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高悬, 风平树静,山房别院寂静无声,但杜泠静辗转了许久, 到天快亮了才睡下。
次日起身,年嘉来寻她吃饭, 却道, “今日只有你我,侯爷与世子都没在。”
两人都去了,且一夜了,都还没回来。
杜泠静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自她与他成婚后, 他除了上朝入宫,就是在府内京中忙碌各种各样的事, 偶尔出京也是公差。
昨夜不知去了何处,取走了二爷的银雪剑,又一夜未回。
早饭有些吃不下去,年嘉却习以为常。
“他们必是有他们的事。”
她说陆慎如和魏琮, “两个人心眼子加起来, 赛你我十倍。我除了要稍稍担心一下世子伤势未愈, 至于陆侯……”
她歪头打量杜泠静,“你还替他担心?”
杜泠静摇头, 说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接着便岔开了话, 问年嘉今日要去何处。
年嘉直道,“昨日你刚学会跑马, 今日正好练练,且我昨日瞧见山脚下有个小镇子,让人打听了今日有集会, 咱们过去耍耍。”
她是个心大的,昨日跑马的时候,就惦记好了今日要去镇上玩。
杜泠静都随了她。
崇平对她出去跑马也无有异议,亲自为她选了几匹性情温顺的马儿来。
杜泠静昨日初骑,骑的是某人的玄珀。今日玄珀不在,可她骑过那样西域来的高头大马,再骑旁的马匹,完全不在话下了。
年嘉很是高兴,“静娘学得可真快!咱们从这跑下去,正好就到了下面的镇子。”
骑马是比乘坐马车方便许多,略拍马臀,便能一口气跃出一个山头。
山下的镇上果然有集会,问去才晓得是个一月一次的大会。
不过集会上人多物多,却也颇为杂乱,一时有小偷摸了人家钱袋飞跑,被人骂骂咧咧地追着,一时又有讨价还价的摊贩和买主吵闹起来,还撸了袖子要打架。
杜泠静被旁边要打架的架势惊了一惊,崇平立时护到了她身侧,又转头叫了侍卫。
“去清道。”
侯府的侍卫立时遍布集会的主街,亮出了永定侯府的牌子,不过须臾的工夫,街道上人群清了大半,只剩下两边的摊贩和三三两两规矩的女客。
年嘉是习惯了的,左右边走边逛。杜泠静却有点不好意思,“会否扰乱了此间集会?”
崇平道无妨,“此间太过糟乱,本也该肃清,夫人安心闲逛即可。”
话音未落,年嘉就唤了杜泠静过去,指了一旁的摊子,见那摊子上在卖葫芦,有些是葫芦原胚,有些则是在葫芦上雕工精湛地刻了花纹。
不同于王公贵族府邸的精美摆件,乡野集会上的葫芦纹样颇有野趣。
年嘉径直选了个牡丹花开富贵的纹样,摊主连忙吉语相赠,“贵人家宅氏族必定荣华富贵,更胜一层。”
杜泠静好笑得不行。
年嘉可是郡主,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她家宅氏族更加荣华富贵。
年嘉却安安心心地收了吉语,买下了这葫芦,问杜泠静,“你要哪个?我买给你。”
杜泠静倒是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却看到了一旁平安喜乐的纹样。
她目光稍稍落过去,年嘉就拿了过来,在她耳边。
“我看你还是担心某个人。”
杜泠静干脆把那平安喜乐的放了回去,捡了另一只蟾宫折桂的小葫芦拿在手中。
年嘉大笑,“我们静娘要考状元去了!”
杜泠静也笑起来,两人把玩着葫芦往前走,年嘉一眼看见前面有卖狸奴的,跑了过去。
杜泠静还没抬脚,却见身侧不远的巷口,忽的有人冲了过来。
“永定侯府,说什么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乱臣贼子!”
是个上了年岁的人,杜泠静还没看清,侯府侍卫便将此人压了下来,这人嘴里还骂着。
“陆氏拥兵自重,废长立幼,祸乱朝纲!搅弄天下安宁,早晚不得好死……”
杜泠静定在当场。
一时间集会上陷入死寂,无人敢言。
只余那人身上的酒气,和被堵了嘴还呜呜辱骂的声音传来。
崇平连忙上前问她,“夫人受惊了?”
杜泠静摇摇头,只道,“是在骂侯爷……”
崇平让她不必放在心上,“看似个吃昏了酒的老秀才。这些迂腐的读书人与侯爷素来不和,污言秽语也是难免。”
“这般情形多吗?”
崇平点了头,“总有。但侯爷早已不听在耳中。”
杜泠静果见侯府侍卫轻车熟路,将那醉酒的老秀才堵了嘴巴,五花大绑往巷子里,远远丢去。
年嘉也走过来。
“连皇上还有人要骂呢,不怕砍头的人多的是。”
她丝毫没丢失闲逛的心情,拉着杜泠静又买了许多东西,听闻镇上有家不错的馆子,晚间便请了杜泠静在此间下馆子。
待吃完饭再折回山房别院,夜幕升起拢住四合。
别院安静,两人都还没回来。
虫鸣响起,吱吱啦啦地令人隐隐有些不安。这次连年嘉也站在山房门前,远眺着黑夜中的原野立了好一阵,才又回了宿下的院子。
今夜无风,山房里树梢不动,越闷,虫鸣越是不眠不休。
杜泠静被吵得有些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隐约间听见些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耳中。
她下了床,打开窗户便看见西面的几处院中有火光。闷了前半夜的院子此刻风声大作。
夜风呼呼地从窗外涌进来,吹得人身后长发飞起,却也吹来裹挟其间的血腥之气。
杜泠静眼皮一跳,未见有人前来,她匆促穿了衣裳,循声往西院而去。
风将她披散的头发吹飞在半空中,秋霖给她挑了灯,侍卫见是她前来,没有拦她脚步。
满院都是匆促快步的侍卫,紧绷的气氛压着人,杜泠静忽的一眼看见了崇平。
她见崇平双眉紧皱地从房中出来,急促叫了人去取药。
杜泠静再仔细看去,见他靛蓝色的长袍上,洇出一片一片的黑迹,腥味极重——
竟全都是血!
杜泠静倒抽一口冷气。
崇平这才看到了她。
“夫人?”
他见她满脸惊惧,连忙道,“夫人不必担忧!”
说话间有侍卫匆促来寻他,他一时顾不得杜泠静,告辞快步跟人而去。
杜泠静却见他刚才出来的厢房,此刻又有人出来,端着一盆水泼在旁边树根。
是满盆的血水。
连秋霖都惊到了。
杜泠静恍惚走到了那门边,她脚下发晃,却又看着那房中围在床帐前的人群,不敢抬脚进去扰乱。
她侧身立在门框旁,见又有血水倒了出来,大夫模样的人,让人换了止血药来。
“血流得太多了,再这么下去就……”
杜泠静捏着门框的手泛了白,她紧抿着唇不敢出声,却指尖颤抖。
但却有人倏然出现在她身侧,熟悉的臂膀,将她径直拢在了怀里。
“怎么了?怎么脸都白了?”
杜泠静一愣,惊诧抬头看去。
“侯爷?!”
“嗯哼。”
男人跟她点了头。
陆慎如见怀中的人遍身发凉,虽匆促穿了衣裳出门,但她长发散着,凌乱披在肩头。
他替她撩了撩长发,拨在她身后,柔声。
“以为房里受伤的是我?”
院中除了各处点起的灯,还有高高竖着的若干火把。
此刻夜风将浓重的烟火气吹来,火光亦如洒金油光,映在他英武的侧脸上。
杜泠静把他看了又看,他安稳地立在她面前,毫发未损。
她又愣了一下,才看向房内。
“是崇安。”
“啊……”
杜泠静万万没想到房中受了伤的竟然是崇安。
他这次把崇平给她留了下来,带出门的正是崇安。
恰崇平此时去而复返,手中取了新药,见夫人往房中看去,连忙道。
“夫人不必担心,崇安只是外伤而已。”
就算是外伤,出了这么多血也不是小事。她赶忙让崇平拿药过去,不要耽搁。
不过又看向身旁的男人,他确实无事,且眉目舒展,看来此番出动没有无功而返。
他轻声问她,“以为是我,吓着了?”
杜泠静还同他置着气,就算是也不会点头。
她不说话,拢了拢衣裳,但又不禁偷偷地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
男人瞧着她眸色和缓地笑了起来。
她也是个嘴硬的。
他刚要同她说句什么,但魏琮身侧的侍卫过来请了他。
他与魏琮显然有大事,这会便同杜泠静道。
“我无事,崇安他们也无妨,安心回去吧。”
他说后半夜风大,“别着了凉。”
说完,握了她的手腕,又吩咐秋霖小心提灯,去寻了魏琮。
杜泠静没立时走,往他背影处看了两眼,崇平从房中走出来。
“夫人是怕侯爷受伤吗?”
他道,“夫人放心便是,我等绝不会让侯爷受伤。”
杜泠静转头看去。
她知道侯府的侍卫,都是何等的尽职尽责,但此刻亦见到崇安房中,还有血水不断倒出来。
她多问了两句崇安的情形。
可崇平虽着意自己的胞弟,却让她无需费神上心。
“崇安养些日子就好了。就算是有什么,也是我等该为侯爷做的。”
夜风发紧,火把上的火光,随风舞出千军万马的模样。
崇平说永定军阖军上下,在弘启十四年那场惨烈损伤之后,肝胆俱碎。
“老侯爷拖着病躯力压鞑靼,为永定军和整个西北军中,争取休养生息之机,但这远远不够。”
他说边关的兵将不惜家破为国捐躯,敌不过文臣几笔轻飘飘的降书。
朝中主降的文臣当道,他们这些驻扎在西北,世世代代与鞑子拼命的兵将,头上的天都是黑的。
待到老侯爷过世,全军皆丧,无人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是侯爷站了出来。”
他说侯爷脱下战袍,放下长剑,一路离开自幼长大的西北,来到这波云诡谲的京城。
“世人道满门忠烈的永定侯府,就要出一个乱臣贼子了,辱骂他于权力中泥足深陷。”
崇平低声。
“但我们永定军阖军上下,无有一人如此作想。”
沙场上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却要离开战场来到朝堂,与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斡旋。
他是为何而来?
“侯爷不远万里,是为我等而来!”
火把照得崇平双眸如炬,他一字一顿。
“我等便是一死,也绝不会让侯爷受一箭之伤。”
杜泠静讶然立在门前。
她有过试想,但亲耳听到此言,还是有种说不出震惊之感。
西北军,永定军。
永定侯,陆慎如。
他从不是独身立在这风口浪尖上,他的背后还立着千千万万的兵将……
火光亦将她的面庞照亮,崇平缓缓收了声。
他说崇安的伤势尚在可愈之列。
“夫人莫要因此惊忧,快回去歇了吧。”
杜泠静点头。
院中受伤的并非只有崇安一人,满院匆促的脚步声交织成紧锣密鼓,杜泠静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好打乱了院中的鼓点。
她让崇平去忙,叫了秋霖转身离开。
但一眼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二楼上的男人。
他不知转头同侍卫说了什么,侍卫取了东西,很快走了下来。
是他的披风。
侍卫递给秋霖,秋霖替她披在了肩头。
厚重的风衣将她重重裹住,他立在二楼栏杆前,跟她说了四个字。
夜风将他的声音吹散,杜泠静却看得清他的唇语。
“快去睡觉。”
……
她裹了披风从西院离开,人影与灯影消失在院墙下,陆慎如才转了身,见魏琮上了楼。
“如何?”他问。
魏琮跟他摇了摇头。
“嘴硬的很,一个字都不吐口。”
陆慎如哼了一声。
此番夜袭,这群细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有折损,但也一口气活捉三人。
两个鞑靼面孔,一个汉人。
汉人竟能与鞑靼人秘密共事在一处。
想来幕后的主子,当真不是凡人。
陆慎如不急,“他们不说也没关系,人通身上下,又不止有嘴会说话。细细地查,头发丝也别放过。”
魏琮颔首,陆慎如则抬头往山房别院的门前看去。
“就看明日,有没有什么人上门了。”
魏琮闻言一默,亦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山房院门前。
*
年嘉郡主下榻的小院。
魏琮回来的时候,房中熄灯,年嘉已经睡了。
但他轻声刚推开门走进来,床上的人就出了声。
“世子?”
“是我。”
魏琮见她坐起身来,点了床边的小灯,轻轻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轻声,才能不扰郡主清梦。”
他换了衣裳,见她坐在床边睡眼惺忪,抬脚走过去。
她一愣,“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房中置了两张床,他们一直是各睡各的,年嘉美其名曰,怕压了他的伤势。
但从前在西北的三年,也是如此。
他刚一走进,她就睁大眼睛问过来。
但魏琮只是过来压灭她点起来的灯。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若是郡主愿意……”
“那什么,世子不必忧虑,等你好了,我不用照看你,可以去旁的厢房睡。”
“这样啊……”魏琮没灭那灯,反而衬着灯光看了她的眼睛,“王妃若是知道,会否不妥?”
糟糕,把母妃忘了!年嘉登时纠结起来,若是她母妃和太妃娘娘,知道她除了大婚当晚,都是和世子分开睡,还不得吃了她?
“呃……”她不知怎么说了。
却见男人低头笑了一声。
他又笑,他到底成立日跟她笑什么。
男人则不紧不慢,也不再提同床共枕的事,只缓声道。
“郡主安吧。”
年嘉:“……”
但她可睡不着了,瞧着走向另一边床榻的男人背影,不禁想起大婚那晚的闹心事……
*
陆慎如回房的时候,杜泠静亦闻声醒了过来,但她并未坐起身,只从眼角扫到他将一柄剑放到了桌案上。
是二爷的银雪剑。
他放下剑并未走动,目光落在剑身上,默然许久,才转身离去。
他换下衣裳坐到了床边。
薄纱帐子垂在他肩头,他身上还有隐隐的血腥之气。
杜泠静未出声,亦未动,他则躺下身握住了她的手。
下一息,他自后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知道她醒了。
但她今晚没有推开他。
多少日了,她第一次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她。
*
翌日的山房别院,仿佛深夜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前两日的春雨令砖缝石隙里,都生出了嫩绿的春草,山房早间安宁祥和。
但却有人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