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他不信。

西路西厢房里, 竹香被暑风吹散,杜泠静看去他兀自嗤笑自嘲,再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才能让他相信。

血气代替竹香在房中弥散,刺激到杜泠静鼻下, 她胸腔一阵翻腾, 可却意识到了什么。

“为何那么快就回来了?你的伤……”

只是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我不回来,娘子又要离京,这一次崇安还是没能拦得住你, 再过半月我回京,连自己妻子去向何处都不知道。”

他反问她, “我敢不回来吗?”

杜泠静惊诧向他看去,原来崇安还是俱都把她的思量禀给了他。

偏偏他误以为,她要走,只是为了要离他而去。

他以为她把三郎的死, 全都归咎到了他身上!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一路急奔而回, 又不管不顾地闯入这房中, 更说出那些他平日里再不会讲的话来。

“惟石,我要回青州, 只是想去找寻三郎为何自杀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离你而去!”

他身上血气极重, 她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伤,可不管是什么伤, 连日不休地打马疾驰,谁人也吃不消。

她又重复,“我真不是要平白离开。”

她看向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跟他确认。

“你我已是夫妻,我怎能随意离你而去?”

她声音轻柔许多,盼着能消解他一路赶回来的误解与惊怒。

男人亦微顿,可停顿只有一息,目光就又落在她此刻穿在身的素衣白裳上。

他给她做了那么多鲜艳的衣裳,可他只要离开,她就换上这素衣,为她的三郎而穿。

他紧紧抿唇。

杜泠静也意识到了他在她白衣上停留的目光。

她心下急叹,她方才之所以不想让他直接进来,正是因为这身衣裳。

她立时就跟他解释,“我非是要再为三郎‘披麻戴孝’,只是穿这身旧素衣,想唤他入梦而已。”

可她刚说到此处,他眸色紧紧压下来。

“你就这么想他?白日里见不到,就只能梦里与他相见?”

他嗓音低压得迫人,但杜泠静却看着他恼怒的模样,心下发涩发疼。

她跟他摇头,“不是这样,我一时无法找到缘由,只能寄此询问。”

她不想再让他多想,把自己心里所思的每件事都跟他说了出来。

“……三郎自尽,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可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强迫他至此。”

她再也不会似九年前那样,将三郎吐血都归咎到他身上,要把他赶走。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夫君,柔声。

“所以我想回青州,把这件事弄明白。”

如此才能真正平静地送三郎离去,又给惟石一个透透彻彻的清白。

这才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把话都说了,希望他能冷静几分。

他身上一定还有不浅的伤,一味地惊怒,伤口又怎么得好?

她想拉他至少先坐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肯坐。

他并没因她这一番清晰的解释而缓了神色,房中静静的,连同院中,连同整个澄清坊杜家都静默下来。

他低声。

“泉泉觉得,就一定能找到原因吗?他已过身三年有余。”

杜泠静也知道三郎走了三年多了,可是自杀不是小事,饶是三郎非是凡夫俗子,也必然有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可他问,“若不能呢?”

她说一定能,“我想给你一个清白。”

她目光朝他看去,然而他却笑了。

“我陆慎如从头到脚都是骂名,他们骂我是侮辱祖宗的乱臣贼子,废长立幼、祸乱家国,这些骂名多了去了,就算他蒋六或是其他人都指我害了蒋竹修,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撼动我什么?”

他只在乎他的妻,因此要离他而去。

陆慎如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痛意从过去翻腾出来,与今朝叠加着,在他心头撞击。

杜泠静亦彻底酸涩了心头。

他确实浑身都是骂名。

明明豁出性命保家卫国,为边关安危殚精竭虑从不曾有一丝懈怠,可朝里那些文臣只会骂他,让宫里提防他,令百姓唾弃他。

他是都不在乎,可他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分明是兢兢业业的忠臣,为何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三郎的事也是一样,若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要一个清白?

她压下哽咽,“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原因!”

但他还是摇了头。

房中有些久不住人的闷湿尘气,在竹香散去之后,从昏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

两人皆被那闷旧的气息包围着,她听见他极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泉泉找到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因为我一年又一年地执意等待,才无奈自尽,”他问她,“你当如何?可还能似之前那般,叫我一声夫君,安心与我相守?”

他问,看紧了她的眼睛。

“你还能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脑中空了一息。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需要些时间,重新把事情慢慢厘清……

她在一瞬间,没能答上他的话来。

可她着短短的一瞬的停滞,却令男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低笑着,看着眼前的他的娘子。

“所以若真如此,你还是要弃我而去,我们之前的日子你也都不要了,是不是?”

“不是……”

“泉泉查清真相,所谓给我一个清白,其实是因着,舍不得让你的三郎受一丁点委屈,就跟九年前一样,对不对?!”

“不对!”

但他已经不容杜泠静再说了。

他忽然转了身。

杜泠静看到他高挺宽阔的后背,那之前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此刻大片的血从他山棕色的锦袍里面渗透出来,比起之前刚受伤的时候,洇湿更多,血气更重。

可他却嗓音极其冷厉地吩咐了左右。

“带夫人回侯府,日后无有我令,不许她再出门,更不许她,同蒋氏有关的任何人接触!”

杜泠静向他望去,他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回过头来,满浸痛色的墨眸沉沉看着她。

“无所谓了。反正,你是我陆慎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满心满意都是他,你今生也只能做我的妻!”

与她的三郎再许来生吧。

话音落地,他再不回头,他大步出了这尘气逼人的西路西厢房。

当年伤人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九年了,从不曾被拔出,反而在他的有意压制之下,越扎越深。

深到平日里看似不痛,却早已扎进了心口最里间。

“惟石!”

他走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被拦在了远岫阁院门外。

守门的侍卫难为,“夫人,侯爷有令,不许您进侯爷的远岫阁。”

杜泠静深深皱眉,往里看去,“那能不能再帮我禀报一声,说我想见他。”

侍卫无措,到底还是去了,但回来的时候,跟他摇了头。

“夫人,侯爷不愿见您。”

不愿见。

杜泠静咬唇,只能攥手立在了他的院门外。

远岫阁卧房中。

房中昏昏暗暗没有挑灯,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他不禁回想方才在澄清坊里,他问去若蒋三的自尽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待如何。

她一时没应他,所以就是犹豫了,他再怎样都比不了蒋三。

思及此,心头起伏起来,肩臂上那撕裂的伤更疼了,漫去四肢百骸,可他转头看到了刀架上那柄二弟的银雪剑。

二弟生前最后一日,早间起身兴冲冲给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哥,我昨晚做梦了。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那时候他摇头嗤笑又自嘲,“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但二弟却不肯放他走。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昏暗的房中,二弟的银雪剑映着窗下的亮,闪着细碎的微光,就如同二弟那没出息地眨巴着劝他的眼睛。

那一日,二弟没了。

他信了二弟的话,也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二弟所言,把她娶回了家。

可她呢?

“若我不用强,她早晚会走。人是娶回来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唤他夫君,主动入怀,说他英俊无人可比,但这些到她的蒋三郎面前,就如幻沫崩破,云雾消散了。

银雪剑上的光微弱地闪动着,男人闷而不言,肩臂上的伤更痛三分。

崇平在门外询问,接着又端了治伤的药走了进来。

“侯爷,属下给您换药吧。”

他静默地坐到窗下的交椅上,只是目光莫名地往院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想他就看了一眼,崇平就开了口。

“侯爷,夫人想见您,一直在院外等您。”

崇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瞧向侯爷。

这一路打马急奔只为夫人而来。眼下夫人想见他,他又不肯见了。

崇平轻声询问过去,却只见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英眉仍旧紧压着

“不见。”他道。

崇平心下叹息,有意想劝上一句,然而还没开口,侯爷已瞥了他。

“你亦出去。”

这下连崇平都不得留了。

他哪里还敢再多言?只能把药留下,低身退去。

陆侯独自换了药。

昏暗的房中,他连灯都不想点,解开肩臂上缠绕的绷带,血肉与布带黏连之处,痛到钻心。

他却直接撕扯下来,扔去了一旁。

剧痛令他眼前不禁晃了一晃,他闭了一息眼睛,接着在那伤处匆促上了药,就随意用布带缠了起来。

血在渗,但他无意理会,直接穿起了衣裳。

远岫阁外。

杜泠静等了多时,暑热蒸人,胸中翻腾都被她压了下去,但云层之外露出了火辣的日头,饶是她立在树荫之下,此刻有些难耐。

谁料下一息,她忽的晕眩起来,她只觉天旋地转,止不住地往一旁侧倾而去。

“夫人!”秋霖连忙扶住了她,却也吓了一大跳,“夫人怎么了?!”

杜泠静还有些恍惚,“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天热罢了。”

她先前就热得吃不下东西,不想今日竟然发了晕,幸亏没倒下。

她摇摇头,欲让自己情形一些,可秋霖却将她看了又看,忽的道。

“夫人可有留意,您有好些日子没来月事了,会不会……”

她这么一提醒,杜泠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诸事缠身,确实没留意此事。

此刻她不禁低头向腹中看去,衣衫遮掩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嫁他这近一年来,大多时候行事之后都吃了避子药,只有近来的少数几次没吃,难道……

她真有与他的孩子了?

杜泠静有些恍惚。

秋霖也不住看向她小腹间,她回了神,低声吩咐了秋霖一句。

“先不急声张,过几日去请个大夫来确认一下。”

秋霖连连点头,可又见她脸色不妥,劝着。

“若您真有身孕,再不能日头下站着,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但杜泠静摆手摇了头。

“我无妨了。”

她只晕了那一时,此刻已恢复。

她又往里间看去,正好看到了崇平。

崇平亦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

“夫人怎么脸色不好?会否中暑?您还是回去吧。”

杜泠静听这话就明白,“他还是不肯见我,是不是?”

崇平闻言叹气,“侯爷连属下都撵了出来。”

他说侯爷都没让他上药,但伤势有些严重。

崇平刚说完,就见夫人问了来,“是不是先前的箭伤,这次撕裂了?”

崇平微讶,侯爷不许他们告诉夫人,夫人竟一眼看出来了。

若是真对侯爷无意,怎会一眼瞧出?

崇平一时没言语,杜泠静却着急了起来,她不禁往远岫阁里而去,守门的侍卫惊得要拦,但崇平却给他们使了个眼神。

侍卫们一时没上前,只见夫人快步往侯爷卧房去,恰这时,侯爷从房中走出来,立在石阶上,正与夫人遇了个正着。

杜泠静一眼瞧见他,便看到了他透白的脸色,连唇色都落了下去。

“你是不是撕裂了伤口?若不让崇平给你换药,就请王太医来给你重新看伤,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仰着头隐隐求他。

可男人目光只在她脸上落了一瞬,就立时转开了去,又一跃落在守门的侍卫身上。

“是谁放夫人进远岫阁的?!”他立在石阶上冷声含怒,“自去领五十大板!”

这么热的天,五十大板都快把人打死了。

杜泠静这次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你要想打就打我!”

她仰头看去他,陆慎如的目光亦自上而下地瞧住了她。

风丝都惊怕地停在了原地,树梢上的叶片不敢发出一声响动,连蝉鸣都滞了一时。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何曾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但杜泠静不是要拿话气他的,她握着他的手腕,他腕间骨骼如铁,她握不住,只能下滑半攥上他的手。

他无有反应,只一味沉着一张执意的脸。

杜泠静今日因哭泣而酸胀的眼睛,疼得难受,此刻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她压着,柔声。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可以走。但是让崇平去请王太医过府,重新给你看伤。”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杜泠静则直接叫了崇平,“去请王太医来。”

崇平立时应是。

他脸色沉着不定,没人敢此刻在他脸前多言。

杜泠静又握了他的手一时,见他抿唇不肯跟她说话,只能缓缓松开了他。

“我回去了。”

她走了,暑夏的骄阳炙烤着人。

陆慎如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娘子的裙摆离去,直到消失在远岫阁的院门边,半晌,他才缓缓收回。

又继续沉着脸去了书房。

*

杜泠静晚饭没能吃下,但人异常地疲累,翌日睡醒的时候,日头都高升了起来。

她起了身就连忙将崇安叫了过来。

“侯爷呢?”

“皇上召侯爷入宫了。”

昨日刚回来,今日就召进宫,皇上倒是看重他,一刻都不让他得闲。

杜泠静微微皱眉,又问,“那侯爷伤势如何了?王太医怎么说?”

崇安回王太医来看过了,“王太医说还有救,但王太医替侯爷仔细算了算,说最多还能再经一次撕裂,再多一次的话,只能帮侯爷把这条胳膊卸了,看看能不能安个木头的。”

杜泠静:“……”

王太医说话虽不中听,但疗伤的医术却是好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听说他入宫之前还是沉着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崇安巴巴地看着她,“夫人就别出门了。”

“知道了。”杜泠静叹气,却又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在家等他回来。”

崇安连声道好,恢复了的腿脚跑着去了。

倒是菖蒲嘀嘀咕咕,“小的平日里与侯府侍卫插科打诨,原以为熟络得不行,谁想关键时刻,一个放我出门的都没有。夫人胃口不好,小的还想去外面给夫人买些可口的来呢。”

在这侯府里,哪怕是永定军中,侯爷之命大如山。

杜泠静摇摇头,说自己不用吃,又同菖蒲道,“也不用想着出去了。”

菖蒲乖巧地应是。

他们是出不去,但有人却进得来。

陆慎如还没回来,前些日被杜泠静支出去的阮恭,却从青州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两大箱的东西,到杜泠静面前。

“夫人,这些都是昔日三爷留下来的。小的想着自己分辨不清,夫人或能从中发现什么,便都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