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晚间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泠静说不清。
翌日一切如常。
早间与他一道用过饭,便见年嘉过来寻她。他自去料理接连不断从京城来的消息,杜泠静则同年嘉在山房后面的山坡上散步一阵。
她问年嘉昨日睡得如何。
昨日来了她才刚知道, 原来这片山房别院不是年嘉和魏琮的,反而是她那位侯爷的。
他在京畿有多少庄子院子, 杜泠静是数不清, 但也尽地主之谊问了客人两句。
年嘉道好,说此地宁静,既无京城的喧闹,也没有西北常年风沙呼啸。
“我昨儿一早就睡了, 但迷糊着听见有些动静,还以为世子扯到伤处发了病, 吓得我腾得就坐了起来。”
她说魏琮前些日刚受伤那阵,确实有些凶险,一到晚上她就不敢睡觉,只怕她一觉睡醒, 她好不容易招来的这位仪宾就没了。
杜泠静连忙问, “世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 ”年嘉跟她摇头,“是我弄错了。他昨晚不知往哪去了, 到了夜里才刚回来。”
她道,瞧了杜泠静, “应该你那陆侯寻他。”
杜泠静想到某人也回来的很晚,看来确如年嘉所猜测。
两人又在小山坡上散了几步, 春雨洒过,地面更见新绿,草色遥看近亦存, 柔柔地摇动在她们裙摆之下。
年嘉眼尖,一眼看见了从京城方向过来的一辆马车。
“应该是李太医来给世子问诊,咱们下去吧。”
杜泠静跟着她一路从后山下来,径直去了魏琮休养的院落,果见李太医正进了门。
众人见礼,李太医净手给魏琮看诊,左右手都切过,又瞧了几处伤。
年嘉连忙问,“怎么样?世子见好了吧?”
李太医上了年岁,捋着发白的胡子笑着点头。
“世子到底是年轻,又是习武的精壮之躯,这才几日的工夫,已有明显得好转。”
“真的?”杜泠静见年嘉眼睛都亮了起来,“那能不能拜托您回去见我母妃,跟她说,我把世子照顾得很好,就快能活蹦乱跳了!”
话音没落地,房中人皆笑了起来。
杜泠静捂了半张脸笑,可见裕王妃之前将年嘉训斥得不轻。
这会她更问魏琮,“世子也觉得,我将你照料的不错,对吧?”
她其实有点不自信,只能到正主这里确认一下。
魏琮丝毫没有驳她面子,笑看了她一眼道,“郡主每晚都要醒来看我三次,有这三眼,我也必是好得快。”
这话说得年嘉睁大了眼睛,“你竟然都知道?”
她以为他熟睡着,每晚扒开他的帷帐,还将他全身上下一通打量。
年嘉脸有点热。
魏琮没多解释,只是又笑着同李太医道,“烦请太医回去告诉王妃,郡主确实尽心尽力。”
李太医笑看两人,道是一定把话带到。
陆慎如则问了他宫里皇上、娘娘和慧王的状况,李太医简言两句,众人便送了李太医折返回京。
杜泠静和年嘉只送到二门口,杜泠静见她还在嘀咕,“他竟然都知道……”
“你与世子同榻,你一动身,他自然知道。”杜泠静帮她解释了一下。
杜泠静自己,晚间只要稍有点动静,某人就会坐起来问她是不是睡得不踏实,是不是要喝水。
约莫他们这些在外行兵打仗出身的将领,夜眠浅若薄冰,轻轻一动就从梦中醒来。
不想她解释了,年嘉又嘀咕了一句,声音更小。
“可我也没与他同榻……”
“啊?”杜泠静听见了。
年嘉连忙道,“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我怕睡着后没轻没重地碰着她。”
她都是让人另外支了床,睡在旁处。
她虽给了解释,但神情却不太自然。
杜泠静想到她说成婚三载,却还与魏世子不太熟悉。
依照杜泠静这些日子的观察,魏琮对年嘉颇为宽纵,无有半点不好,怎么三年了,两人还没熟悉起来?
年嘉没再多说,道午间日头晒人,要回去换衣裳,快步走了。
不过杜泠静却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素来是个性子慢的,可才成婚半年有余,就与那人熟悉到不能更熟悉。
从刚奉旨成婚,他就不让她与他生疏。圆房之后更是……她与他已熟络到,她时常感觉自己都不受自己的掌控……
思绪刚飞了一瞬,便一脚踏入了他在日头下,投出来的身影里。
他的身影与气息同时环了她,杜泠静见他就站在门洞旁。
杜泠静略略抬眸,便见他微低着歪了歪头,跟她伸了手。
昨晚他平白无故地就沉了脸,分明是他自己提的三郎,旁人可什么都没说。之后他赔礼道歉,她也没理会。
杜泠静当即不准备再穿过此门,换一条路走。
可她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人揽腰抱到了怀里。
他又是这样。
他抱她扣在怀里,杜泠静推他推不开,皱了眉头侧过脸。
他却问她,“若我在战场上也受了伤,泉泉可会似年嘉照料魏琮那样,也照看照看我?”
一夜起身三回看他吗?
杜泠静没回应,听见他则道了一句。
“自然郡主照料人的法子也不怎么样。”
杜泠静:“……”
他还看不上年嘉?
年嘉能这般照顾人就不错了。
但她却道,“依我之见,侯爷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他闷声,似是对她这回答不甚满意,却也挑不出她的理。
毕竟眼下可没人平白无故提三郎。
他微顿,杜泠静趁机拨开他,快步离开了去。
*
京中,蒋氏新置的宅院。
自蒋家六爷会试中了贡生之后,新宅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登门贺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除了前来祝贺攀扯关系的,还有遣了红娘上门,想要给这位尚未成婚的蒋氏六爷说亲的。
蒋枫川先还有耐心周旋,后来上门来的人越发得多,他干脆大门一关,躲进了红螺寺里。
不想红螺寺那等清静地,竟然也没能逃脱。
远在青州的养父母,听闻他中第自是大喜,但也来了信函提及了他的终身大事,且一并将此事托给了蒋太妃娘娘。
京中这些要嫁女的人家不知从哪得了此信,一股脑地往红螺寺涌,蒋枫川无奈只能又回了新宅。
朴嬷嬷却紧跟着上了门。
她是奉太妃娘娘的意思前来的,拿了厚厚一沓册子。
蒋枫川请了朴嬷嬷吃茶,请她老人家好生歇歇,朴嬷嬷却把册子里的人家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太妃娘娘的意思,六爷的终身大事不能含混,自是要精挑细选合宜的人家与姑娘,不过紧要的,还是看六爷您自己。”
朴嬷嬷代太妃问,“这册子里的,六爷可有觉得颇有意向的?”
谁想她这么问了,却见六郎低垂着眉眼,幽幽地叹气。
他眉目俊美,双眸狭长如羽,他此刻低眸叹气,只瞧得朴嬷嬷心生怜意。
“六爷这是怎么了?您的大喜事,怎么叹气?”
她问去,听见六郎又叹一气。
“嬷嬷您也知道,六郎自幼被生身父母遗弃,吃百家饭长大,多亏三哥捡了我,把我带回家中。可惜三哥身子不好,未成婚便英年早逝,爹娘也上了年岁,正该是抱孙子的年纪,然而六郎……”
他顿了顿,叹道,“六郎却觉这些人家和姑娘家,无一不好,却与我皆无缘法。”
他道自己是修道的人,总是要讲究缘法才好。
“这些人家都是娘娘和嬷嬷替我挑选来的,我也想挑一中意之人,似我三哥那般有个一心中意的姑娘,可却怎么都选不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娘娘、嬷嬷和家中爹娘的心意?”
他因此而低落难过。
朴嬷嬷呀了一声,“竟只是因为此事?”
她琢磨了一下,“老奴晓得了,原来六爷没瞧中有缘的姑娘。这却有什么可伤神?六爷才刚刚中第,殿试还没到呢,慢慢再看就是,不急不急。”
她说不急,蒋枫川收了低落神色,跟朴嬷嬷眨了眨眼,“但上门的人忒般多,六郎说实话,招架不来。”
朴嬷嬷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不禁伸手点着他,跟他笑起来。
六郎亦笑,则亲自给她倒了茶,又恭敬递到她手边。
朴嬷嬷道,“那六爷便先闭了门吧,太妃娘娘那儿近日也累了,老奴自去与娘娘说,六爷缘法没到,再等等不迟。”
蒋枫川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嬷嬷最是疼我。”
他拿了新宅里最好的茶招待,朴嬷嬷却道不吃了,“时候不早了,老奴得回红螺寺了。”
蒋枫川一路将朴嬷嬷送到了大门外。
有朴嬷嬷的话,他径直让人闭了门去,“殿试还没过,之后上门说亲的,一律拒之门外。”
门房领命。
蒋枫川回到书房,终于觉得清静下来。案头上放了一沓刚送来的帖子,他一概不理,只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匣子。
匣子很小,他动手打开,里面放了一方红玉小印。
玉红似秋日红枫,上面精工雕了一枝葱郁的枫叶。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是她给的贺礼。
旁人的贺礼,蒋枫川都让惠叔收了起来,唯独她的这方红玉印,他放到了案头上。
爹娘和太妃娘娘让他给自己挑一门合宜的婚事,他确实挑不出来,也确实没瞧出哪家姑娘同他有缘法,但……
惠叔端茶走了进来。
蒋枫川没避讳,捏了红玉小印,挽起袖子沾了印泥,在纸上落下一个小篆的“枫”字来。
惠叔上前倒茶,看了一眼杜泠静送的贺礼,听见蒋枫川问。
“她还被陆侯关在家中?”
惠叔回道,“倒也不是,侯爷这两日带夫人出京去了。”
“哦。”
惠叔看了他一眼,又道,“侯爷不会对夫人怎样的,六爷其实不必操心。”
“是吗?”
他忽的问,“惠叔对陆侯颇为了解?还是说三哥也同他相识?”
他又冷不丁问了来,惠叔只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六爷到底想问什么?老奴不认识侯爷,三爷也不认识。”
这次蒋枫川没开口,只看着玉印。
惠叔看着他道,“六爷就不要再多想了。三爷遗言,勿要将他换药自尽之事告诉夫人。”
他道,“夫人不知道,那就让她不要知晓。三爷的遗言,六爷也当谨记才是!”
照着夫人的性子,若是知晓了此事,还不知要如何。
惠叔知道自己说话没分量,只能拿了蒋竹修来压蒋枫川。
蒋枫川怎么不知他的意思,笑了起来。
“惠叔别紧张,我听见了。”
惠叔忧愁地跟他倒了茶水,退了下去。
书房安静只剩下蒋六郎自己。
他看向那方红玉小印,又看到了手边一叠细密批了字的纸。
那是会试之前,她帮他评的文章。他把文章送到她手上,她每一篇都仔细看了,然后提笔评在他的字旁边。
她给他评了许多字,虽不似从前评三哥文章时那成篇密密麻麻的字,却也大段大段地写给了他。
她字迹隽秀灵动,哪怕是密麻挤在一起的小字,也如山间飘落的清泉般飘逸静美。
蒋枫川目光落在她字迹上,莫名地,停留良久。
*
京郊山房别院。
众人在山房后的山坡下跑马,陆慎如与魏琮并排坐在马背上说话。
“今晚之事,你伤势未愈不必勉强。”
高黑的坐骑玄珀错开半个马头,引着魏琮的坐骑过了条山脚小溪。
“并不打紧。”魏琮回了句,转头看向身侧的侯爷,嗓音压了压。
“倒是这些细作,永定军找了十年有余,多次出手都未曾抓到紧要之人,反而折损不少……”
比如陆氏二爷陆恒如。
魏琮低声,“今次就算抓不到也无妨,这些人不同寻常,背后的势力更是从不曾露出半分,再寻机会便是。”
他是稳扎稳打的性子,行事更看重一步一步来。
陆慎如知道。
他目光遥遥看向从树林边跑马过来的人,颔了首。
他没再多提此事,魏琮亦不再将,两人皆看向远处一匹白马上坐了两人——
是年嘉带着杜泠静在跑马。
两人一人穿了水绿色、一人穿了正红色,裙摆翻飞在白马上,一时令人看住了眼。
但二人绕了一小圈,就停在了侯府侍卫支的茶棚前。
崇平亲自过去接了夫人下马,年嘉倒没下,指了一旁的小矮马,“静娘敢自己骑了吗?用那小矮马试试。”
陆慎如见她不知跟小矮马先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上了小矮马,不想这小马却不太给她面子,分明刚才她都跟马儿说好了,马儿却死活不肯动。
崇安在前给她牵马,这才终于走动起来,然而稍一走,马儿竟然要跑,她还没准备好,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她不敢骑了,站在马儿旁边擦汗。
陆慎如轻声笑了一声,打马过去。
“骑这个。”
他翻身下来,径直将她抱到了他的玄珀上。
杜泠静连那小矮马都还驾驭不了,怎么可能骑这种高头大马。
她连声道不成。
可玄珀却比那小矮马“乖巧”多了,完全没有任何乱动,反而跟她熟络地打了个响鼻。
杜泠静抚摸起他的鬃毛来,他呼哧了耳朵。
她不怕了,稳稳坐在玄珀背上,笑起来。
陆慎如亦眸中含了笑意,由着她自己试着骑马,他在侧为她牵了绳。
年嘉从自己的白马上翻身下来,魏琮扶了她一把。
她只顾着瞧前面的两人。
“啧啧,真是想不到,陆侯也有给人牵马的一日。稀罕景。”
魏琮笑了声,却只看向身侧的人。
“郡主不也有纡尊降贵,亲自照料我的一日。”
他眸色温然,“魏琮不胜荣幸。”
这人怎么突然说这个?
年嘉连忙道,“世子是我的仪宾,我也就世子这么一个仪宾,应该的!”
男人轻笑出声。
她不知他又笑什么,只道,“世子就别客气了。”
他接了她的话,“好,以后同郡主,自是不会一直客气。”
这话颇有些意涵,年嘉忽的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热,连忙又翻身上马。
“我再去跑两圈!”
打马跑没了影。
*
杜泠静跑了一下晌的马,身上出了些汗,晚间洗漱过,刚沾了床边就睡着了。
只是半夜时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平日必有人也跟着她坐起来,但今晚却见床帐外侧空空。
外侧无甚温度,他不知走了几时。
杜泠静撩了帘子,见床边的小几上,倒是放了一壶茶。
是给她备下的。
但他人根本不在。
杜泠静想起昨晚他亦有事,又忽的想起临行前在远岫阁,剑架上空了二爷那柄银雪剑。
杜泠静没喝茶,却披了衣裳走出了门去。
整座山房别院,此刻星月高悬,风平树静,偶有春虫吱吱叫上两声,又很快隐没进草丛里。
檐下的灯照着庭院,院中一片安宁,与平素毫无差别。
除了,他没在。
杜泠静刚走到廊下,有人便提灯上了前。
“夫人醒了?有什么吩咐?”
是崇平。
他趁夜出门了,却把崇平给她留了下来。
杜泠静立在夜色中微微顿了顿,整座山房静谧无声。
她跟崇平摇了头。
“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