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田庄。

杜泠静当先听到了来自京城的信, 道是皇城钟声大响。

是侯爷向外宣布,皇后娘娘殡天了。

只有皇后娘娘“殡天”,皇上此前密令的册封继后的诏书才能生效。

杜泠静心跳如擂鼓, 而几乎与此同时,蒋枫川也派人前来, 告诉他窦阁老亦宣告了皇上另一道诏书, 正是册立雍王逢祺为太子之诏。

两道诏书皆是真诏,两诏一发,双方水火不容之势已然形成。

崇平无暇亲自前来了,只能让崇安又带了一拨人手前来护她。

杜泠静连问崇安, “侯爷如何了?侯爷是否调了兵?!”

崇安连连点头,“侯爷令魏世子快马回西安了。”

他派走了魏琮, 果是要征调大军前来京中。而他坐镇京城最高处,以己之力抗衡天下兵马。

可是天下兵马如此之多,齐齐围攻而来,他要如何才能应对?

杜泠静心口闷压难耐, 又问京中情形如何。

崇安道京城内外皆有些乱。原本就因着荣昌伯一死, 引发的文武相斗还没消停下去。不少京官文臣眼见街上兵马增多, 再听得陆侯趁着皇上不在京城,宣了皇后娘娘殡天的大事, 嗅出了不安气息,开始怒骂他祸心包藏, 终是要祸国乱世。

“可不止文臣如此。靖安侯府周氏,同两外几家掌兵的侯爵府邸, 在京留守的,都给侯爷急急传了信。尤其靖安侯府,请侯爷万万三思后行。”

京中纷乱如同烧着的干柴, 但行宫的窦阁老也宣了立储诏书。

崇安看向杜泠静,“夫人,侯爷没得选,只能如此了。”

窦阁老传了诏书往各地,就是要准备引兵前来护驾雍王的意思。

双方到了此时都不可能放手,只能加速准备,战事很快就一触即发。

杜泠静听得这些话,只觉自己一颗心近乎要快跳了出来。

“侯爷难道不知道,这两道诏书的不寻常之处?皇上就是那细作,这显然是他设下的圈套。”

崇安垂着悲伤的眉眼,“侯爷知道,贵妃娘娘也是如此说得。贵妃娘娘还说,如果可能,她想见一见雍王殿下。”

“但是,”崇安缓缓摇头,“但是侯爷说这根本就不可能。双方相争多年,没有人敢保证对面不会突然有何行径。”

侯爷不能保证窦阁老能真心相见,窦阁老也一样。

娘娘和雍王是眼下最重要的两个人,谁敢拿这二人去赌?毕竟这等事上,没人作保。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

远离京城的僻静田庄,也不能隔绝肆虐的暑热。

杜泠静夏日里一贯信奉,心静自然凉,静下心来看书修书,炎热不知不觉就消解了。

但此刻,她根本坐不住,长眉紧紧压着,额头不住冒汗。

她往外张望,“廖先生和楚先生来了吗?”

阮恭回,“还没有。”

没有……

如同天上又添一颗烈阳,焦着杜泠静的心。

皇上发出两道诏书不见了。

行宫的雍王一党,认为是陆氏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而站在侯爷的视角,又像极了行宫的人困住了皇帝。

但都不是。

这就是那皇帝的用意。他恐怕是想一举剿灭,龙争虎斗多年的文武两道。

至于侯爷。

他在令他留京监国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将他架上高台。

他给他兵马,又将他钉上高台,待到两败俱伤,皇上再出兵来镇……他根本就是想要他身首异处。

再没给他活路……

杜泠静蓦然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她想起弘启十四年,永定军经历那一场被细作出卖的惨烈战事之后,诸将凋零,陆氏一族除了重病的陆老侯爷,就只剩下那个身量还没长满的,十三岁的嫡长孙陆慎如。

十三岁的小少年,必须压着心中丧父丧亲之痛,由着伤病交缠的祖父竭力托着,顶上英年即逝的父亲的职责,去领那几乎全军溃败的剩余的永定军的兵马。

老迈病重的老祖父,少年未成的小孙儿,却必须要将西北的永定军,从这残破羸弱的困境里带出来。

这一路走出来,祖孙二人能有多艰难,杜泠静说不出。

可朝堂里窝藏着当年害过他们的奸细,如何能令边关保家卫国的人心安?

十七岁那年,少年得老祖父的吩咐,离开西北,偷偷往中原腹地而来,调查那藏身极深的细作。

可彼时的他哪里想得到,那细作头目的势力,竟然能庞大到满朝文武无可比拟。

他就这么通身被扎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一度近乎身死,靠着多年沙场练出来的一身本领,才看看保下一命,踉踉跄跄地闯到勉楼里藏了起来。

那么酷辣的暑天,那么狭窄闷热的阁楼隔层。

他藏在里面连灯都不敢点,想着熬掉这一整个夏天,尽力把溃烂边缘的满身伤势养下来。

但就在那闷热难耐的勉楼里,他竟对书楼里的姑娘动了心。

可巧的事,两家竟然还有过口头上的旧婚约,旧婚约做不得什么数,偏偏姑娘的父亲看中了他,想要招他为婿。

他再看向那书楼里每日来看书的姑娘,她竟已是他的妻了。

她并不知道。

但等她知道的时候,她却跟他翻了脸。

她不要他,不管他是不是一心一意中意她,甚至可以因为旁人的存在而等她,等多久都行。

可她就是不要她,冷着脸,没待他伤好,就把他从勉楼里撵走了……

杜泠静捂住了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落下来。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后面的误会,他不肯说,就当从没存在过,他可以封在心底一辈子。

他就那么被她撵走了,她不知道他那天夜里,到底是带着怎样破碎的心情离去。

暗淡的星月的光披在他身上,他身上还是没愈合的伤。

而就在他离开不久之后,却又遇上细作,他与二弟前去查探。

这次,兄弟二人没能都躲过一劫。

二弟挡在他身前,为救下他这大哥,喉头穿剑而死。

他七天七夜没能说出话来,嗓子就此哑掉了。他的老祖父终于经受不住打击,次年,一代征战边关的老将军,于悲痛中溘然长逝。

那年,他十八岁,承袭了爵位,做了这祖祖辈辈恪尽职守、慎终如始的永定侯。

再没了顶在他身前的长辈,他这年轻的侯爷就是站在最前面的人。

宫里的姐姐,年幼的外甥,因那惨烈一战而惶惶不安的永定军……他们都指靠着他。

他必须要站稳立住,他不能示弱半分,他们用血肉之躯保他高位安泰,他也必得倾尽全身气力,为他们撑起一片阔然的天空。

殷佑五年,皇帝的太子身死,朝堂局面大变。

他离开了自幼长大的西北,一步迈入了这危机四伏的京城之中。

那一年,满朝的老臣,深藏的皇帝,永定侯陆慎如才刚刚二十岁。

五年,他从最初的扬鞭为自己立威,站稳脚跟,到如今的朝堂之上,应对那些阁老重臣,他游刃有余。

多少个夜晚,这个手握刀剑、一跃千里的将军,必须苦苦捱着坐在冷硬的案前,一页一页地翻读去那些看不完的书信奏章。

想要见他的人排到侯府门外,他是世人皆仰望的贵胄权臣,也是被钉在高位上动弹不得的囚徒。

可他再不会想过,当年的细作,还一直想要取他性命。

而他搏命去查的细作,就是文武百官倾尽才能侍奉的皇帝……

*

隐秘的院落之中。

京中皇后殡天,和行宫里立储诏书已宣的消息,都到了此地。

谋局多年的皇帝,摇着扇子闲步在水边的阴凉里。

他想想他身前这些文臣武将,能站到他眼前的,哪个不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骄子。

就好比窦阁老。

窦阁老也是年少就中第成名,只是眼高于顶,连先帝都敢批。

他知道那窦阁老是为何转变至此的,先帝他瞧不上,自己这个“不堪大用”的皇帝,他更是看不上。

他窦阁老要等明君,等一个能令他名垂青史的明君。

而这明君,与其干等,不若他亲手培养。

皇帝想到这儿就想笑。

如此眼高于顶的窦阁老,指着逢祺想做名流千古的贤臣,可惜啊,窦阁老看错了人,他跟着逢祺,只能做蛊惑皇子的乱臣!

窦阁老如此,而那陆氏姐弟更是光耀,出生就与别人不同,更与他这躲在暗处,连真实身份都不敢说出口的人不一样。

他们姐弟如明星般璀璨。

陆大小姐陆怀如,那么多人要娶她为妻,可他却要她给他做卑贱的妾。

僧道皆批她是生来凤命,注定母仪天下。他却不信,他的继任者只可能是逢祥,那么陆大小姐凤命的结局,就只会是落入深深冷宫之中,了却残生。

至于她胞弟陆慎如,那更是众星捧月的陆氏嫡长孙。

他多年筹谋之局落定之日,陆慎如是活不了了。

他要看着陆氏祖祖辈辈的忠良基业,毁在这众星捧月的嫡长孙手里。

只等他一举剿灭这不安的文武两道,就将陆慎如的头,悬在城门楼下。

世人眼里最是意气风发的陆侯,在他这里,只能得个作乱祸国的奸臣下场。

他已为他们这些天子骄子,写好了命簿上的结局。

至于他自己,一个先帝厌弃的血统不正的儿子,一个文武百官无人看好的皇帝,他争取在自己病死之前,也做一回贤君明帝。

祖辈父辈都无法终结的文武之争,就要在他手里终结了。

怎么不算贤君明帝?!

他思及此,不免笑了起来。

只是笑声连带着胸腔的震荡,他不住咳喘起来。

他时日无多了,得快点促成此局。

他还要眼看着这些天之骄子,俱都惨死在他脸前。

*

京城。

一连两夜没睡的陆侯,本想小憩片刻,却发现根本就闭不上眼睛。

他干脆放弃了休歇,指腹擦拭着,他刚让人从家中取回来的一支珊瑚发簪。

他喜欢看她戴他送她的,这一套红珊瑚的头面,若她肯为他穿起鲜亮明丽的衣裳,就更好看了。

他把这根红珊瑚的发簪,用微生薄茧指腹,擦了又擦。

他不得不承认,这才短短几日,他想她了。

可她去了蒋家,多半没那么快会想他。

男人无谓地笑笑,手中握着她的珊瑚簪。

若是他此番兵败,那么那日他离府进宫,便是他今生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

男人又笑了笑,将指腹擦拭得温热的珊瑚簪,放到了胸前。

就在这时,京外传来了行宫的消息,道是窦阁老有进一步动作了。

窦阁老以储君之命,传令河南山东两省兵马,前去护驾。

男人闻言站了起来。

他抬脚走到了大殿外,肃声吩咐。

“皇后殡天,立时去宣贵妃娘娘的封后诏书。”

他沉了声,抬眸扫过整座京城。

“自此时此刻起,京城封城!”

*

田庄。

杜泠静还没等到人。

却在门外的田垄下,捡回来一颗又黑又硬的石头。

她把那块黑硬石擦洗干净,就握在掌心最中间。

可是她每看那块黑石头一眼,就忍不住要落两滴泪。

他是不肯轻易认输屈就的硬性子,带兵征战多年,怎能不为自己和永定军搏一把?

但不是所有的拼命一搏,都能得成……

杜泠静手里紧握着她从门口捡回来的黑石头。

就在这时,两人先生终于到了。

廖先生上前就同她道,“我二人刚离京不久,便听闻侯爷封锁了京城。”

他封城了。

杜泠静倒吸一气。

她不得空再拭泪,请了二人进到院中,将自己所知所得所猜,全都给二人说了来。

“这恐怕就是那皇位之上的人的阴谋。”

两位先生皆惊愕,但也看得清眼下的局面。

皇上纵着双方争斗多年,时至今日已经无法讲和,但不讲和便是双死之局。

杜泠静低声,“侯爷和娘娘这边,我可以来说项。但是窦阁老处,我想请两位先生替我前往。”

她说廖先生在政见上,本就倾向于雍王继位。

窦阁老也是知道的,还曾想要拉拢他为雍王所用,只是廖栩是为侯爷所救,他无法站在侯爷的对立面上,干脆两方都不再接近。

原本在朝堂上,他处境最是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是为双方说项的最佳人选。

至于楚先生,杜泠静直接问他,“父亲应当认识窦阁老吧?”

楚牧点了头。

“确实认识。令尊曾在为中第之前,就结识了被贬偏处的窦阁老,二人相谈甚欢。彼时姑娘还在先夫人的腹中,还多得了窦阁老家老太君的照料。”

他道,“阁老曾跟我说过一回,他说窦阁老年长他许多,亦引领他许多。是他的‘大兄’。”

楚牧说完,径直看向杜泠静。

“姑娘若想要说客,楚牧可代姑娘与过世的阁老,尽力前往窦阁老面前一试。”

杜泠静闻言起身就要跟他行礼,楚牧连忙扶住了她。

而廖先生亦起了身。

“廖某这条残命,先得侯爷于保定深山相救,又得静娘舍身救于箭下。”

他道,“拂臣,本就是敢拂皇命之臣,如今皇帝阴诡欲害文武忠臣良将,廖某便是舍去这条残命,也要挽救忠良于危境之中。”

“静娘才智过人,能一眼看穿此中关节,更不为立场所困,思得最佳解法,我二人又怎能负你所托?你放心即可。”

两位先生皆领下了杜泠静的托付。

杜泠静郑重行礼。

“多谢!”

……

二人不时前往了行宫。

崇安和菖蒲不闹了,一左一右地看向夫人,菖蒲不由地问了一句。

“两位先生能说服得了窦阁老吗?”

杜泠静说不知道,“但成与不成,必须一试。”

她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块黑石头。

她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奈之下,一步步踏入险境?

他还想去江南,若可以,她陪他去江南……

她目光往外看去,只是崇安又道了一句。

“可是夫人,就算窦阁老愿意与侯爷讲和,可他还是要顾及雍王殿下的。”

杜泠静闻言瞧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说,之前娘娘想要见雍王?”

崇安说是,“但这不可能啊。”

杜泠静有了身孕的身子,暑热之下,渐生难耐之感。

但她不急在乎这许多了,直接叫了人。

“去请六爷过来。”

她这话说完没多久,蒋枫川就到了她院中。

他打量她,“主动请我前来?”

杜泠静不想跟他扯闲篇,她只道,“你莫要说不着边的话。”

青年挑挑眉。

杜泠静径直问他。

“你在雍王殿下身侧,可有听说过当年殿下与贵妃娘娘生隙的事?”

她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能令母子二人都寒了心的,必然还有没说清楚的事情。

此事横亘母子之间,才是导致如今局面的开始。

若不解除,如何言和?

杜泠静问去六郎,见他更挑了挑眉。

她听见他道。

“我还真就知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