

她一眼看到眼前高峻挺拔、英武不凡的男人,便眼睛一亮。

男人亦跟她点点头,那婆婆更走上前来见礼,再见男人身后还缓步跟来一位月韵霞姿、清丽出尘的娘子。

那婆婆不由便笑道,“这便是贵人的娘子吧?难怪买了一整匣的簪花相赠。”

男人自是没说什么,但杜泠静微微一顿。

“簪花?”

她没见到什么簪花,转头看了那位侯爷一眼,跟那婆婆道。

“想来婆婆弄错了,一匣子簪花应该是赠给旁的女子的。”

那簪花婆婆闻言一惊,再见娘子头上确实只簪了两串珍珠,她惊得脸色都不好了。

这……说漏了不成?

她惊诧看向一旁的男人。

陆慎如可不想惊吓了老人家,瞥了身侧的人。

“旁的女子?哦,鞑靼公主、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还是俏秀寡妇……”

他本无意惊吓老人家,但卖花的老婆婆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么多女子?

杜泠静却紧抿着嘴巴才没笑出来,听见他跟那位婆婆道,又目光指了她。

“若当真有一位就好了,我也不必受她的气了。”

簪花婆婆饱受震惊的心,总算往肚里落了回去。

但杜泠静却愣了愣,向他瞧去。

谁受谁的气?

两人目光相触,悬止在了半空。

婆婆反而看着两人,低低笑了一声。

“贵人和娘子,当真是恩爱。”

恩爱。

杜泠静一时听空了耳朵。

陆慎如见她不语,想到这些日发生的事。

“恩爱是当不得的。”

她眼下只把他当外人。

他嗓音略显低闷,倒也不再将人家买簪花的婆婆牵扯进来,同人家点了头,错开她往里走去。

那位婆婆自也不好再留,跟杜泠静也行礼,端着剩余的佩囊往一旁的茶馆再卖一卖。

杜泠静见他方才分明好多了,这会竟又来了闷气,眼见着往前走去,又不理人了。

她在他身后,默然瞧了他半晌。

秋霖阮恭他们,过了好一阵才赶上来。崇安将客栈最上一整层的客房都包了下来。

杜泠静吃过饭回了客栈,浑身的乏意又泛了上来。

秋霖探了她的额头,“夫人似乎有些热?”

杜泠静道应该是赶路累的,她刚想说歇歇就好,秋霖却转身报给了侯爷。

男人立时大步过来,见她还站在床下,立时抱了她往床上去,又让人去找大夫。

他反复摸了她的额头,皱眉,“是有点热。”

好在客栈里就有个大夫,大夫来切了脉问了诊,细细看了看杜泠静的状况,道没什么事。

“是体内余邪未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几日才能好利索。”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松了口气。

陆慎如亦定了一定,同她道。

“先睡会吧,若再难受,你叫我。”

说着,想到什么,又正色嘱咐了她,“一定要叫我。”

他神色略显严肃,却也不是先前同她生气不搭理的模样,杜泠静不由多看了他几息。

烛火照的他眸光如炬,里间只映着她的影子。

这几日的他生气的事,莫名地在她脑中浮现了一遍。

而亭君的声音亦悄然响在耳畔。

“你好生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气?”

她应了他的话,“我记下了。”

他似乎还有些不信,她只能又道了一遍。

“若有不适,我会说的。”

如此,他才替她吹吸了床边的灯,让她早些睡了。

他自还有几封信要回,往窗下的桌边坐了下来。

崇平拿了信过来,可他去额没能看进去。

目光落在帐中睡去的妻子身上,突然一笑。

他到底在跟她计较什么?

男人起身,推开窗子一条细缝,夜色沉沉,唯有远处山间还有些微灯火。

那年她父亲过世便是在山里。

他听到消息连跑了五天五夜的马,赶到出事的山间时,山里还在下雨。

崇平说她已经寻到了她父亲的尸身,但还留在山中迟迟没走。

他不敢想象她该是如何的心绪,他一路着急往山上去,直到她临时借住的山庄外。

那时天都黑透了,到了半夜时分,天上还在飘雨,他没指望能见到她。

但刚走近,就见一个人提着灯,独自站在山庄外的群山中央。

她似是不甘心,又或是不知为何她父亲会走到这山里来,她来来回回地提着灯往群山望去。

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群山高大无可逾越,她被衬得渺小似山间一颗砂砾。

但她就是不走,无人相陪,是一个人无法入睡,才走到院外来。

她提灯,夜问群山。

陆慎如心如被人攥了一把,松开缰绳下马,大步向她走去。

起初她背着身没看见,只抬头望去漆黑的高山。直到他走近了,她才问声转过身来。

夜里看不清楚,她见他孤身一人,马还停在下面路上,似是路过,向她走来,便问了一句。

“是从此间路过的吗?”她指着前面,“从这儿再往下三刻钟就能下山了。”

她嗓音哑到不行,刺着他的耳朵,她道,“但要小心,山里会有山洪。”

这一句,听得他心头发颤。

他刚想说句什么,不想有人从宅院里寻了出来。

那人远远看见她的灯,就唤了过来。

“泉泉?”

是蒋竹修。

她听见了,同他这个路人道,“我未婚夫来寻我了,你快下山吧,别逗留。我得走了。”

她说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每一滴,都砸得他心头发疼。

他想跟她说“别哭”,他想把她抱进怀里。她却越哭越急,不断地抹着眼泪,更是转身向蒋竹修的方向走去。

她提着的灯突然被雨滴打灭了。

“泉泉!”蒋竹修更唤她,提灯向她快步而来。

她突然丢下灭掉的灯,低声哭出了声来,却向蒋竹修突然奔去。

“三郎!”

她抑制不住哭声,她径直扑进来蒋竹修的怀里。

蒋竹修被她撞得手下灯火一晃,她则抱紧了他,将哭泣的泪眼埋在那人怀中。

“三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定活到白头!”

……

山中寂寂,陆慎如收回目光,看向帐中睡下的人。

他知道她不可能忘掉那个人,发誓要白头偕老的人,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那人才是她心里的夫婿吧。

彼时的那山里,雨一直落一直落,落了整夜。但此刻的山里没有下雨,京畿的天干得连一滴雨都没有。

时过境迁,他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习惯跟他客气,就客气吧,两清也没关系。

她总是他陆慎如的妻子,谁也改变不了。

她不当他是她夫君,也无所谓。

就算她一辈子都只当他是个外人,又能怎样?

男人将窗子向回拉了过来,遥远的山景被挡在了窗外。

正这时帐中有了动静。她坐了起来。

“怎么了?难受睡不着吗?”他问去。

她撩了帐子,坐到了床边,“我有点口渴。”

男人立时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点热。”

她说没事,低头把一杯水都喝了,他接了杯子过来,听见她道了句,“多谢……”

又是多谢。

陆慎如暗沉一气,让自己别计较,抿唇准备给她再倒一杯。

不想还未转身,她忽的又道了一句,接着那句前面那句。

多谢,她声音极轻,叫了他。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