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的事, 我许多年未曾听过了。”

仿佛一滴酸涩的苦汁滴进口中。

杜泠静瞧着年嘉平静至极的眸色,曾经那个与她亲密无间的人,在多年之后, 她再没迎来与他的结局,只剩下这样一句, 他的消息, 她多年不曾听闻了……

杜泠静不再提及,只轻轻拉了年嘉的手,又让人上了茶点来。

下面的人一口气摆上来四大盘点心,各式各样的都有, 倒也丝毫不逊色宫中的茶点。

年嘉恢复了几分方才的情绪,瞧着四盘精致香甜的点心, 不知挑哪个好,其中有一盘是陕西风味的,她再不多看一眼,倒是瞧见了另一盘鲁式点心里的一道。

“燎花糖?甚像隆福寺、你爱吃的那家。”

杜泠静也才刚看见燎花糖也在其中, 是隆福寺的, 还热乎着, 看似是某人刚让人买回来的。

她只看了一眼,却收回了目光, 年嘉却道。

“隆福寺离我裕王府,可比这永定侯府近多了。你去我那, 我保证你也有热乎乎的燎花糖吃。”

她又请她去,这次不是下帖子, 是当面请了她。

但杜泠静闻言笑了一笑,不好说什么。

可年嘉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静娘你这反应可不太对。”

杜泠静不想多说她与那人的事,只同年嘉道, “你若得闲,还来我这里便是。”

但她这话说了,年嘉更挑眉了。

“什么意思?陆慎如管你这么严?那我以裕王府的名义,给你正经下贴,也不行吗?”

杜泠静没回答。

他把她关在了府邸,能让年嘉来就不错了。

湖面上吹来的风,将桌上点心的香气吹散。

年嘉见她没解释,只垂眸给她续茶,嗓音低柔着。

“你回京来我尤其高兴,只是……”

年嘉忽的反应了过来。

“陆慎如把你关在侯府里了?!”

话音落地,她见静娘手下微滞。

是真的!年嘉讶然。

有风吹进来,轻轻抚在她脸颊旁,柔柔撩动起她的发丝。她侧身坐着,半垂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见,发丝抚摸似的缓缓环绕。

连风都舍不得冷冽地吹拂她,只这样温柔轻抚。

陆慎如怎么舍得欺负她,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门?

远远地,恰有两束目光,越过湖面的浮光掠影,落在了她们处身的明沁阁中。

杜泠静察觉到了那目光看过去,男人立在湖边的凉亭下,她立时转开了头去。

他是把她关了起来,但也不能拿她怎样。

但年嘉却忽的站了起来。

“他陆慎如也欺人太甚,我去找他理论!”

杜泠静闻言连忙要拦,但根本就拦不住。

湖面泛着绿波翠光,陆慎如刚从明沁阁里收回目光,就见年嘉已经气冲冲地到了。

“陆侯可真是有本事,把自己的妻子关在家里。你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当她娘家无人不成?”

她道,“你快把她放了!”

男人却只当没听见,兀自续茶。

年嘉直道,“本郡主让你放人!”

她这话却引得男人哼笑一声,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

“郡主好大的威风,看来是刚到京城就腻了,想回西安了。”

“你……”

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年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但军中除了靖安侯一系在南面抗倭,北边谁人不得听他陆慎如调遣?

他把魏琮又派回陕西去,她自也得回西安。

可年嘉也不顾这许多了,若是连她都不能给静娘出头,更没人敢说话了。

她瞧着这位权臣陆侯,忽的哼了一声。

“真是天意弄人,竟让你娶了静娘。只可惜你是娶了她,又把她关在你身边,她走不脱,但她心里原本的夫婿的模样,却不是你这模样。”

她也不说是谁,只哼哼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如竹的君子,才是静娘心里的夫婿。”

话音落地,她便见男人一默,眸色暗了暗。

年嘉却心下直呼痛快——

蒋家三哥,才不会像他这样。

但她却见陆慎如忽的笑了一声,他说“好”。

“看来郡主是不想在我府上留了。”

他看向年嘉,“恕不远送。”

年嘉自是不欲走,但他身侧是侍卫已走上前来,摆了请的手势。

年嘉在西安这几年,还没谁敢对她这般不客气,她气不打一处来。

杜泠静已经匆促赶了过来。

年嘉自是不想让她去求这人,干脆道。

“静娘你别怕,我先回去,过两日再来看你。这京城里有的是能人,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

杜泠静叹气,一路将年嘉送到了侯府门前,但步子还没跨出去,门前的侍卫就拦了她。

“夫人,您不能出去。”

她只能停住了脚步,年嘉气得有嘀嘀咕咕好几句,才离开。

杜泠静一直看着她走远,站在门前出神半晌,但一回身,径直撞进了一人怀中。

他握了她的手臂。

但杜泠静再不想跟他说一句话,甩开他的手,径直回了正院里。

……

外院远岫阁。

崇平本想着,今日侯爷把年嘉郡主请了过来,不论如何,都算是跟夫人示好,两人能不能和缓一些。

夫人在正院里埋头修书不说话,侯爷则在远岫阁中,成日面色冷得,连鸟都不敢飞进来。

谁想年嘉郡主来了这一趟,原本见着春光乍现,这会又冰冻三尺。

崇平不敢多言,只能上前回禀,道是靖安侯夫人七十七岁喜寿,请帖已经送了过来。

靖安侯,是陆慎如祖父一辈的人。今次过寿的正是靖安侯夫人。靖安侯远在福建回不来,夫人留在京城侯府,连皇上娘娘都时常照应。

这次过寿,是宫里有意让周家大办,以此彰显皇上对靖安侯府的荣宠。

周家和陆家的关系不同寻常,陆慎如见帖子来了,便问崇平寿礼都准备得如何。

崇平回了几句寿礼的事,又拿出了另一封帖子。

“是忠庆伯府递过来的帖子。”

陆慎如挑眉,年嘉才刚走,就又递了帖子要上门?也得看他愿不愿意。

不过崇平却道,“并非郡主让人递来的,是世子,要见您。”

忠庆伯世子,年嘉的夫婿魏琮。

他此番回京,显然是另外有密事,才打着养病的借口回来。

陆慎如点了头,同崇平吩咐了几句,让魏琮过几日前来。

崇平回完话,有管事带了人过来,道是有军中的将领来京,给侯爷带了些礼来。

陆慎如自是无暇细看,只扫了一眼单子,却见上面,竟写着一对开了光的求子瓷人。

崇平见侯爷目光落在那求子瓷人的字样上,暗道,先前侯爷迟迟未有成婚,那些军中的将领各个比侯爷还着急百倍,没少找门路打听侯爷喜欢何等模样的,妄图给侯爷先塞几房妾室进来。

整个永定军都仰仗着陆氏根基稳定、侯爷大权紧握,才能安安稳稳地在军中做事,不被那些投降派的文臣欺凌。

先前侯爷迟迟不娶妻,他们就着急,这回好不容易迎娶侯夫人过门,他们又开始关心侯爷的子嗣。

但侯爷和夫人眼下这状况……崇平只想叹气。

可陆慎如看着礼单上的求子瓷人,却莫名想到了年嘉走前,故意说的那几句——

“真是天意弄人,竟让你娶了静娘。只可惜你是娶了她,又把她关在你身边,她走不脱,但她心里原本的夫婿的模样,却不是你这模样。”

“那温润如玉、谦谦如竹的君子,才是静娘心里的夫婿……”

男人忽的开口吩咐了下去。

“让嬷嬷今晚去正房点香。”

*

杜泠静看了一阵学子的信,也动笔简单回了几封。

但她回了信,又支了手臂思量起赵掌柜说的事。

赵掌柜说士林中的学子,都想在归林楼见她,但听闻她在侯府,便没有人愿意前来,宁愿写信,也不肯跨入陆侯的府邸半步。

杜泠静不知该怎么评价。

可归林楼也好,付梓流布她借用的钱也罢,更不要说人手,在各个书商出发行的人脉,哪一样与陆某人撇得清干系?

他出钱、出力、出人,未曾因为士林的文人成日里骂他是弄权的佞臣,就罢手此事。

杜泠静想了想吩咐了阮恭,“下次赵掌柜过来,你告诉他,日后但凡是以归林楼的名义出的书,都添上一笔陆氏的字样。”

阮恭愣了愣,不禁道。

“那样恐怕要卖不出去了。”

侯爷的名声,足以令那些厌恶他的读书人,看见“陆”字转身就走。

杜泠静如何不晓得,但道,“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买与不买是旁人的事,但印与不印是我们的事。”

她说着,见阮恭向她看来,不由又补充了句。

“我不想借他的功,成自己的名。”

方才那一息,阮恭还以为夫人愿意同侯爷和缓了,不想还是他想多了。

阮恭令了吩咐离去,杜泠静则收拾了案上书册,又回了正房里。

只是她刚踏入正房当中,便闻到了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香气。

那香是嬷嬷调换过的偏清淡的味道,但已经许多日子都未曾点起了。

此刻香气已经弥散房中各处,像蝴蝶一样,浅浅停在桌角、帘边、地上。

但杜泠静并无意。

她转身便要往香炉中灭掉此香。

可刚一回身,男人已从门外撩帘子踏了进来。

他换了件金丝绣亭台楼阁的墨色锦袍,目光倏然相接的瞬间,方才悄然停息的香气蝴蝶,全都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房中香气盘旋不止。

杜泠静怕他误会,不由地解释了一句,“嬷嬷弄错了。”

不想他道,“嬷嬷没弄错。”

杜泠静一怔,再向他看去,听见他低声道。

“我们要孩子吧。”

杜泠静眼睛都睁大了,却见男人并不过多解释,解了领边扣子。

不过几息,他已把衣裳一件件除了下来,室内烛光流转,他将中衣上衫也褪了去,随手扔去了一旁,只余起伏的胸膛在黄晕光中,仿佛如油润浸透,起伏跌宕。

杜泠静连忙别开了目光,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则只着下裤,将多余的灯火灭了去,然后走上前来,将她揽着双腿,高抱了起来。

他手臂宛若盘龙,抱她不费一力,如同抱一个轻巧的布偶。

但他还没这样抱过她,此刻她简直如坐在他的手臂上,她重心不稳,不得不半身靠在他肩臂上。

但他身子滚烫极了,油亮的前胸真的如同浸透了热油,哪怕隔着衣料贴着她的身子,那滚烫热意,也烫得她通身禁不住跟着他热了起来。

呼吸逐渐急促,他仰头向她定定望来,似也感受到了她随他一道发烫的身子,和急促起来的呼吸。

杜泠静急了起来。

“你把我放下!”

他压着嗓音,“不。”

脚下向床帐边走去。

杜泠静更急了,挣扎着要下,但她的力道于他只是儿戏。

她挣扎不脱,周遭火光乱颤,她止不住地拍到了他肩臂上。

“你放我下来!”

可是掌心拍上他纹丝不动的赤条肩臂上,这次没隔着衣料,她掌心竟被他烫到。

可能是她的意识,又或者他真的这般烫,杜泠静的手竟不知往哪放才好。

就这须臾的工夫,他直接抱着她上了床。

帐中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

陆慎如见她脸色潮红了几分,他手下握着的她的手腕脚踝,也俱越发热了起来。

他柔了嗓音,跟她又确认一遍。

“泉泉,我们要孩子。”

纱帐落下,杜泠静真被他气到了。

“我不要!”

但他不说话,只将她抱到了床角,把她彻底抵在床上。

香气催得杜泠静身子越加发热,汗都冒了出来,她不住侧身,但稍稍一侧,更贴近他炽热的怀中。

杜泠静一惊。

他则干脆顺着她的动作,揽了她的腰,让她贴在他怀里。

他通身的气息将她每一丝细发都缠了起来,那气息混同此间的香,带着往日里熟络的旖旎味道。

而他们已太过熟悉彼此的身体。

他只稍稍一动,她身子就止不住轻颤起来。

“陆慎如!”她气到极点,她气红了眼眶。

男人一顿,连名带姓的三个字叮咚地落进了耳中。

她同他最好的时候,虽还是没几句柔言软语,但却会轻轻软软地叫他一声,“惟石。”

但此时……男人垂着眼眸紧看着她。

“叫我陆慎如?”

那些朝中的文臣骂他的时候,才指名道姓地叫他陆慎如。

如今连她也叫了他这三个字。

男人抿紧了唇,欲别开头去,却见她发红的眼眶,一滴剔透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陆慎如彻底定住了。

他心下蓦然一慌,想要寻帕子没寻到,只能用手掌捧住了她的脸。

她侧头,他没松手,指腹蹭在她眼下的泪痕上。

但她眼泪落得更凶了。

男人彻底无措,他越是擦,她越要落。

“不兴哭的……”他急道。

杜泠静含泪瞪了他。

男人没办法了,转身去叫了秋霖。

秋霖和艾叶就等在了门外,他让秋霖寻来帕子,又叫了艾叶。

“去灭了炉里的香,门窗通通打开!”

窗外的夜风灌了进来,房中很快恢复了安宁。

但杜泠静再不想理这个人,陆慎如只能叫秋霖,“你今晚陪着夫人。”

秋霖也不应声。

男人叹气,最后看了妻子一眼,她还是不想搭理他。

“……那我走了。”

他转了身,杜泠静才抬眼向他看去,他身影寞然消失在夜风里。

*

翌日朝堂上,窦阁老见了某人沉到了东海底的面色,不免捋着胡子笑问了他。

“陆侯怎么如此心绪不佳?”

“与窦阁老何关?”陆侯冷脸。

窦阁老也不生气,“老夫都劝你了,该舍便舍,舍不掉人,舍了情意也是一样的。”

总归夫人是他的,又不能另嫁。

但陆侯一甩袖子,撇开这位看热闹的阁老,当先一步迈进了大殿里。

今日朝堂并无大事,会试结束,阅卷要到二月中旬,之后便是皇上到场的殿试。

有官员报上今岁春闱的考生比往年还要多一成,“皇上必能得才俊如云。”

皇上爱才俊,更爱青年才俊,此刻点了头,点了人安排好之后的殿试。

“朕必是要亲自考较的。”

陆侯听了一耳朵春闱之事,出宫便叫了崇平,他道蒋枫川考前还不忘弄鬼,必是考不上,早日撵走。

“他要是不走,把腿打断!”

崇平:“……”

他要是真把蒋六郎腿打断了,侯爷和夫人再别想和好了。

但崇平未及回应,有宫人从后面追了过来。

“侯爷,贵妃娘娘有请。”

*

毓星宫。

陆慎如到的时候,廊下无人吹笛。宫人说慧王殿下跟先生读书去了。

男人颔首,却看见小外甥寝殿门口挂了一串海贝风铃。

他目光不由定住。

那是她少时的爱物,他舍不得她送人,她却还是令人从青州取了来,亲自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送到了宫里。

“殿下喜欢?”他问。

宫人连道喜欢极了,“殿下总说,侯夫人将东边的海风带到了京城。”

这话说得男人心下一软。

她确实把干净清爽的海风,带到了这污浊不堪的京城,只是……

他目光在风铃上停了半晌,直到有人来请,说娘娘在后面的凉亭中。

陆慎如转去了后面,进到凉亭。

“娘娘有何事?”

陆怀如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下泛青,便知道不知几夜没睡好了。

窦阁老都不能令他至此。

可见自己做的孽,最是难捱。

她径直道。

“你把静娘放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男人转头就走。

陆怀如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姻缘之事,她早已看透了。她此生不会再有自己的良缘,却不希望弟弟,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心尖上的人折腾走。

她话音追着他背过去的身影。

“就你这石头一样的臭脾气,没人愿意同你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