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自忍饥挨饿的村庄而来 第一章

公元817年,波拉岛的塔马图阿六世和弟弟特罗罗逃往“北方的哈瓦克岛”,要在那里开创新生活。与此同时,中国北部正遭到一股鞑靼族侵略者的铁蹄践踏。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鞑靼人马术精湛,野蛮骁勇,势不可挡,而华人却是生性怯懦文弱,与敌人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况且有时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一番苦战后,京城失陷,沿海重镇也放弃了抵抗。大势已去,鞑靼人长驱直入,要落地生根了。

受影响最大的是中国腹地的中原地区,因为鞑靼人觊觎的正是那里的肥沃土地和富庶城市。到了公元7世纪中叶,他们派遣一支人马南下,大举进发距京城三百五十公里、位于黄河以南的今天的河南省。其时,在河南地界上生活着一个历史悠久的族群,虽然没有特定的名称,但他们与毗邻的各个族群大有分别。这些人身材更高大,性格更内向。他们使用纯正的古语,并未沾染当时的浮华之风,尤擅农耕技术。鞑靼铁骑侵犯到其北部近邻,后者竟恭顺地接受了敌人的占领,使这个族群从此饱经苦难。下面将讲述他们的故事。

公元856年,山村务农的查太中对妻子玉梅起誓:“咱们决不能把这些好地拱手让给蛮夷!”查太中又高又瘦,长相英武,颧骨很高,一头浓密的黑发老是乱蓬蓬的。

“你又有何办法?”妻子反驳,这个话不多但心眼儿聪慧的女人在嫁给查太中的二十三年里,可没少听不着边际的大话,大多数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我们会抗击敌军!”查太中说。

“用稻草当武器吗?”玉梅不耐烦地问。她是个瘦小柔弱的女人,一脸苦相,可日子过得这么艰难,玉梅根本没力气抱怨什么。玉梅的父亲也曾充满希望,用他这辈子见过的至美之物给女儿取名——那是一枚闪闪发亮的吊坠,镶嵌在有钱人的珠宝上。不幸的是,女儿的相貌却不争气,配不上代表翠玉和梅花的“玉梅”二字。然而,玉梅所拥有的天分却比美貌更有用:她对过日子的看法非常实际,不抱任何幻想。

“这么说,你决心要去杀敌?”她问道。

“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丈夫慷慨激昂地又说了一遍,以为这么一夸口,他的田地便固若金汤了。

那些田地根本算不上什么好地,放在其他国家,根本不会有人觉得这种土地值得捍卫。中原地区虽然坐拥千顷良田,可农民查太中却一分一毫也没占着。豫中山区有些勉强可算作耕地的乱石堆,他那三亩薄田便是在这种地方。田边没有活水,只能靠老天爷下雨,赏个一星半点儿,田里也结不出多少东西。幸亏查太中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地侍弄,这块土地竟然养活着一家九口人:老婆玉梅、经历过不少战乱的老母亲,还有六个孩子。日子过得算不上好,因为查太中养不起鸡鸭,只有两口猪。可比起山沟里的大部分农家来说,也不算太坏。

就算鞑靼人当真能找到这片围着高墙的村庄,该拿它怎么办还是个难题。除了麦穗上已经长出来的粮食外,几乎一丁点儿口粮也挤不出来。如果他们抢走得太多,这村子就要全饿死了。然而查太中和他的朋友们坚信,鞑靼人已经在京城吃甜了嘴,一定会闯进这座古老的村落。于是农民们开始每天夜里聚到一块儿开会,地点就设在这伙人中脑子最灵光的靖将军的农舍里,大家谋划着怎么保卫家园。官府现在可指望不上了。

这位名字叫作“靖”的,当然不是真的将军,而是一位壮实的红脸膛的游民。有一天,他正好游荡到京城,而皇上的手下又恰好急需一支军队。就这样,靖被收编到军中凑数。可仗打久了,他发现自己挺喜欢军队生活,这个想法可不足为外人道。战争打来打去全是白费,因为鞑靼人一下子就攻占了靖驻扎的地方。于是他便解甲还乡,回到那几个实心眼儿、死脑筋的同伴身边去,成年累月地讲些在北方打仗的故事给大伙儿解闷。

“我们在这里,还有这里,布置人马。”靖胸有成竹地提出。他是个勇敢的男人,人家说他是“白天跑马四十里,夜里杀敌三千名”。靖长着一张刚毅的宽脸膛,在这个临时作战计划结束后的很多年里,靖还有不少壮举彰显了他的非凡毅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其实只是个爱吹牛的家伙,可男人们甘愿尊称他为将军,唯他马首是瞻。

“鞑靼人会从这条路靠近咱们村。除非这个将军是个糊涂蛋,否则绝不会挑别的路线。”

靖将军的战略还没来得及得到验证,村里便大祸临头了。作恶的是他们那比鞑靼人要可恶得多的老对手。这鬼天气怎么盼也不下雨,灼热的太阳在黄铜色的天空中无情地炙烤着。刚开春不久,禾苗便都枯死了。到了盛夏时节,连喝的水都贵得吓人,买也买不到。婴儿终日啼哭不止。家里有老人的农户开始琢磨年迈的父母怎么还不死去。

农夫查太中和老婆玉梅已经熬过了四次饥荒。他们知道,要是能勒紧裤腰带,只吃草根和从森林里挖来的嚼不烂的植物根须,一家人总能熬过去。可今年的饥荒来得太凶猛,到了夏天,村里大部分人家要不跑路,就得死在干旱酷热的山沟里。于是,查太中和老婆挑了个日头最毒的日子,从村里那条快给晒没了的小河里挖出几块泥砖堵住自家门口。他们封死大门,再用两根黑乎乎的树棍交叉着摆在门口。房子还没完全封死的时候,查太中走进屋里,最后称量了一遍那一小口袋种子,待到来年回家,这将是全家人赖以生存的命根子。他在手里掂了掂,安慰着憔悴困顿的家人说:“这些种子锁在屋里。等咱回来种。”

说完,他爬墙出屋,快手快脚地把门口封死了。一切弄妥,查太中心里难过极了。他背过身去,领着全家人走出大山坳里的小村子,踏上大道。整整七个月里,他们在中国大地上颠沛流离,到处乞食,不放过任何一点泔水。夫妻二人千方百计地维持着,不把闺女们卖给那些屋里有粮的老头。查太中和玉梅曾有过两次类似的流浪经历,并把孩子们一个不少地全都带回了家,他们觉得这次也没问题。长路漫漫,前途未卜。查太中起程时曾信誓旦旦地说:“不出七个月就回来了,全家人都回来。”可这一次,玉梅心里有些发虚。查太中注意到,老婆总是不分昼夜地把两个俊俏的闺女紧紧拉在身旁。

让查太中一家放心的只有一件事:在外流浪时,他们丝毫不用担心家里的房子。沿路的劫匪可能害死他们;城里的奴隶贩子可能会拐走他们的女儿;当兵的见到流浪的,也许会不由分说把一家人全杀光;任何一家人都有可能被贪官污吏骗得卖身为奴。可在中国,谁也不会闯进一座门口糊了泥巴、叉了两根树棍的房子,因为连傻子都知道,除非游子归家时房子毫发未损、种子安然无恙,否则大家的性命——不光是房屋主人一家的生命——可就都保不住了。所以查家人到北方逃难,为了一口吃食拼得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的房子倒是固若金汤。

公元856年的秋天,河南北部边界上的某城。农民查太中面对着强大的诱惑,就快要顶不住了。那地方雨水充沛,收成喜人。查家人连续几个礼拜趁夜跑到收割过的麦田里,手脚并用地爬着搜寻那些连蝗虫都没能找到的零散麦穗。几番刨挖后,他们竟能翻捡出一星半点儿的麦渣权且充饥。玉梅用一种中间有气孔的淤泥加上些青草将这些碎末烧熟,再加上一只死了不算太久的鸟。这样做出来的一锅东西还不算太坏。

然而接下来的整整四天,饥肠辘辘的查家人搜遍一切可能的地方,却连一星麦穗渣、一只死鸟也没寻到。这时,一家富户的仆从来到查家人过夜的树下,手里拿着一包刚出锅的糕点,阵阵香气窜进快饿疯了的查家小孩的鼻孔里,味道跟玉梅过去给他们做的一模一样,那仆从懒得废话:“我家老爷想买你的大闺女。”

这时候的查太中已经饿坏了,他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问道:“他是要自己留着她吗?”

“可能留一阵子吧。”那仆从说着,把点心包揉得沙沙响,“可早晚他得把大多数娘儿们都送进城里。”

“他出多少钱?”查太中可怜巴巴地问。

那仆人松了口气,慷慨地说:“点心,加上足够吃到开春的粮食。”

“过一个时辰你再回来。”查太中说。那人转身,把飘着香味儿的糕点袋子摇得哗哗响。查太中把全家人都叫过来,并不隐瞒:“地主说要买翠兰。”

玉梅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她把那一声不吭的女孩拉过来,用两只骨瘦如柴的膝盖夹住她,问:“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一点儿麦渣也找不到了。”查太中气馁地说,“快入冬了。这回咱们能带一个孩子回家就算走运了。”

玉梅并没有冲丈夫发火,她知道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全家人马上就要同意卖掉翠兰——美丽的兰花——恰在此时,他们听到一声口哨。有个陌生人吹起了一段长长的旋律,那熟悉的哨音是他们村所特有的,别处很少知道。

“外头是谁呀?”查太中喝道。

来人认出乡音,喊道:“我是靖将军!”并马上跑了过来。那汉子的方脸饿得惨白,可跟当年一样,还是兴冲冲的。

“今年的饥荒你怎么过的?”他扯着大嗓门儿问道,“我过得可不怎么样啊。”

查太中心里难过,没接这个话茬:“我们正在商议卖我的大闺女翠兰的事情。”

“我买她!”靖将军喊道,朝吓坏了的姑娘殷勤地鞠了一躬,“这闺女谁不想买!”

“老爷的仆人一个时辰内要来听回话。”查太中又说。

靖将军的脑筋很灵活,当即就决定干上一票,把这事了结掉。“仆人?老爷?”他生气地说,饿得发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来回逡巡,他很快便想定了一整套方案。

“咱们就说愿意把姑娘卖了。我是你大哥,我做主。然后你、我、玉梅和大小子把她送过去。那仆人一靠近他家,咱们就知道他住在哪儿了,然后咱们把他宰了,缴了他身上的东西叫小子送回来。然后咱们进屋,献出翠兰,那老地主一靠近她,咱就把他也宰了。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你们每个人,查太中、玉梅、翠兰,做好杀人的准备。翠兰,你觉得你杀得了人吗?”

“我能行。”柔弱的姑娘说。

“成。”靖将军说,揉着不剩多少肉的双手。

“这办法能行吗?”查太中问。

“就算不行,咱们反正也是饿死。”将军答道。

“要是给人家逮着,他们会把咱们怎么样?”大儿子问道。

“他们会把咱们关起来,”靖将军说,“然后把咱们饿个半死,拉着一个村一个村去示众,让别的饿鬼们都看看,农民为了吃食杀人是个什么下场。到了最后,他们见咱们快死了,就会把咱们拉出去剐成三百片儿,再把脑袋挂在城门上。现在你们知道要冒多少风险了吧?”他的语调毫无感情。

“知道了。”查家人答道。

“嘘!”靖将军轻声说,“那仆人来了。”

那个脑满肠肥的仆人匆忙走来,一脸颐指气使。他依然揉搓着那袋点心,说:“你们想好了没有?”

“我是当大哥的,”靖将军说,“我们商议过,把这闺女卖了。”

于是仆人领着翠兰、玉梅、大儿子、查太中和靖将军返回地主家。走着走着,大伙儿清楚地看到有钱人家的那座宅邸,并且找到了宅子的大门口后,将军掐死了仆人,把点心扔给查家大儿子,那男孩接住点心,奔回饿着肚子的孩子们和年迈的祖母身边。

“现在可得狠起来了。”靖将军阴着脸说道。他带着众人来到那地主的房子,把翠兰叫出来说:“老爷,我们把闺女给您送来了。”

“平儿去哪儿了?”地主狐疑地问。

“他给饿肚子的孩子们送点心去了。”四方脸的靖恭顺地说,“老爷,您见过自己的孩子饿肚子吗?”

“没有。”地主使劲儿咽了咽口水,眼睛瞄着那水灵灵的大姑娘。

“我有啊,”靖恭顺地说,“这次饥荒,我已经埋了三个孩子了。”

“哦,不!”玉梅张大了嘴,这瞬间暴露出她并不了解靖将军悲惨的过去,也破坏了他们将要在狡猾的老地主身上实施的计划。地主想拉铃叫人,可靖将军无情地拦住了他,抓住地主的胖胳膊反扭在背后。

“我死了三个孩子。”靖慢吞吞地又说了一遍,“现在该你死了。”他使出惊人的力气,用枯骨一般的双手掐在地主的咽喉上,把他掐死了。然而那已经往城里卖了五个姑娘的男人垂死挣扎时竟发出了一声呼喊,一个仆人带着家伙闯进来,奔向靖将军,查太中扑过去,那人的武器咣啷落地,玉梅一把抓起来,用它砍死了闯进来的人。

他们把两具尸首踢到墙角,靖将军说:“我埋葬了自己的孩子,靠吃黏土过活,今天晚上,我要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他扫荡了地主的大宅,搜刮出所有的珍馐美酒。然后他叫翠兰把孩子们接来,众人大吃一顿,直至午夜时分,将军和查太中的老母亲还唱起了山歌。靖将军痛饮了不少美酒,醉眼迷离地说:“刚才咱们吃酒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我怎么才能帮查家人逃走呢?还得带着六个孩子和一个老太太?’我自己肯定逃得掉,可你们家这么多口人,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要不咱们赶快进城躲一躲,或是藏到山里去?”

说到这里,玉梅提出:“现在正在打仗,到处都是兵。我猜官府发现这些尸首之后,他们准得喊起来:‘是当兵的干的!’然后再浪费宝贵的时间到处找当兵的。咱们趁着这工夫躲进山里去。过一阵子,他们的想法变了,说:‘肯定是那些饥民干的。’到那时,咱们早就远走高飞了,追也是白追,新的战争一打起来,他们就顾不上了。所以咱们得马上到山里去。”

“我跟你们一起如何?”靖将军问。

“当然,”玉梅答道,“你是我们的大哥嘛。”

“可要是我们带着老奶奶,”靖将军问,“这法子还行得通吗?”

“我们得带着她。”查太中坚决地说。

将军皱起眉头:“我无论如何得跟你们一起,我全家人都死在今年的饥荒里了。”

就这样,这一小伙人紧赶慢赶地逃回山里。他们规划好路线,以便在春播前赶回家。当大伙儿渐渐靠近那座大山坳里的小村子时,却惊骇地发现一个惊人的消息正等待着他们:大家在外逃难时,鞑靼人扫荡过这里,他们闯进封死了的房间,把粮食种子全偷走了。查太中面对着自己费尽心思藏匿种子的密室,看着那被毁得乱七八糟的门口,心如死灰,心里甚至比卖掉闺女的时候还要难受。他想跟谁打上一架,宰掉几个人。气头上的查太中吼道:“他们是什么人,紧门闭户他们也要闯?”

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靖将军,随即冲到村子里转了一圈,把怒火中烧的村民们集合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生死兄弟喊道:“靖将军已经给咱们讲过了怎么布置,好在鞑靼人回来的时候消灭他们!我认为靖将军是个出色的军事谋略家,大伙儿应该听他安排。咱们宰掉几个可恶的野蛮人,宰光他们!”

靖将军憧憬着这场军事行动,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豪气冲天,在各个战略要冲都安排了人,正忙得起劲儿,却听见玉梅用冷静理智的声音说:“咱们这么打仗是为了保护什么?保护这个村子吗?没有种子,咱们村再也缓不过气儿来了。”

于是农民们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温暖和煦的春天已经来到,然而他们还是觉得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大伙正在犹豫,一支单独行动的鞑靼哨兵小分队——两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皮衣的野蛮人——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村子。他们一通乱闯,最后在查太中的房前勒住缰绳。这两人来势汹汹,刚才查太中还说要冒险一搏,可现在连试一试都不敢了。村民们听着闯入者用叽里咕噜的汉语嚷道:“给你们三天,滚出这个村子。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全部当兵。女人爱去哪里去哪里。”说完,两人坐在马上一紧缰绳,马儿奋蹄绝尘而去。

是夜,靖将军提出了一个计划:“我在军中听说过一个叫黄金谷的地方。明天一早咱们就奔那儿去,走得动的都跟咱们一起。留在这里没有活路。”

查太中问:“什么叫走得动的?”

靖将军答道:“老人得留下来。不能让他们在路上拖累咱们。”

家家户户都担忧着自己的老人,谁也不吭声儿,整座村庄一片悲悲戚戚。靖将军只好挨家挨户访了一圈,话说得像那些军爷一样硬邦邦的:“老大爷,你不能跟着我们。老太婆,你活到现在也值了。”

他来到查家,用手指点着查太中的老母亲严厉地说:“老太婆,我们杀死有钱人的那天晚上,你表现得很勇敢。所以你应该能理解。”

查太中却抗议道:“将军,扔下亲娘不管,这是大逆不道。孔子说得明白:‘敬父母。’”

“咱们这回可是长途跋涉,查太中。也许得翻山越岭,千里奔袭。不能让老人跟着。”

有个村民心里害怕,胆怯地插嘴问:“你们去过那个叫黄金谷的地方吗?”

“没有。”靖将军答道。“真有你说的那个地方?”那人继续问道。

“我也不确定,我只是听人传说,在军队里听人传说的。那可是片乐土,那里的水可养人哪。”

“你说咱们从这里走得到吗?”那人还是直犯嘀咕。

靖将军不耐烦了,他理了理身上的破衣烂衫,好显出点军人的风范:“我不知道路怎么走,也不知道到时候人家要不要咱们。我不知道路有多远。可是阎王小鬼都能给我作证,我只知道这鬼地方,人家可以随便闯进家门,十年里头倒有三年打饥荒,我才不想留下。”他猛地抡起胳膊冲着全村挥了一挥,怒道,“我不知道咱们要去哪儿,但翠兰得跟我一起走,剩下的人就在这儿等死吧!”

他猛地转身,面向自己从老地主手里救下的翠兰,像个真正的将军那样冲她鞠了一躬,柔声说道:“衷心祝你长命百岁。”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转向查太中说,“老兄,我不愿意这样礼数不全、随随便便地就把你的俊俏闺女娶进门。我愿意送你千样糕点、百口肥猪,还有大桶大桶的美酒。我要用京城的锦缎给她做衣裳,派一匹骏马去把她接过来,再叫上一批乐师。可是,查老兄,咱们现在连饭也吃不上,好赖我一定要去南方。不周之处,请多见谅。”然后他转向玉梅,豪迈地说,“查家的,咱们可以假装没有饥荒。我要最后回一趟家,黑着灯等你们。请你把女儿交给我,让我明媒正娶。”说完,他深鞠一躬,转身走了。

查太中办了婚事。那些被判决原地等死的老人家从低矮的石头房子里涌出来,跟在新娘子身后。有个老头吹了笛子,然而既没有聘礼,也没有绫罗绸缎。到了靖将军的门口——以前这里有好多小孩子——查太中敲了两次门,喊道:“该醒了!该醒了!天亮了,我们给你送新娘子来了!”当然,其实还是午夜。将军露了面,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可他毕竟见过明媒正娶的婚礼,于是郑重其事地冲着翠兰鞠了个躬,又是一通吹吹打打,众人假装交换聘礼,随即将军便把新娘领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公元857年的一个春日,四十岁的查太中把家人叫到一起,对他们说:“路上,咱们都必须听靖将军的,他这个人很有办法,如果咱们还有一线希望,能找到更好的地方,那就只能指望他的聪明才智了。所以咱们都得听他的话。”

人们拿着简陋的行囊集合在一起,查家人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两百个一脸菜色的男男女女,准备跟着靖将军南下。离别在即,人们挥别了这片遍布岩石的贫瘠土地,这片长不出庄稼的焦土。远征军中的女人们终于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们看见一块岩石,有位饱受命运折磨的穆姓农夫正是在这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老婆。还有那棵大树,士兵们在那儿绞死了一个在村里躲了六个星期的土匪。还有那座接生婴儿用的房子,那房子多有福气啊,里面总少不了小宝宝。村子的围墙外是男男女女辛勤耕耘过的大片农田。这村庄何其幸福。一人得食,人人有份。若是颗粒无收,众人患难与共。女人们一想到过去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不禁抹起眼泪来了。

可有几座房子,就连那些伤感的妇女也不敢看,那里有留下来的老人家,有一座房子里留了两个老太太和一个注定活不了多久的婴儿。为了不让远征军成员们难受,老人们都待在房子里不出来。他们会在村里待上几天,等鞑靼人回来把他们折磨一通。他们就要死去了。

整支远征军中,唯有一人敢于直视那些留守老人的房子,那就是靖将军。严格说来,他算不上军人,可他见过不少打仗的场面,也杀过不少人。现在他立在村口,面无愧色地看着那一座座埋着活人的坟墓,里面的老头老太太过去待他是多么亲切和善啊。有位老太太还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他,那是他三个活活饿死的孩子的娘。这些默默等死的老人,他们的心胸比中华帝国的辽阔平原更加宽广。靖将军油然生出了一股恻隐之心。

突然,他举起胳膊,指着万里无云的春日天空,喊道:“围墙里的老人家们!你们放心吧!儿女们一定会寻到更好的家园,你们死也瞑目了!安心吧,你们这些让人敬重的老人家!”说完,他咬着嘴唇,带领众人下山走上了平原。

他们按着计划刚走了几里路,小路上出现了一块岩石,查太中的老母亲突然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查太中坚决地说:“我让她跟来的。”

靖将军冲过来,使劲地摇晃着双手,怒喝道:“军队里没这规矩!她得跟其他人待在一起!”

查太中看着将军冷冷地说:“咱们杀了那三个人后,是谁把你藏在田地里的?那天夜里有胆有识的是谁?”

“别跟我提杀人!”靖将军吼道,“你这样做就是在害整支远征军!”“当初是谁到处说自己是带兵打仗的将军的?”查太中喊起来,这两个虚弱得连路都快走不动的男人打起架来,可他们一点力气都没有,谁也伤不到谁。玉梅马上过来拉开了丈夫查太中,翠兰也劝着她的新婚丈夫靖将军。

“查老兄,”将军张着大嘴一边喘气一边说,“自古以来就有当兵的,当兵的就得有规矩。”

“靖将军,”查太中回敬道,“自古以来就有当娘的,有娘才有儿。”自此,这几句简单的话便在中国历史上流传了下来,史称“查农孝语”。不过当初这几个字却没有打动靖将军。

“不能让她跟着。”他冷酷地下令。

“她是我娘,”查太中毫不退缩,“老子不是教导过我们要听从天命吗?不是说过必须孝顺父母更甚于忠于妻子吗?”

“谁也不许破坏远征军,当娘的也不行!”靖将军答道,“她得留下来!”他指着那块查太中母亲藏身的大石头。

“那我也留下陪着她。”查太中干脆地说,然后扶着母亲坐在一块石头上,随后坐到她的身旁。

他对老婆和五个孩子说:“你们得接着往前走。”远征军卷着尘土在远方消失了。查太中的母亲说:“好儿子,别的老人都给扔下不管了。我也只有留下。赶快走吧,去追玉梅。”

“我们留下来对抗鞑靼人。”查太中固执地说,这时一个人从走远了的人群中跑了回来,正是靖将军。

“查太中,”他认输了,“没你我们走不了。你真是个死脑筋。”

“我愿意跟你们一起走,带着我娘一起走。”查太中说。

“你可以带着她,”靖将军同意了,“她代表我们所有人的娘。可是查太中,除非你对全体远征军道歉,说你不应该拿我是军人的事开玩笑,否则我不让你回来。”

“我可以道歉,”查太中同意了,“不是因为你逼我,而是因为你的确算得上个了不起的军人。”

靖将军对老太太说:“你准知道自己活不到目的地吧?”

“那要看这路要走多久了,太远的话,大家都得死在路上。”老太太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