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惠普尔医生和他的广州向导回到香港,在自己的船上等着三百名种植园劳工到来时,春发叔正一阵风似的忙碌个不停。他让一大家子人集合在一片空地上,面对着那座刚刚粉刷一新的祖宗祠堂。春发在台阶上放了一把高大威武的椅子,自己坐了上去,头戴绸缎瓜皮帽,身穿昂贵的袍子和缎面鞋。他的大老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他右手边稍稍靠后的地方,在左边离得更远的地方则坐着两个花容月貌的小老婆,有钱有势的人有权这样做。会议直奔主题,春发叔告诉四百多名家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好好想想!”他往后一靠,让姬家人全都看到他自己的晚年过得有多么逍遥。
“年轻人到檀香木之国去,干上十来年,把钱寄回低地村老家,他老婆给他把儿子们养大,过一段时间他就能荣归故里了,身上带着一大笔钱,还有两三个小老婆,高兴着呢!他老婆也高兴,因为她再也不用干活了。小老婆们也高兴,因为她们靠上了有钱人。还有呢,”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用大拇指随意指着身后,“他还能建起一座体面的祖宗祠堂,纪念他的列位祖宗。”
春发为尘世的快乐指明了方向,并让它在听众的心里酝酿发酵。然后他接着说:“可惜的是,惠普尔医生不愿意把整条船都载满咱们的人,我们完全派得出这么多人。可即便如此,这次机遇还是史无前例的。我要指定几个身体最棒的壮小伙,要去香港的就是你们。三个星期之内就动身。”
春发叔站起身来,在人群中穿行着,随便点出了八十六个姬家后生,让他们跟他上路。有些人不想去,却不敢反抗。姬春发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吗?谁能违拗他的意思呢?指定完了,春发叔问道:“我们低地村现在还剩下六十四个位子。谁愿意来?”大家纷纷开始讨论这个重要的机会,直到赌徒姬满基——他现在已经证明自己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了——说道:“为什么不带上那些要从我们本家族里娶老婆的小伙子呢?”不过春发叔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因为这样的话,肥水就流到外人田里去了。他做出了一个更加明智的决定,全族老少马上认定这是一个十分稳妥的方案:“叫那些欠咱们钱的人去。他们的工钱就归咱们了。”就这样,完整的名单很快就弄好了。在派出去的一百五十个本地原住民中,有一百一十人其实并不想去。
人一定下来,大家就都松了口气。春发叔则用忧虑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大家子人,时机差不多了,他轻咳了两声,人群会意地安静了下来,对这位大人物洗耳恭听。春发若有所思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知道自己下面的提议将让族人们大吃一惊,所以他慢条斯理地说:“每个为了光耀祖宗而自愿前往檀香木之国的人,都得在离开村子前把婚事办了。”
一听这话,姬家马上炸开了锅。很多被春发叔逼着背井离乡、去甘蔗地做工的年轻小伙子提出,他们不想随随便便就娶个老婆,那样他们的生活就给毁了。春发叔在一旁板着面孔冷眼旁观,看着众人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大家正吵得沸反盈天,春发叔又咳嗽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有钱人这轻轻一咳比六个泼皮的吆喝声还要高,一大家子人马上就鸦雀无声了。
“举个我兄弟家的例子,我已经决定让满基马上结婚,我已经找了……”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好让族人咂摸咂摸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人群都竖起了耳朵,最着急的莫过于年轻赌徒姬满基,马上就要成亲的事根本没人告诉他,“我已经跟邻村的孔家商量过了,他们同意把女儿许给我侄子,已经在商量怎么办喜事了。满基,我得祝贺你呀。”
年轻的赌徒傻乎乎地咧了咧嘴,表现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他明白在这桩亲事里,春发叔是向着他的。邻村孔家虽然比不上本村姬家有钱,可也算得上是一门大户人家。主要的区别只在于,他们的族长没去加利福尼亚而是去了广州,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的美元不是四万而是六千。可无论如何,低地村的村民都觉得这门喜事门当户对。当然,这位马上就要过门儿的新媳妇谁也没见过。
“所以,每个小伙子必须赶快结婚。”春发说,“各家可以马上开始往外派出送信的,去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我觉得,如果把婚礼放在一起举行会更好,这样省钱。”既然大家都同意结婚了,各家各户就都觉得必须马上开始给即将远行的儿子说媳妇了。于是姬家人又乱哄哄地吵了起来,头戴缎面瓜皮帽的春发叔还是那么板着面孔,不动声色地等着。人们嚷嚷得差不多了,春发又轻咳一声,背后那座巍峨的祖宗祠堂仿佛给他的话语增添了几分威慑力,他接着给小伙子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年轻的小伙子们,比如满基,你们千万别以为在低地村讨了个老婆,就不能在新大陆再讨老婆了。不是这样的!你们要在这里结婚,在这里安家,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们得有个正室夫人在这里慢慢儿地等着你们回来。这样,无论你们走到天涯海角,都会永远记着这个村子才是永远的故乡。你们会盼着归期,就跟我一样,你们会踏着神圣的步伐走上回乡之路。”他把身上那件昂贵的袍子往后一甩,大踏步走进祖宗祠堂,站在里面,怀着真挚情感高声说,“你们会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谦卑地鞠躬,因为这里是你们的故乡。”春发在祖宗牌位前庄严鞠躬,正是靠着他们的辛勤劳动才有了这个村庄,他以令人动容的音调抑扬顿挫地说,“在加利福尼亚,白人欺侮我,我想起这座供奉着我家先祖牌位的祠堂,便有了忍耐的力量。在内华达州,大雪天冷得受不了,我心里记着这座祠堂,那雪便不算什么了。在这个山谷里娶个媳妇吧,就跟我三十年前一样。把她留在家里,这样无论你流落何方,都一定会回家。”说完,他又加了一条更加务实有效的理由,“这样,你们就都会把钱寄回村子了。”
他迈着庄重的步伐离开祖宗牌位,坐回自己那张椅子,开始直截了当地讲起了道理:“但是咱们知道,男人嘛,总要有个女人在身边才好些,所以等你们到了檀香木之国,在那边也找个女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最能挣钱的中国男人身边总会有女人。只要我身边没有女人,我就混不好,总是赌钱,房子里也破破烂烂的。我实话对你们说,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后来我找了个墨西哥女人,让她给矿工们洗衣服做饭。虽然我得供她吃饭,她吃得比猪还多,还得给她买新衣服,可我能攒下这么些钱,还就是因为她的缘故。想想这个,你们这些马上就要到异国他乡去的姬家小伙子。在我看来,如果像我侄子满基这样,娶个孔家的姑娘,到檀香木之国后再给自己找个壮实的女人,她一定得能干活儿。这样,”春发叔咳嗽了一声,这次他没那么张扬,而是用丝绸袖子掩住嘴,“如果他回村的时候比我还有钱,那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他做出一副谦虚低调的样子,垂下眼睛,让姬家人憧憬一下耀目的前景。其实,他一点儿都不相信满基或者其他人能与他相提并论,他们远远挣不来他那四万美元。偷眼一瞧,春发满意地看见,有不少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目光望向远方,心里盘算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那天,自己就能在那边的山里修上一座坟。就在这时,人群背后有人问道:“满基变成富人回乡的时候,会把外面讨的那个老婆带回村吗?”
“当然不会了。”春发叔不紧不慢地说。
“那拿她怎么办呢?”
“从哪儿找的,就把她留在哪儿。”
人群中传来一阵嗡嗡的艳羡声,这个办法既英明又干脆。外面的女人习俗不同,讨回低地村会带来歪风邪气。老人们纷纷称赞春发叔的决断,他让他们先别作声,然后告诉蠢蠢欲动的族人们说:“外面讨的老婆自己会照顾自己。我离开加利福尼亚的时候,那儿有三个老婆。旧金山有个墨西哥老婆,在山里的两个地方各有一个印第安老婆。她们都为我出过力,所以我也帮衬她们。我给了她们每人一千美元。”大家被春发叔的仁义惊呆了。
春发叔最后说道:“一个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回乡,回到苦苦等待着他的老婆身边,等年纪大了,再找两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个家就很美满了。”他又说,“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下,男人的日子过得可真是有滋有味!”春发叔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身后的三个太太都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年轻的赌徒姬满基同意了叔叔给自己安排的婚事后,春发叔并没有按传统给邻村孔家送去一千件糕点——令嫒抵得上黄金万两,几件寒酸的糕点不成敬意,请不弃笑纳。他送去的点心有两千零四十三件,意思是,这个庞大的数字本可以像他所期望的一样大。每件点心都有盘子大小:有塞入碎坚果和糖的软糕,也有夹着肥油肉馅的硬糕,其他的糕点也都装饰着价格不菲的蜜饯。他还送来六十九头猪、四只红毛小鸡和四大条熏鱼。为了显示财力雄厚,春发叔又添上了四十七根金条,根根都用红纸包裹。往孔家扛嫁妆的仪仗队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长。
新娘家里从嫁妆中挑了两头猪斩下头尾,包在绸布里送回姬家,意思是说,娘家已经收下了这份厚礼,感激不尽。而女方这边给男方送去了三份礼物:一条给新郎当腰带用的绣好的红布;一只钱包,以后新娘帮助新郎挣下的万贯家财尽可以往里头装;另外还有两条长裤。
可以料想,这场婚礼的场面肯定大极了,一下子就能把同期举行的另外三十一个人的婚礼比下去。离姬家后生们赴港登船的日期还有两个礼拜的时候,婚礼举行了。两个低地村庄极尽所能,大肆操办了一番。几天的婚庆仪式结束后,年轻的姬满基把新娘带回家,拼命想在自己登船之前让她怀上孩子,可惜没有成功。
那天早晨,春发叔把他的一百五十名本地原住民集合起来,准备让他们踏上赶赴广州的为期三天的行程。到了那里,他们会搭蒸汽船去香港,再搭轮船去美国。春发看着面前这一群眼神呆滞、纵欲过度的年轻小伙子。“在水上锻炼锻炼,他们就结实起来了。”春发叔安慰自己。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能把这些自愿卖苦力的小伙子健健康康地送过去,他就有理由期待惠普尔医生委托他再招募更多的人过去,一个人头两美元。于是他在队伍里到处走着,给这个拍拍肩膀,给那个整整衣领。当他来到侄子姬满基面前时,简直没认出来。年轻的赌徒两个礼拜没醒过酒,十天没下过床,看上去好像连一百码都走不出去,连广州都到不了就得垮在路上似的。春发叔想到他得依靠这个小伙子给客家人传令,便抬手在他脸颊上来来回回扇了几个耳光。小伙子的眼珠子慢慢对准了焦距。
“我没事儿,”这个赌徒嘟嘟囔囔地说,“有一回,我在澳门醉了三个礼拜,就是没有像孔姑娘那么好的女孩儿陪着。”春发高兴地看到,只要有差事给他干,这个厚颜无耻的年轻赌徒马上就能进入角色。
“你在檀香木之国肯定是好样儿。”春发叔安慰年轻人说。
“希望如此。”新郎官答道。他对叔父说话的样子稍微有点儿僭越,一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平起平坐的态度。
现在,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从山上走下来一队客家人,他们全都瘦瘦的,穿着粗布衣裳,脑后拖着长长的马尾辫,面孔黝黑。要是两个月前,这样一支队伍的到来意味着战争,而现在,不过是彼此暗暗嫌恶。客家人趾高气扬地走到本地原住民站着的地方,春发叔产生了与自己的偏见相反的念头:“他们到了新的国家,一定能干得不错。”一个客家人也能为他挣来两美元,他以后还想再多挣些,所以春发叔想过去跟他们鞠个躬打个招呼。然而,他又意识到,这样一来本地原住民们会认为他是曲意逢迎,族人恐怕不会放过他,于是春发叔只得照老规矩对他们怒目而视。这两支队伍就这样傲然相对了好大一会儿。将近一千年来,两族人民毗邻而居却互不往来。他们一旦碰面就非死即伤,之间只有过一次通婚。眼下,他们带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血海深仇,就要一起乘坐轮船到一座小小的岛上去了。
满基打破了这沉默的气氛。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跟客家的一位查姓的头领说:“我们现在就要出发去广州了。你们有些人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查姓头领仔细打量着这位年轻的本地原住民,掂量这句话是否有什么恶意,然后他沉着地答道:“他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醒过酒了……跟你一样。”
“我喝的是自己的喜酒。”满基答道。
“他们也是。”查姓的客家头领答道,两边的人全露出了微笑。
这一小队人马开始往前走。本地原住民边走边看着低地村和那亮红色的祖宗祠堂。这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精神土壤,列祖列宗们的永居之所。他们的老婆也留在这儿。有不少人的老婆已经怀了孩子,并把娃娃们的名字写进了凉亭里的牌位。到了夜里,列祖列宗们的幽魂会在这片土地上的坟墓间游荡。离开黄金谷,哪怕只有短短几年时间,也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惩罚。
“我很快就会回来!”满基喊道,他并不是冲着老婆喊,也不是冲着专横跋扈的叔父喊,甚至不是冲着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
“我会回来的!”他冲着列祖列宗们喊道。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到达广州。一路上,本地原住民们结成一支队伍,而客家人结成了另一支队伍。风餐露宿的生活使得姬满基很快就恢复了精力。他两只眼睛冒着精光,脑瓜子转得飞快。当他走进那座伟大的城市,找到惠普尔医生移交劳工时,心里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能偷偷溜开几个小时,去跟码头上的英国水手痛痛快快地赌上几局。可惜惠普尔医生已经弄了一艘船等在那里,并把这群劳工直接赶上了船。他叫大家集合,不紧不慢地对他们用英语说了一席话,并让翻译进行了解释:“如果美国人取道香港把你们弄出中国,一旦船在码头上被人看见,官府就会把你们全都处死,因为你们竟敢离开中国领土。所以我们得坐船去澳门,在那里才有可能活着离开。”
满基快步走到翻译身边说:“到了澳门,我必须去见我的老东家,跟他告个辞。请把这一点告诉美国人。”
翻译和美国人讨论了一会儿,然后说:“没问题。但是其他人必须在船舱里过夜,直到船从香港开来。”
满基心里暗暗叫好,开始幻想在赌桌上的最后几个小时,他会发上多么大的一笔财。那翻译走了回来,一句话就冲破了他的幻想:“美国人记得只有你会说客家话,所以不允许你离开舱房。”
满基对这个不公正的决定表示抗议,可翻译跟惠普尔讨论了一阵子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得留在船舱里。”
澳门的海岸线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低矮的白色葡式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穿着欧洲制服的卫兵们懒洋洋地走来走去。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客家人,全都来到甲板上站成一排,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码头。一座外国都市,却耸立在中国的海岸线上。每两百个华人里头就有一个欧洲人。这里是神秘异邦在中国的领地。这里山高皇帝远,非中非葡,然而无论在中在葡,这里都堪称首恶之地。对于精通澳门种种下三滥门道的姬满基来说,这里却是实干家的天堂。满基看见了春宵院铺着瓷砖的屋顶,于是柔情蜜意地想起被他带过去的好几个姑娘。她们身体结实,性情活泼,在里头干得来劲儿着呢。再往远处,满基看见了让他饱尝过大喜大悲的赌场。船渐渐靠岸,他的兴奋之情也达到了顶点,只见他在本地人中上蹿下跳,低声对他们说:“借我点钱!我要去赌场,回来的时候本钱能翻上一倍。”有些人不信任这位厚脸皮的堂兄,有些人则敬佩他的胆量。最后他收来一大笔铜子儿。“明天见了,”他悄声说,“别告诉那个广州的傻瓜。”
船靠岸时,华人推推搡搡地一哄而上,葡国官员高声喊叫着传达命令。一片混乱中,满基脚底抹油,消失在码头上一排排的货堆之中,从一条小巷赶到了春宵院。
“你今年的清明节不比往常吧?”妓院老板冷冰冰地说。
“我成亲了。”满基说。
“啊,那敢情好!”老板搭着话,“男人都得有个听话、耐心的老婆。自打成亲那天起,我的好日子才算开始,现在我已经子孙满堂啦。”
“我还要离开中国,到檀香木之国去。”满基实话实说,“我是来收拾东西的。”
“你要走!”东家大吼起来,“我费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钱……”骂着骂着,他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你是说,檀香木之国?”
“是的。甘蔗园。”
“那可太巧了!”妓院老板喊了起来,用手拍着膝盖,“我正好有几件重要的事要在那儿办。”他走到一沓文书前,找出一张几年前去了檀香木之国的本地原住民寄来的信件,那个人还念着春宵院老板在澳门的生意多么红火,于是写信来求他帮忙。
满基的老板用牙叼着这封信,仔细打量着小赌棍,问道:“愿不愿意帮我做件难事儿?”
“有钱赚吗?”满基开门见山地问,不愧是春发叔的侄子。
“有钱赚。”
“那我就干。”
“就知道你会干。”
“什么事儿?”
“我有个姑娘捆在小屋里。本来想把她送到马尼拉去的。我们这儿用不了她,原因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愿意把她送到檀香木之国我的朋友那里去吗?”
“我愿意。哪间房间?”
“那个白俄妞儿住过的那间。”
满基把赌钱的事儿丢在脑后,穿过一条窄过道儿,踢开一扇熟悉的门。里面的窗户都拉着帘子,暗室的地上倒着一个绑得结结实实的姑娘,下巴被捆得紧挨着膝盖,又饿又渴,几乎没了知觉。
满基用脚给她翻了个身,只见她身上是一件不值钱的蓝棉布大褂和裤子。一双天足说明她是一个客家人。满基厌恶地摔上门,回到东家那里。
“谁要客家人啊?”他质问道。
“没人要。”妓院老板也赞成,“我给王将军的兵付了一笔钱,让他们绑几个姑娘来,结果他们弄来了这姑娘。我要把她送到马尼拉去,在那儿他们看不出分别。”
“要是我把她送到檀香木之国去,能拿多少钱?”满基问道。
“二十块墨西哥银圆。”东家回答。
“现在给钱?我要在赌场上把这钱翻上一番。”
“现在给一半。”狡猾的妓院老板同意了。
他给了满基十块墨西哥银圆。年轻人马上就想去赌,东家劝他说:“你最好喂她吃点东西,她已经被捆了两天。她被送来之前,给那几个当兵的折腾得够呛。在我这儿,我又怕付了钱她人却跑了。”
“你给的钱多吗?”满基问道。
“买客家人,一个我用不上的客家人?”
小赌棍回到房间,嚷嚷着让一个女佣给他拿来热茶和米饭,然后拉开了帘子。脚边躺着一个年轻的客家姑娘,约摸十八岁。就算她脸上的伤口好了,估计也不会漂亮到哪里去,而且被绳索一捆,也看不出来她整体上是不是好看。出于看看究竟的心理,而并非关怀和怜悯,满基跪在地上,动手解起绑着的捆绳。他松开绳子,听见姑娘发出呻吟声。但他注意到,即便如此,她的四肢却没有自然伸展恢复正常。那是因为被绑的时间太久,肌肉已经处于痉挛状态了。还是出于看个究竟的心态,满基轻轻地把她的双手展开,并把她的胳膊往下拉到身体两侧。他把她的肩膀往后推,听见她的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姑娘深深地呜咽着,昏了过去。随后,女佣拿来了托盘,满基把茶水沾到她的嘴唇上,于是她慢慢恢复了神志,喝起水来。她喝得那么贪婪,让满基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叫人又拿了一些过来。茶水的热力在她体内循环开来,姑娘恢复常态,清醒了过来。她恐惧地看了看托着自己的男人,但是对方那种喂她吃米饭的神态,那等着她一口口嚼着米饭,生怕有人抢走了似的充满爱意的神态……这些让她觉得,也许他跟另几个在清明节前夜把她掳来的人不同。那三个礼拜中,他们拖着她和其他几个猎物穿过田野,那些遭遇太悲惨,她反而统统不记得了。出于本能,她感觉这个男人不会如此对她。
查玉珍是这个小赌棍触碰过的第一个客家人,眼下,他心里还怀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之感。然而奇怪的是,姑娘对他的善意做出的反应使他想要对她再好一点儿。满基用左胳膊托着她的双肩,右手把温热的米饭喂进她的口中。女佣拿来了白菜粥,于是他又给了她一支汤匙,鼓励她自己吃。然而她的手腕被绳子绑久了,肿得厉害,怎么也不行。因此他帮她按摩手腕,血液逐渐流回到她的指头上,她终于拿得住汤匙了。可她的肩膀却不听使唤,满基便帮她按摩后背和脖子。他的手本能地往前绕过她的肩,触到了她那对紧实的、小小的乳房。刹那间的觉醒击溃了他的意志,满基想起了孔家那个软乎乎的年轻媳妇。电光火石之间,决了堤的回忆吞没了他。满基撩开玉珍的袍子,褪下了她的裤子。姑娘膝盖和脚踝的肌肉仍然僵硬着紧缩成一团,他就温柔地为她按摩,直到肌肉变得松弛。接着,他愈发高兴地看到这姑娘的身体是多么苗条好看。他想起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于是迅速褪下自己的衣裤往门上一摔,对客家姑娘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跟她待了好长时间。东家回到小屋,想告诉满基怎么把女孩送到火奴鲁鲁的妓院。他把房门推开一条小缝,却见到这一对年轻人情意正浓,于是就用本地原住民的语言说:“你想怎么就怎么,完了把她再绑起来就行。”
东家一说,满基猛然想起自己还带着任务,吓得一把抓起裤子,看看有没有哪个机灵鬼趁着他鬼混时偷走了他的赌本。满基在春宵院时,不时也对顾不上自己口袋的家伙顺手牵羊。看到钱还好端端的,满基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对赤条条的姑娘说:“我得去赌钱。你把衣服穿上。”
他边等她穿衣裳边捡起那堆绳子,姑娘把脸扭过来,一看见那条把她捆得遍体鳞伤的绳子,禁不住泪水涟涟。她哀求他,拉着他的手保证:“我不会逃走的。”
满基手里攥着绳子,打量着姑娘,她的目光中好像有点什么,让他没法不信她。满基拿着绳子,把她领到妓院后面自己住的那间狗窝,让她坐在地上。他贴着姑娘惊恐万状的脸晃晃绳子,仿佛在说:“我该用绳子吗?”她则看着他,仿佛向他保证:“你用不着绳子。”满基明知不妥,还是转身准备离开。可把松了绑的姑娘就这么扔在屋里,满基又不放心,于是他想出一个高招。这绳子不算短,他把一头绑在客家姑娘的左手腕上,另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说:“过来。”
经过妓院柜台时,东家一看便说:“好主意。”接着摆出一副生意面孔说:“她在我朋友那儿能不能干好?”
“能干好。”满基让他放心,然后领着他的猎物往他最喜欢的赌场走去。走上大街后,他停下脚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答道:“查玉珍。”他答道:“玉中珍宝!好名字。”满基心里暗道:“在妓院里,算得上是个好名字。嫖客们下回来,准还想得起来。”
一群赌棍正在玩“番摊”。庄家从一大堆雪白的象牙扣儿里拿出一把牌,大家赌最后剩下的扣儿是几个还是没有。另一种玩法,要是大家都愿意的话,就是只赌拿出来的象牙扣儿是单数还是双数。下完赌注后,庄家便从那堆棋子儿里四个四个地往外拨,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令人叫绝。那堆棋子还剩五六十个的时候,玩家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最后还能剩下几张牌,这种技巧堪称是门绝技。
拿着自己的和原住民同胞的本钱,满基在番摊赌局上牌运亨通。他觉得,说不定是刚才对那个客家姑娘做的善事让他交了好运。他拿起赢来的钱来到麻将室,噼里啪啦的麻将碰撞声令赌徒们不禁热血沸腾,简直要等不及了。牌局一开,玩家们把牌码成一道城墙,他们的规矩就是用尽力气往下摔牌,摔牌产生的声音更突出了麻将游戏本身热火朝天的气氛。同样的道理,一个玩家“吃”了或“碰”了,亮牌时会把麻将牌叮叮当当地接连砸在沸反盈天的牌桌上。澳门当地的麻将是一种野蛮躁动、让人欲罢不能的游戏。
眼下,满基打定主意,要去真正的赌徒玩的牌桌上去,豪赌一把试试手气。他坐上一张三缺一的牌桌,让玉珍老老实实待在身后,不时拽一下绳子确保她还给绑着。牌桌上有两人留着细细一把长髯,身上的长袍价值不菲。另一个则是个年轻气盛的赌棍,跟满基差不多。一开始,有个岁数很大的男人怫然变色:“我不想跟女人在一个屋子打牌。”满基陪着小心说:“我要送她去檀香木之国的妓院,得看着她呀。”提意见的人表示理解,事实上,那人心里还暗暗庆幸:“说不定他把心思放在那姑娘身上,输得更快。”
然而,满基赌起钱来可不是冤大头。跟番摊不同,麻将并不主要靠手气,而是要用技巧摆布凭手气摸来的牌。年轻的赌徒想到,今天说不定是他最后一次豪赌,便深吸一口气,用两只手把一百四十四张麻将牌一一码好。码牌时他重重地墩着牌,发出声声巨响,然后盯死自己扔出去以决定哪边玩家先开局的骰子。满基跟着上家抓牌时好不快活,只有探出身子摸牌感觉绳子拽着自己的腰时,他才会想起玉珍的存在。理好麻将牌之后——满基早就学会了把牌摆得杂乱无章,好叫精明的上下家看不出门道。刚要出牌,方才对玉珍不满意的那个一脸胡子的男人突然说:“她得坐到地上去,防止她偷看。”等客家姑娘坐到地上后,人们才急吼吼地开局打牌,可满基放心不下,怕玉珍偷偷溜走,非叫她坐在桌子底下,自己用脚抵住。玉珍在那儿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在此期间,四个玩牌的往桌子上啪啪地摔着麻将牌。
桌子底下的玉珍看出,满基这次是打算孤注一掷了。他时不时藏起几张牌,再把它们凑成绝妙的“吃”或“碰”的组合,好多赢些钱。一到这时候,满基的脚踝就较上劲,几根小骨头往外凸,两只脚也见了汗,这时,玉珍便祈祷神佛保佑他别露馅儿。准是因为她撞上了哪个大财神,她男人居然真的赌赢了钱。
太阳落山时,满基拽了拽绳子说:“咱们回家。”他们回到尘土飞扬的澳门大街上时,给闻讯而来的小贩们团团围住了:“妓院那小子赢大钱了。”他们手里拿着鲜花、布料,还有一盒盒的点心。满基一脸赢钱的阔气相,好不得意快活。他用手指头搓了搓他女人身上破破烂烂的棉布说:“这娘儿们得有一件新裙子,听我的没错。”在众人的吹捧下,他牛皮烘烘地宣布说,“那种布料给我们来四匹!”在吃的方面,满基就更大方了。饥肠辘辘的玉珍吃了皮蛋、鱼干、面条和蜜饯姜片。两人在一块牙医诊所招牌底下歇脚时,满基对人们说:“我实在是撞上了大运。我简直能猜出别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夜色渐浓,满基把绳子拉得更紧一点,以防玉珍走迷了路。他还给他在葡人区下九流的老相识买了吃食。几个民兵从他身边走过,满基对他们点头,其中一个人问:“你为什么把那姑娘绑起来?”满基用澳门的黑话答道:“我要把她送到檀香木之国的妓院去。”
警察们赞成地点点头,其中有一个停下了脚步:“你是在港口里那艘美国船上的吗?”
“应该是。”满基答道。
那警察马上换了一副神秘的腔调,低声说:“我得警告你。把你从村里买来的那个美国人今天来找我们,要逮你呢。你得躲一躲。”
“我一早就去报到。”满基让他放心,“多谢了。”然后他给了那警察一个铜子儿。
“多谢,满基!”那警察鞠了一躬,“你身边那个妞儿不错。”
“她是个客家人,可是挺旺夫。”满基答道。
满基押着俘虏又回了春宵院,给他的前东家看自己是怎么把那十块墨西哥银圆一下子就翻了八倍的。
“这个妞儿挺旺。”他说。
“你要再把她绑到小屋里吗?”东家问。
“她今天晚上跟我睡。”满基说。
“行,”谨小慎微的生意人答道,“但是别忘了你从这儿学的给姑娘们磨性子的办法。该喂就喂,该打就打。”
“我会管住她。”满基让他放心,“警察来找过我吗?”
“当然来过。”老板答道,“你的船明天就要开走了。”
“我会按时到的。”
满基拽着绳子,带玉珍走过狭窄的过道,来到妓院的后门,走进了他睡觉的破屋子。他一边锁门一边从腰里解开绳子,可又在玉珍的手腕子上绑得更紧了。玉珍说她得方便一下,满基打开门让她去,自己则在门道里歇着,时不时拉拉绳子看她是不是还绑着。玉珍回来后,满基说:“现在咱们得收拾行李了。”
他拿出一个木桶,往里面塞了几件压箱底儿的宝贝:一把茶壶,五只竹杯,两只考究的饭碗,一把铁壶,一套带铜滤网的瓷茶具,一只盛热菜的托盘,还有一把大号菜刀。接着,满基把香炉、灶神和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祖宗牌位放好,还有他的换洗衣服和一双上等凉鞋。他还在木桶上结结实实地盖了一块帆布,那是从一艘荷兰轮船上偷来的。
玉珍把路上的吃食放进一只柳条篮:酱油、腌菜、辣椒、鱼干、闲磕牙的瓜子儿,还有几大块肥鸭肉。炊具也放进了柳条篮:筷子、炭炉、一只旧杯,还有两只旧饭碗。
现在小屋里只剩下了一张床和一幅字。天一亮,床铺就要卷起来;那幅记载着姬家世代子孙名讳规则的字将被夹在一份镶着红边的家谱里。这是姬满基最珍贵的物品,它得最后离开这间小屋,由满基贴身保管。
满基瞧着这间小屋,不禁叹了口气,自己住在这里有理由感到幸福,他就是从这里起家,终于炼成了经验丰富的赌场老手。他看见玉珍可怜巴巴地站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便说:“脱衣服吧。”玉珍解开手腕上的绳子,把衣服脱掉。满基看见她身上的绳子印儿已经消退,笑了笑,示意她可以跟自己睡在一起。玉珍原以为自己还得被绑起来扔在地上睡,所以心存感激地来到他身边。满基在她身上求欢时,她也并不害怕。他触碰着她的身子,甚至夹杂着一丝可以勉强称为温情的感觉,这是玉珍之前并未体验过的,她发现自己也在迎合着对方的身子。一番云雨后,两人心满意足。满基心想:“在有些方面,她比我那姓孔的媳妇强。”事毕,他倒还记得拿绳子把她绑在自己身上,可刚抓起她的手腕,玉珍便哀求道:“不用了吧。”满基很愿意相信她,可是他知道万一玉珍逃走,自己不光要出丑,还会被追讨那十个墨西哥银圆,外加赔偿他东家给土匪支付的全部代价,于是他把玉珍的手腕跟自己的绑在一起,让她睡在了自己身边。
早晨穿衣服的时候,满基终于扔掉了绳子。他心想:“如果我跟惠普尔医生报到时,还拿绳子捆着她,再说自己娶了玉珍,人家就很难相信。”最终能否成行毕竟要取决于他能否说服那个美国人。当绳子扔在小屋的尘土里时,玉珍却躬身捡起,她想用它绑自己的食物篮子。两人离开房间,玉珍背着木桶和沉重的柳条篮,满基则拿着轻轻的铺盖卷儿和族谱。当他走进妓院后头那座污秽不堪的院子时,玉珍叫住他,指了指原来放着床铺的炕头,那里露出一个她看不明白的标记。满基觉得自己真是健忘,便吹了一声口哨,他想起那标记代表着特殊的好运气:“愿这张床孕育百子!”他把铺盖夹在胳膊底下,带着自己的女人回船上去了。
惠普尔医生站在码头上,预备好好责骂一通这个唯一能与客家人对话的人。满基一出现,广州翻译就对他大嚷大叫起来,满基不理他,而是满脸愧疚地走到美国人跟前。他装出一副抱歉的神情,垂着头,低声下气地说:“我一千个对不住您,先生,因为我私自跑了出去。”然后他把快被压垮了的玉珍拽过来,说了一句话,“我得把我的好老婆找来。”
“你老婆!”翻译官咆哮起来,“这艘船上不准搭女客。”
惠普尔医生一眼就看见了姑娘的大脚,问道:“她是不是客家人?”
“是的。”满基答道。美国科学家惠普尔想起他曾无意中琢磨过把客家女人运到夏威夷去的种种好处,便问道:“你想把她带在身边?”
翻译把这句话翻译过来,满基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解释道:“我不忍心抛下她。”
“我愿意试试。”惠普尔说,然后他警告满基,“但她到了夏威夷之后得干活。”
“她会干活儿的。”满基让他放心。
自从查玉珍清明节那天夜里被掳走后,这一百五十名客家男人还是头一次看见她,于是他们对她叫嚷起来。满基明白,要是他们说出她的身世,自己那个信口胡编的故事就会露出马脚。但他也清楚,在这个码头上,除了他,谁也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他捅了捅玉珍,对她说:“跟他们说话。”满基把她推到客家人跟前,自己跟在后面,对那些男人嚷道:“这女人是我老婆。”客家人看见他的腕子上有一根表示已婚的红布条,纷纷猜测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你真嫁了个本地原住民?”他们喊道。满基在女人后背上捅了一下,低声说:“跟他们说,都是真的。”玉珍的父母死后,同村人都不愿意跟她来往,她告诉他们说:“他是我丈夫。”客家人不屑地看着玉珍,再也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他们常常被父母警告,说那个丢人现眼的客家姑娘在1693年嫁了个原住民后落了个怎样的下场。
这事一了,机灵的满基现在需要应对一个更加严重的局面,惠普尔医生通过翻译叫这一对新人到他那里去。满基和玉珍刚一抬脚,就得从原住民队伍中穿过去,而原住民对满基的憎恶比客家人更甚。1693年,那个胆大包天、竟敢跟客家姑娘结婚的本地原住民后来遭受了什么样的厄运,他们同样烂熟于心。大伙纷纷躲开满基,仿佛他身上发出了恶臭,然而满基经过这伙人身边时,对这些债主说:“昨天夜里,赢大钱了。很多钱,给你们的。”一听这话,人们的怒火便弱了三分。
他来到惠普尔医生跟前时,只听得美国人说:“我们得问问船长,看他愿不愿意多带一个乘客。要是他说可以,你就得替你女人把船费付了。”
他派了个水手去找船长。一会儿工夫,一个铁塔似的美国大汉便赫然出现了。这人七十多岁,一身腱子肉,脑袋上扣着一顶海员帽。他的眼神精光四射,虎虎生气,盯着要上船的男人,那神态就好像跟他们人人都有深仇大恨似的。美国大汉一把推开人群,跨着大步从他们中间穿过,来到惠普尔身边,问道:“有什么事吗,约翰?”
“霍克斯沃斯船长,”文质彬彬、花白头发的美国科学家开口说,“有个男人想把他老婆带上船。”
“你愿意付五块美金的船费吗?”霍克斯沃斯问。
“愿意。我会从那个男人那儿拿到这笔钱。”
“那就简单了。”船长粗声粗气地说,“她可以上船。”
惠普尔把这个消息一说,满基喜得眉开眼笑,他对翻译说:“一个男人可不想把老婆丢在澳门。”惠普尔看他如此重情重义,不禁感动起来,问霍克斯沃斯船长:“他们睡在哪儿?”
“睡在货舱里!”霍克斯沃斯厉声说,他对惠普尔连这种问题都要问,多少感到有些惊讶,“你以为他们睡在哪儿?”
“我还以为,”惠普尔说,“既然就她一个女人,和三百个男人……”
“睡在货舱里!”霍克斯沃斯嚷道。接着,他对那些根本听不懂他说话的华人吼道:“这艘船起锚的时候,我不想看见任何该死的华人,除非他们全给锁在货舱里。我警告你们!”
“拉斐尔,”惠普尔又说,“我们单说这一对夫妇,难道他们就不能……”
霍克斯沃斯船长立刻转过身去,伸出长长的食指点着他的传教士朋友,没好气地说:“他们就待在货舱里。我怎么知道这个下流坯不是个海盗?你怎么知道他真的结婚了?除非锁在底下货舱里,否则这船上任何地方绝对不准出现拖着猪尾巴的华人。”
惠普尔医生很不情愿地跟满基解释,如果他非要带着老婆上船,他就得跟另外那两百九十九个男人挤在一间货舱里,可满基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惊讶,这让惠普尔医生感到迷惑不解,可霍克斯沃斯却说:“这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活得就跟动物一样。”
这群中国人登上“迦太基人”号的时刻终于来了。轮船在澳门港停靠,穿着漂亮制服的葡萄牙官员在轮船跳板各自就位,逐一检查乘客们的号码,而不是查看他们的姓名。广东翻译说了声再见,那三百个中国男人,连同那唯一一个女人便分成了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两伙。他们无依无靠、互相仇视。他们谁也没法和掌管轮船的那群美国人沟通,唯有满基能在两个队伍中沟通自如。可他们顾不上自己的危险处境。有生以来头一遭登上这艘桅杆上飘扬着蓝色H&H旗帜的双桅帆船,大家激动万分。第一个登上跳板的中国人一望见面前的壮阔海洋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再加上有个水手抓起他那些微不足道的行李,要堆在船尾,他更是着了慌。这个本地原住民追着自己的宝贝行李寸步不离,却被霍克斯沃斯船长拦住了。船长揪住他脑后的大辫子,使他原地打了个旋,又用力踹了一脚,那人“扑通”一声绊倒在甲板上。“到下面货舱去,你这个支那蠢货!”霍克斯沃斯怒吼着,本地人听不明白,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于是船长又给了他一脚。于是那华工便连滚带爬地朝顶部敞开的货舱逃去,他在梯子上踏了个空,倒栽葱摔进了十四英尺下黑洞洞的船舱里。
剩下的华人劳工们立刻紧张起来,霍克斯沃斯船长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迅速转过身来,抓住一个换缆绳用的桩子,向正往跳板上爬的男人们气势汹汹地逼近了三步。船长用那些人根本听不懂的语言骂了几句粗话,然后一把拉起下一个原住民的胳膊,把他推得转了个圈,朝梯子的那边搡过去。这样一来,那华工终于弄清楚,原来人家是要他往下爬。大个子美国船长吼道:“这条船上谁也别找麻烦!”说完,他恶狠狠地挥动那根换缆桩,与此同时,未来的种植园苦力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在黑洞洞的货舱里。
华人劳工们边往下爬,边朝故土投去了最后一瞥。一种无可抚慰的悲痛击中了他们。对于华人来说,最悲凉的莫过于背井离乡。有些人预感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辽阔的华夏大地了。无论帝国待他们如何薄情,可究竟是故土。这圣洁的故乡,脚踏泥土大地,头顶神之居所,那连绵的平原,开春的稻谷地,壮美的群山,那野性难驯、凶猛狂暴的河流。这片故土教人热爱,教人留恋,在每一个狠心弃之远走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的小村庄,那里的祖宗祠堂等待着他衣锦还乡。
轮到玉珍走进货舱了,就在她进去之前,有个老成厚道的本地原住民爬出来向霍克斯沃斯船长报告说,头一个被扔到船里的人脚踝跌断了,当那不忍让同伴受难的好人来到甲板上时,霍克斯沃斯船长却大发雷霆,抄起手头的换缆桩就给了对方一棒,那人后背吃痛,跌倒回货舱里,被同伴们接住了。
“你们这些见鬼的支那海盗,不许到我的甲板上来!”船长阴沉沉地吼道。
玉珍最后一个爬下舷梯,她正要下去时,看见惠普尔医生冲她微微一笑,霍克斯沃斯船长用手里的换缆桩朝她一指。玉珍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最后看了一眼华夏大地,她想起这里的中国人是如何残害了她的双亲,想起饥饿难耐的日日夜夜,想起绑匪们留下的伤痛。她愿意跟这个国家彻底了断。玉珍只是个女人,在宗祠里无名无分,除了被叔父逼迫、当牛做马的惨痛记忆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把她跟这里的山山水水联系在一起了,因此,在她望了这最后一眼的时候,玉珍对自己说:“别了,罪孽的国家。我与你永不再见。”
她低下头,看见了在梯子最底下的年轻小赌徒满基,这么多年来,只有他善待过玉珍。玉珍欢欢喜喜地爬下梯子去跟他一起,并为他伸手拉了自己一把而心存感激。她并不知道,满基是为了防止她跌断腿,要是真出了那样的事情,在火奴鲁鲁把她卖掉的时候,价格可就大大降低了。
玉珍一到货舱底下,梯子便被拖走了。沉重的船板被拖过来横在入口上,华人劳工们不满地大声号哭起来,霍克斯沃斯船长吼道:“去拿火枪来!”几杆枪拿来了,船长命令三名水手跪在货舱边上,嘴里喊道:“开火!”子弹呼啸着从一个个大辫子旁边擦过,撞碎在沉重的船板上。华人们慌了神,纷纷趴到地上,于是最后几块船板也钉了上去。现在,只有一丝若明若暗的光线从狭窄的木板缝隙里透进来,没有空气透进来。甲板上竖起了一块船帆,这样船航行起来的时候,便会逮住一丝风,漏到下面来。没有定时供应的饮水,只有一只肮脏的粪桶,睡觉就用各人带来的床铺,也没有毯子。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玉珍开始伺候她的赌徒丈夫满基和另外二百九十九个同伴。
有一件事情迅速确定了下来。本地人占据了船头,客家人占了船尾,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族群被对方污染了。玉珍想到自己也许应该跟同胞们待在一起,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但同胞们表现得不想跟这个嫁给本地原住民的客家女孩有任何瓜葛,本地原住民也没有一点儿欢迎她加入的意思。玉珍在本地人的地盘边上安了家,跟丈夫单独待在一起。本地人把他们那位摔断了脚踝的同胞弄到玉珍身边,打着手势让她包扎。她仔细查看了一番,觉得伤处并不太难办,所以便用筷子做了块夹板,用几块布头固定了下来。她还向别人借了一个床铺,做了一个粗糙的床垫,叫那人躺在上面休息。要是有水的话,她本来还会给他洗洗脸的。
船动了一下,在海风的吹拂下先是稍微晃了一晃,而后整个海面便开始缓慢平稳地滑动起来。没过多久,货舱里暴发晕船症,几乎乱成了一锅粥。男人们吐得满地都是,然后只能在秽物中滚来滚去。玉珍恶心得要命,觉得这船还不如马上沉了的好。头一个可怕的夜晚,就在这冲天恶臭中挨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有个水手打开货舱的隔栅门,往里递进几壶清水。他对同伴们说:“你想不想闻闻地狱是什么气味?”
几个人过来,吸了吸鼻子,说道:“他们怎么受得了这个味道?”
第一个水手说:“他们是华人,他们就喜欢这么过日子。”说着,他把隔栅门“啪”的一声关严,却忘了把甲板上的船帆放回去,那里正是新鲜空气进入货舱的途径。天气越发炎热,清水不够用,所以那熏人的恶臭也洗不掉。因此,三百名劳工中的大多数人比昨天晕船更厉害了。他们浑身淌汗,发出阵阵干呕,一趟一趟地上厕所,粪桶满了,他们就直接屙在地板上。炎热愈发难挨,那个断了脚踝的男人开始愤怒地叫嚷着要回家。
过了晌午,从上面递下来一点清水,那水手又嚷道:“看在基督的份上,闻闻这味道!”他的同伴们都说,船舱里装满支那佬,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这次总算有人记得把船帆正了过来,风终于吹进了货舱。到了晚上,船舱里终于开始有了点规律。在接下来的四十六天里,人们便都按着这规律来。早晨八点和下午四点,会有几锅米饭送到下面的货舱,外加一点散碎的咸牛肉丁。蔬菜或者鱼肉就不要奢望了。水总是不够用。大家想了一个办法,只要发出信号,那脏兮兮的水桶便被拴在绳子上拽出去,送下来的水总是被喝得一滴不剩。有专人负责照管甲板上的船帆,以保证好歹能够吹进一丝风来。当然,清洁凉爽的空气是没有的。那股恶臭从未有丝毫减弱,里面混杂着尿骚味、汗臭味、拉肚子和晕船的味道。令人称奇的是,就连肠胃最敏感的人最终也渐渐适应了这股臭味。这气味似乎成了他们的象征,在这个腐臭逼仄的容身之所里,这股味道表示他们仍一息尚存。
满基随身带了纸牌,晕船稍微有点缓解时,他便在货舱一角设了个赌局。只要阳光从隔栅门照进来,他便想方设法赢回自己向本地原住民朋友付过的那笔钱。满基牌技娴熟,大部分对手那里,他都能赢点小钱过来。每到这时,他便拍拍脑后的大辫子说:“运气真不赖!手气来了!”对手一输掉赌注,眼疾手快的小赌徒便提出:“我可以借你点儿钱,再来一把。”谁欠了钱,欠了多少钱,满基都算得一清二楚。耐人寻味的是,没有哪个本地原住民会答应满基:“一到檀香木之国,我就把欠你的钱还上。”相反,他们让他放心,说:“我一挣到钱,就寄给低地村的春发叔。”那里才是大伙儿的家,是存放这一笔笔账目的地方,那里是永远的户籍所在地,是他们心灵的港湾。
有天晚上,光线暗得实在赌不成了,满基看着将要交给火奴鲁鲁妓院老板的女人心想:“玉中珍宝!就是那双大脚片子实在算不上什么珍宝!”他回想起年轻的孔家媳妇那软绵绵的身子,那可是位大家闺秀,一双三寸金莲,满基想起缠了足的姑娘走路时风情万种的姿态,女人味十足,在光影缭绕中像朵鲜花儿似的摇来摆去,腰肢故意那么一扭,男人便给撩拨得像是中了邪。满基想着自己的小媳妇脉脉含情的一颦一笑,思绪便转到与那小尤物嬉戏玩耍的难忘良宵上来,把二人在那张堆叠着锦缎的床上行的好事重新咂摸了一回。满基感到下腹部硬了,趁着天还没黑透,他打量了玉珍一番,心想:“她也怪有趣儿的,有种不一样的风情。”满基把玉珍拉到身边,想把手塞进她的衣裳下面,可肮脏的货舱里挤满了本地人,玉珍本能地缩了回去。“他们看着呢。”玉珍嗫嚅道。
满基恼了,赌气宣布说道:“我是个成了亲的男人,却没法跟老婆睡觉,这简直太不像话了。我要搭个小房间。”他打开自己的铺盖,开始用刀尖从货舱的防水壁上往下劈挂帘子的缝隙,最后他劈下两大块木条,挂上帘子。天完全黑下来前,他已经在舱里隔出了一个单间。他带着玉珍进去,告诉她,从今往后她可以在这里换衣服。两人躺在与外界隔绝开来的粗糙的木板地上时,满基还告诉她:“要不是你那对丢人的大脚,你几乎比得上孔家媳妇了。”
就这样,赌局意兴阑珊,漫长无聊的日子在阴影中结束时,满基就会宣布:“我要搭我们的小房间!”其他人,无论是本地原住民还是客家人,都对此艳羡不已,白天便对玉珍也多了几分敬重。满基在防水壁上挂上自己的幸运符“愿此床孕育百子”。虽然他还不知道,但这块幸运符的确有效,玉珍的确会给他生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