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澄清坊那日, 杜泠静在父亲生前常去的老茶馆里,见到了一人。

“窦阁老。”她上了前去。

权倾朝野的阁臣,此刻只穿着一身素衣布袍, 如寻常人一般,独自坐在窗下的小桌边吃茶。

杜泠静走过去,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杜泠静问他,她可都与他同桌落座,年迈的人只将手中的茶饮了又饮,并未回应。

但杜泠静并未觉察到他的拒绝之意, 自己点了茶水,安静地落了座。

外间落了几滴豆大的雨点, 一场暑夏匆促的疾雨瞬间把这老旧的茶馆罩住,支出去的窗子被雨点砸的砰砰作响,但临窗的小桌两边,一老一少却都安静饮茶。

年迈的阁老循着雨声往外看去, 但目光不经意从对面的女子身上掠过时, 连他都察觉地略作了停顿。

安静的时候, 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他到底没有真的停下去看,只往窗外瞧去。

这么一场疾雨, 就仿佛人世间匆促的际会,一盏茶的工夫, 雨酣畅淋漓的下过,拨云见晴。只是人不比雨, 雨会在暑气日头下很快蒸发不见,与人的相遇,却会记忆残留很久。

窦阁老默默将杯中残茶吃完没有再点, 不过仰头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对面的小辈一眼。

杜泠静却缓声开了口。

“阁老曾与家父相识吧?”

昨日,侯爷派人去打听就有了结果。

父亲婚后曾带着她娘亲前往各地游学,二人曾在河南一处书院驻足停留近两载,而这书院所在之地,正与当年窦阁老被排挤出来的偏僻州县毗邻。

两人极有可能在那两年中相识相交,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而已。

杜泠静轻声问了过去,但窦阁老看了她一眼。

“不识。”

杜泠静微顿,浅饮了一口茶又道。

“家父爱在此间饮茶。明日,就是他过世七年的忌日了。”

七年,原来人已走了七年了。

窦阁老不禁一默。

却又道,“不知。”

他不欲相认,杜泠静不好再说什么,这时窦阁老恰起了身,掏出钱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杜泠静看去桌上他放下的茶水钱,竟然帮她一道付了。

她亦起身,在窦阁老身后行了一礼。年迈的人脚步微顿,却也没有停下,迈步离开。

杜泠静又在父亲旧年爱来的茶馆里坐了一阵,才起身离去。

谁想刚出茶馆,往杜家宅院的方向走了没几步,又遇见一个人。

“魏指挥使?”

是魏玦。

魏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愣了一下,“夫人回澄清坊了?”

杜泠静点头,见他脸色不是很好,眉眼低低垂落着,见杜泠静看来,敛了神色。

他说自己,“可巧从此路过。”

他没骑马,也没带着人手,亦穿了一身素色衣衫。

杜泠静还有意请他到府中吃杯茶,但他道还有要务在身,便走了。

杜泠静暗暗皱眉着,目送他走远,回到家门口,抬头看去门匾上,父亲与自己联手写下的“杜”、“府”二字。

她仰头看了许久,才抬脚进到门中。

文伯在府里等着她,杜泠静先问了几句,文伯进来如何,习惯性地往中路自己从前的厢房走去。

不想文伯叫了她一声,伸手指向了东边,进入东路的门前。

“夫人瞧瞧。”

杜泠静转头看去,见东路门口不知何时摆了许多花草,这些花草刚被方才的一阵疾雨浇过,此刻雨露还留在叶片上,又被风一吹,滚落下来。

院中还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声。

杜泠静眨了眨眼,不由转了脚步往东路里面走去。

原本东路就比中路和西路要精致得多,杜泠静一路往里面走去,发现沿路都摆了娇艳的鲜花,门帘窗帘不知何时全部一应换新,连廊下的灯笼都换了,而庭院当中,几人正合力抬着,安了一道秋千过去。

见杜泠静过来,仆从齐齐停下来行礼,“夫人。”

“这是?”

“回夫人的话,这是侯爷的意思,说让您回来小住的这几日,也有个乐趣。”

几人说话之间,已经把秋千安置稳妥了,又从上到下擦拭干净,只等她坐上去摇动。

“所以,花也是侯爷吩咐的?”

众人连道正是,又有婢女道,“连房中被褥也全都晾晒换了新。”

杜泠静看着崭新的花团锦簇的东路,心下忍不住要笑。

他之前问她住哪路,她说住中路,他听了就面色闷闷,却不多言,一味装作不在意。

她那会就想,陆惟石真能耐得住?

没想到中路是给她收拾了,但更将东路装扮成这副模样。

若是她还要去住中路旧厢房,不知他知道了,又会是什么脸色?

但杜泠静终是心下一软,看着这满园的鲜花,和特特给她置办的秋千,吩咐人把东西都拿过来。

“此番就住东路吧。”

杜泠静安顿下了,到了晚间,某人来了。

许是进门就听到她住了他扩出来的东路,待到了庭院中,一眼看到了廊下立着的人,眉眼间的笑意都压不住了。

杜泠静见他明明英眸都扬了起来,却还要问她,“娘子怎么住到东路来了?不是说仍宿在中路?”

杜泠静简直要笑出声,却忍着笑意,装作一本正经地思考。

“是吗?我原说得是中路?夫君不提醒,我都忘了,那我还是搬回去吧。”

她说完,就抬脚要往廊下走,可他却两步上前,将她拦在廊下,大掌更是扣住了她的手腕。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既是到了他的地盘,他还能让她走?

杜泠静真是再没见过比他更霸道的人,他则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直接将她抱进了房中。

“你伤处不疼了?”她连忙问。

男人说早就不疼了,“只要娘子同我好,这点伤算什么?”

杜泠静睁大了眼睛,明明是他之前一直生气,这会反而倒打一耙。

她不想搭理这个人了。

但他把她放在了窗下的榻上,炽热的掌心扶在了她的小腹上。

“可又难受?”

杜泠静眨了下眼睛看过去,“只要侯爷不寻事,这点难受算什么?”

话音落地,男人一顿,旋即又无奈笑了一声。

“泉泉……”他唤她。

压着她的耳朵,低头轻吻在她唇边。

独属于他的炽热气息,一瞬间将她拢在其中。

只几息,她喘息就急促了几分。

但她唇角噙着一抹温柔宁和的笑。

笑意落在陆慎如眸中的一瞬,令他心跳砰了一下。

她再不是九年前,从勉楼赶他走时的样子,不是他与她京城再见时,她的冷漠疏离,也不是他们大婚之时,他掀开盖头看到的她满面残泪……

那一抹温柔宁和的笑意,就如细沙磨在他心头。

他后悔之前因蒋竹修跟她置气,说得那些重话。

他或许这一辈子都比不得蒋竹修在她心中的地位,但他能有她这一抹笑,只对他的笑,也该知足了。

他的吻意重了起来。

天还没完全黑透,但院中人早就退了一干二净。

而他突然将她抱到了床上,解了她的衣带。

杜泠静真是被他吓到了,“侯爷忘了不成?我们有孩子了!”

可他没忘,“孩儿娇嫩,但我亦想念娘子,只是与娘子亲近片刻罢了。”

想念?他们不是日日都在一起?

可他已将她揽在怀中,撩动长发,轻解衣衫。天热着,衣衫落下肩头,清凉卷上她的肩头。

他与她相对近坐,他亦弃了衣衫,不过须臾,他如壁垒般的胸膛露在了她眼前,他胸膛上旧痕纵横,但散发的滚烫热意,烫杜泠静不禁要逃遁而去。

但他不让她走,就把她圈在他如同烙铁的油亮起伏的胸膛前。

明知道他不能怎样,但只这份紧贴的热意,就激得杜泠静从耳根都滚烫了起来。

她不由想到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一时接受不了他,他倒是不急于一时,但却夜夜与她赤裸相贴,直到她的身子先于人,与他身体熟络起来。

杜泠静真耐不住了,脸上热得不行,急于遁逃。

但他低声笑,“娘子与我都有孩儿了,怎么还会脸红?”

杜泠静不欲跟他分说,他却手掌自后拢了她,令她紧贴在他胸前,与他亲密相及。……

杜泠静没走逃去,但最后耐不住的人却不是她。

他嗓音哑到不行,原本想持着她的手,让她握住那物件,但见她实在来不了这等事,只好取走了她的小兜。

“我自去料理。”

杜泠静:“……”

但她却莫名想起了大婚那晚,她怎么也找不到的小兜……

*

窦府。

窦阁老回了府里便问下人,“老太君呢?”

下人回到吗,老太君在自己院中吃枣。

窦阁老径直去了老娘的院中,果见枣子吃了半盘,见他来了朝他弯着眼睛笑。

“我儿吃枣。”

她的老儿子上了前去,又把下面的人尽数打发了。

窦阁老不同他老娘打圈,道,“您一时糊涂,一时又清醒,特特请了杜致礼家的闺女给来咱们家中,莫不真是要告诉她,我与她爹曾是旧交?”

但老太君却抬起老眼问了一句,“不是吗?”

窦阁老无奈,“是。但杜致礼已经过世,她又嫁了陆慎如那小子,旧事不提也罢。”

但他的老娘,却往他手里塞了把枣。

“我儿年少时的旧志向忘了?”

窦阁老默了默。他曾少年中第,旧志高如泰山,就杜致礼推行的那新政,在彼时的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曾写下万字谏言,也曾在谏言被拒之后,直言批评先帝,但最后得到的是什么?

是他在偏僻的州府里,冷板凳一坐十年。

他的旧志不曾忘,但先帝也好,今上也罢,都不是能令他一展志向的明君。

直到皇上的太子过世,他突然看到了机会。

他想要的明君,可以自己来栽培。

就是雍王!

窦阁老道,“儿子不曾忘,但尚不是时机。”

不想他的老娘突然一句。

“我儿也老了,真能等得来?”

窦阁老闻言笑了一声,他是都等老了,但也快了。

“皇上的身子,还不如我这老臣呢。”

他必然能熬到皇上过世,少帝登基。

但前提是,登基的是雍王而不是慧王。

窦阁老叫了老娘,“儿子只有可能去等雍王登基。您只管吃枣吧,可莫要给我添乱了!”

他把枣子又塞回到了老娘手里。

老娘看着枣子,只问,“真等得到?”

天下纷乱,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想。

那高坐宫中的皇帝,到底会让谁人继位,可没有人知道。

*

过了几日,万寿节就在眼前。

皇上五月端午的时候,因着身子不适,未开宫宴,但万寿节是为皇上祈福万寿无疆的日子,这宫宴少不了。

陆侯和他的夫人,这次略早进了宫里。

皇上身体越发不好,群臣都看得出来,催促立储的折子从各处往宫内飘。皇上虽都留中不发,却不会毫无思量。

今次文武百官都在,都想看一看,皇上对哪位儿子更有意。

陆侯无法再亲自照看孕妻,托了年嘉郡主,“劳烦郡主多多照看内子。”

年嘉稀奇,她刚从西北回京的时候,他陆侯不是要把她重新送回去?

年嘉记仇,这会道了句,“陆侯多虑了,我自会照看静娘,却不是为了侯爷。”

她特特留了个话头,没说是为谁照顾。

男人眸色微微一滞,但当着妻子的面,却是绝不会计较的。

他没理会挑衅的年嘉,只又嘱咐了杜泠静。

“泉泉若有不适,立时差人告诉我,告诉娘娘也可。”

“知道了。”旁人都在往这处看来,杜泠静连忙推了他的耳提面命。

但他却皱眉道,“我怎觉得,娘子对你我的孩儿,不太上心?”

杜泠静百口莫辩。

见他闷着抿了唇,不得不道,“我怎会不上心?侯爷放心去吧。”

他不太信,但也只能走了。

年嘉但凡见他不高兴,那么心情必然好。

“我就见不得陆慎如一副为所欲为的样子,除了立储一事,我也希望贵妃娘娘能一登高位,其他么,我皆与他反过来。”

杜泠静心道她还有空和陆惟石作对,“你与世子如何?”

她一问,年嘉瞬间蔫了。

“世子不肯苦了我,已经从八日改成四日了。”

这次直接折半。

连杜泠静都睁大了眼睛。

这岂不是距离隔日甚至日日,已近在咫尺了?

年嘉双手捂了头,再没了心思去同陆侯斗气玩,拉着杜泠静,“我们去寻贵妃娘娘吧。”

两人问了路,得知贵妃前去皇后寝殿,亲自迎皇后前来。

命妇们都等着迎接。

杜泠静和年嘉也列队到了其中,不时见宫人在前清路,众妃嫔齐接皇后娘娘出殿。

只是陆怀如虽然恭敬地亲自去接了人,但此刻皇后近旁,却不是她这位份最高的贵妃,而是贵妃之下的两位妃嫔,贵妃反而被冷落在后。

一众命妇皆看在眼中,无人多言。

不想就在王皇后上阶的时候,脚下突然晃了一晃,一旁相扶的妃嫔,恰提前一步为她理了落座凤椅。

她突然往旁晃去,只有贵妃在后。

贵妃一步上前扶住了皇后娘娘。

可王皇后看清是她,却立时将她的手推开了去。

虽只是个再不起眼的动作,但近前的命妇全都定定看在了眼中。

皇后娘娘明摆地,下了贵妃娘娘的脸面。

待皇后落座,开口说了几句话之后,气氛松快三分,就有人窃窃议论起了方才的事。

杜泠静和年嘉都听见了,但看去上首陪侍王皇后身侧的贵妃陆怀如,却见她神色无甚变化,既无恼怒,也无委屈,只静静地坐着。

年嘉叹了一声,低声在杜泠静耳边。

“皇后娘娘厌恶贵妃也不是一天了,这十几年来皆如此。”

杜泠静目光问去,年嘉告诉她,这是她从前在她母妃处听来的传闻。

她说贵妃娘娘是一顶小轿进的王府,虽则后来补了侧妃的名头,但最初只是皇上的妾室。

而那时,皇上并没有妾室,只有皇后娘娘这一个正妻,唯一的一个侍妾,还是过世了的邵氏。但邵氏是皇后娘娘抬得,皇上并不太宠她,可陆怀如却是皇上看中了的,悄然将人接进府中,当晚行了房,次日才到皇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

“据传闻,说皇后娘娘极其不喜贵妃娘娘。”

杜泠静心道难免,谁家正室,会乐意妾室出身如此之高,毕竟殷王一贯不受宠,王皇后只是小官家出身。

杜泠静暗暗叹气,却听年嘉又道,年嘉说这是传闻,是真是假不知道。

“但我听说,皇后娘娘彼时也年轻气盛,她容不下贵妃又不得不容,曾经就当着贵妃的面问她,永定侯府陆氏教养嫡女,是不是就往给人做妾上教养?”

这话听得杜泠静心下一颤。

贵妃娘娘陆怀如,陆氏嫡出的大小姐,一顶小轿委身给人做妾,受的是这样的羞辱吗?

她不由地向上首的陆怀如看去,贵妃神色平静不变。

杜泠静心绪复杂一时,不过年嘉说只是传闻罢了,“多半有夸张的成分,但王皇后确实脾气不好,出身又不高,她自己亦在意这一点。贵妃娘娘在她身前做妾那些年,只怕不会好过。”

杜泠静沉默。

王皇后在太子死后心伤成疾,太医曾认为皇后娘娘只怕不行了,但她又一年年撑了下来,会否是恨极了贵妃,偏生不肯为她让路,也压着慧王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她不肯让位,或许情有可原,但皇上也对她十二分上心。

贵妃与慧王处境尴尬,只能一年一年,等了又等。

杜泠静暗猜其中缘由。正这时,大殿出传来一阵热闹声。

年嘉立时遣人去打听,不适宫人来回话,道是雍王殿下念的贺寿词,令皇上大喜。

“皇上龙心甚悦,方才重重赏了雍王殿下!”

话音落地,年嘉和杜泠静默然对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