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侯府远岫阁。

他把她死死抵在了卧房的窗台下。

杜泠静是晓得陆惟石有多少气力的, 哪怕是受了伤,压人的迫势一点都没减,反而因着含了怒越加地紧紧压着, 令人透不过气来。

但他要避要闪,但凡有一点不耐, 他只会更生气, 越加含怒。

杜泠静只能由着他唇下的吻意,啄得她唇瓣生疼。

陆慎如一手控住她腰身,一手控住她后耳,她已在他怀里再也无处可去。

是她要来, 是她抱了他,非要拦着他不许他走的。

既如此在意她的三郎, 人死了也要找寻原因,舍不得那人受一点委屈。

那么又抱着不许他走做什么?

深重强势的吻变成了攻池掠地,是她开了城门,那他只能不管不顾地占据她的所有, 攻掠之间, 指尖压着她的耳朵, 又迫着她抬头完全迎上他,更咬住了她的唇。

她又不是真的爱他……

从前他再也舍不得如此痛咬她, 今次却完全耐不住了,肩臂传来的痛意更令他浑身痛意翻腾。

可他却突然看到了她眼中隐有泪光。

“疼?”他顿了一下, 问了她一句。

她缓缓点头,他低眸看去, 才见她柔唇红肿处,有了细微血丝。

“疼为什么不推开我?”他哑声问。

她却摇头,长眉之下水眸抬起, 看住他的眼睛。

“我再也不会推开你。”

再也不会……

她又开始哄他了,是不是?

陆慎如将英眉紧紧压成川字盯住她,但她眼眸不避不闪,好像她说的全是真心的话,由着他打量审视。

男人抿了唇,下一息,他突然将她单手抱了起来,径直抱去了床榻锦帐之间。

她不禁地倒吸了一气,挣扎着要下来,他不予理会,将她放在床边,便握住了她的肩头。

轻薄的衣衫从她光滑白皙的肩头,倏得落了下去,锁骨之下,柔润的起伏半现。

而他直接解了腰间束带。

杜泠静吓了一大跳,在他靠近时,着急忙慌地抵住了他的前胸。

男人当即挑了眉。

他嗓音如沉在湖水之底,“你不是说再也不会推开我?果是骗人?!”

他没个好态度,他反揪着她质问。

杜泠静急着,“这是两码事!”

她道,“你肩臂上伤势根本未愈,再扯了伤口可怎么得了?!”

更何况,她眼下这情况,恐一时不便行房……

但她只瞪着他道,“侯爷是想似王太医说得那样,日后装一根木头胳膊在肩下吗?!”

陆慎如停了一停,却还是道。

“信他的鬼话?”

他不信王太医的话,但杜泠静却说,“我信!”

她拉起肩头落下的衣襟,又握了他的手,见他一张英俊的脸上,冷沉如在冰河之底。

怎么会一直生气成这样?

她只能放柔了声音,“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房中终于静了下来,房外有夏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飘入窗中,杜泠静也学了他从前捏她的样子,轻轻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厚很硬,握剑之处结了厚厚的茧。

他虽很少再亲自提到上阵,但功夫不曾疏忽,远岫阁后面就有一小片练武场,他时常过去,总是通身汗水淋漓才出来。可自从受伤之后,就很少去了。

房中静着,她看向他,陆慎如一时没开口。

从前他只想听她跟他多说些软话,哪怕一句都行,她不懂他所为的软话为何物,说不出来。今日倒是说了不少……

她到天晚了也没走,就顺势留在了他的远岫阁里。

陆慎如离京这些日子,平日里繁杂事务早已堆积如山,此刻全高高垒在案头,令人一眼看去就不住皱眉。

但事情总是要料理,他坐到了书案边,刚要去拿堆积的信函,她就走过来,亲自替他取了,又帮他拆了。

陆慎如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但又抿唇收回了目光。

他脸色还是不悦,杜泠静也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杜泠静已经了解,毕竟连贵妃娘娘都打了个黑黢黢如黑石头一样的绦子给他。

但也只有他这样心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人,才会在父亲为她定下他之后,到去岁他求旨赐婚娶她过门,他足足等了她八年。

再加上她嫁他的这将近一年,九年,他沉在心底最是不肯说的话,竟以这等方式由他亲自说出了口。

他没有一点脾气倒是奇怪了……

杜泠静帮他把要看的信全都拆了,见他神色略有几分和缓,却还是绷着唇,不跟她多说什么话。

她轻声道,“你慢慢回信吧,我今日晚间都在这陪你。”

他脸色又缓几分,但还是不应声。

杜泠静暗暗笑了笑,又极轻叹了一气,侧身做到窗下看书。

她平日里看书,通宵达旦地看上一夜,只会觉得眼睛酸涩而已。但此时刚看了一阵,就觉精神已经不在了书上,人疲累地似围着京城跑了三圈。

她支着手臂,想让自己不发困,可灯火噼啪之间,她不知不觉就疲累地趴在了小几上。

陆慎如抬头,便看到他的娘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不禁起身走了过去,碰到了椅子她也没醒。

他走到她身边,低眸看她,真的是睡着了,还睡得挺沉。

他绷了唇。

不是说今晚都在这里陪他?这才过了几刻钟,就睡着了。

可见说陪他也不是真心……

男人刚才略作和缓地脸色又敛了回去,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不快。

但还是取了件衣裳,给她披在了身上。

她这一觉真是睡得沉极了,待夜深到外间的风都凉了几分,男人案头的信函奏折料理了大半,她才悠悠转醒,似是还没睡够,疲累地捂着嘴巴打了哈欠。

陆慎如:“……”

果然都是哄他,没有真心。

“去床上睡。”他冷声。

杜泠静瞬间清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恰外间更鼓声响起,竟然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她看向侯爷,“这么晚了,你也休歇吧。”

多休息,伤口才能好得快。

但他不开口应她。

杜泠静干脆走上了前去,悄悄打量着这个脾气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想了想,取走了他手里的笔。

他手下一顿。

她料想,这世间恐怕再没有人,敢从他手里抽走笔了。

但这事她反正是干了,他又能对她怎样。

她柔声,“夫君,休歇吧。”

恰好这时,外间崇平也提醒了一声。

“侯爷歇了吧,王太医嘱咐您,不必勤勉得三更灯火五更鸡。”

又不考状元。

陆慎如:“……”

但凡太医院有个与此人医术相当的,他绝对不找他看病。

可杜泠静却抿唇笑了笑,王太医倒是为数不多能“治”石头的人。

不想许是觉没睡够,杜泠静忽觉胃中又是一阵翻腾,但幸好不太厉害,她暗暗压了下去,上前拉了他的手。

“就歇了吧,明日不是还得上朝?”

她连声劝,陆侯这才略舍几分薄面,起了身来。

只是一张世间无人可比的英俊脸庞,还是如被冰封住一样冷着。

不时洗漱上了床,也不同肯说话。

眼前却不住浮现他急奔回京的那日,推开澄清坊西路西厢房的门,满屋的竹气,她为那人穿着一身素衣白裳,站在他面前,说无论如何,要为她的三郎自尽之事找到真相……

男人平平躺着,闭起眼睛,身侧人的呼吸声疲累着渐渐绵长。

然而她并未睡下,反而伸手向他这处移来,于薄薄的夏被中,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她柔软的指尖从他手心里穿过,漫过他的指缝。

下一息,她与他十指相扣。

帐中的一切皆停滞下来,唯独她那薄浅的力道,往他指间掌心传来。

漆黑的夜中,男人墨色的双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微微眨了眨眼睛。

不想她握去的那只手,却骤然发力将她主动缠来的手指,彻底扣入他手中。

那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发疼了,但她如她所言没有推开,就由了他。

……

翌日早间,夫人还没睡醒,但崇平却见早起上朝的侯爷,面色终于比前两日,缓上了一丁半点。

谁人能令侯爷深深地伤了心,只有夫人;而谁人又能慢慢治愈侯爷心头的伤,也惟有夫人。

男人仍旧打马去上了朝。

远岫阁,杜泠静又睡了许久才醒过来。

秋霖来房中服侍她,问她今日想要吃点什么,杜泠静一听见“吃”字,就口中反酸,她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再睡一觉。

但再睡一觉,一天又过去了。

不过秋霖叫了她,“夫人这么难受,有没有告诉侯爷?”

告诉侯爷,她可能已经有了身孕,侯爷还舍得再生气?

但杜泠静却道不急,“最好先确定了,再跟他说。”

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她便与秋霖商量着,怎么从外面请个郎中先问问诊。

恰这时,艾叶跑了过来,“夫人去训斥奴婢哥哥的,他又纠缠安侍卫。”

菖蒲又纠缠崇安,“是为何?”杜泠静问。

艾叶不禁翻了个白眼,她说自己胞兄这次又被关起来,便又惦记上侯府的狗洞,但怕自己卡里面,就捉了只白兔放进去。

他瞧着那白兔蹦蹦跶跶的,把狗洞里的杂草啃了,一副宽敞模样,就探着脑袋往里面试了试。

谁想崇安带侍卫经过,见此间有动静查探来,菖蒲一紧张,脑袋往前一伸,卡在那狗洞里出不来了。

待崇安给他拔出来,他就缠住了崇安,“说自己头晕目眩,还擦破了油皮,让安侍卫给他看病的医药钱。眼下正纠缠不休呢!”

艾叶气得,“真是不嫌丢人!”

秋霖笑起来,也道真丢人,杜泠静倒是想到了什么,叫了艾叶。

“让他别纠缠崇安了,就说我给他请个郎中,过府来给他看病。”

秋霖一听就明白过来,正好能帮着夫人一并诊断了。

被菖蒲这么一闹,杜泠静恢复了些精神。

她简单吃了些粥水,回了正院的西厢房,继续收拾三郎留下的诸多纸页。

她翻了又翻,见三郎除了在锦衣卫的事上留意之外,还在一人身上多留了墨迹。

是窦阁老。

窦阁老年岁比她父亲长,入阁却又比父亲晚。

窦阁老也曾年少中举,举业顺风顺水,早早中了进士。但他早年持才傲物,言语颇为犀利,得罪了不少人,甚至在先帝在位时,上书明指先帝优柔寡断,才导致文武相争不断,朝堂不稳,为君之道,无法广安天下。

彼时他这话一出,把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谁人敢把朝堂混乱,全都归咎到皇上身上,剑指君王。

先帝倒是没说什么,为对他进行如何的处置,但却有朝堂其他官员,为皇上出气,不到一年的工夫,连贬三级,贬到了无人问津处做个小官。

窦阁老在那无人问津地,前后做了近十年的官,或是锋芒褪去,他才渐渐通了官路,回升官阶。

不过先帝朝时,他一直不受重用,直到今上继位,他才突然被用气。

先帝朝也因为太子过世,几位皇子龙争虎斗,搞的乌烟瘴气,党派林立混乱,最后谁都没想到是殷王登极。窦阁老那会无人赏识,不分属任何派系,反而被今上看上。

而他再无从前“指点皇帝”的意气,人虽年纪内敛沉稳,更懂为官、为臣之道,皇上越发提拔了他。

待到他父亲新政阻断流离,又回乡守孝,新政无以为继,皇上便点了窦阁老来收这一摊。窦阁老下手极快,连同父亲不少已经顺利推行下去的政策,都被窦阁老叫停,又干脆利落地阻绝。

那时她在青州家中,常见父亲对着京中来的邸抄、信函,默默发怔叹气。

而窦阁老的雷厉风行,更得皇上赏识,入阁已在门前。

但那时,窦阁老还没入阁,她看到三郎在邸抄上的笔墨点画。

皇后的太子突然病逝之后,窦阁老第一个提出要尽快立雍王为太子,以保国之根本。他更是立时就站到了雍王身后,大力支持。

而就在他支持雍王的同年,皇上提他入了阁。

杜泠静在三郎点画之处,多看了好一阵。

从前她在书楼之中,少问这些政事,也就只能做到总有耳闻而已,细处就不太了解了。

可自她进了京城之后,这个她原本再不喜欢的权利漩涡,她无可避免地踏了进去。

果如她所料,这里充斥着混乱的明里倾轧和藏在暗处的阴谋,而这座皇城里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有着他们的无奈与执意,又或者说是缘故或秘密。

原本离她最远的便是侯爷,而他如今离他最近,就不消说了。除了他,贵妃娘娘、皇上与皇后、雍王与慧王,邵伯举和邵家,魏琮和魏玦,还有窦阁老……

她已渐渐能把他们的模样,从远处的简单名讳,看进到自己的眼睛里。

只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她不知道,而他们亦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杜泠静又把三郎留下的纸张,翻了又翻。

三郎亦有不曾告诉她的事,他多年收集来的这些纸页消息,显然不只是集来看看而已。

她又把有关窦阁老的消息看了又看,不想这时,有人送了张帖子,上了门来。

她看向那请帖上的落款,一时间惊讶不已。

*

陆慎如下了朝,又与窦阁老遇到了一处。

“听闻侯爷在西北捉了那鞑靼九王,可问出些什么来了?抗敌一事,其实该文武共通。”

陆慎如只哼了一声。

他窦阁老当年虽不曾参与主张议和,但他麾下这些文臣,却与当年的议和党尽是交迭。

那鞑靼九王他是捉住了,眼下正在押来京城的路上,但会问出什么,他道。

“哪日窦阁老也掌兵上阵,陆某再告诉你不迟。”

他不肯说,窦阁老也不稀奇,嘴上却道。

“侯爷真是令人寒心,但你我素无往来,突然互通有无倒也奇怪。罢了。”

这话听在陆慎如耳中,又是一哼离了去。

但窦阁老出了宫门,却见家中仆从一张脸皱成纸团。

“何事呀?一副苦相。”他捋着胡子问去。

最近他府上老母亲要过大寿,他虽然不欲张扬,但老母已颤颤巍巍,又还能活几年?只能把寿过了。

不想仆从上前道,“老爷,老太君遣人送请帖,犯了糊涂,竟把请帖送去了永定侯府!”

窦阁老:“……”

他才刚说完跟那陆侯素无往来。

只是帖子都送了,他还有什么办法,这回一脸苦相的成了他。

“老太君呢?”

“在家吃枣呢!”

……

陆慎如听闻了此事,他也愣了一下。

崇平道,“窦阁老似乎也不晓得,看样子是他家那老太君犯糊涂了,竟专门给夫人下了帖子。”

陆慎如没当回事,他想她还能去赴宴不成?毕竟那是与他最不对付的窦阁老。

他回了积庆坊。

但到了家门口,却不禁想起昨晚,她与他扣了十指的事。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热与柔软。

他心下不由也跟着软了一软,可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她会否也曾同蒋竹修这般?

男人下马踏入府里的脸色又不太好。

崇安远远看着就缩头缩脑,陆慎如并没留意他。

可今日却没在远岫阁院门前,看到有人等他。

昨日果然是她一时兴起而已。

可他一步踏入远岫阁内,却见有人就坐在他书房前的廊下,她戴了那套红珊瑚的头面,穿了一身淡黄并水红色的纱衫,再不是那日的素衣白裳,她柔唇略沾些许口脂,气色全提了起来,风吹得她脚下的轻纱裙摆摇摇曳曳,如飘在他心头。

只是男人耐着,没似从前一样,唤着她“泉泉”,便快步上前。

他一时立着没动,控制着目光不能一味落在她裙摆上,面上冷淡依旧。

崇安在旁飞快地眨眼。

夫人今日专门打扮得如花般俏丽,府里的侍卫都不敢抬眼了,侯爷真能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