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他冷着一张傲然的脸, 只垂着眼眸往杜泠静身上看来。

杜泠静:“……”

满京城,就他陆侯最厉害,没人支配得了他, 反而要把最紧要的位置,通通让于他来站, 把他想要的, 通通捧到他脸前,皆要被他支配。

但杜泠静偏不惯着他,径直侧过了头去。

她甫一侧过去,便悄然从眼角发现他神色闷沉下来。

杜泠静丝毫不理会, 他抿了唇,接着开口要说什么, 忽的有人从另一条路上快步走过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寻来,待一脚跨入此间,见到杜泠静的同时,亦一看看到了旁边的男人。

是年嘉。

她倏然闯进来, 五人之间的情形便变了一变。

花园里嘀嘀咕咕的话语声, 与叽叽喳喳的鸟鸣, 彻底消散了无影。

年嘉的目光在半空与人不期而遇,多年未有再见, 眸光相遇的瞬间,两人皆顿在原地。

魏玦眸光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看到年嘉定在了当场, 失了神。

直到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

年嘉眼睛睁大了来, 这才看到一旁自己的夫婿魏琮。

“世子。”她应了他一声。

她不再多看魏玦半眼,转回了身去。

魏玦亦收回了目光,眼帘垂落着, 仿佛两人都未曾有那一瞬的相遇与失神。

花园中三三两两的人都默默地向此间打量着。

杜泠静省略那位只会盯她的侯爷,见她左手边的魏琮倒是神色如常,此刻温声问向年嘉。

“郡主是从水榭过来的?”

年嘉神思还没完全收回来,他这一开口,才给年嘉提了醒。

她点头说是,想到自己本是过来寻杜泠静的,她道。

“我邀了侯夫人往水榭赏景。”

杜泠静恰也不想再被人一直盯,她道好,“那便过去吧。”

只不过从眼角瞥见某人似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但见她根本不想理,他只能闷声作罢。

杜泠静却回过头来暗暗好笑,不被他察觉,就同年嘉一道离了去。

水榭此时无人,湖面的荷叶摊成一片片翠绿软毯,或支起高高的竿子仰着头,或就懒散伏在水面上。

年嘉有些失了谈兴,同杜泠静随意说了两句,便趴在窗台上看着荷叶出神。

杜泠静没舍得扰她,由着她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关系中,还要片刻的怔忪。

然而两人皆不言,亦无走动,旁人还以为水榭无人。

忽有脚步声渐近,杜泠静闻声往外看去,只见一群上了年岁的夫人们正向这处走来。

当头的妇人头戴双凤金钗,满身雍容华贵,杜泠静看去,她亦看了过来。

竟是保国夫人陆氏。

她身后跟着五六位夫人,其中最是近在她身侧的,不想恰是那万老夫人。

自然她二妹杜润青也在旁。

年嘉这会也转过了身来,她刚同魏玦倏然相遇,没想到转眼又迎面遇上了保国夫人。

杜泠静见保国夫人微微皱了眉,而年嘉则暗暗攥了手中绣帕。

彼时年嘉与魏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却最终分道扬镳,内里的事恐怕不简单。

而保国夫人已是带了人往水榭走来,自是没有给小辈让道的道理。

杜泠静连忙同年嘉道了一句,“裕王妃是不是寻你来着,别耽搁了,快去吧。”

今日年嘉的母妃裕王妃也来了靖安侯府,杜泠静现寻了借口,支了年嘉离开。

年嘉立时反应了过来,显然保国夫人亦不想与她多言,年嘉匆促给她见礼,她随意点了头,年嘉便要离去。

只是年嘉一步迈出去,又想到杜泠静还在,转身正要把她一起带走,不想保国夫人这次却先开了口,就叫了杜泠静。

“陆侯夫人也在。”

她这意思,是要留杜泠静说话的意思了,杜泠静见走不脱,只能给年嘉使了眼色,让她先去。

然而年嘉走出水榭,脚步又顿了下来。

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保国夫人身侧几位,都是平素不太好相与的夫人,她们虽然没有杜泠静位高,但却长了辈分,尤其保国夫人近旁就坐着那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彼时要把静娘嫁给邵伯举,后又闹出姐妹换家的事情,明摆了欺负静娘是孤女的事情,她可都听说了。

这会年嘉见杜泠静被这群夫人留了下来,不禁皱眉,立刻叫了婢女上前。

“你去告诉陆侯,说他夫人被留在水榭里了。”

婢女听令,快步离去。

*

水榭。

杜泠静先上前给保国夫人行了礼。

保国夫人虽道不必如此客气,但却也让她把这礼数正儿八经行完,才让她落了座。

保国夫人是永定侯府陆氏出身,杜泠静当叫她一声姑母。她更是皇上的舅母,没人敢在她脸前托大。

而厅中其他贵夫人,除了万老夫人她颇为了解之外,其他几人只照过面而已。

这会她二妹杜润青自是不同她多言,跟她见礼就坐了回去。

杜泠静落坐众人之间,莫名地似被隔在了周遭是浪的孤岛上。

窗外的荷香不再吹送近来,水榭气氛微凝。

保国夫人陆氏上下打量了这位堂侄媳两眼。

她原本是有意将小女儿嫁给陆惟石,两人差着年岁其实没什么,但陆氏姐弟完全没有这般意思,她还以为是她的小女尚未及笄,贵妃和陆侯不好提及,不想眼看着女儿要及笄了,陆惟石却娶了这杜家女。

她对这杜氏女,确实谈不上什么喜欢。

不过更紧要的是,她如今与万老夫人走得近了,还有些难办的事情要依靠万老夫人。先前中秋赐婚的事,陆惟石也好,杜氏也罢,可是让万老夫人十足地没脸。

这会,万老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她少不得要替人家找补些脸面回来。

她见杜泠静安静坐着,还算规矩,自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道。

“陆侯夫人平日在家中颇为忙碌?除了宫宴和靖安侯夫人这寿宴,各家的花宴、茶宴、寻常喜宴,可都不见你露面。”

她这话一出,水榭里的众人都不言语了,只看向杜泠静。

京中人都晓得,陆侯为他的新夫人开了那建了六年的高楼藏书,取名归林楼,陆侯夫人时常出城往藏书楼中去。

杜泠静自己当然心知肚明,除了近来她出不去门之外,之前的宴请她确实兴致不大,反而时常奔忙书楼。

但这话她不好回,只能微微低头,听见那位保国夫人又开口,果然提及书楼。

“藏书自是功在后人的事,但却也是读书的男人最该上心的事。你既做了我陆氏的侯夫人,还是把心思放到侯府与外的宴请应酬上来才好。”

这话在京城贵夫人圈子中,还真就挑不出毛病。

杜泠静无可反驳。

可保国夫人却没简单放过了她,这会目光自眼角扫过万老夫人,道了句。

“这做女子最紧要的,便是恭顺不可孤傲。书读多了,人便不免清高自高,以为同圣贤比肩,便高寻常人一等了。殊不知,那诗书只是平白为人添了孤傲之气,尤其是女子,又不能做官讲学,只会徒惹长辈不喜罢了。”

她这些话,可都是万老夫人最喜欢说的话,此刻就照着万老夫人的原话说了杜泠静。

“少读些书,在对长辈面前要恭顺听训,这才是为女之道。你没有婆母在上,少不得我这做姑母地交代你两句,你可听懂了?”

这话真是不客气。

正因着对杜泠静不客气,才算是给万老夫人找补回来些许面子。

在座众人无不心明似镜,没人帮杜泠静出言解围,反而明里暗里提及自家的儿媳侄媳,说起书读得多了,人就不恭顺的话。

保国夫人正是起了头,由着她们“补充”的意思,而她瞧了一眼身侧的万老夫人,果见万老夫人眉目舒展许多。

杜润青看向自己的姐姐,她更不会替大姐出头,此时只是瞧着姐姐被众人的言语围困在中间,忽觉外祖母所言确实有理。

大姐只顾着书山学海、古今文章,侯爷娶她回家,她却连各家的花宴都不为侯爷去,不得夫人们喜欢,反倒还要侯爷为她开楼、出书、为她寻人、又捧着拂党人在朝中复立……

保国夫人突然点了她的名。

“青姑娘,我说你大姐姐的话,可说错了?”

杜润青连忙起了身,她看了杜泠静一眼,就立时收了回来。

“润青没读过什么书,不敢指摘姐姐,但夫人所言,润青深以为然。”

没人帮衬杜泠静,连她自家的妹妹都这般说。

周围众人暗里的话都翻到了明面上来,就算不对她指名道姓,也无不是说给她听。

万老夫人这才缓缓笑了笑。

杜泠静倒也不恼怒,她会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指摘而改变。

她跟秋霖默默使了眼色,准备让秋霖给她找个由头离开。

不想就在这时,她熟悉的沉而重的脚步声,忽的踏在了水榭外面。

杜泠静向外看去,杜润青也有所察觉地向外瞧去,一眼瞧见了大步走来的侯爷。

她只见侯爷身后带了魏指挥使,沉着脸色,一步跨入了水榭当中。

他进到水榭,当先向姐姐看了过去,目光上下打量着姐姐无恙,这才转向上首的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怎么来了?此间都是女眷。”

保国夫人看见侄儿这张冷脸,心下就跳了一跳,赶紧提醒他来此不妥,最好离开。

但若一句话就能令他离去,他也不会这般闯进来了。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突然来了,却见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保国夫人的话,不退不避,反而目光将整个水榭扫了一遍。

方才还明里暗里说杜泠静的人,此刻全都闭上了嘴巴。

杜泠静耳根立刻清静下来,但男人冷沉的目光却未就此停下。

房中气氛压了下来,无有半分荷香飘入,众人皆莫名紧张。

她们不敢去瞧陆侯,也不敢去看陆侯夫人,只能偷偷打量上首的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

保国夫人板着脸不再言语,而一旁的万老夫人脸色却白了三分。

众人莫名间都倏忽想起去岁陆侯娶妻的事。

当时有传闻倒是万老夫人想要用自己的外孙女,去换眼前这位陆侯夫人。

谁想此举引得陆侯直接将万老夫人的儿子提了去,人从顺天府提到锦衣卫,待放出来的时候,差点被打死!

陆侯,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人……

水榭中无人敢出一声。

反倒是陆慎如,这会才似刚听到了方才保国夫人的话。

他淡淡“哦”了一声,“多谢保国夫人提醒。”

他不叫姑母,只叫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不禁出了汗,但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说了他媳妇两句。

她不由开口想给自己找补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就被自己儿子魏玦一个目光止了回去。

魏玦跟她皱眉摇头。

保国夫人的话被生生止住,陆慎如却开了口。

他淡淡笑了笑。

“诸位夫人请内子在水榭吃茶小坐,陆某先替她道谢了。”

他道,“只不过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这话引得杜泠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则继续道。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他笑问众人,“可好?”

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

今后可再没人敢说她半句……

而众夫人对眼下这情况也都明了起来,见陆侯如此,晓得他还算给众人留了面子,没令人太过难堪,不得不纷纷出声道好。

上首的保国夫人却脸都青了。

万老夫人则低眸不语。陆慎如扫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倒是杜润青愣愣看着侯爷和她姐姐。

侯爷,竟就这般直接为姐姐出头?

一口一个“内子性子沉静内敛”……

杜润青恍惚。

杜泠静亦不由看向她家中这位侯爷。

男人也低头瞧了她。

正这时,外面有人传话,道是裕王妃派人过来,“请陆侯夫人前去小叙。”

裕王妃正是年嘉的母亲。

如此,杜泠静顺势起了身,某人替她与众人告辞,目光接她离开了水榭。

两步迈出水榭,外面的风都轻快起来。

杜泠静浅浅叹出一气。

路边无人,唯有近旁的一片栀子花香气四溢。

男人低头,细细打量她神色,嗓音低了下来。

“不快了?”

他问来,杜泠静才发觉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一直看向她眼睛,看到到底有几分不高兴。

杜泠静其实觉得没什么,这些人与她并不相干,说了什么她也不放在心上。

但她却见他英眉蹙着,明明她未有表现不快,他脸上却隐有焦虑与低沉,一直看着她。

园中忽有风飞旋而来,旋在两人之间。

杜泠静眼前莫名浮现出她在保定山里寻人的那一日。

她给他留了信离开,他却紧跟着奔马追了来。

隔着一片无法一步跨越的山涧,他一眼看住远处的她,便急急唤了她。

“过来!”

声音传不到,她亦无有不妥,但彼时他的神色同眼下甚是相像,他面上是焦虑与低沉,怕她不妥、不安,怕她不快……

“若你不适,我们这就回家。”他道。

宴席还没开始,怎能这就回家?况保国夫人也没能把她怎样。

她摇摇头,说裕王妃请了她过去。

“我去与王妃和年嘉她们一道坐着,你也回去待宴吧。”

她不由跟他软了声。

但他还问,“行么?”

似乎只要她说不行,那么他立刻带她走。

杜泠静可没那么娇气,她可是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

但她没拿这话气他,只柔声道。

“行的。我走了。你也去吧。”

她说完跟着裕王妃派来的人转了身,一路往远处去,但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人目光一直紧紧跟着她的脚步,走一步跟一步,直到将她送到转弯处,树丛遮住了他的目光。

*

水榭。

保国夫人道累了,起身往后而去。

此间气氛尴尬,众人自不多言什么,唯有魏玦同他母亲去了外面湖边。

湖边无人,荷叶随波摇动。

“母亲缘何要为难静娘?”魏玦问去。

保国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才道。

“怎么了?我是姑母,她是侄媳,我说她两句,一个两个还都不让了。”

保国夫人说着,想到方才她那堂侄的态度,“陆惟石也是越发对我不敬!”

她还挑剔起了陆慎如,魏玦重重叹气,劝道。

“您就不该惹他。贵妃娘娘都管不了他。”

能治得了他的只怕唯有静娘。

他亦不晓得惟石与静娘从前都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静娘可不是皇上圣旨随便指给陆惟石的妻。

他母亲倒好,把静娘留下来训斥。

魏玦不好一味指责自己的寡母,反倒是保国夫人恼了起来。

“那你呢?你也替人家出头。不会是因为杜氏与年嘉是旧识,你心里还放不下年嘉?!”

魏玦怔了一怔。

湖边的清波哒哒拍在岸边的青石上。

保国夫人看向儿子,见他淡淡笑了笑。

“她已嫁给了琮从兄……请娘不要再提旧事,乱了如今的关系。”

他不欲多言,转身要走,但保国夫人却急道。

“那你娶妻行不行?陆惟石都娶妻了……”

但魏玦只是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湖边。

*

杜泠静之后便跟在了裕王妃身边,又见了兖王妃。

兖王是宗人令,是皇叔,兖王妃自然辈分高,她对杜泠静颇为喜爱,留在身边说了会话。

但年嘉后面宴席心绪明显低落,不怎么说话,直到宴席结束,才叫了杜泠静。

“保国夫人为难你,可能也是我连累了你。”

杜泠静跟她摆了手,年嘉却道,“过几日我再去你府上找你。”

杜泠静道好,安慰了她几句,寿宴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去。

杜泠静到自家马车旁时,某人早早在旁等着她了。

有人围着他说话,他远远看见她过来,便三言两语将围着他的人都打发了去。

他走到她身前来,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见她一根头发丝都没丢,松了口气。

杜泠静走到了马车旁边,他伸手递来。

崇安在旁一眼看见侯爷又伸了手,心里就打鼓。

夫人多半还是不给侯爷这面子的,那么还得他哥去扶夫人上车。

若是一来一回,夫人扶了他哥的手两次,哥的手还要不要了?

崇安偷偷盯着马车旁边的情形。

谁料这次,夫人伸手搭在了侯爷的手上。

崇安张大嘴巴。

马车边,杜泠静没驳某人面子,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男人一怔,低眸看了过来。

下一息,他顿时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