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密旨传召。

陆慎如当即让人将陆怀如请了过来。

诏书就在眼前。

陆怀如没有当先打开诏书, 只是问去前来传信的大内侍卫。

“皇上病重?”

“是。”

“因何病重?眼下如何?”

“皇上突发昏迷,实在清醒的片刻写下诏书传与娘娘和侯爷!至于旁的,臣并不知晓。”

陆怀如缓缓皱了眉, 陆慎如跟她对视了眼神。

姐弟二人这才打开密诏,一眼看去, 二人皆微怔。

皇上传的这道密旨, 竟是一道封后诏书——

皇上欲封贵妃陆怀如为继后,昭告天下,让她母仪天下。

陆怀如少时便被僧道批命乃是稀世罕见的凤命,陆氏并不为此欣喜, 反而苦恼不已。这凤命,她避了又避, 可到最后,她还是入了天家。

文武相抗,永定军需要陆氏血脉登上高位,她开始需要这凤命成真。但这么多年, 皇后不逝, 皇上无法册封继后, 她只能在这贵妃之位上等了又等。

今日,她等了许久的这道圣旨, 竟就这么来了。

殿中一时只剩下姐弟二人。

二人皆是一默。

陆怀如轻轻叹了一声,“我昨日还去探过皇后娘娘, 娘娘虽未见我,我却听闻娘娘精神尚可, 不可能立时殡天。”

陆慎如压眉不言。

这道封后诏书,他已期盼多年了。只要娘娘做了皇后,外甥逢祯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上嫡子, 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但他实在没想到,皇上的封后诏书竟此时到了,而皇后还没殡天。

皇上突然有此密诏相传,是什么情形?

他转身叫了人过来,“行宫可有消息传来?”

说着又打发了人,“速去行宫探得皇上状况!”

他吩咐下去。

崇平不时来报,说行宫眼下还没有消息过来,但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互有先前陆慎如派过去每日问安的人,折返而回。

“侯爷,见不到皇上了!”

话音落地,姐弟二人不禁对了个眼神。

行宫看来真的出状况了。

只是他们远在京城,无法立时探知行宫之内的事。

陆慎如立时再派人手不断往行宫而去。

陆怀如沉默深思。

就在这时,山房别院的侍卫突然来报,倒那汉人细作,有话要禀侯爷。

陆慎如未再动刑,养了此人多时,为的就是这一天。

此刻行宫尚无消息传来,他直接道。

“带他过来。”

*

京外。

杜泠静跟随廖先生,见到了父亲身边的幕僚楚牧。

眼前的人瘦弱羸弱到,几无当年追随父亲的风姿。

杜泠静险些没能认出他来,而他亦反复看了杜泠静许久。

“姑娘,已然长成大姑娘了,阁老若还在世,眼见姑娘如今模样,不知如何心绪?”

杜泠静鼻头一酸,眼眶亦发热。

她问楚牧,“先生,您这些年在何处?缘何不回青州寻我?”

但她问去,楚牧只摇头。

“非我不想找姑娘,而是这一程凶险,阁老出门前就有交代,刀山火海他自去,盼姑娘安稳留在家中,三郎能护好姑娘。”

这话说得杜泠静微怔,“三郎……”

她想起三郎在爹过世之后,特特寻到陆惟石,同他说得话。

“爹将我全全托付给了三郎?”

“是,不然阁老怎能安心离去?”

“所以父亲当年到底回朝堂去做什么?又因何半途丧生?”

她问出了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楚牧极长地叹了口气,廖先生给他续了茶,他道谢。

“阁老许多事,并不曾与我直言,兴许是涉及太深,说出口便是祸害他人。”

他道,“但阁老说他是拂党中的一人,是拂臣。什么是拂臣,为了家国百姓,哪怕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我最初想,阁老也好,又或是廖先生与我们这些人,我等皆是拂臣,是该为家国不顾个人安危。”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但直到今岁,我终于在京城认出了那个当年引阁老上山的人,我才知道阁老这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父亲本不该上那座山,他果然是被人引上了山去,遇了山洪。

杜泠静嗓音微抖,“是谁?”

楚牧默然看了她的眼睛。

“是陆侯爷的表弟,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话音落地,杜泠静耳中一空。

有关魏玦的一切奇怪行径,如同海浪一般,拍在她脚下。

难怪他给她送了极其重的礼道贺,难怪他京中与她再遇,她提到他从前最是敬仰的她父亲,他沉默不厌,难怪他不肯再娶年嘉,难怪连保国夫人都看不懂他,而他却在前些日,父亲的忌日,同窦阁老一样,独自出现在澄清坊里……

而这时,楚先生又开了口。

“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只是领命办事而已。”

杜泠静抬眸看去,楚牧低声。

“真正给他下令,让他除掉阁老的人,只可能是一个人……皇上。”

前面听到魏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

皇上不喜父亲新政的主张,让杜阁老将他荒废的新政通通收掉,她以为君臣正见不同也是寻常,但皇上却令魏玦,私下里杀掉了父亲……

她沉默了。

倒是楚牧又问她,“姑娘嫁了陆侯爷,陆侯待姑娘如何?”

他没找上侯府门去,也没让陆侯的人跟来,正是因为陆侯与魏玦和皇上,都太过亲近了,他拿不准。

但杜泠静告诉了他。

“侯爷虽是领旨娶我,但……”她抿唇轻轻笑了笑,“但他是父亲在世时,就为我定下的夫婿。”

楚牧讶然,又瞬间松快一笑。

“竟是如此,我唯恐姑娘落入了龙潭虎穴,没想到竟是阁老的安排。”

他道,“阁老既然为姑娘定下侯爷为夫婿,想必早已料到,乱世之中,只有侯爷这等强而有力的男人,才能护得姑娘周全。”

这话说得杜泠静,不由地想起了去岁中秋之前。

父亲过世之后,她的日子看起来平静安稳,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勉楼修书一辈子,却不曾想,叔父差点为了那一时的利益,越过她与族里,将她嫁给邵伯举,给邵伯举续弦。

若入乱世,寻常百姓不可保,她是阁老独女,亦不可保。

反倒是陆惟石非要娶她,打乱了叔父和邵伯举的交易。

杜泠静突然想到三郎,会否三郎也看到了这一处?

他在碎纸片上写下: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突然而至的真相令她思绪翻腾如浪。

楚牧又趁着尚有精神,跟她说了些话,杜泠静压下纷乱的心思,将这些俱都听进了耳中。

但楚牧说着说着,精神就明显不济起来,言语之间渐渐混乱。

廖先生跟杜泠静摇了摇头,“静娘先回去吧,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之后再问也是一样。”

杜泠静拜托廖先生照顾楚牧,告辞离去。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京城而去,烈日几乎将人晒化在进京的大道上。

杜泠静反复想着皇上令魏玦除掉父亲之事。

而就父亲生前所言,他显然也知道皇上并非明君,可他更抱着无法返回的决心,毅然折返朝堂。

拂党,拂臣。

为了家国百姓,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那么父亲要“拂”的,就是皇上。

而父亲,是否还知道旁的关于皇上的事?

杜泠静瞬间想到了三郎留下的纸页上,提及的有关皇上生母魏妃之事。

三郎可是少年就高中一省解元的人,他最是机敏警觉,又有从蒋氏族内得来的不为人知的消息,会都在多年整理朝堂之事后,对于魏妃甚至皇上,有不同寻常的猜测?

她思及此,直接令人转道,“去红螺寺,我要见蒋太妃娘娘!”

红螺寺。

朴嬷嬷给杜泠静上了茶和点心,就下去了。

禅房里独留杜泠静与太妃娘娘二人。

杜泠静把关于魏妃的疑问,问出了口。

“魏妃……”蒋太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及这过世近四十年的旧人。

“静娘想要问她何事?”

杜泠静想了想,“您是否知道关于魏妃娘娘身上,说不通的奇怪事?”

这话一出,蒋太妃便抬头看了她一眼。

“静娘当真要知?”

杜泠静肃了神色,定定地点了点头。

蒋太妃默了几息,缓声开了口。

她说魏妃是忠庆伯府魏氏的人,因着非是嫡枝,出身不算高。魏妃是在她之后才嫁了先帝。

“她性子偏安静怯懦,出身不高,偏偏过门多年皆无所出,也就是先皇后娘娘仁善,并不为难妃嫔婢妾。但魏妃还是郁郁,某次染了风寒之后,一直不愈。”

蒋太妃叹道,“我见她可怜,便跟她提议,让她离开王府,往外面养病,也算能散散心。”

她说魏妃去求了先帝的孝容皇后,得了应允就去了外面养病。

“她这一去,去了一年有余,我还与她通过几次信。”

蒋太妃忆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看了杜泠静一眼。

“我是再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竟抱了个孩子回来。”

杜泠静心口一跳。

“娘娘觉得那孩子不太对?”

蒋太妃点了头,“莫说魏妃嫁进王府之后,多年不曾有所出,只说那孩子。”

她道,“那孩子的模样看起来不似新生,若论看起来的年岁,魏妃应是在离开王府之前就有了身孕。可那时,先帝在外领兵作战,数月未曾回府,而魏妃因病请过大夫,大夫不曾说她有孕。”

蒋太妃说起遥远的旧事,声音极轻,但杜泠静却心头重重一响。

“所以您怀疑,那孩子并非魏妃娘娘亲生?”

蒋太妃微微颔首。

可她却道,“但这个孩子,是先帝抱着回来的,不管他是不是魏妃所出,都是先帝的血脉,更是如今的皇帝。”

蒋太妃知道的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杜泠静方才还如浪涌一般纷乱的思绪,此刻一点一点地如雨般落定下来。

蒋太妃娘娘只知道孩子不是魏妃的,但却是先帝的。

而只有先帝才知道孩子到底是他与何人所育。

但这个女子,她出身非同一般,不能纳入王府,更不能宣之于口。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即便先太子死后,他优柔寡断不知该立哪个儿子,但到了只剩下五皇子排在前面的时候,他再也不犹豫,他当机立断地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朝野内外,或许都以为皇上是因为三皇子四皇子夺嫡之事伤了心,这才有了决断。

但也许另有原因。

因为,他不想汉人至高无上的皇位,落到一个有着鞑靼人血统的孩子手里!

而六皇子殷王,如今的皇帝,就是那个潜藏在朝廷深处,有着鞑靼血统的人!

杜泠静内心震荡不已。

她不便与避世红螺寺的蒋太妃多言此事,但她要立时回京,告诉她那被委以监国重任的侯爷。

皇上恐就是永定军一直在找的细作,而皇上以阴私手段杀死了父亲,杀死了这个可能违抗他所思所想的拂臣。

那么已在皇位之上的皇帝,他还想做什么呢?

但杜泠静还没能离开红螺寺,忽见一人出现在了此间。

*

京中。

陆慎如见到了那汉人细作,汉人细作亦将话都告诉了他。

“……罪人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他低声,“汉人的王朝与百姓,不该被外敌压制残害,可是,他却是坐在九五至尊位置上的皇帝。”

皇帝。

陆慎如缓缓闭起了双眼。

他挥手让人把汉人细作带了下去。

原来皇上便是当年通信鞑靼九王的细作之首,原来他才是陷永定军于生死困境的罪人。

但当年谁也不知道,而他利用监国的机会,反手拉拢了永定军。

其他皇子无不想娶永定侯府的陆氏大小姐为妻,却求而不得,而他则以此手段,让姐姐一顶小轿做了他的妾。

陆慎如攥紧的双手之上,一双英眸猩红。

而隔着一道屏风,贵妃陆怀如坐在屏风后面的交椅上,她眼帘颤了又颤,终是又恢复了平静。

“惟石。”她轻声叫了弟弟,“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此密诏。”

陆慎如神思一凛。

密诏封后。

是皇帝真想立后,传位慧王逢祯,还是根本就另有所图?

殿中一时无言,直到崇平急促来报。

“侯爷!”

“何事?”

“夫人今日出京之后,被人劫走了!”

这个关头?!

陆慎如腾得站起了身来。

“何人劫走了夫人?!”

“是蒋探花,蒋枫川。”

*

远离京城的马车之上。

杜泠静长眉紧蹙,冷着脸看向蒋枫川。

“你立时放我回去,六郎,我不是在同你笑闹。”

但蒋枫川只摇了摇头。

他见她鼻尖都生了汗珠,取扇子给她扇了扇,杜泠静脸色更冷,一味盯着他。

蒋枫川静静看了她一眼。

“你是先与三哥定的亲,既是定了亲,我蒋氏就该履婚约娶你过门。”

“三哥已经过世,兄终弟及,”他微顿,“你当嫁给我。”

兄终弟及……

杜泠静愕然看了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

青年在她渐怒的眸色下,微微垂了眼眸。

他知道,她一直只把他当作家中的弟弟。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再次抬头,定定朝她看去。

“我会娶你过门,我会珍重待你,我绝不会比三哥和陆慎如待你差,他们有的我也有,你之后安心嫁我就是,你有孕在身也没关系。”

他说完,抽出帕子,抬手要为她擦掉鼻尖汗珠。

只是他手下刚刚靠近她的连忙,她忽的伸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啪得一声。

这一巴掌极响。

“你疯了?”杜泠静问去。

脸边火辣生疼。

蒋枫川没去捂脸,也没去擦脸,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打我……好吧,我也算是有了三哥不曾有过的待遇,也是同他在你这里,不一样了。”

他还在笑。

可他还是抬手,趁着杜泠静不注意,替她擦掉了鼻头的汗珠。

杜泠静不可思议地瞪眼看向他。

只听见他低了声,“我不可能放你走。外间的情形,也不容许我再放你回去。”

这话听得杜泠静微顿,“什么情形?”

蒋枫川看了她一眼。

“你在京城并不知晓。但是行宫之中,皇上已经传召雍王殿下与窦阁老,要立雍王逢祺,做那东宫太子!”

杜泠静愕然怔住,耳中轰鸣。

而蒋枫川继续道。

“文武积怨已久,各有拥立之君,陆慎如若是得知,他会善罢甘休吗?”

他道陆慎如拥兵在手,不可能不动兵,“但雍王已有储君诏书,窦阁老亦可请兵护驾。”

他道这一战恐怕不可免。

一旦打起来,势必要你死我活,分出胜负。

他看向杜泠静。

她怒极打来的掌印,红丝于俊美的探花郎脸上浮现。

“若雍王败了,我败了,你还是陆侯夫人,但若是他陆慎如败了,我岂能让你和腹中孩子,跟他一起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