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京城。

钟鸣阵阵, 皇帝殡天。

太子逢祺自行宫扶皇帝灵柩回京,永定侯陆慎如出京恭迎,而皇帝前不久册封的继后陆皇后, 率众开宫门相侯。

满京无人敢多言。

可不知具体情形的人心里无不嘀咕。皇上生前,陆氏一族代表的武将, 与雍王逢祺身边围绕的文臣, 水火不容。前些日陆贵妃得诏册为皇后,雍王逢祺则成了太子。

谁得真诏,谁得假诏,无人知晓。

可众人无不以为, 争斗多年的双方,这场战事再也无可避免。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 皇帝殡天,新太子扶灵柩回京,陆皇后与其胞弟永定侯陆慎如,竟径直开门迎接。

城中再无兵祸战事, 而新太子与窦阁老, 就这么顺顺当当地, 将大行皇帝送回了京中来。

不知内情的人,心里的猜测都快翻了天, 可谁人如何猜测都不再重要。

太子逢祺在宫门口看到了等着他的人。

他向她唤去。

“母后。”

母亲向他看来,慈爱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跟他缓缓点头。

而她身侧,小弟逢祯亦向他悄悄眨着眼睛看来。

少年太子心头不禁得一颤。

母亲、弟弟……他终于回家了。

*

宫内大殿之中。

皇后陆怀如, 将象征一国之君的玉玺,交到了逢祺手中。

“祺儿,你父皇已逝, 从今往后,你便是这万民的君主,是朝野的新君。”

逢祺闻言行大礼,双手接下了玉玺。

窦阁老看着自己选中的君主,眸中有一时水光闪动。

他略沉一气,行至陆怀如面前,亦郑重行礼。

“新君尚且年幼,只恐还坐不稳至尊的龙椅,还请太后娘娘从旁辅政,直到新君及冠之年。”

逢祺今年一十六,距离及冠还有四年。

他亦再行礼到母后面前,“恳请母后辅佐孩儿。”

话音落地,陆怀如伸手,牵起了他的手。

她将他拉起身来,向他定定点头,“好。”

母子双手紧握,共立御台之上。

而陆慎如亦在此时,抬脚走上前来。

他行礼跪拜高台之下。

“臣,永定侯陆慎如,愿为新皇陛下鞍前马后,尽职尽忠,至死不悔。”

他掷地有声。

逢祺不禁向他看去,又连忙抬手。

“侯爷快快请起!”

而窦阁老则在此时,再进一言。

“朝堂文臣武将皆是为国尽忠的良臣,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非相对而立,相互攻讦。”

他拜道,“臣请陛下全力起复拂党众臣,拂党众臣清正忠直,一心为国为民,陛下恰而用之,调和文武,以安天下。”

此言出口,陆慎如亦和之。

“臣附议。”

逢祺看向身侧的母后陆怀如,母后跟他含笑点头。

他应了下来,目光远远地向大殿之外看去。

大殿之外,天下尽收眼底,这是属于他的新朝。

少年缓声开口。

“朕当不负群臣希冀,为贤为明,以期盛世降临。”

*

京城澄清坊。

杜泠静从京外田庄归来,当先路过澄清坊,脚步就停了下来。

她让崇安驾车到杜家门前,谁想马车到的时候,有两人恰就站在门前,仰头看着门匾,低声言语。

“廖先生?楚先生?何不进门?”

她下了车来,但两人都同她摇了头。

“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过来看看阁老而已。”

杜府的宅院空了,但此间曾经住过那为国倾尽全力、却被阴人所害的阁臣。

思及父亲,杜泠静眼眶一热。

两位先生也都叹了气,但廖先生却道。

“静娘不必伤怀,我二人方才立在门前,已将你此番作为,告诉了阁老。”

他道阁老爱女如掌中明珠,“许多事不敢告诉你,是怕你作为女子,在这世间行事为难。但他约莫再没想到,这场世人眼中不可避免,一触即发的战事,竟就在静娘你的倾力奔走之中,消弭了。”

楚先生亦道,“听闻窦阁老,也要全力起复拂臣。咱们家阁老虽然不在了,但当年追随他的拂臣却又得了起复的机会,而拂臣起复,阁老那流离的新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这又如何不是静娘你的功劳?”

没有她,包括廖栩、扈廷澜在内的一众拂臣,早就丧命保定深山之中。

杜泠静却不敢领功。

两位先生都朝着她笑,“料想阁老今日听了我二人所言,今晚要入静娘梦里了。”

杜泠静眼眶更热,这次她不由道。

“我确实想念父亲了……”

她嗓音发哑,两位先生也都安静了一时。三人皆站在杜府的匾额之下,仰头看着,不知多久。

送走了两位先生,杜泠静倒没再进府邸的门,只是让文伯守好门户。

她没上马车,在京中慢步走着,路过枕月楼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

她忽的想起刚进京那时,自己还满心的低沉,不欲再次多留半分,想要即可藏回到她的书楼之中,外面的事皆与她无关。

那日她本要见蒋太妃,娘娘没见她,只是让朴嬷嬷递了话来。

“娘娘说姑娘还年轻,这世间不独父慈女孝、青梅竹马,也不独书山学海、古今文章。娘娘说,姑娘秉性才学皆高于常人,或该有更高阔的人生,才不枉世间一遭。”

其实,杜泠静到现在也不知道,怎样的人生才算高阔。

但她此时此刻举目望去,暑热的夏日仿佛行进到了末尾,她隐隐看到了秋日才有的高阔天空。

京城清泰了,没有了那藏在金殿之中的恶鬼,她莫名感觉自己不喜的那个权利漩涡在消散,这里仍旧充满了权力,但是好像变回到了她儿时跟随父亲,在此长大的京城。

清风拂过,街巷安泰,天高地阔。

杜泠静回了侯府,她的侯爷还没回来。

“侯爷今日还能回来吗?”她问。

毕竟这等旧帝新君交接之时,最是忙乱。

崇安却说能,“侯爷传了话,说今日一定回家,请夫人等他。”

杜泠静不禁抿唇而笑。

她不等他回家,还能跑了不成?

她一路弯着嘴角回了正院,将这一身沾满了仆仆风尘的衣衫换了下来,廊下有清风吹动裙摆,顿觉世间安静清凉。

但她却想起了什么,举步到西厢房门口,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三郎的两大箱旧纸页还放置在书案旁。

她想她可能无需再在此中寻找答案了,她只轻轻拿起那张碎纸片,上面落了三郎病时无力的字迹。

这或许就是她要找的答案。

聪慧如三郎,他从父亲的只言片语,蒋氏的暗暗猜测,还有他多年搜集来的朝堂讯息之中,已然嗅到了世道将乱的气息。

这阴诡暗藏,动荡不安的世间即将来临,可他已经没有了能支撑下去、护佑身边人的体魄,常年的病,早就将他的身体掏空。

他如何不想活着,可他就如同这张残碎的旧纸片一样。

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他不敢再拖了,他尤其不敢娶她过门。

或许他早在跟她定亲的时候,就想好了不会娶她,所以定亲那日,他羞红着脸,穿起了大红的锦袍,与她定下终不会成的姻缘。

杜泠静将那碎纸片,贴在心口。

许多话,他不曾跟她说出口。

但他希望他离开之后,能有比他强而有力的人,早早在这纷乱的世间能与她相扶相护,终得一生的平安顺遂。

杜泠静眼泪滑落了下来。

“三郎,谢谢……”

她将那碎纸片,一直贴在胸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取下那张纸片。

她擦掉眼泪,叫了菖蒲,“请蒋六爷到侯府来。”

菖蒲最善跑腿,只要侯府的门卫不把他关在府里,他不一会就打个来回。

这会他回来,把蒋枫川直接带了来。

杜泠静在外院厅中见了他。

她不想跟他废话,见他只向她眼睛里看来,顿时取来碎纸片,递到了他眼前。

蒋枫川在看到纸片的一瞬,面上的不羁顿时散了。

他正坐着,安静了神色,低头将他三哥留下的碎纸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杜泠静道,“此番的震荡,三郎可能隐有预料了。”

她说着,看向蒋枫川,她曾一度以为,他会走岔了路,走上邵伯举的老路。

不过没想到,他比邵伯举倒是聪明多了,冷眼旁观,未陷其中。最为关键之时,反而助了她一把。

他既如此聪颖,想必三郎的意思,他会明白。

厅中静默无言,蒋枫川只盯着那碎纸片,反反复复地看着。

拖累而已。

哥怕拖累什么呢?

怕拖累他的爱人,还是家中老去的爹娘,或是自己这个要背他进京赶考的弟弟,还是……都有?

可是他们没有人,将他当作拖累。

但他却不欲再一年一年熬下去了,熬成一副无法见人的病骷髅,压在他爱的人们心上。

是否他认为,唯有他早点离开这世间,他们才可能收拾起来行囊,赶去下一段路程,去为自己而活?

青年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

他只将纸片看了又看,突然瞧了杜泠静一眼。

“想必夫人以后不需要这张碎纸片了。”

他话中暗含着一些挑事的意涵,杜泠静没理会他,只问。

“你想带走?”

他点头。

杜泠静一默,最后看了那碎纸片一眼。

“三郎,再见。”她在心里默声说出这四个字来。

眼眶已蓄满了眼泪,她却叫了蒋枫川。

“你带走吧。”

蒋枫川闻言,将这张纸片轻轻收了起来。

他最后抬眸,看了她一眼,他看到了她发上的飘带,就飘飘垂在她肩头。

他将方才的神色敛了敛,眉眼间又露出几分不羁来。

他突然开口。

“若是陆侯死了,我会来娶你。”

话音落地,停了一息,杜泠静才张口结舌地回过神来。

他这又是在说什么鬼话?

她这回真有些生了气。

“他不会死,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别再乱来了。

她冷肃了嗓音,不想青年却瞧着她一笑。

“我是正经的。至于陆侯么,他最好别死。”

这次他说完,没再同她来回扯,他起了身往外走去。

“我走了。”

杜泠静已经不想送他了,她不知六郎抽了那根劲,总说出这样的怪话。

她气得转过了头去,没看到青年行至门口的时候,又回头,最后缓缓看了她一眼。

若有一日陆慎如死了,他真的会来。

不替三哥,只替他自己。

……

杜泠静在厅中吃掉了一整盏茶,才消了气,又往后宅去。

路上却听见菖蒲同侯府的侍卫,眉飞色舞地讲述她在田庄里的“英勇”作为。

杜泠静连忙上前叫停,“哪有什么英勇作为,莫要夸大。”

谁想崇安先反驳了她,“可是夫人,菖蒲说得没错。若非夫人,眼下天下都要大乱了。”

杜泠静见崇安说得一本正经,连同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满是崇敬。

她失笑,刚要说什么,门房来回,说有人上了门来,想要见她。

“是谁?”

“回夫人,是锦衣卫的魏指挥使。”

魏玦。

杜泠静又回到了方才的厅里。

魏玦穿了一身素衣,他见到杜泠静,便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反过来递给杜泠静。

匕首冷利的尖,对着他的心口。

他低着头,“阁老是我所害,我再没有任何可为自己辩解的。静娘杀了我,为阁老报仇吧。”

他把匕首放到了杜泠静手心里,将自己的一生最大的耻辱,终于都交给她,请她为他做个了结。

他平静地闭起了眼睛。

杜泠静抬眸看了着他,她抬起手,持着那匕首,割掉了他鬓角一缕黑发。

魏玦愕然睁开双眼。

“静娘……”他颤声,“不可如此!”

他见杜泠静红着眼睛,将匕首交还给了他。

他死活不肯接下来。

“静娘,是我杀了阁老,难道阁老一命,就抵我几根头发吗?”

杜泠静摇着头说没法抵。

“可你也只是这把匕首而已,真正持着匕首的人,不是你。”

魏玦定定看着她,多年的痛苦早已杀灭他的心神,他可以随时死在她面前,以此赎罪。

但她却忽的叫了他一声。

“将军。”

她没叫他指挥使,没叫他魏玦,她叫他“将军”。

“将军不是一直想离开京城,到战场上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吗?”

她道,“你去吧。若哪日马革裹尸,就当是我与你做的了结。”

魏玦彻底闭起了眼睛。她所谓的结局,怎么抵得他犯的重罪。

“静娘,你心太软了……”

杜泠静承认。

她是心软,这是她的毛病,尤其是对旧物和这些旧人。

她抹掉眼泪,请魏玦回去,“战场比我,更需要你这条命。”

她把魏玦撵走了。

年嘉那些年始终想不通的事,她替她明了了。

可年嘉已经走上了新的生活,世子是能让她重新得到安抚与温暖的人。

至于魏玦。

他们终是在命运的岔路口,不可挽回地错过了。

杜泠静站在侯府门口沉默良久。

但她突然意识到,有那么一个人,她庆幸自己没有错过。

她当即就叫了崇安和菖蒲前来。

她让菖蒲去打听,“问问侯爷会从哪个宫门出来”,又叫了崇安,“我们去宫门前等他。”

两人分头行动,她收拾了一番,这便往宫门前而去。

马车一路驶向宫门。

陆慎如刚自宫门出来,正要打马回家,忽的一眼看到了刚刚驶到宫门外的家中的马车。

天热着,马车里面的人在里间坐不住,提着裙子下了车来。

崇安扶她下车,她没瞧见他,只从艾叶手里,取了扇子打扇。

陆侯的目光定住了。

他下意识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又在一瞬之后得出答案。

她是来接他的,她不想在府里等了,她来接他回家。

男人不禁地摇了头。

夕阳悬在宫墙边缘,映出漫天的火红余晖。

他曾一直以为,他在她心里,这一辈都不可能比得过蒋竹修。

蒋竹修占九成八成,他只能占一成两成。

可她已经是他的妻了,他想如此他还有什么所求,她还愿意叫他“夫君”,哪怕是他执意求来的。

但直到那日,崇安告诉他,夫人在极力为他奔走。

她还怀着身孕,她去说服这个,去又说服那个,她忍着身子的不适,来来回回在众人中间搭桥。

崇安引了她跟窦阁老的原话。

她说,“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为今之计,还请阁老与他握手言和,才是唯一出路!”

她叫他“家夫”。

而姐姐问他,“你当她如此奔波是为了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男人只看着那个大热的天气,前来宫门口接他的人。

“泉泉……”

杜泠静隐隐听见有人似乎叫了她一声。

还没等她循声望去,一阵疾风瞬间而至,将她拢拢拥尽了怀里。

他的怀抱,就是这世间最坚实安稳的地方。

他将下巴抵在她头顶的发髻上。

他的力道快将她压扁了,但她只笑,抽出手臂回拥了他。

她的力道亦重,但对男人来说就像小猫儿一样,可他心头却酸得难受。

他怎么那么笨?他怎么会一直觉得她不够爱他?!

“泉泉……”

他错得离谱。

陆惟石哑声问他的娘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无缘无故跟她闹了那么久。

她没说不是,她静默不言。

“你真生气了……”男人无措,只能将她越发抱紧怀中。

而杜泠静道是。

“我是生气,气侯爷出了事,就不肯接我回京了。”

这话令陆侯一顿。

而她又道,“但我会自己叩开城门,自己回来找你。”

这一句,简直令刚强的男人落下泪来。

他死咬了牙,又听见怀里的人道。

“不过下次,侯爷再不让我回来,我就不回来了。”

男人一慌,“我怎会再如此?”

他将她步步拥紧,杜泠静快透不过气了,幸好吹来一阵风。

杜泠静继续开口,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可不好说。万一侯爷有了旁人,不许我回家,我还非凑上来不成?”

“浑话!”他斥她。

难不成他还真能有什么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还有鞑靼公主?

和鞑靼公主生了孩子的人,可不是他陆慎如。

男人低头看住了怀中的妻。

西斜的日头,悄然从城楼上落了下去,火红的霞光如轻纱掩住半边天空。

他一贯低哑的嗓音缓声。

“我陆慎如,此生只有泉泉一人。”

他看着她如清泉一般水亮的眼眸。

“此心,惟许我的侯夫人。”

霞光漫天,红墙朱漆的宫墙宫门外,杜泠静迎着风,抿唇笑了起来。

清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而男人在此时低下头,将那轻柔的吻意,落在了她柔润的唇畔。

此心,惟许,侯夫人。

*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