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847年,年轻的牧师弥加・黑尔正在康涅狄格州布道,约翰・惠普尔正是在那一年坐船到瓦尔帕莱索去研究皮毛生意。此时,高地村的首领喜得千金,他给女儿起了一个特别优美的名字:查玉珍,寓意是“查家最完美的珍宝”。在这个姑娘长大成人的二十年间,客家人的财富由于激烈的战乱而逐渐衰减。玉珍个子不高,长得也不漂亮,可她有一双强壮的大脚、一双巧手和洁白的牙齿。她的头发不多,成天觉得特别苦恼,母亲好几次劝她:“玉珍,你怎么梳都没有用。你就是没有那么多头发,认命吧。”可小女孩在外貌上虽有不足,头脑却机智过人。玉珍的父亲教她那句著名的祖训时只消说一次:“自古以来就有当娘的,有娘才有儿。”父亲再讲到“对家族的忠诚是客家人最大的美德”时,女儿便明白了。

因此,当高地村很多人私下里传说查首领闯下大祸已经逃走了的时候,玉珍心里十分痛苦。她不相信父亲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没过多久,有几个当兵的闯进高地村,当众宣布:“我们要找查首领。他参加了太平军,要是他敢回到村里来,你们就要把他就地正法。”几个兵踢了玉珍母亲几脚,其中一个还用一把枪戳了戳玉珍的肚子,恶声恶气地说:“你爹是个杀人犯,下次我们回来,杀的就是你了。”

那是1853年,玉珍六岁。那天之后,她只和父亲见过一次。这样说可能不尽符合事实,但我们先假设她只见过他一次,因为他的确在一天夜里偷偷溜回了高地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告诉她:“啊,珍珍,爸爸看见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哪!属于自己的一群马!我打下了整整一座本地原住民的城池,不是咱们这样的村子。珍珍,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都冲我鞠躬。鞠得这么低,闺女。就像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搂着她,好像搂着自己的情人,而不是八岁的女儿。父亲带着玉珍去看他的客家朋友给他们伟大事业招募的士兵。他指着一个胆小的应征者说:“刚开始所有的士兵都害怕,玉珍。我呢?我就像只啄草籽的鸟儿似的,抖个不停。可最重要的一点,要有忠心。罗将军告诉我:‘查将军,拿下那座城!’你觉得我会停下来问‘罗将军有什么能耐’吗?我不会问的。我就去拿下那座城。要是我得杀死五万敌人才能拿下来,我就杀五万,珍珍。”在黑黢黢的大山里,他高声说道,“我们要去北方。我可能再也见不着你了。”他把默不作声的小女孩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照顾好妈妈。”他说,然后就领着手下从山坡下去了。

玉珍再也没见过父亲。1863年,她已长成了一个身材瘦削、冷静聪敏的十六岁女孩,背得动大捆柴火,还能照顾妈妈和全家人的生活。这天,帝国的王将军带队来到了高地村。他命令鼓手擂了好长一通鼓,将全体村民召集到了一块。这种身份的将军根本不会学说客家话,他在一名翻译官的协助下,叫来一位手里拿着个黑色物件的传令官,让他宣读了一条官府通知。

传令官用左手拿着那个黑乎乎的物件,上前一步,捏着鼻子大声念道:“太平军查姓匪首在南京被俘,被解往北京,供称其为李秀成同谋共犯,李秀成谬封北方大将军。查姓匪首已于上月处死,历经九个时辰,三百刀剐碎,明正典刑,其首级悬于城门之上,示众三日。”

宣读完毕,传令官将告示交给旁人,用那只空着的手掀开黑色的盖布,露出一只铁笼子,里面放着查将军的首级。人头上爬满了蚂蚁和苍蝇,眼球和舌头已然消失。然而,那个为理想献出生命的男人的相貌依然清晰可见。首级被悬挂在村中央的一根杆子上,王将军随即厉声宣布:“这就是反贼的下场!”接着他又下令,“查姓反贼的寡妇呢?”村民们都不愿把伟大首领的妻子指认出来,然而玉珍的母亲把孩子推到一旁,骄傲地说:“我就是他老婆!”

“枪毙她。”王将军说,随即她便倒在了土堆里。

后来,高地村的村民们回忆起王将军控诉反贼的陈词滥调,觉得深具讽刺意味。在那番说教之后还不到两个星期,王将军经过一番仔细地审时度势,自己也造了反。

对于黄金谷的村民来说,1864年实在艰难。村里被王将军扫荡了半年,而官军追查反贼又耗掉了剩下的半年。王将军发现了高地村之后,每次路过都要顺手牵羊,最后甚至招募了不少客家人加入他的匪帮。这下子,官军前来征讨高地村便更加名正言顺了。他们动不动就以枪杀客家村民取乐。幸亏玉珍生得不俊,加上终日做着往山下拉木头的苦力活儿,她的相貌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这才逃脱了被强暴的命运,然而很多别的客家姑娘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这段时间,玉珍在叔父家过着清苦的生活。玉珍母亲被枪决后,叔父便按照本村习俗将她收为养女。这位叔叔性格严厉,老是沉着一张脸。玉珍总惦记着两件糟心事:自己年已十七却嫁不出去;因为有个造反的爹,官兵随时可能回到高地村把她和叔叔赶尽杀绝。就因为这个,叔叔克扣玉珍的吃食,还在她往山下平原拉木头的时候,给她再多加一大捆。

玉珍之所以嫁不出去,唯一的理由是那场她无力改变的惨祸。某座遥远的客家村庄派使者前来此地为罗家招亲时,人们详细研究了玉珍的生辰八字,发现这个瘦弱的姑娘受到了两重诅咒:首先,玉珍属马,走马运,因此她肯定是个任性固执、前途凶险的妻子;再者说,她一看就是个克夫命,只有笨蛋才愿意把她娶回家。当然,玉珍的命相也可能会大富大贵,多子多孙,但这需要她有个贪财的丈夫给她解除这些霉运。而且,玉珍的八字还显示出另一个污点:她恐怕会客死他乡,尸首难回故土。固执、克夫和客死加在一起,高地村的客家人都觉得查玉珍姑娘绝对没人要。过了一阵子,他们也就不再将她推荐给来招亲的使节了。

于是玉珍只能一辈子待在这座勉强饿不死的小村子里劳作。她有两件衣服:一件深蓝色的棉布袍和一条脏兮兮的棉布裤子。她还有一顶尖顶草帽,用一根蓝布条绑在下巴下。她有一双强壮的大脚板,使她得以背着巨大的柴火爬下山谷。她眼前只有周而复始的劳碌。

后来,在一个清明节的前夜,低地村正在举行的盛大庆典需要更多的柴火,所以玉珍在茫茫暮色中离开了高地村,顺着陡峭的小路背着柴火往下走。她刚刚走到山下的平原,一堆乱石头后面就窜出四名男子,他们踢翻柴火,往玉珍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头上罩了一个布袋,将她掳了去。天亮后,玉珍的叔父发现她没回来,便念了短短一句经文,意思是说,她的命运恐怕已生变故。事实的确如此。玉珍从此再也没在高地村出现过。

我们必须知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本地原住民的处境甚至比不上客家人。事实上,王将军的叛军不喜欢爬山,所以在低地村发生的强暴、绑架事件比在高地村发生得多得多。然而,每当那条狂暴的河流暴发周期性的洪灾并引起饥荒,整座村庄都面临着灭顶之灾的时候,这种局面便会暂时停止。

那些年月十分艰难。到了1865年初,苦日子终于到了头。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富豪造访了低地村。一个半月之内,这个颇有才干的本地原住民便打破闸门,分流河水,救下了村民。他买通了叛变的王将军,后来又把他献给了官府。这下,全村人不仅高枕无忧,简直是一片欢腾了。这个创造奇迹的男人是本地原住民,他个子瘦高,头脑精明,叫作姬春发,意味着兴旺发达的春天。五十二年前,他在低地村呱呱坠地。到了1846年,他移民到加利福尼亚,在金矿干活,攒下了一万一千美元。按照低地村当时的标准来看,这简直是顶级富豪了。

他在村里来回转悠,为姬家做了不少重大的决定。现在他在姬家的地位实际上就是不挂名的族长。他拖着长长的辫子,戴着镶了一圈蓝绸子的瓜皮帽,身穿灰色的及膝绸大褂,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的直到脖子,脚上穿着厚重的绸面鞋子。他瘦瘦的身材有种说一不二的派头,他浑身的干劲儿则使他成为村子里当仁不让的独裁者。在加利福尼亚,他学了不少英文,汉字却一个也不认得。他学会了计算百分数,所以一放下行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钱借给了亲戚们,每年收人家四分利。

姬家人景仰地问:“你这样的人,又不是当兵的,怎么敢跟王将军叫板呢?”他狡黠地笑笑说:“要是你们比美国人聪明,对付王将军这样的傻瓜就非常容易了。”当然,这个答案本地原住民们根本听不懂,于是他们说:“我们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姬春发信奉一条万法之法,他说:“在北京,咱们有个男人当皇上。可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钱才是皇上。”

“你给王将军送钱了?”村民们追问。

“我给了他不少,够他逍遥一阵子的。”春发叔说,“然后我又把他的住处告诉官府,说如果他们能绞死王将军,我就出一笔钱,这事儿就成了。”

关于春发叔在美国是怎么挣来那笔钱的,姬家内部有不少议论。最后,有人当面问了出来,春发叔说:“美国有金矿,挣钱很容易。还有一群一群的男人往地里埋电报线,挣钱也容易。跟你们说,干什么最容易挣钱?修铁路。你们觉得,我带回低地村的钱就只有你们看见的这么多?哦,不,我的朋友们!这些钱,我在金矿里只消一年就能挣到。我给矿工们洗衣服,给他们做饭。我的钱财全放在香港的英国银行里呢!”说着,他掏出一本存折给大家看,可只有他认识上面的字。

春发叔的美国故事勾得人心里痒痒的。有一回,他说:“加利福尼亚州最大的好处不在于容易挣钱,而是女人。男人可以娶三个印第安老婆,还有无数个墨西哥老婆。错开时间就行。”小伙子们听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吵着要他再讲详细些,可春发叔已经讲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想法是,”他对围成一群的族人说,“要把咱们的祖宗祠堂修成公认的中华第一。咱们要向先祖商王姬发致敬,咱们都是他的子孙。”说着说着,他的脑海里便想象出那位三千年前曾入侵高丽的显赫公子。他告诉族人们:“美国人很奇怪,他们连自己的爷爷是谁都不知道。我们要让姬公子重新名扬中华。”春发有一位一事无成的大哥,叫作姬春空,他才是名义上的族长。春发处处小心,尽量不去篡夺他的权威。可在具体问题上,这位精力旺盛的加利福尼亚人常常独断专行,由于大家要仰仗他的钱财,便也原谅了这一切。于是,当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来临之际,德高望重的男人们都要回来祭祖。春发派遣使者传令:“姬家全族老小必须回祖宗祠堂过清明节。”他花了将近一千美元,把那座低矮的、镶着瓷砖屋顶的建筑物修缮了一番,那里是姬家宗族的精神归宿。

其中有位信使南下到澳门去送信。澳门归葡萄牙管辖,与香港一衣带水,是个藏污纳垢的弹丸之地。信使来到一个叫作“春宵院”的风月场所,把信捎给了一个长相英俊、双眼炯炯有神的小伙子。这小伙子在妓院里负责做饭,也帮忙干些杂活。他名叫姬满基,时年二十二岁,有一根轻巧的小辫子、一双赌徒的手和一脸媚笑,天生善于投机取巧。姬满基的父亲希望儿子将来成为一名稳重渊博的学者,于是给儿子起名“满基”,寓意为“厚实的地基”,可儿子对念书根本没兴趣,却学会了诱良为娼的勾当,跟常到澳门来的欧洲水手赌钱时也是花样百出。低地村的信使来时,年轻的姬满基正值春风得意,运气好得惊人,所以根本不舍得离开澳门。

“告诉我父亲,”他说,“今年我肯定参加不了清明祭祖了,让他替我向祖宗们磕头吧。”

“不是你父亲派我来的。”使者说。

“他过世了?”年轻的赌棍着急地问。

“没有,他还健在。”

满基松了一口气,问道:“那叫我回去的是谁?”

“你叔叔,春发。”送信的说。

妓院伙计年纪太小,早已想不起这位叔叔了,毕竟春发离开本地原住民村的时候,满基只有三岁大。于是他决定不服从命令。

“我今年回不去,”他说,“澳门这里生意正顺。”他指着刚刚粉刷过的妓院和旁边赌场里描着的金龙说道。

接着,送信人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位年轻的皮条客的命运也由此改变。信使说:“春发叔回到咱们村,身上带着好几百万美元。”

“他那么有钱?”大侄儿的脑子转得飞快。

“他特别有钱!”送信人的声音里满是敬畏。

“咱们马上动身。”满基不容置疑地说。

他去见妓院老板:“我父亲叫我回低地村。”这话十分具有说服力。

“那你就得回去。”也是本地原住民出身的妓院老板明白这个道理,“儿女必须孝顺父母。要是你在村里再找到些姑娘,就把她们带回来。咱们这儿一直需要本地原住民姑娘。”

满基和信使顺着河岸徒步走回村子。一路上,和煦的春风拂过两人,看着一片片稻谷地节节拔高,萌发出点点新绿,两人禁不住心潮澎湃。当他们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家乡,看到祖宗祠堂已经涂上了打眼的亮红色时,满基不由得吹起了口哨:“哦哦哦,他肯定是个大财主。”这天正是清明节,他赶紧回家去跟叔父见礼。

春发叔对这个大侄子印象深刻,他看出满基跟自己一样机智聪明。

“在妓院里干得怎么样?”他问。

“挺好。”大侄子规规矩矩地回答,“从欧洲人身上总能捞点油水。可我大部分的钱都是跟水手赌钱赢的。”

春发叔仔细打量着这小伙子的双手,然后说:“你应该去美国。”

“在那儿能发财?”

“发财!我的亲大侄儿,本地原住民要是在美国都混不下去,那他肯定是笨到家了!”一看这小子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春发便聊起他最喜欢的话题,“在美国,发财简直容易得不像话,你只要记住两件事。美国人根本不懂中国人,可对咱们却有好多改不掉的偏见。要想发财,你就永远不能跳出这些偏见。更麻烦的是,他们那些偏见总是自相矛盾,所以当个华人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我不明白您说的。”姬满基插嘴说。

“你马上就明白了。”叔父答道,“首先,一些美国人相信,所有的华人都是笨蛋,所以你必须装出一副傻样;第二,另一些美国人相信,咱们都特别聪明,所以你又得做出一副精明的样子。”

“一个人怎么能又傻又精呢?”年轻的皮条客问。

“我没说你得真的又傻又精。我说的是,你得做出那副样子来。”

“怎么可能?”爱赌博的俊小伙儿问。

“我离开美国的时候,身上带的金子值四万一千美元,这就是因为我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春发叔得意扬扬地说。

“比如说呢?”后生小子虚心请教。

“比如说那些金矿吧,”去过加利福尼亚的人说道,“有两年时间,他们看着我从一个工棚来到另外一个工棚,我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可他们觉得:‘他是个愚蠢的中国佬,什么也看不明白。’我得承认,我确实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装这个糊涂。等我学得差不多了,就来到了旧金山……满基,你去美国的时候,一定要去旧金山。那城市多壮观!啥都有!”

“那什么时候该装聪明呢,叔父?”年轻人插嘴。

春发喜爱这小子刨根问底的劲头,于是接着说:“在旧金山,我找到所有新来的,告诉他们:‘我能告诉你们买哪块地。’于是他们就暗地里传说:‘这些华人特别聪明。要是谁知道好地在哪里,非他们莫属。’就这样,我就发财了。”

“又傻又精,”年轻人谨慎地说,“还真是件难事。”

“不一定。”叔父纠正道,“你看,美国人自己愿意相信,所以你也用不着太费劲。只有你想在同一天之内,甚至在同一时刻,让同一个人相信你又傻又精的时候才难,就像铁路帮那件事。”

“那是怎么回事?”满基问。

叔父开怀大笑起来:“那儿有一个美国老大。你去美国的时候,满基,千万别想着当老大,就算人家请你当也不要当。反正,要是我想给黑帮开餐馆,要是我想自己定价,我就得得到这个老大的允许。开始我一点儿进展都没有,直到有一天,他绝望地喊道:‘你这个见鬼的中国蠢佬!’然后我就知道,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得听我的了。因为,如果你要是搞得老大对你喊:‘你这个见鬼的中国蠢佬。’这就说明一切顺利。”

春发叔的这段故事没讲完,因为他想起来,明天头遍鸡叫时,全家就都得起床参加祭祖仪式。于是,当这座河畔的小村庄陷入沉睡,当祖先们的幽灵为白天要举行的仪式各就各位时,那位多年来主持祭祖仪式的老更夫便拿好锣和锣槌,等待着三更的到来。

“清明!”他高声喝道,不仅说给生者,也是说给死者。他沿着通向祖宗祠堂的蜿蜒小路走下去,手里敲着锣,欣慰地看见几座低矮的房子逐渐亮起了灯。一位年轻的祭拜者急急忙忙地点起了祠堂的火把。于是,不等黎明的第一缕微光从东方洒下,低地村便被唤醒了。满基那位不得志的父亲在祖宗祠堂里坐了正座,忙着张罗的是咋咋呼呼的春发叔。他跑前跑后地指挥着,姬家上下都听他差遣。

澳门妓院小伙计姬满基离开自己家,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向祠堂。祠堂门口有九级擦得一尘不染的台阶,通向摆放着祖宗牌位的凉亭。满基摆好祭品,给为家族带来荣耀的几位祖宗行了礼。礼毕,他离开凉亭,跟其他族人一起在旁肃立。与此同时,他父亲一直在喃喃祷告,而叔父的话则像炸雷一样响了起来:“我要把这边的地买下来,那边的也买下来,你现在看到的实在算不了什么。这里将会有一座宽敞的祠堂,现在放牌位的地方,以后不用木头,要用最上等的石头。姬家将以荣华富贵闻名于世。”说完,春发叔的眼睛骨碌碌直转,落在了站在他面前的一大家子人身上,心里暗自叹道:“这些可怜的穷鬼,一年年在这里挨饿,他们本来可以到美国去发财的。”然而经验告诉他,姬家人并不是那种愿意走南闯北的冒险家。这样一想,对于自己竟拥有这样的勇气,春发叔便沉醉在自我欣赏之中了。

正因如此,所以黄金谷遇到一桩前所未有的奇事时,春发叔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那是1865年4月19日,稻谷地刚刚从洪灾中缓过来,一个广州商人来到了低地村,身后还跟着一个美国人。一般情况下,任何从广州码头过来的外国人都会被就地处决,但这个人不一样。他以学者身份提出要在中国内陆自由通行,并且得到了批准,所以眼下,他站在明朗的春日阳光下,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这片异域土地。

广东商人只用了大约四秒钟就意识到,在这个村子里,春发叔是个大人物。他单刀直入:“这个外国人是从‘檀香木之国’来的,要雇人在甘蔗地工作。”

春发站在原地,心潮澎湃,他的记忆跳转到了一个难忘的日子。那天,船只在火奴鲁鲁停靠,他得到允许,可以走上码头去看看城市掩映下的翠绿群山。那短短的几个小时是多么精彩,多么富有美感啊!风暴刚从山顶袭来,春发叔望着大量的雨水喷涌而出,就好像上天垂爱,给肥沃的田地盖上一条毛毯似的。

“檀香木之国!”他喊了起来,“去那里简直就像到了天堂!”

他一阵狂喜,跑进了自己的房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檀木箱,这是他在广州买的,专门用来存放丝绸。他把箱子传给家人看,嘴里说着:“闻闻看!在他说的那个国家,一天二十四小时空气里都是这种气味。”

“那里比美国还好?”他侄子问。

春发犹豫了一下。他热爱加利福尼亚州那些冷冰冰的山峰,也爱旧金山的壮丽美景和墨西哥的女歌手,然而他就是忘不了檀香木之国。

“那个地方更舒坦些。”他说。

“到那儿能发财吗?”满基接着问。

“那儿更舒坦。”叔父回答。满基瞬间下定了决心,他想道:“要是叔父爱一个地方的美景多过那里的金钱,那一定是个极好的地方。”

于是,满基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我要去檀香木之国。”他坚决地说。当一身黑色西装的美国人伸出手时,广州商人用本地原住民的语言喊道:“握住那只手,你这个笨蛋!握住!”

这句话惹恼了春发叔,他厉声说道:“我们不需要一个鞋子跟破布一样的广州笨蛋指手画脚。站到后边去,否则我敲碎你的脑壳。”说完,他对着美国人用英语说道:“我,春发,很长时间,到过加利福尼亚。我的孩子,他去。”

美国人又一次斯斯文文地伸出了手说:“我是约翰・惠普尔医生。我想雇用大概三百个男人在甘蔗地干活儿。”

春发叔看着这个衣着考究、灰白头发的美国瘦子,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大老板。

“你给那家伙付多少钱?”他轻蔑地问道,指着那个广州人。

“这恐怕与你无关。”惠普尔医生答道,“但是,你想要多少?”

春发飞快地打着小算盘。光是姬家的族人里就有一百四十多名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儿。

“老板,我给你把人凑齐,一个人两美元。”

现在轮到约翰・惠普尔开动脑筋了。他带来的广州商人会说英语,这方面倒有点用,可那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招工。很明显,面前这个从加利福尼亚来的瘦子倒是清楚得很。可是一个人要两块钱?

“我每个人给你一块五。”他说。

春发叔仔细盘算了一阵子,慢吞吞地说:“谁去说服女人?她们可不好说理。”他又列举了一长串只有他才能处理得好的事情。

“两块钱。”他坚决地说。

“一块七毛五。”惠普尔反驳。

“老板,”春发叔一脸媚笑,“我是这里的当家人。除非我说话,否则他们都不会去。”

“两块就两块。”惠普尔医生屈服了。春发叔猛地伸出手,抓住了惠普尔的手,对族人们用本地土语喊着:“像这样一握手,老天爷呀,你说过的话就算定下来了!你们都记住!”

但惠普尔又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春发叔不由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先生,除非你带来的人里有一半是客家人,否则我不认这个价钱。”

春发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最后,他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客家人?”

“是的,你知道的,客家人,山上的。”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客家人的事的?”春发绝望地想着,“是不是那个不规矩的广州人……”他对惠普尔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客家人呢?客家人没有好人。”

惠普尔医生严厉地盯着他,经营J&W商店四十年的经验使他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我们听说过,”他慢吞吞地说,“客家人干活是好样的。我们知道本地原住民脑子聪明,夏威夷就有不少。可是客家人能干活儿。咱们要不要上山,进村看看?”

春发叔进退两难,陷入了绝境。檀香木之地那些郁郁葱葱的山谷历历在目,就跟眼前的双手一样清晰。老天爷呀,把一个勤勤恳恳的华人放到那儿去,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挣上一百万!想想看,要是三百个姬家人在那儿干活,定期往回寄钱,那得给低地村带来多少好处呀。春发叔毫不怀疑,从每一块钱里他能得到不少于十五分钱的好处。姬家人要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可比洪水还糟糕、还惨痛。可是这个不苟言笑、不绕弯子的男人却提到了客家人……

“惠普尔先生,”春发叔谨慎地开口说道,“客家人也许的确能干活,可他们也爱打架。”

“我自己去那个村子。”惠普尔医生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跟客家人说话呢?”春发狡黠地问道。

惠普尔先生不屑地笑了笑,看着这个滑头的对手,说了一句:“我的广州朋友会帮我翻译。”

“可他不会说客家话。”春发不动声色地说,还给对方一个微笑。

惠普尔一点也没有流露出尴尬的表情,只问道:“你会说客家话吗?”

“只有一个人会说客家话,就是我家的姬满基。他在军队里学的。”

“我想,每个客家人你也要两块钱,对吧?”惠普尔迟疑地问。

“正是,因为客家话很难说。”

“咱们走吧。”惠普尔随和地耸了耸肩,随即便从春发那种犹豫不决的神态里看出,低地村的人从来都没有登上过高地村。

“你没上去过吧?”他问道。

“上面是客家人。”春发哆哆嗦嗦地说。

惠普尔医生看出来,要到客家人的地盘去,果然要经历千难万险。有一瞬间,他想要放弃这个计划,干脆让春发带本地人过去算了。可又一转念,他那种科学研究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想道:“我想要进行一项试验,看看本地人和客家人,谁更能满足我们种植园的劳动力需求,我不能被别人一吓唬就放弃了研究工作。”于是他坚决地说:“要是你没法带路,那我来。”惠普尔已经是位六十六岁的老人了,可他的体格却完全不输给同行的几个华人。几位旅行者干劲十足地爬了一段山路之后,终于来到了围屋的入口。他们走了进去,看见那一座座U字形的简朴房屋,还有村中央空地上那根孤零零的、被蛆虫啃咬得斑驳不堪的木杆,上面还挂着反贼查将军的头颅。惠普尔环顾四周,感觉这里是如此熟悉,他心想:“爬这段山路很值得。这里跟新英格兰的村庄多么相似啊。我来到中国,却找到了家乡的感觉。”这种感觉越发明显,因为一群身强力壮、面色阴郁、满脸狐疑的客家人充满戒备地围了上来。惠普尔看得出,他们那张保守的、黄皮肤的面孔上流露出的神色与自己的祖先一模一样。惠普尔指着姬满基,叫他翻译:“我要带一百五十人去檀香木之国的甘蔗地里干活。”人们压低声音讨论了一阵子。春发叔一加入讨论,大家的声音便渐渐高了起来,春发叔趾高气扬地在客家人中传递着他的檀木箱子,向大家保证:“那个地方,你们一直闻得到这种气味。”

最后,有一百三十名客家人报名参加了惠普尔的种植园,还保证从旁边的山村里再找二十人。大家郑重地点点头,表示合约正式生效。惠普尔碰巧看到这些高地女性并不缠足,他指着一个女人问春发叔:“她们的脚怎么是正常的?”去过加利福尼亚的人答道:“他们客家人脑子不好使。”惠普尔问道:“女人可以到檀香木之国去吗?”春发叔答道:“可能客家女人愿意吧。正常的本地原住民女人不会愿意的。”惠普尔便不再说什么了,但他暗自想道:“总有一天,夏威夷会需要很多中国女人的。把这些客家女人带去是个好主意。她们看上去又壮实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