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落脚院落的厢房里, 陆慎如看着满满一匣子簪花,目光不由落到手里的丁香簪花上。

长长的一串,真如同四月天里开在枝头的花串, 配着她今日这一身丁香紫色的衣裳,戴在发间, 最是合宜。

但她并不会想要。

陆慎如低垂着眼帘, 将丁香簪花放回匣子里。

只是他刚放回花去,外间她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她从门外回来了,脚步行至他关了门的厢房外,停了停。

陆慎如默不作声, 目光自眼角悄然往外看去,她淡紫色的身影隐约出现在窗外。

“侯爷用饭了吗?”

杜泠静在窗外向房内问来。

厢房里, 安静一如方才,只不过守在门边的崇平,闻声看了侯爷一眼。

男人坐在桌案前,手按在簪花匣子上, 唇下抿着, 不回应。

他不说话, 夫人却还在院外等着回答。

两人隔着窗子都看不到对方,但房内房外却暗暗流动着令人坐不住的气息。

崇平不得不替某人开口。

“夫人, 侯爷用过饭了。”

回话传出去,杜泠静在院中点了点头, 但她还没走,看向被窗纸掩住的厢房窗内, 又轻声问。

“侯爷一路奔马回来,累了吧。要喝点茶吗?”

夫人又问来,没因方才侯爷不应而生气, 反而嗓音更是温柔。

崇平不禁看向那位爷,陆慎如亦在这温柔如水的嗓音中微顿。

但旋即他低声开口。

“不许她进厢房来。”

崇平:“……”

这是既不允夫人沏茶,也不许夫人磨墨,根本就不让她近身?

崇平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闷闷沉着脸的那位侯爷,只能又代为回了话。

“夫人不必忙碌,属下已为侯爷沏了茶。”

他只能这样说,总不能照着侯爷的原话讲。但若是夫人还是非要进来,他还能把夫人赶出去不成?

崇平心里不确定,目光悄然自门缝往院中看去。

陆慎如亦看向窗外那抹淡紫。

他想她,还有什么话问他?再问一句,他可以考虑回她一句。

但她只轻轻“哦”了一声,缓步走了。

男人啪嗒扣上了给她买的满满一盒花簪的匣子。

崇平:“……”

不回人家的话,也不让人近身,人家不走倒是奇怪了。

杜泠静见他果然是生了气,这次连面不都让她见了。

秋霖给她煮了姜茶暖身,杜泠静捧着茶盅喝了许久,想着方才外面亭君的话,出了一阵神。

这时崇安突然来了。

崇安跟她行礼,向她问来。

“夫人,可以启程了吗?”

杜泠静愣了一下,“今日么?”

那位侯爷刚下马,还没半个时辰。就算他体魄再是强健,也总要歇半日吧?

她想他总是忙的,便道明日,“明日一早走吧?”

她如此回了崇安,崇安领了她的话去了。

杜泠静病虽然好了许多,但还有些疲乏,眼见这某人只在厢房里,等了他半晌都不出来,便闭眼小憩了一阵。

不想待她刚醒,崇安又来了。

她见年轻的侍卫面色有些古怪,走上前来,重复着方才的情形。

上前跟她行礼,然后开口跟她问来。

“夫人,可以启程了吗?”

杜泠静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一时没开口,倒是秋霖在旁眨着眼睛看向崇安。

“安侍卫也睡迷糊了?一个时辰前,不是来问过了。”

来问过了,夫人也答过了,道是明日再走。

不止秋霖记着,艾叶也记着,但杜泠静却见崇安面色更加古怪了,只等她的回答。

一旁厢房里,某位侯爷还是没出来,只有风扫的院中几片落叶悄然打旋而飞。

杜泠静不禁暗想,他是想让她今日跟他启程上路吗?

那怎么不直说,只让崇安来问她走不走?

她不由问了崇安,“那我若还是说明日再走呢?”

她问去,崇安面色更苦,皱巴着脸低声。

“那属下就下个时辰再来问夫人。”

“下个时辰?”杜泠静眨了下眼睛,“侯爷是吩咐你,若我不应今日启程,就每个时辰来问一次?”

崇安脸快皱成了苦瓜,连连跟她点头,但还怕被侯爷知道他透漏给了夫人,不由往身后看。

好在院中没人。

但院外的风吹得更紧了,似乎皆是从他关了门的厢房里涌出来,在院中沉闷横行。

杜泠静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想让她今日就跟他走,又不说,她提议明日,他又不肯。

他非要带她走,却还不直言,只让人隔一个时辰来问一次。

非得让她自己亲口说,今日就跟他走才行

杜泠静:“……”

若她这次又说不走,他是不是更生一层气?

这时秋霖忽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那若是夫人不管怎么来问人,都坚持明日再走呢?”

崇安快给她跪下来,哀求地看她,“秋霖姐,别这样……”

秋霖捂了嘴巴强憋着笑。

杜泠静却不禁想到,每隔一个时辰来问她都不应,他就要多生一层的气,等到明日,一层叠一层,那岂不是要气炸了?

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勉楼后面的小池塘里,气鼓鼓的蛙……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怪的人?

她亦忍不住想笑,但看着苦巴巴的崇安,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能以手掩唇。

“夫人?”崇安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你去跟他说吧。”杜泠静开了口。

崇安紧张地看过来,只怕夫人还是不想走,手心都生汗了,却听夫人柔声说道。

“我已在收拾行囊,这就随侯爷启程。”

话音落地,崇安大松口气,简直要给杜泠静行大礼,然后跑出门去,跑去了厢房回禀。

杜泠静不禁看去厢房的门窗。

门窗还是未开,但莫名地,院中呼呼挂着的风,缓了一缓。

半个时辰就火速收拾停当,准备启程了。

杜泠静这才见着他男人从厢房里走出来,他换上了平素最长穿的墨色暗纹锦袍,皮带环腰,脚蹬长靴。

此刻脚步在院中央微停,目光亦向她看来,但似是只落到她的衣襟上,就收了回去。

他不跟她对视,只回身吩咐左右。

“请夫人上车。”

然后大步往外走去。

杜泠静真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脾气更怪的人了。

想笑又摇头,正巧这时亭君闻讯赶来。

怪脾气的人对亭君倒是十分有礼,先在门前同亭君说了几句话,见她也走了出来,才同亭君告辞,往前牵马。

扈亭君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要启程。

杜泠静十分无奈地解释。

“他非要走……”

亭君自是不知怎么个“非要”法,能让静娘都无可奈何随了他,只是觉得这新婚的陆侯和他的陆侯夫人,都有趣极了。

她眉眼翘着,拉了好友的手,道是再过三日,众人也都启程进京,届时又能再见。

“你就放心先随侯爷走吧,说不定待到了京城,侯爷气就消了。”

杜泠静不觉得。

这次他生的气,感觉比先前还重。

但又为什么生气,她觉得自己还是没弄明白。

她叹气,亭君弯了嘴角,“别叹气,你只要好生想想,必晓得人家的意思。”

杜泠静刚想再说什么,不料后面又来了人。

“六郎,惠叔。”

她转头看去,没留意身后不远,陆慎如亦定睛看住了那蒋氏六郎。

“怎么这就要走?病才刚好一日。”蒋枫川问过来。

杜泠静道了一句,“侯爷有事在身,不便久留。”

他目光从杜泠静身上,掠到她身后不远的男人眉宇间。

他倒是不怕,反而一笑。

“那就让侯爷先走,不必带着马车倒也更快。”

他话音未落,惠叔就扯了他的袖子,“六爷……”

蒋枫川没理会惠叔的阻拦,只问向了杜泠静。

“嫂子觉得呢?”

他问去,不管是陆慎如还是扈亭君,还有惠叔,众人都向杜泠静看了过来。

门前的风声紧了些,开阔的田垄上一望无际,没有竹林。

但身后的人,这次去而复返,杜泠静知道,他只专程来接她的。

她轻声,在风里,“我亦有些事要回京,就先行一步了。”

话音散在风里,她却给出了她的答案。

骏马旁的男人多看了她两眼,近处蒋枫川低了下头,极淡地笑了一声。

“原来嫂子真的要走了。”

这话有种别样的意涵。

扈亭君在旁暗暗紧了神色,果见好友面上神色微落两分。

倒是惠叔突然道,“六爷失言了,夫人从前并未嫁过人,六爷这般称呼,旁人会对夫人说三道四的。”

他只是仆从,不该对主家说这样的话,但此刻当中众人的面直说给了蒋枫川。

他这一言打断了方才的话头,蒋枫川一时顿住,恰又有人从后赶来。

廖先生和洪大人都病着,来的是冯家小弟冯巷,和保定书院派来帮衬的杜湛明。

众人都是来送行杜泠静的,但杜湛明一眼见到陆慎如,连忙小跑上前去,同他侯爷姐夫行礼。

男人看这位小妻弟的神色顿时和蔼起来,先问了他两句,听见他也要返回书院,又叫了他,“去同姐姐辞行吧。”

湛明立刻又跑去杜泠静脸前。

杜泠静正请冯巷,“我一时无暇回青州,你可来京外归林楼里,我们再论藏书之事。”

冯巷红着脸道好,湛明跑了过来,“侯爷让我也来同姐姐辞行。”

这话说得杜泠静不禁望向那位侯爷,这一次,总算见他没再避着他。

只是看起来还是不怎么高兴,闷闷的,但他转眼看向湛明,又露了温和的笑。

“……”

他可真是惯会在人面前,掩藏他的怪脾气。倒是只会迫着她,非要这样又那样。

天色不早了,众人也不好再耽搁二人行程,总算是送他们启了程。

男人骑马在前,他的夫人稳稳坐车在后。

送行的众人渐渐散去,唯独蒋枫川还立在原地,直到马车连影子都没有了,还没走开。

惠叔愁然走上前来,还没开口劝他回去,却听见他道。

“惠叔真是会替她开解,如今连嫂子都不许我喊了。”

他惯懂些阴阳怪气的语调,但此刻语调似被冷风吹成冰,向下坠去。

如同所有人都走了,他伤势还没好全,在风里冻得伤口在痛也不肯走,惠叔焦愁地一边替他去当原野上肆虐的风,一边拉着他的手。

“六爷别执念不休了,姑娘嫁了人,她是陆侯夫人,她只要过得好,三爷愿意看到。”

“可是我哥呢?大夫分明说他还能再撑一年半载,我背他去京城春闱也是来得及的?他怎么就在我回来前,就走了?”

他说三哥走了,“她如今有了新夫君,她可还记得起哥哥?”

惠叔仍旧站在原地,就是不肯挪动一分,叹气不止。

“都怪老奴,不该跟六爷说,三爷走时的事。是老奴多嘴了……”

蒋枫川浅浅笑了一声,“就算您不说,我也早晚会知道。”

他说着,思及故去之人,嗓音更低。

“只是她不知道,哥也不让她知道而已。”

*

马车向北而行。

无有山路的地方,马车行进的快而平稳,但中间抄一段山路快走,就有些不稳起来。

杜泠静病才刚好,山路渐渐颠簸,她就有些受不住了。

只不过她刚有些难受,男人就叫停了马车。

杜泠静撩帘子向他看去,他没跟她说话,却仔细打量了她的脸色。

然后他让前面驾车的阮恭下来,转头叫了身侧,“崇平来给夫人驾车。”

杜泠静讶然。

崇平可是侯府的侍卫长,莫说阖府上下的侍卫都要听他差遣,便是外面那些地方上的将领进京,见到崇平都客客气气,比见到自己上峰还礼数周全。

杜泠静还没到难以忍耐的地步,怎好让崇平给她当车夫?

她不禁道,“阮恭也是行的,莫要麻烦平侍卫。”

谁料她这话一说,男人立时压眉看了过来。

不过就是一句话,方才还如常的周遭空气,瞬时凝滞了下来。

崇安赶紧躲了,这次换他哥夹在侯爷和夫人中间了,和他没关系。

崇平还是比呆笨的弟弟反应快得多。

没等夫人再开口说话,一步上了前来。

“前面山路陡峭,阮管事只怕应付不来。我来为夫人驾车,是属下荣幸。”

他立时将阮恭换了下去。

杜泠静却晓得只是崇平打圆场罢了,前面上路她来时也走过,没陡峭到这等地步。

分明是某个人,又犯了“非要”的怪脾气,非要崇平给她驾车。

这会崇平都坐到了马车前,他面色还不肯和缓。

杜泠静竟也有些气闷,但又有点想笑,一时也忘了方才颠簸的难耐。

不过崇平果然是比阮恭更懂驾驭马匹,这段山路走的顺顺当当,待下了山坡,恰前面有一处歇脚茶馆,众人便往茶馆稍事休歇。

待进到了茶馆中,秋霖听闻茶馆有附近打来的泉水泡茶,过来跟杜泠静说。

杜泠静颇好此道,等到小二上了茶来,她亲自给崇平倒了杯茶水,让艾叶送过去。

谁知崇平竟不敢接,“夫人太客气了,为夫人驾车,乃是我等本分。”

就算是“本分”,一杯茶而已,也没什么吧?

但崇平就是连连推却,不敢接下。

崇安又火速躲没了影,整个茶馆里都无人说话,杜泠静看向那位侯爷,见他倒是四平八稳地喝茶。

她暗暗叹气。

整个侯府都任他予取予求。

不过耳中却忽的想起崇平的话,崇平说她“太客气了”,而早间在保定,他最后跟亭君说了一句,也道她同他,“真是客客气气”,从这句后,就不再理她了。

茶馆中泉水冲泡的茶叶,香气四溢,缓缓游荡在众人鼻下指尖。

杜泠静捏着茶碗,默然思量。

不过多时,一盏茶吃完又要继续上路。

但杜泠静悄悄看了那位侯爷一眼,忽然叫了阮恭。

“你去把茶账结了吧,泉水是我要喝的,不好总让侯爷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