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窦府老太君寿宴, 杜泠静上了两份礼。

一份是她作为陆侯夫人替永定侯府上的,唱礼的时候,一众前来窦府的文官面上跟吃了馊水似得, 颇为膈应。

连上面的窦阁老,都是一副大可不必的无奈样子。

这幸亏是没被侯爷看见, 不然黑着脸, 改日就让这群文臣没好果子吃。

另一份礼,杜泠静是以自己的身份,用杜氏的名义上上的。这次唱礼,众人脸色才平和一些。

她则着意看了窦阁老一眼。这一次, 窦阁老没再露出方才的无奈表情,反而略略顿了顿, 未置一词。

杜泠静让崇平上过礼,转往后面,去给那位专程给她下了帖子的老太君贺寿。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有人穿了件淡紫色绣团花锦袍的人, 看着她走过来。

是六郎。

青年渐渐褪去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锦衣玉冠之下, 透出几分矜贵气度来。

杜泠静停了脚步。

他一双眼睛则上下打量着她,“夫人缘何瘦了?”

杜泠静有了身孕之事, 除了告诉了年嘉,还未向外说出去。她一时没开口, 崇平却上了前,将她半挡在身后。

“蒋探花, 夫人还要去跟窦家老太君贺寿,不便多留。”

崇平冷肃着一张脸。

杜泠静略瞧过去,便知道这是谁人吩咐的。

陆惟石估摸料到六郎今日也在窦家了。

可蒋枫川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他哼笑了一声, 瞧向崇平。

“陆侯可真是厉害,把人看管得如此严。知道的是杜家的姑娘做了他永定侯的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了他永定侯的囚奴。”

这话一出,崇平脸色都略略变了变,他当然不在意六郎怎么说,但却在意夫人怎么想。

杜泠静只是在想,六郎要是把他此番话,说到某位侯爷面前,不知那人要怎么回应。

他陆惟石,确实过分,动不动就禁步她在家中。只许他做,还不许旁人说?

但某人眼下不在,崇平没得替他受过,她刚要说算了,她与六郎难得见一次,何须因此吵架。

六郎明摆地站了雍王一边,往后能遇见闲聊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不知从哪处吹来一阵席面上的油腥味,她刚吸进半口,便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她连忙用手捂了口鼻,蒋枫川却忽的向前一步,俊美的脸沉了色,指尖要扣上她的手腕。

但崇平可比他反应快多了,径直将他挡了下来。

“蒋探花。”告诫意味甚浓。

但蒋枫川再不及理会崇平,只蹙眉低头问向杜泠静。

“你有身孕了?”

他倒是一眼看了出来,杜泠静只能点了点头,不过这事与六郎无关,她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提及自己让阮恭从蒋家取回了两大箱子,三郎留下的旧纸页的事。

“我眼下还没什么证据,但,我总觉得三郎十分关系朝中事,亦不寻常,或许有些关系。”

她叫了蒋枫川,“若你也想为三郎离世追寻原因,不若多留意几分。”

蒋枫川微顿,之前三哥的旧友祝奉等人,也提过这事。

他说自己知道了,又想她这话,是不是在他面前,替那陆慎如开脱。

毕竟,她已怀了陆慎如的孩子……

蒋枫川心绪复杂了一时,崇平仍挡在他面前,不让她接近她。

此刻又有附近宴客厅里的饭菜香气飘出来,他眼见着她脸色更难看了,只能同她道。

“别在这儿久留了。”

杜泠静捂着口鼻跟他点头,崇平悄然看了他一眼。

万万想不到,蒋探花竟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待夫人倒是贴心

杜泠静离去,转路往另一边走了。

没留意六郎在她身后,默然看了她发上的飘带许久。直到有人来请他。

“探花,雍王殿下听说您也在府中,请您过去呢。”

来人是雍王逢祺身边的人,但蒋枫川还没见到逢祺,杜泠静却遇上了这位为文臣簇拥的雍王殿下。

少年人确实生着邵氏的相貌,第一眼看去,与邵伯举还真有几分相像。但他非似邵伯举那般急躁而张扬,反倒看起来温润内敛,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比皇族贵气,还略重几分。

杜泠静因身子不适,干脆先坐在僻静的林中小道旁休歇一阵。

少年雍王与一众文臣,就在她休歇地旁边的假山凉亭当中。

这会难得近距离看到雍王,不禁叹了一声,“难怪文人都属意他。”

崇平亦看了一眼,“雍王殿下气质得文臣喜爱,倒非是这些文臣之功,而是娘娘的功劳。”

“娘娘抚养了雍王殿下许多年?”

崇平说是,“从弘启十四年,贵妃娘娘到了皇上身边,一直到殷佑五年,皇后娘娘的太子薨逝,这八年,是贵妃娘娘把雍王从一个两三岁的失恃小儿,养到少年初成。”

他说雍王启蒙,是在皇上登基之前,彼时先帝重病,京中风起云涌,回皇上根本无暇去管次子的事,皇后娘娘亦不欲雍王与太子殿下同堂进学,说过几年不迟。

“贵妃娘娘无奈之下,亲自写信给侯爷,让侯爷从永定侯府幕僚中选了一位最是耐心的先生,替雍王殿下启蒙。”

杜泠静微讶。

雍王逢祺的启蒙先生,竟就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是哪位幕僚先生?”

“正是余先生。”

余幕僚,先前在荣昌伯府闹出两子杀人一事上,替侯爷分忧不少的那位,侯爷的心腹幕僚之一。

杜泠静更是惊讶地愣了愣。

所以当年,贵妃娘娘也好,侯爷也罢,都是把雍王逢祺当作陆氏自家血脉抚育的。

可是后来,还是闹翻了。少年归回了自己的母族邵氏,亦成了与永定侯府最不对付的,那些投降文臣的期许之人。

当年贵妃娘娘与养子雍王,到底因何生了罅隙,杜泠静不太清楚个中细节,但此刻正在窦家也不好多问。

杜泠静与崇平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凉亭里面的雍王众人都下了假山,兴许是往旁处去了。

她的不适消解了些,准备再坐一小会就走。

谁想有一众脚步声突然从掩映的绿树后面,转到了这条路上。

杜泠静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假山凉亭里的少年皇子,脚步从绿树后面,落到她身前。

逢祺也没想到,路口竟就有人坐着,而他见到崇平,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谁了——

陆侯夫人。

两人皆愣了愣,但雍王身后几个赔笑的文官也走了过来,他们一眼看见雍王殿下立着,陆侯夫人竟还稳坐,不知谁人立时道了一句。

“啧,永定侯府对雍王殿下的不敬,都如此明目张胆了吗?亏得殿下还总念旧情……”

指责不敬的话语不断冒了出来,杜泠静连忙起了身行礼。

崇平一派警觉,逢祺并没说什么吗,但他身后的人更道。

“侯夫人见了殿下举止不当,轻行一礼,就准备揭过么?依我等之间,应该在殿下面前行大礼请罪才是。”

他们竟让杜泠静在雍王面前下跪请罪。

别说杜泠静不是有意怠慢,便是真有所怠慢,也不能跪下行礼。

那只会打了侯爷与娘娘的脸。

但此间又是窦家,举目望去全是文臣。着实有点为难,也难怪那人不肯让她来。

她略略皱眉思量了一下,准备为自己分说几句,揭过此事。

不想雍王逢祺倒是先开了口。

“夫人并无不妥之举,约莫只是在此歇脚而已。”他抬了手,示意身后的人都不必多言了。

杜泠静眨了眨眼,而少年则跟她极轻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只是他身后的人还有些愤愤,还嘀嘀咕咕说着杜泠静的不当之举,欲揪她不放。

但就这时,蒋枫川从另一边寻了过来。

蒋枫川先跟殿下行礼,接着目光越过殿下落在陆侯夫人身上。

众人倏然都回了神,陆侯夫人还曾是蒋探花未过门的嫂子,眼下再为难她,到底是给谁难堪?

众人皆知,今岁新晋的蒋探花正是殿下眼前的红人。

蒋枫川上前,众人也都不再多言,杜泠静已借此机会转到走开了。

崇平比她紧张,额间隐隐有汗。杜泠静宽慰他,“最多只是些口角争执,在窦阁老府里,他们也不敢真的对我怎样。”

崇平点头应是。

杜泠静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离去的少年皇子。

许是贵妃娘娘亲自将他养大的缘故,他身上似乎还带着几分娘娘柔善大度的影子。

经此一事,杜泠静不好再多逗留,径直去了给她下帖子的窦家老太君的贺寿堂里。

女眷们戾气并不太重,看向她的目光多有思量,但窦家的女眷却极其尴尬,打起精神招待不是,晾到一旁更不敢。

连窦阁老的老妻都有些拿捏不好尺寸,反倒是颤颤巍巍的老太君,一眼看到了她,就伸手招她往她身边坐。

老太君辈分太高,没人适合坐她身边,若是有爱说爱笑的家中小辈也就罢了,可她上了年纪,时常认不清人。

这会却独独招了杜泠静,坐到她身边。

崇平不便进来,留在外面,这会秋霖陪在杜泠静身侧,也目露犹豫。

杜泠静来都来了,不怕近前。

她也是小辈,干脆就顺着老太君的意思,坐到她身边榻上来。

满堂女眷皆安静不言。

唯独耄耋的老太君弯着眼睛笑着,吩咐窦阁老的夫人。

“去取些咸糕、倒些浓茶,给这孩子吃,她就好这口。”

老太君说得像模像样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了解杜泠静的喜好。

但窦家的女眷一个塞一个地尴尬,只听闻陆侯夫人喜食隆福寺的燎花糖,什么时候爱吃咸糕、喝浓茶了?

杜泠静也确实不爱这口,可却想起了什么,多看了老太君一眼。

不想老太君突然拍着她的手道,“你有了身孕,不是最想吃那乌梅糖吗?”

这话一出,杜泠静心下大惊。

她怀了身孕的事,根本没往外说开,窦家老太君怎么可能知道?

她愣着,窦家的女眷们都尴尬地要往地缝里钻。

老祖宗诶,您老都是在说什么?

窦阁老的夫人上前打圆场,“老太君约莫又认错人了,陆侯夫人勿怪。”

杜泠静说没关系,窦家老太君也确实是认错了人。

但是,她可能知道老太君,把她认成了谁?

窦家下面的人很快把这三样送了上来。

杜泠静目光落在这咸糕、浓茶和乌梅糖上,心湖不禁波澜起伏。

老太君认错人了。

但却把她认成了她娘!

老太君催促着她尝尝这三样,杜泠静拿起乌梅糖,浅浅咬了一口。

糖的甜意与梅子的酸涩在她口腔中顿时晕开。

她想起她母亲身体不好,过世的早,她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可父亲却时常念及母亲。

每每父亲想念了她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反复说起娘生前的时。

他说她口味重,糕点爱吃咸的,茶爱喝浓的,说她能吃酸。

爹说娘怀她的时候,最爱吃那乌梅糖。

杜泠静看去老太君,老太君弯起眼睛笑着如初。

据她了解,窦老太君是湖广人,而她母亲与父亲一样,都出身青州本地。且她外家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是外公曾是父亲读书时的西席先生而已。

她娘同窦家的老太君不可能有什么关系。而母亲生在青州长在青州,只有嫁给父亲在会后,才跟随父亲走出过青州。

窦家的老太君为什么知道她母亲的喜好,甚至知道母亲怀她的时候,爱吃乌梅糖?

杜泠静心下波澜不休。

之前宫宴,窦老太君就跟她示过好,这会又是老太君亲自打发人给她下帖子,又把她认成了她母亲。

是真的糊涂了吗?还是想跟她说什么?

可惜杜泠静到离开,也没找到几乎问出些什么,旁人则都认为老太君是真真糊涂了。

杜泠静揣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窦家。

侯爷提前一刻钟来接了她。

他见她脸色不太好就皱眉,花园里和雍王相遇的事,他听说了。

“他们为难你,让你难受了?”他俊脸难看得不行,“娘子放心,我已知道这几人都是谁了。”

杜泠静:“……”

她赶紧说这几人不打紧,接着便把窦家老太君,将她错认成她娘的事情说了来。

陆侯听了也有些匪夷所思。

但他却反应很快,“未曾听闻岳父与窦阁老相识,至少二人不是同省同乡,也不曾在一地做官。可若是岳父从前求学之时,曾与窦阁老有过交际,就不好说了。”

杜泠静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在河南求学,彼时窦阁老……”

“窦阁老二十多年前,就在河南做官。”

话音落地,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如果杜泠静的父亲和窦阁老曾经有些关系,为何都不曾提及,也从无人知晓?

陆慎如亦觉奇怪,这就派人去查。

杜泠静安静了一阵,男人抱了她在怀中,“又在想什么?”

她低头倚在他肩上,“我是在想,父亲好多事都没跟我说过。”

可能三郎都比她知道的多。

陆慎如看了看自己的娘子。

岳父爱女,有些事不说才是保护。

他揽她在怀,岔开话题问她,“这几日就是岳父忌日,泉泉可要回澄清坊小住?”

杜泠静安静地点了点头。

男人可以陪她同去,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今澄清坊杜府分了三路,开阔宽敞,房舍众多,不知娘子要住哪一路?我让人提前去收拾。”

杜泠静还在想着今日在窦府的所见所闻,没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就道。

“还住中路吧。”

她要住中路。

虽然不是种了竹林的西路,却也不是他为她扩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从东路扩好之后,她从未去住过。

男人一时并未多言,只吩咐人去收拾。

他略显沉默。

杜泠静则刚刚回了神,瞧见一旁沉默的男人,又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有点明白过来了。

他修给她的东路,她从未去住过,偏偏他伤了心从西北赶回来的那日,她就在西路西厢房里……

不过,他不是说他不介意了吗?

杜泠静一时没开口,只偷偷打量他。他则越发沉默,却也不同她多言此事,待马车进了侯府里,他闷声将她亲自抱了下来。

他目光轻轻落在她小腹上。

“娘子多留意你腹中我们的孩儿。有不适立时告诉我。”

嗓音也闷闷的,但还真就一副“不介意”的大度模样,一句都不跟她多言住澄清坊哪一路的事,只是没把她放下,一路抱着她回了正院。

杜泠静:“……”

他还真就要把“不介意”演绎到底?

以他的性子,杜泠静怎么不太信?

不过到了父亲忌日,杜泠静去澄清坊小住的那天,却在巷中的老茶馆里,遇见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