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后来的岁月中,艾伯纳成了这座城镇的活化石。他一天比一天糊涂,跛着脚在城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脚步醒醒脑子。他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以缓解那万箭穿心的痛楚。他搬离了传教士寓所,因为承担教会主要工作的已另有其人。但艾伯纳仍然经常用流利的夏威夷语讲经布道,只要听说哪次是由艾伯纳主持圣坛,那么教堂里肯定座无虚席。

只要是履行正式职务,艾伯纳就仍穿着在纽黑文买的那件闪闪发亮的旧燕尾服,戴着那顶黑色海狸帽。他的鞋子和其他行头都是从救济物资里翻出来的尽可能好的东西。最后,他的生活形成了极其固定的规律,每天的生活围绕着三件大事展开。只要有轮船停泊在海湾里,他便急忙跑到码头上去问水手们一路上有没有碰到过夏威夷女孩伊莉姬。“她被从这儿卖到一艘英国船的船长手里,我想,说不定你们有她的消息。”谁也没有她的消息。

艾伯纳现在住在一座茅屋里,他常坐在简陋的书桌前精心将《圣经》中的一首首赞美诗译成夏威夷语。在他的日程表上,第二桩大事便是将这些译稿交付印刷,然后将印好的稿子分发给教区信众,等到下一次教堂弥撒时带着大家唱诵。

最后一桩大事,当然是喜滋滋地阅读孩子们从美国写来的信件。他妹妹艾丝特已经嫁给了纽约西区的一名牧师,现在照料着艾伯纳的两个女儿,男孩子们则托付给布罗姆利家。家里请一位波士顿画师用黑色铅笔为每个孩子绘制了肖像,好让艾伯纳挂在自家茅屋的墙上。孩子们深沉的目光向下注视着,每张面孔都是眉清目秀、聪慧机敏。

弥加以头等成绩从耶鲁大学毕了业,并取得了牧师资格,在康涅狄格州布道。最令人振奋的消息是,露西在耶鲁大学遇到了年轻的艾伯纳・休利特,跟他结了婚。艾伯纳本想以教会兄弟的身份给老朋友亚伯拉罕・休利特写上一封热烈的贺信,以庆祝两个传教士家庭成了亲家,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亚伯拉罕娶了个夏威夷女人,也永远不能谅解他。尽管休利特家族现在已经成了富得流油的大地主,然而艾伯纳就是没法信任一个愿意和异教徒通婚的人。

这些年来也有些令人难过的事情。大家一方面眼睁睁地看着艾伯纳的身体垮得厉害,可同时,约翰・惠普尔的渐入佳境也是有目共睹。惠普尔年轻时就是个美男子,现在更是步入了令人羡慕的巅峰时期。他高大精悍、目光锐利,长期的冲浪运动使他的皮肤呈现出棕黑色。他那引人注目的大下巴上留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每天得刮上两次。再加上惠普尔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和一件极其合身的、有六个纽扣的马甲,更使他多了几分深沉的男子汉气魄。虽然年纪已经四十有四,可惠普尔的头发仍是乌黑油亮,竟无半点灰白,而艾伯纳却已是满头银丝。看着这两位同龄人并排而坐令人不禁唏嘘,岛民们总是把艾伯纳叫作“那位老人”,这也是原因之一。

惠普尔的买卖也做得兴旺发达,海湾里现在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捕鲸船——1844年有325艘,1845年增至429艘,而且他们都得从J&W商店进货。约翰恪守詹德思船长的六字箴言“囤货不如倒货”,将别人的土地和财富经营得风生水起,要是哪个愣头青仗着有两个钱,想在拉海纳大干一番,惠普尔总能想出办法,不是把人家的股份全买下来,就是干脆把他挤出市场。有一段时间,瓦尔帕莱索的市场上兽皮走俏,惠普尔医生想起自己曾在林金德莫罗凯岛看见过大群的山羊,于是他组织探险队往山上的迎风崖跑了好几趟。惠普尔头脑灵活,可绝不贪小便宜,给手下人发的工钱总是十分公道。可是有一次,他手下最能干的一名猎人忍不住私自带了一支猎羊队,企图将兽皮和牛油直接卖给美国双桅船,好多赚一些钱。可那人却突然发现,他竟然雇不到船来运兽皮。过了三个月,兽皮便在莫罗凯岛腐烂变质了。那名猎人投机失败,只好灰溜溜地回来,继续为J&W商店卖命。艾伯纳从来都搞不明白,约翰・惠普尔满肚子的生意经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另一回,在去瓦尔帕莱索打理生意时,惠普尔的双桅船在塔希提耽搁了两个星期。约翰按着自己的习惯,利用这段时间去了解塔希提人的生活习惯,并学习塔希提语。正是这段意外的经历使他得以写下一篇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主导了波利尼西亚研究的学术文章《“卡普”研究》。他在该文中提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论断,“研究为何塔希提人用‘塔布’一词,而夏威夷人用‘卡普’一词时,我们常常陷入一些虽然十分迷人,然而却并无多少相关性的理论之中。我们必须记住,是那些学识渊博的英国科学家将塔希提语按照发音记录下来,并将其纳入西方语言体系之中,而夏威夷语在这方面的工作,则是由另一些并未受过良好训练的美国传教士完成的。无论针对哪种情况,我们都需要质疑这些外来者是否进行过臆测。英国人写下‘塔布’这个发音时,听到的其实是相当不同的发音——介于‘塔布’和‘卡普’之间,只是略微倾向于前者罢了——而美国人写下他们的‘卡普’时,所听到的其实也不十分精确——介于‘塔布’和‘卡普’之间,只是稍稍倾向于后者,这样的推断似乎更明智。目前,我们在塔希提语和夏威夷语的书面文字中所观察到的大部分差异,究其原因,并非真的存在什么差异,而是应归咎于记录者耳中的误差。

“同理,表示‘房屋’的单词也有很多:whare、fale、fare、hale,这些其实都是一个词汇。我们知道可归入此类的拼写差异之中,有多大比例是由白人记录时的听力误差所导致的,而白人的拼写体系十分容易出现此类错误。我记得一位受过教育的夏威夷人曾用当地语言对我说:‘我要去见考恩先生。’我答道:‘奇摩,你知道他的名字是陶恩先生。’他说没错,同时又指出:‘可在夏威夷语中,我们没有T这个发音,所以我们说不出陶恩这个名字。’接着他又用标准的发音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当地的语言原本有些模糊之处,正是我们到了那里,才硬是加上了不少条条框框。

“然而,与此同时,从夏威夷到塔希提去的旅行者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而相同的情况也出现在当年从塔希提岛北上到夏威夷去的波利尼西亚人身上。到了夏威夷之后,他们的身材变高,肤色变浅,说话的语气不如以前柔和,所使用的工具也有了显著的改变。当然,他们所信奉的神明也有所变化。而最令人称奇的是,那种豪放原始、有时甚至是低级色情的塔希提草裙舞也演变成为舒缓懒散、富于诗情画意的夏威夷舞蹈了。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他们的宗教本来是原始的本能崇拜,渐渐开始讲究格调,开始注重繁复的宗教形式;他们的政府趋于稳定,能够实现自我延续;羽毛制品在塔希提岛纯粹仅有装饰功能,而在夏威夷却成了一种稀罕的精巧艺术。同理,塔希提民族的海神塔阿若阿演变成了夏威夷的地狱之神塔阿若阿,而这种变化不仅表现在文字的拼写方式上,也表现在神学方面,而后者的变化更为显著。

“我们针对波利尼西亚所做的种种研究,都应该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下:传入夏威夷的凡此种种,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是花朵、工艺,还是文字、人类,都在那里开创出新的生活,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但是我们绝不能被外在的表象所迷惑,尤其是不能被文字的形式所迷惑,不能因此便夸大其发生变化的程度。透过夏威夷人的表象,我们会发现,他们其实还是塔希提人。”

艾伯纳有个爱好,就是到水手礼拜堂去找克里德兰牧师,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位牧师是由艾伯纳亲自引导到上帝身边的,艾伯纳想:“在我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中,克里德兰皈依基督教本是个意外事件,而它所带来的正面影响却偏偏最多。”艾伯纳认为水手的生活是最艰苦的,面临的诱惑也是最多的,而他很高兴自己在铲除拉海纳的妓院和酒馆的行动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

传教士委员会发给艾伯纳度日的薪水十分微薄,因为他已不再是一名精力充沛的骨干传教士。然而惠普尔医生时刻照应着他,一旦需要,詹德思或者惠普尔便会给他几个小钱。有一次,一位客人看到这座孤零零的小茅屋里只有几个孩子的肖像作为装饰,便同情地问道:“你没有朋友吗?”艾伯纳答道:“我结识了上帝,结识了杰露莎・布罗姆利,结识了玛拉玛・卡纳克阿,除此之外,我不需要其他朋友。”

1849年,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了拉海纳镇。听了这个消息后,艾伯纳・黑尔又成了个青春焕发、欣喜若狂的父亲。弥加・黑尔牧师从康涅狄格州写信来,说自己已经决定离开新英格兰——那里天寒地冻,让他很不舒服——要来夏威夷定居了,“我一定要再看看幼时见过的棕榈树,还有在拉海纳海湾里嬉戏游弋的鲸鱼。”不少传教士的后代从耶鲁毕业后都会寄来这种令人欢欣鼓舞的家信,说他们要回家。夏威夷群岛有一种足以穿透千山万水的魅力,令人难以抗拒,然而弥加的信却非同寻常,他要横跨美洲大陆,到加利福尼亚去,他要亲眼看看美国各地是什么样子。他预计自己将在1849年的年底登上从旧金山开往夏威夷的航船。

读罢来信,艾伯纳找出一张北美地图挂在草墙上,每天推算一次儿子在那广袤的美洲大陆上走到了什么位置,然后在地图上标出来。他的推测总是极为准确。1849年11月底的一天,他对J&W商店的人们宣布说:“我儿子,弥加・黑尔牧师,可能马上就要抵达旧金山了。”

弥加翻过内华达山脉的崇山峻岭,沿着萨克拉门托河顺流而下,来到了正因淘金潮而蓬勃发展的旧金山。他时年二十七岁,身量颇高、面孔英俊、一双黑眼睛,继承了母亲的褐色头发和父亲的聪明头脑。幼时的苍白消瘦已消失殆尽,代之以英武的棕黑肤色。由于跟随淘金者穿越美洲大陆的长时间徒步行走,他的胸脯也渐渐变得宽厚起来。他斗志昂扬地大步向前,仿佛已预见到前面那棵大树下一定会发生什么高兴事儿似的。他对旅伴们宣扬上帝对天国子民的永恒之爱,赢得了伙伴们的尊敬;漫漫寒夜,他和赶骡子的伙计一道啜饮威士忌酒,同样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

在人人野心勃勃、个个干劲十足的旧金山,弥加结识了不少从夏威夷赶来淘金地的探险者,并受邀在当地的一所教堂进行布道。弥加先朗读了一段简短的《圣经》文字,然后便一下子抓住了听众们的心,他说,总有一天“美国精神将在全美大小城镇遍地开花,美国之风将从波士顿吹到旧金山,而且必将继续推进至夏威夷,而美国民主的浪潮也必将波及那里。到了那个时候,旧金山和火奴鲁鲁在利益上将紧紧连接,感情上也将密不可分,而在这两座城市中,我主上帝的事业都将如火如荼”。

“你认为夏威夷必将成为美国的一部分吗?”布道结束后,一位当地商人问道。

“绝对是大势所趋。”弥加・黑尔答道,他想起父亲也是这么热衷于预言未来。随即他握住对方的双手,坚定地说:“我的朋友,美国基督徒应该将自己的利益和领土延伸到那些荒蛮的岛屿上去,这是我们的神圣命运。我们即使想要逃避也不可能。”

“你说‘我们’,”商人问道,“那你认为自己是夏威夷人还是美国人呢?”

“我当然是美国人!”弥加诧异地答道,“我还能是什么人?”

“牧师,”这位加利福尼亚人心血来潮地说,“你在城里也是孤身一人,如果能与我共进晚餐,我将感到十分荣幸。有位火奴鲁鲁来的商人将到我家做客,他曾是美国人,现在则成了地道的岛民。”

“我很愿意见见他。”弥加说,然后便与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一道驱车穿过激情四射的城市,来到一处能俯瞰港湾的所在。在那里,他们离开了队伍,徒步登上陡坡,抵达了一个凸起处,在那里饱览无垠美景。

“这是我的帝国。”那人豪迈地说,“简直就像见证上帝创造万物!”他领着年轻的牧师走进室内,给他介绍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那人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一头浓密的黑发长及耳根。

“这是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加利福尼亚人说。

弥加从来没见过父亲的这位仇敌,满心厌恶地向后缩了回去。霍克斯沃斯看在眼中,觉得这年轻人也许会做出拒绝握手这样的无礼举动来。于是他使出难以抗拒的魅力,上前一步伸出了巨大的手掌,脸上挂着宽宏大量的微笑。

“难道你就是黑尔牧师的儿子?”他用特别深沉、友善的语调问道。

“我就是。”弥加戒备地说。

“你跟你母亲长得一个模样。”霍克斯沃斯感慨道,同时捉住牧师的一只手,“她生前是位美丽的女子。”

弥加满脑子都是船长的恶劣传闻,可此时却不禁对霍克斯沃斯恰到好处的热烈劲儿生出几分好感,于是他问道:“你是在哪儿认识我母亲的?”

“新罕布什尔州的沃普尔村。”霍克斯沃斯答道,放开了弥加的手,骨碌碌直转的双眼却盯住对方不放,“你去过沃普尔村吗?”随即船长便大谈特谈起来,说些世界上最美的小村子之类的话。霍克斯沃斯边说边看出弥加・黑尔渐渐解除了戒心,接着便发现这年轻人根本没听他说话,弥加的目光越过船长的肩膀,落在一个刚刚走进房间的人身上,船长心底产生了一种动物般的狂喜,他本能地想让这小子意乱情迷,惹上点儿麻烦,尝尝心痛的滋味。

事实上,弥加盯着看的是两个人。头一个是妮奥拉妮・卡纳克阿・霍克斯沃斯,弥加在父亲的拉海纳教堂里见过她,如果说那时的她仅仅是生得俊俏,那么现在则可以说是美艳动人了。妮奥拉妮身穿一身黑色天鹅绒套裙,高高挽起的头发油光可鉴,像一只磨得锃亮的夏威夷坚果,她那纤细的脖子上佩戴着一条单股金项链,下面坠着的鲸鱼齿钩熠熠生辉。弥加立刻上前抓起她的手说:“妮奥拉妮,阿里义-努伊,见到您真高兴!”那高个子妇人如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香港、新加坡这类地方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她的故乡拉海纳,她优雅地鞠了个躬。

然而弥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并非只为了妮奥拉妮一个人。霍克斯沃斯船长身后站着一位弥加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少女。她的个子跟自己一般高,身段苗条,宽肩膀,锥形的臀部上搭着一条由许多个三角形布条拼贴而成的束腰裙。朝气蓬勃的脸蛋两侧垂下一头茂密的乌发,再加上无比滑嫩的肤质,棕色和橄榄色混合的肤色,所有这些把她的长相衬托得更加娇媚。一双明眸散发着动人的神韵,雪白匀称的牙齿在唇间若隐若现。她在耳朵上戴了一朵加利福尼亚花。听到父亲说:“到我们这里来,玛拉玛。这是从拉海纳来的黑尔牧师。”便翩翩然走进屋内微鞠一躬,并按照美国人的规矩伸出了一只手。

“见见我的女儿玛拉玛。”霍克斯沃斯船长说,看到年轻的牧师被迷得神魂颠倒,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了七分满足,三分杀气。

弥加有生以来还从没参加过如此激动人心的晚宴。在耶鲁大学,他也曾与校长在席间谈笑风生,可那些都比不上这一次。霍克斯沃斯船长讲起了中国;加利福尼亚人谈到了他南下蒙特雷的故事;还有霍克斯沃斯太太,与黑尔牧师在新英格兰的餐桌上见过的那些循规蹈矩的女人完全不同,她滔滔不绝地回忆着海上的风暴,还有在曼谷港和巴达维亚港的各种奇异见闻。

“你的船队是不是已经走遍了太平洋?”弥加问道。

“只要有钱赚,我们哪里都去。”霍克斯沃斯毫不掩饰地说。

“你跟父母出海航行过吗?”弥加问坐在他身边的姑娘。

“这是我第一次出海航行。”玛拉玛答道,“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火奴鲁鲁的瓦胡岛慈善学校上学。”

“你喜欢旧金山吗?”弥加继续问道。

“这里比夏威夷更有活力,”她答道,“可我还是想念家乡那种既阳光灿烂同时又大雨倾盆的天气,有一位不久前从费城来火奴鲁鲁的客人问怎么去J&W商店,结果人家告诉他,‘一直往前走,下第一场大雨的时候往左转。’”席间客人纷纷喝起彩来,少女玛拉玛不禁羞红了脸,模样十分娇媚。可大家都盼着听弥加讲讲穿越大草原的故事,看到玛拉玛显然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弥加极力掩饰着激动的心情,情不自禁地大谈特谈起来。

“那地方非常辽阔,方圆有一千英里,地势波澜起伏,无奇不有,令人叫绝。”他说,“我曾向地底挖过十几个坑,发现底下全是肥沃的黑土。足可以养活十万人。即使有一百万人口,在那种地方也好比大海捞针一般。”

“给我们讲讲你所说的美国精神,它是怎么传播到旧金山,然后又推进到夏威夷岛的。”加利福尼亚人提议。听了这话,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向前探出身子,嘴里嚼着昂贵的马尼拉烟草。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弥加论述着他的观点,“那时,连接波士顿和旧金山的将是宽阔畅通、行人如织的大道。我见过的那些土地上会出现很多居民,创造出大量的财富。中小学、大学、教堂,各种机构兴旺发达。耶鲁大学根本无法容纳的几百万学生……”弥加像以西结那样憧憬着未来。

“你对夏威夷怎么看?”霍克斯沃斯船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等这一切成为现实,船长,自然会有一股力量推动美国冲过太平洋,将夏威夷纳入麾下,一定会这样!非这样不可!”

“你的意思是说,美国会跟夏威夷国王打上一仗?”霍克斯沃斯追问,双手在桌上慢慢往前挪去。

“不会的!永远不会的!”弥加喊起来,沉浸在美好憧憬中无法自拔,“美国永远也不会用武力的方式扩张领土。如果狂热的淘金潮让加利福尼亚人满为患,如果夏威夷变得兴旺发达——一定会兴旺发达起来的——那么这两个民族自然就会发现他们的利益……”弥加多少有些尴尬地住了口,因为他觉察到,虽然霍克斯沃斯船长与他的设想一致,可霍克斯沃斯太太却不以为然,于是他说,“请您原谅,太太。谈起夏威夷人到时候会怎么想,我恐怕口出妄言了。”

妮奥拉妮却接口答道:“你无需道歉,弥加。”他总算松了口气。接着妮奥拉妮又补充道,“很明显,夏威夷总有一天会臣服于美国,因为我们势单力孤嘛。”

“夫人。”弥加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自信,“美国人民不会容忍血腥暴力的手段。”

妮奥拉妮镇定地说:“我们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你自己的国家很快将会出现血腥暴力的事件,为了奴隶制度。”

“什么?美国?”年轻的牧师答道,“绝不会的!而且绝不会跟夏威夷发生战争。这同样是不可能的。”

“年轻人,”霍克斯沃斯一时冲动,打断了他说,“我的船明天一早将出发前往火奴鲁鲁。要是你愿意跟我们同行,我将深感荣幸。”接着,他又拿捏着分寸,加上一句令任何牧师听了都会心动不已的邀请:“请您做我的客人。”

直觉告诉弥加,他绝不应该跟这位家族仇敌有任何来往,于是不禁踌躇起来,正在这时,玛拉玛却把自己的手放在弥加的手上,大声说:“请跟我们一起!”霍克斯沃斯船长心头涌起一阵阴沉的快感,而弥加则更是进退两难了。

弥加的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本来想在旧金山多待几天的。”

“我们等不了!”霍克斯沃斯低声吼道,他拿捏着分寸,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亦兄亦友的样子,“我们把拉海纳的食物运到金矿来的利润非常高,耽搁一天就少赚一大笔钱。”

“旧金山可以今后再来嘛。”玛拉玛殷切地说,弥加的目光一碰上她那双深邃的波利尼西亚人的眼睛,脑子里就成了一片茫然。就这样,尽管弥加为观赏美国西部风光长途跋涉了三千英里,如今却小声说:“我去把东西搬上船,虽然今天是安息日,可也顾不得了。”

在“迦太基人”号上,弥加并没花多少时间跟霍克斯沃斯船长谈美国,也顾不上跟船长的妻子谈夏威夷。他整天跟在玛拉玛身后转悠,陪着她看星星,赏海豚,观察不停变换形状的云朵。开始的几天十分寒冷,玛拉玛穿上了一件俄勒冈皮草大衣,缩在厚厚的毛皮里面的小脸蛋十分娇俏。当夜风刮起,将一撮毛皮吹得盖在她的眼睛上时,弥加心头一阵躁动,不禁抬手替她拂开,而她正好侧过脸碰到了他的手指。弥加触到了她那无比柔嫩的肌肤,他的手便停留在姑娘的脸颊上,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滑过她的脖颈,将她的双唇拉向自己的。这是弥加的初吻,一刹那间,他仿佛觉得有一大群海豚撞上了这艘船似的,把他惊得向后直退,而那高个子的夏威夷姑娘却大笑起来,逗他说:“我相信你从来没跟姑娘接过吻,黑尔牧师。”

“真的没有。”他承认。

“喜欢吗?”她笑着说。

“初吻本就该留到满天星辰的夜船上。”他慢慢地说,郑重其事地将姑娘拉到自己怀里。

事情的发展全在拉斐尔・霍克斯沃斯的意料之中。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年轻的弥加・黑尔一天比一天依恋玛拉玛。然而,他对这个小伙子的感情十分矛盾:他看不起他,想要让他吃点苦头;可与此同时,他却一次次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牧师和杰露莎・布罗姆利是多么相似。在餐桌上,小伙子对美国命运的看法也相当聪明,令霍克斯沃斯感到十分骄傲。到了第七天,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对妻子说:“上帝在上,妮奥拉妮,要是这小伙子想娶玛拉玛,我会说:‘想娶就娶吧。’咱们家用得着这孩子。”

“别再招惹黑尔家的人了。”妻子求他,“另外,家里有个牧师,这可怎么好?”

“他这个牧师做不久的。”霍克斯沃斯信心十足地说,“看他那股子说干就干的劲头儿。”

当日下午,霍克斯沃斯船长把女儿叫进自己那间摆着一排排书籍的船舱说:“玛拉玛,你想嫁给黑尔家的小子?”

“我想是的。”她答道。

“我祝福你们。”霍克斯沃斯说,可等到女儿把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未婚夫领进船舱,请求岳父大人准许结婚的时候,霍克斯沃斯却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他围着挣钱的话题谈个没完,说什么当牧师的永远也别想赚到足够的钱来养活船长的千金,尤其是那些品味奢侈的姑娘们,而弥加・黑尔在耶鲁的象牙塔里习惯了清贫的日子,在横跨草原的马车队里干惯了苦活儿。忍耐了十五分钟之后,弥加终于忍不住说道:“霍克斯沃斯船长,我不是来挨骂的。牧师的生活体面而高尚,你的污言秽语我听够了。”

他跺着脚走出船舱,接连三顿饭都只愿意跟水手们一起吃。玛拉玛泪水涟涟地来找他,可弥加高傲地说:“除非船长亲自上门道歉,否则我绝不回到你们的餐桌旁。”又过了一天,妮奥拉妮和女儿对霍克斯沃斯船长好言相劝,她们说弥加做得对,大老粗船长这才总算投降。他吧嗒着一根雪茄主动找到年轻牧师。霍克斯沃斯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做出衷心欢迎的样子说:“很高兴我们家能有你这样的男人,麦克。明早我来为你们主持婚礼。”

他憎恨这个小伙子,可自己也想要这样一个儿子。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桩婚事会触怒老艾伯纳・黑尔,又或许是因为他觉察到玛拉玛这样有一半贵族血统的姑娘得嫁个靠得住的大男人。无论如何,霍克斯沃斯主持了婚礼。轮船缓缓驶入热带水域时,他把水手们全都叫到船尾,让玛拉玛和她母亲待在右舷,叫年轻的弥加・黑尔待在左舷,自己用低沉的嗓子主持了一场婚礼。仪式接近尾声时,船长高声喝道:“现在,新郎亲吻新娘,然后所有人发三份朗姆酒。威尔逊先生把船员分成两组。一半水手可以喝个痛快,另一半得等到晚上啦。”这场海上婚礼虽然粗俗却十分尽兴。“迦太基人”号抵达火奴鲁鲁后,霍克斯沃斯船长便立即为这对新婚夫妇换了艘船送至拉海纳,至于他自己,现在人家还不允许他进港呢。

“迦太基人”号的内河船驶入了拉海纳的海湾,四周逐渐簇拥起美丽的岛屿。弥加此时不禁屏住了呼吸,目不暇接地观赏粗犷的茂宜岛群山、柔和的拉奈峰山谷、贫瘠的卡霍奥拉韦高原还有莫罗凯群岛那雄伟壮观的紫色山峰。他对妻子轻声说:“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就被带到码头上去看鲸鱼在海湾里嬉戏玩耍,当时我一心觉得那海水里的正是天堂的倒影。其实我想的不错。”

轮船靠岸,乘客们纷纷混入拉海纳的岛民中。无论什么船进港,岛民们一律蜂拥到到码头上热烈欢迎。还没等弥加夫妇动身下船,船尾便有人喊了起来:“让他过去!”弥加一阵狂喜,他看到来人正是已经阔别了九年的父亲。

“父亲!”弥加喊起来,然而并没有人事先告诉艾伯纳他的儿子就在这条船上。艾伯纳只是照老样子随着人群沿着轮船靠岸的一边往前走,他扬着花白的脑袋,时不时停下来甩甩头醒醒脑。他拽住一位迎面走来的水手问:“你远航时可见过一位夏威夷小姑娘,名字叫伊莉姬的?”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艾伯纳便耸耸肩,准备回自己的茅屋去。弥加弓身探出那将他与父亲分隔开来的船舷,挤到前面去追赶父亲。满头银发的老牧师——那年他不过四十九岁——终于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时,他愣了一会儿,终于看清那英俊的容貌后,他说道:“我很骄傲,弥加,你在耶鲁的表现很出色!”

这般重逢真是非常奇妙。此时此刻,原本有千万个有意义的话题,可谈起来的却偏偏是耶鲁大学。弥加说不出话来,只是抓住老人日渐消瘦的肩膀,热烈地拥抱着他。艾伯纳的头脑突然变得十分清醒,他说:“我等了你好久,等你来接替我,在咱们的教堂布道。”说完,艾伯纳突然发现儿子身后跟着一位高挑美丽、橄榄色皮肤的年轻姑娘,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这是谁?”他狐疑地问道。

“这是我的妻子,父亲。”

“她是谁?”艾伯纳惊恐万状。

“这是玛拉玛。”弥加温柔地说。

有那么一会儿,这个亲切的故人名字把艾伯纳搅糊涂了,他努力理出个头绪来。当他终于想明白之后,不禁怒吼起来:“玛拉玛!难不成是妮奥拉妮・卡纳克阿的女儿?”

“正是,父亲。这是玛拉玛・霍克斯沃斯。”

老人浑身颤抖着向后退去,他扔掉拐杖,抬起右手食指点着儿媳妇。“异教徒!”他粗声粗气地说,“婊子!孽障!”说完,他失望之极地看着儿子号哭起来,“弥加,你竟有胆量把这种女人带到拉海纳来!”

玛拉玛羞得无地自容,弥加想护住妻子,可那令人胆寒的恶言恶语一股脑扑将过来,让他们闪避不及。“以西结说过:‘你随从外邦人行淫邪!’滚开!肮脏的东西!孽障!臭东西,上帝眼中的臭东西!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你玷污了这座岛屿!”

老人发疯似的骂个不停,最后还是惠普尔医生赶来救走了这对新婚夫妇,把他们领到自己家避难。惠普尔对抹着眼泪的玛拉玛直言不讳地说,黑尔牧师有时候精神不正常,而这正是因为被玛拉玛的父亲踢过脑袋。

“我真羞死了,”她答道,“我要去找他,告诉他我能理解。”

弥加拦不住玛拉玛。她急匆匆地沿着小溪,经过传教士寓所来到那座茅屋,看见艾伯纳・黑尔气得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屋里。

“黑尔牧师!”她恳求道,“我十分抱歉……”

艾伯纳从小屋里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容貌很像妮奥拉妮,但更酷似拉斐尔・霍克斯沃斯的女人,这就是自己的儿媳妇!“孽障啊!”他哑着嗓子吼道,“婊子!群岛的败类!”在玛拉玛惊恐万状的目光中,艾伯纳跌跌撞撞地走到墙边,抬起手郑重其事地撕碎了长子的铅笔肖像画。他把它撕得粉碎,扔向玛拉玛,呜咽道:“把他从拉海纳带走!他是不洁的人了。”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弥加・黑尔——黑尔传教士所有的孩子中最出色的一位——辞掉了神职,成为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的合伙人。他惧怕岳父,而岳父也憎恨他,然而两人在生意上却是一对绝佳拍档。霍克斯沃斯大胆、有冲劲儿,而黑尔在夏威夷的商人中是最富有远见的一位。终于,一艘艘英姿飒爽的商船飘扬着H&H船队的蓝色旗帜,走遍了太平洋上所有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