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和丈夫生产芋粉酱的过程中受了不少罪,两人察觉出,有一位贵客同样也深受折磨。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他遇到惠普尔的家人时假装不认识——总是郁郁寡欢。自从船长那位举止优雅的妻子妮奥拉妮患病后,他便成天长吁短叹。妮奥拉妮个头高挑、端庄稳重,这位夏威夷贵妇的端庄举止深得华人敬重。在1869年的一次大型晚宴上,她的病情显然已经十分严重——那时玉珍也从旁服侍,霍克斯沃斯太太一定得靠医生照料了。春去秋来,渐渐地,这位高挑的夏威夷妇女已经无力挨过那漫长的晚宴,中途便显出体力不支的样子,玉珍心里难过极了。
这些被岛民们称为“豪类【3】”的白人弄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位挚友行将就木了,然而在那些自称为“卡纳卡”的岛民看来,一切再明白不过了。讲起这位垂死的姐妹,他们会说“Hoolana i ka wai ke ola(她的生命漂浮在水面之上)”。可是,虽然妮奥拉妮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却并未对任何人透露半分。她向来以文静亲切的夏威夷女性形象示人,举止优雅,喜怒不形于色。她就像海边一块处变不惊的棕色岩石,即便在阳光下也执意穿着厚衣裳。丈夫和朋友对她的深情厚谊在她身边荡漾。
与每一位真正的阿里义一样,妮奥拉妮在睡眠中消磨漫漫长日以保持体力,夜幕降临时焕发出勃勃生机。每当英国车夫驾着那辆双驾马车来到布列塔尼亚大街上霍克斯沃斯家的大宅时,她便孩童般雀跃不已。妮奥拉妮款款步入马车,用英语命令:“送我去惠普尔家。请快点。”她一亮相便惊艳了全场。妮奥拉妮本来就是高个子,雪白的银发上别一把玳瑁壳梳子,看起来更是超凡脱俗。她把头发高高挽起,身上的长裙后面拖着至少三英尺长的裙摆。裙摆中间留着一个可以用左手手指钩住的小孔,叫作卡纳卡环。客人们纷纷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妮奥拉妮用右脚灵活地把裙摆踢到一边,左手正好抓住裙摆上的卡纳卡环。她的裙子用致密的绸缎制成,上面绣着精美的布鲁塞尔花边。她身披珠玉,与她深黑的肤色相得益彰,还有从北京买来的全套玉指环和玉镯子。妮奥拉妮在心口处用一枚镶了宝石的蝴蝶胸针——购自巴黎——别上一只小巧的日内瓦金表。她的右手常年把玩着一把羽毛和白象牙做成的广州折扇。她身上最显眼的是一块宽四英尺的上海披肩,上面绣着的红玫瑰在布料衬托下仿佛呼之欲出,垂着两英尺长的中国结。霍克斯沃斯船长特别爱给她买礼物,他有一次说:“小个子女人撑不起这身行头,可妮奥拉妮是个大块头。”她一现身便立即成为人们的中心。她那双黑眼睛楚楚动人、顾盼生辉,她的举止端庄大方。她象征着一个骁勇的民族,而现在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爱华服,爱热闹,喜欢让孩子们围在身边。要是哪次晚宴上露面的朋友少于半打,她就觉得孤苦伶仃,以为她的夏威夷朋友因自己生命垂危而弃她于不顾。她会吩咐丈夫:“拉斐尔,开车到米莉阿姨家去,看看有没有人在那儿聊天。”如果那儿的确有人,整个原班人马就会给一股脑儿地搬过来陪着妮奥拉妮。她现在连喘气都越来越困难了。
她的子女个个婚姻美满,第三代的十四个孩子让她享足了天伦之乐。大女儿玛拉玛自然是嫁给了大才子弥加・黑尔。布罗姆利和杰露莎各自的配偶都是惠普尔家的孩子,伊丽姬则嫁进了詹德思家。因此,当霍克斯沃斯家族全体团聚时,岛上多数的显赫家族都有成员在场。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啊,拉海纳盛传着这些故事。秋高气爽的时候,妮奥拉妮最喜欢跟弥加・黑尔谈天。弥加现在已成为夏威夷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不仅是H&H公司的领导人,还是一位在立法院里有席位的贵族,并担任枢密院成员和内务部官员。妮奥拉妮常常提醒他:“我方才回想着咱们两人的第一次对话,弥加,那是个礼拜天,在旧金山,咱们俩都说,美国人会吞并咱们的群岛。而直到现在也没实现,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也将不会实现。卡美哈梅哈五世不会把一寸土地卖给美国。”
“我们会和美国联合起来的。”蓄着胡须的女婿向她保证,“我比原先更乐观,妮奥拉妮,我相信这个使命很快就会完成。”
“过去二十年里,你一直对我这么说,现在呢,看看发生了什么吧。你的国家被内战搞得四分五裂,我的国家却快快活活地随波逐流,跟过去一样。”
“别信那一套,妮奥拉妮。”弥加并不赞同,他抚摸着自己浓密的胡须,那样子仿佛在草拟一部法律,“群岛的海岸上潮起潮落,日新月异,我们很快就会联合起来。我估计十年之内就将实现。”
“你为何如此确信?”妮奥拉妮追问。
“原因很简单。美国需要我们的蔗糖。为了确保供应,美国会吞并咱们的群岛。”
“这也是你努力的方向吗,弥加?”老妇人问道。
“正是,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
“国王知道这一点吗?”
“对此他看得比我更透彻。他祈求上苍让夏威夷保持独立,可如若不成,他宁愿让美国吞并群岛。”
“幸亏我活不到那一天。”妮奥拉妮疲惫地说,旁边的华人随从给她摆上了饭菜。
霍克斯沃斯家族跟惠普尔家族举行晚宴时,拉斐尔船长对太太的浓情蜜意给玉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整个华人社区都认为霍克斯沃斯船长是最受欢迎的“豪类”。诚然,在当年前来夏威夷岛的航路上,他对这些华人苦力连打带骂,还严厉地谴责他们离开庄园的行为,然而在别的方面他的确够朋友。那个脸上挨他一脚的,最后得了个好差事,跌到货舱里断了脚踝的家伙得了一笔钱,从外面娶了个老婆回来。要是有哪艘H&H公司轮船靠岸,上面又装载着某种特殊的中国食品的话,霍克斯沃斯船长就会亲自监督卸货。他喜欢这种异乡的气息,他在原住民商店和客家商店都常常走动。他在后面拍拍女人,跟男人打哈哈。如果身上碰巧带了一瓶威士忌——他总是带着这个——霍克斯沃斯便拔掉塞子,猛灌上一口,然后用手掌擦擦瓶口,再传给华人,等传回自己手里时再喝上一大口。他那种没心没肺、毫不做作的气质深受华人喜爱,那种好为人师的强硬作风也让他们深深欣赏。私下里,船长骂华人是祸害,表面上则对他们尊重有加。
他毫不掩饰地热爱自己的妻子,这更让华人们交口称赞。这位身材高大、不修边幅的白胡子船长最有魅力的时刻,莫过于温柔地呵护妮奥拉妮坐上马车到某个朋友家赴晚宴的样子。每到这时,船长会匆匆赶在妮奥拉妮之前等在马车边上,手里拿着她的羊绒毯,在马车后座上放好。然后他等着她的到来,让妮奥拉妮倚在自己强壮的右臂上,帮着她痛苦万状地坐进车里。接下来霍克斯沃斯把毯子裹在她的双脚周围,并为她围好披肩。他镇定地走到马前——肯定不到车厢后部去——拍拍马儿的腰和鼻子。之后船长踱到马车后门,钻进去坐在人高马大的夏威夷妻子身边。他给英国马车手下达完命令,就坐回她身边。他坐着马车疾驰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跟走夜路的人一路打着招呼。在夏威夷,霍克斯沃斯船长最德高望重、最让人念念不忘,他心里清楚得很。
1869年11月,夏威夷的夜寒凉如水,白日一天长过一天,太阳半挂在空中。妮奥拉妮眼看着病情垂危起不了床了。惠普尔医生下了断言:“我瞧不出她哪儿有毛病,可她显然没法再出门了。”一听这话,霍克斯沃斯船长便回应道:“妮奥拉妮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群岛的阿里义-努伊,只要她还能勉力维持,就得跟我一起四处走访,她觉得自己非得留在她的同胞之中不可。”
夜里的寒气更重了,霍克斯沃斯船长又给妻子加了几块披肩,将她裹紧。有一回妮奥拉妮显得虚弱至极,几乎要垮下来,船长便问她:“亲爱的,你愿不愿意今晚就待在家里?”
“不,”她说,“我为什么要待在家里?”
于是他扶着她坐进马车,他们并没有直接沿着布列塔尼亚大街行驶,而是顺着国王大街和努乌阿努大街往下走。他指给她看一个个地方,仿佛她是第一次来到火奴鲁鲁观光的游客。“我们要在那儿建一座新的H&H公司的收货仓库。”他说,“我提出要在这里置块地,建办公大楼。在那边华人待的地方开家商店,卖蔬菜和肉类。”
船长摸着火奴鲁鲁咚咚跳动着的有力脉搏正向着新生活狂奔而去,与此同时,他的心也与即将耗尽生命的爱妻紧紧相连。那天,在休利特家的晚宴上,他跟人换了位子,好紧挨着妻子。妮奥拉妮迟疑了片刻,船长却泰然自若地说:“这有可能是妮奥拉妮夫人最后一次跟朋友们共进晚宴了。”然而她的身体却有所复原。12月时,她跟丈夫说,自己最爱的就是夜里陪他在马路上坐着汽车兜风。于是,在12月的第八个晚上,船长让人备好马车,带她到惠普尔家吃晚饭,可是玉珍一见妮奥拉妮像个瘦骨嶙峋的棕色幽灵般走进餐厅,吓得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天的晚宴上,霍克斯沃斯船长把大家吓了一跳——妮奥拉妮除外——他语出惊人:“妮奥拉妮的母亲,就是那位伟大的茂宜岛阿里义-努伊,她临终时,她的丈夫曾经偷偷爬进房间,给她带来山里的念珠藤。我觉得,一位夏威夷女士没有念珠藤花环是可耻的、不体面的事情,所以我已经打发人去山上弄些念珠藤来,带给我的阿里义-努伊。”
他走到门口,冲马车夫打了个很响的口哨,那英国人便拿着念珠藤花环一路小跑着过来,霍克斯沃斯船长把带有香味的藤条挂在妻子肩上。然后他在一张很远的椅子上坐定,一字一顿地说:“我第一次看见妮奥拉妮是在1820年,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我看见她踩着块冲浪板,一丝不挂,像一尊女神似的往海岸上冲。你们知不知道,我第二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1833年。我到她家去,我敲开门,对她说的头几个字就是:‘妮奥拉妮,我来娶妻子。’你们知道她对我说的头几个字是什么吗?‘霍克斯沃斯船长,我跟你上船。’于是我们就登上了‘迦太基人’号,而她从此再没离开过我。”他冲妻子一笑,“看看今天人们是怎么订婚、怎么结婚的,我得说,他们骨子里真是不懂浪漫。”他朝妻子眨眨眼,然后看看客人们。
“对于你们这些还没讨老婆的小伙子,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到海边去转转,等着那个美丽的夏威夷少女一丝不挂地冲着你踩水过来。娶了她你绝对不后悔。”
那天夜里,他带着病危的妻子回了家。从此,妮奥拉妮再也没有在火奴鲁鲁的大街上露过面。她死得十分蹊跷,简直可以说是离奇。没有哪个医生说得清她的死因,然而她自己显然乐于离开人世。她属于这个至情至性的民族,是其中最高贵的一分子,她的离世如水到渠成一般。十二月底时,她宣布:“我将会在一月初死去。”悲伤的消息传遍了夏威夷社区。那个冬天的每个节日,都会有很多身高体胖的女人来到霍克斯沃斯家门口。她们赤着脚,带着鲜花:“我们来悼念姊妹。”她们在妮奥拉妮的病榻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言不发,直到黄昏来临。她们像是思虑重重,魂不守舍地离开,只留下鲜花。妮奥拉妮弥留之时唤来女婿,就是那位留着黑胡子的枢密院成员弥加・黑尔,指示他说:“照顾好夏威夷,弥加。好好辅佐国王。”
“每一次与国王会见之前,我都会祈祷,希望上帝指引我走上正确的道路。”弥加安慰她。
“我不想让你仅仅虔诚,”她说,“我想让你明辨是非。”
“只有通过祈祷我才能明辨是非。”他反驳。
“你决心把夏威夷带进合众国?”她问。
“我会亲眼见到这一天。”他坚持说。
妮奥拉妮流下眼泪,说道:“对夏威夷人来说,最悲苦的莫过于那一天的到来。在你的胜利之日,弥加,善待你的妻子,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玛拉玛当然是你的贤内助,但若哪天你灭绝了夏威夷王国,她也会憎恨你。”
弥加・黑尔一向擅长自我克制,可刹那间,他也想放纵自己的情感,这毕竟是他最后一次与这位刚强的岳母促膝谈心,然而,就像《旧约》中那位先哲一样,弥加竟鬼使神差地说:“国事不可以宿命论断,妮奥拉妮,这是大势所趋。”
她答道:“民族前途也不可以宿命论断,我族人的宿命终究是一场悲剧。”弥加深鞠一躬,转身欲走,然而妮奥拉妮再次叫他回到病榻旁:“我想跟你一道祈祷,弥加。”弥加双膝跪地,妮奥拉妮忏悔道,“上帝啊,请你明鉴这位留着胡子的、执迷不悟的年轻人,用仁爱之心和洞察之见来激励他吧。”
妮奥拉妮的葬礼在玛吉吉墓地举行,霍克斯沃斯船长不肯离开她的坟墓,引得人们一阵悲恸。他在那里流连忘返几个小时,他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味站在她墓旁。他的目光越过火奴鲁鲁,越过海港,然后落到钻石山上。威基基海滩的海浪一波波涌来,霍克斯沃斯看见一个个小小的人影在海浪上踏浪而行,蓝天下一朵朵白云堆在地平线上,那底下就是大海,那不知疲倦、狂怒奔腾的大海,维系着他全部生命的大海。
“我的一生多么不平凡,”他心想,“我这一生的每一天,我都不愿意改变。即便到了今天,在海里的某个地方,抹香鲸在繁衍,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上吧,鲸鱼们!很快就会有人跟我一样,把鱼叉扎进你们的身体。趁你们还活着,尽情享受吧!”
霍克斯沃斯船长向来不大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对他们不管不问。现在妮奥拉妮走了,他突然之间成了慈祥的一家之主。渐渐地,霍克斯沃斯的一大乐事便是召集儿子和三个女儿全家,他本人和蔼可亲地坐上首座,挥霍着自己的魅力和深情。他慨叹自己在南太平洋上的往事,在中国的探险。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除非他碰巧在年轻时就了解大海,否则只有等到临死之前才能领悟上帝的意义。
“十三岁在桅杆前航行,了解狂风肆虐,看清楚船长们那副丑恶的嘴脸,体会船舱里患难与共的感情,你自己一寸一寸地爬到船长的位子,然后把整条船都据为己有,这就是男人的终极考验。正是这样与命运的抗争过程,男人才能真正明白上帝是怎么与他同在的。你们别忘了,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了现在的位置。”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儿子布罗姆利和女婿们:詹德思、惠普尔和黑尔。
他已经发现,到目前为止,弥加是三个女婿中最能干的一位。在他家吃晚饭的时候,年轻人都愿意来,他对弥加说的话越来越多。“任何冒险行为都跟驾船一个道理,弥加。会有人谋反,跟船长作对,你得对他们进行无情的镇压。你可能不喜欢在人家脸上踢上一脚,我从来没喜欢过,可如果你想要控制船上的局面,这也许是唯一的方法。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弥加。”
他认为,接下来的十年会发生很多意义重大的危机,决定夏威夷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也决定公司的命运,公司现在正在试图控制整个夏威夷的商业。“别理那些亲爱的、肥胖的老国王。他们无关紧要,留着讨老百姓喜欢而已。霍克斯沃斯和黑尔公司,詹德思和惠普尔商店,还有休利特家的生意才是正经事。让这些生意走上正经路,国王就只能围着我们团团转。”
他谈起这些,却恼火地发觉弥加・黑尔与他的意见并不一致。“咱们必须解决这些愚蠢的国王,”黑尔坚持,“看见他们浪费夏威夷王国的宝贵资源,真令人恼火,我的决心从未如今日这般坚决,我想改变这种局面。”
“弥加!”霍克斯沃斯申斥道,“让H&H公司在太平洋上做势力最大的公司,你应该满足了,国王们会管好自己的。记住我说的话。见鬼,小子,你将会成为真正的无冕之王。”
“美国人的使命并不是在国王手下唯命是从。”弥加不肯让步。
“我来告诉你美国人的使命是什么,”霍克斯沃斯咆哮起来,把那颗英俊的、长满白发的脑袋伸到孩子们中间,“如果夏威夷繁荣富裕,美国人就会发现我们就是他们的使命。可要是你们让公司无所作为,败坏了我们留下的遗产的话,美国人就理都懒得理咱们。”
在跟弥加进行这样的谈话时,精明的老船长故意不去理睬自己懦弱的亲生儿子布罗姆利。谈起夏威夷的国内政府时,弥加大放厥词,说夏威夷政务比让H&H和其他大公司谋取利润更重要,这时霍克斯沃斯注意到,他的听众中只有一个人的头脑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他没有转过头去看那位专注的聆听者,只是开始用简单的词语进行评论,好让布罗姆利十三岁的儿子威普【4】能听明白。他满意地发现,这个精明聪慧的小男孩儿很快就渐渐听懂了。
“我一向都觉得,”他说,假装对着孩子的姑丈艾德・詹德思,就是娶了伊丽姬的那个——霍克斯沃斯船长用自己爱过的女人为孩子们起名字:杰露莎、布罗姆利和伊丽姬。相当奇特,不过他妻子能理解——“我一向都觉得,男人的生命应该从十三岁开始。他应该到大海上去,要不就加入伟大的事业。他的头脑应该已经能够理解上帝的意思,他应该已经把一生中该读的好书读完了一半。十三岁以后浪费的每一分钟,都相当于一个小时一去不复返。”老船长觉得,伊丽姬的丈夫一个字都没听懂,而自己的孙子威普却全懂了,这可真有趣儿。
因此,船长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骑着马在火奴鲁鲁岛上漫游时,都带着这个天分极高的男孩。夏威夷人很快就对英俊健壮的船长在大街上昂首阔步,身边带着他聪明的小孙子司空见惯了。他把孩子正式介绍给他的生意伙伴,还给他解释船上的各种习惯。有一天,他的大副问:“船长,那孩子难道不用上学?”霍克斯沃斯则回答:“我教给他的都是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他把孙子带到下面的码头上,去看H&H公司从爪哇和中国开来的轮船,让那孩子整天坐在船舱里,而他则跑去做这做那。他说:“如果你的想象力足够强——我认为你能做到——你就能推想出在桅杆前面操纵轮船是什么情形。”他还说,“海上有一件特别刺激的事情,每个男人都得自己去发现这一点,那就是,在一段漫长的航行后终于来到一个奇异的港口。威普,记住这一点。周游世界去吧。看看紫禁城,冲到紫禁城里面去。”
他是站在一艘捕鲸船的两块甲板之间说这话的,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他又说:“威普,生命中有两件伟大的事情,一件是航行到奇异的港口,想着‘我能把这座城市占为己有’;还有一件事,就是航行到一个奇妙女子的港湾里,说‘我能把这女人占为己有’。威普,等我死后,我不想让你记住我在教堂里的样子,或者晚上坐在大餐桌前吃晚饭的样子。我想让你记住我本来的样子。”
他离开小艇,离开喧嚣的码头向西走去,和孙子来到一片到处是发着恶臭的房子的地方。道路交错纵横在星罗棋布的小巷子里。“这里是易伟垒,”霍克斯沃斯船长说,“老鼠巷,易伟垒,在这块地面上,我可是国王。”他此言不虚,他是大家眼中看不见的国王。在易伟垒的巷子里,没一个人理睬他。有几个华人那个礼拜赌赢了钱,还有几个在火奴鲁鲁做小生意的无足轻重的男人昂首阔步地赶着去干自己的事。小威普・霍克斯沃斯注意到,在易伟垒,就连互相认识的人也不打招呼,就好像人们自愿被施了法术,变成隐身人了似的。
“这地方我经常来。”老船长说,他领着孙子走进一个黑乎乎的、不起眼的小棚子,里面灯火通明,装修得很有品位。有个华人从澳门弄了些姑娘过来经营着这个地方。他不屑一顾地冲霍克斯沃斯点点头,船长说:“我要看看所有的姑娘。”
一大批各色各样的姑娘穿着浴袍和内衣站成一排:从瓦尔帕莱索来的西班牙姑娘头上没有插着梳子;从那不勒斯乘捕鲸船来到火奴鲁鲁的意大利姑娘;从都柏林来的爱尔兰姑娘,她是船长的老相识,上来亲了他一口——小威普喜欢这个姑娘,姑娘也冲他一笑;还有两个中国姑娘和一个爪哇姑娘面无表情,让人不敢亲近。
“哪个是最年轻的?”霍克斯沃斯船长问道。
“这个中国姑娘最年轻。”后宫总管回答。
“她会说英语吗?”
“不会,她也用不着会。”
“今天她就用得着。”霍克斯沃斯说,“你出去给我找来最年轻的姑娘,但得会说英语。我想让她给我这小子好好讲讲。”老板一路小跑着去易伟垒那些藏污纳垢之处。中国姑娘和爪哇姑娘离开了,但其他会说英语的姑娘围拢到船长和他孙子身边,欣赏着这小子。
“他几岁啦?”长相亲切的爱尔兰姑娘问道。
“十三。”霍克斯沃斯边说边用粗壮的手臂搂住问话的姑娘,“十三岁的小子该明白女人的好滋味了。诺林,你第一次跟男人找乐子时几岁?”
“十三。”快活的爱尔兰姑娘答道。
“你呢,康斯坦莎?”
“我那年十二,在那不勒斯的天主教堂后头。”
“我自己是十四,”霍克斯沃斯有点不好意思,“地点是在你的家乡,瑞奇拉,我这么宝贝瓦尔帕莱索原因就在这里。我是坐着捕鲸船……你们不爱听,可我偷偷跟着那些出去寻欢作乐的水手,我跟在他们后头走进去说:‘给我也来一个!’我丢出几个先令,他们哄堂大笑,可此后他们便对我多了几分尊重。威普,他们也会对你多几分尊重的。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来过这儿——这件事保密——而是因为你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人就是因为知道的多才被人们看成男子汉,而其他人不知道这些,就只不过是小孩子而已……一辈子都是小孩子。你姑丈和你爸爸恐怕一辈子都是孩子。见鬼,我想让你成为一个男子汉。”
妓院老板带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中国女孩回来了,看上去倒是比其他姑娘年纪小。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罩衫,盖住里面的白色睡裤。她打着赤脚,头发编成一根长辫,看起来跟她要招待的男孩子完全不配。威普满脸好奇地看着她,姑娘看见他那懵懂急切的脸,粲然一笑,朝他靠近了一步:“我愿意给他瞧个新鲜。”
小威普一下子害怕了,虽然他没有往后退,可也没往前凑。祖父慈祥地用左胳膊搂住中国姑娘,右胳膊搂着孙子。“记着我说过的船驶进外国港口的事?随便哪个男人都会爱上本族女孩儿,可是要当男子汉,你就得直接迎着姑娘的眼睛看,管她是棕色皮肤还是黄色皮肤。不管你碰到什么人,只管说:‘你是个女人,你是我的女人。’男人一定得明白,只爱一个女人,你什么都得不到。你要的只是女人。现在你好好待这个漂亮的中国妞儿。她会告诉你怎么走出这伟大探索的第一步。”
他祝福这对奇特的小人儿,轻推着他们走进阴暗的过道,通向单间,他们手拉着手走得看不见了,他便拽过那爱尔兰姑娘喊道:“见鬼,诺丽,真刺激!想想看!头一次!”
中国姑娘领着威普走到一间小单间,给他看里面的陈设。
“你说,漂亮吗?”
“真漂亮。”威普结结巴巴地说,把那只温热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把他一把推开,转过去看着他说:“跟女人在一起,可能有好些快活。看见没?”她慢慢将罩衫从头上脱下来,把那团沙沙作响的丝绸扔在椅子上,对威普笑了笑,把自己棕色的双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下面,慢慢挪动双肩绕着圈子。“这些都是为男人生的。”她说,威普不用人教,便上前一步,把她的手推开,放上了自己的双手。他本能地把那对小小的乳房凑到嘴边,这样做的时候,那姑娘褪下了身上的裤子。要是霍克斯沃斯船长能亲眼看见他孙子只需要人家教这么一点,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但在其他方面,这小伙子就需要真正的指导了。他是个野孩子,在学校成绩平平,祖父坚持要他读完那些又长又晦涩的书,像什么《潘登尼斯》《简・爱》之类的,而普纳荷中学的学生还在苦读《雾都孤儿》和《睡谷传奇》。霍克斯沃斯船长训练孙子追逐利润,不管你进了商业圈做哪一行。他的商业法则很简单:卖东西绝不把样品白送给人家。让那些杂种出钱买。盯着手下人,要不他们会把公司从你眼皮底下偷走。
然而,有一堂课是这个直来直去的老船长让他头脑顽固的孙子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人活了七十年是一场很大的冒险。你现在才十三。你可能只有五十七个圣诞节好过了。要及时行乐,就像明年不会到来一样。上帝见证,太阳总是照常升起,而有一天你却没有醒来。你只有两千五百个礼拜六了。找个姑娘,好好享用吧。别随随便便地对待她。你可能再也没办法找别的姑娘了。说不定她是那个让你记挂一辈子的滋味最好的姑娘。但是见鬼,威普,死期到来之前,别当个软弱的老头子。别跟你父亲和姑丈们学。上帝,威普,你简直想不到,再过二十年,或者五十年,夏威夷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没有人再种植甘蔗了。也许他们再也不需要轮船了。也许整座城市,还有后面这些山脉都归了中华帝国。你就大胆去猜吧。世道变的时候,你得待在轮子上面,不能在底下,被轮子拖着跑。”
就在祖父慷慨激昂的时候,小威普让老人开心不已。夏威夷总有一天会成为中华帝国的一部分,这种想法并没有对威普形成多大冲击,但是提到那个国家让他想起了易伟垒,于是他大胆地说:“我想再去看看那个中国姑娘。”
“我也想去!”老人声若洪钟。他跨上马,领着孙子走进了老鼠巷。结果到了那澳门男人的馆子里,却找不到那中国姑娘,于是威普像以前一样,朝着爱尔兰姑娘笑笑,那姑娘比他块头还大些,但是祖父吼道:“不行,上帝见证!诺林是我的!”他把来自瓦尔帕莱索的西班牙姑娘瑞奇拉推了上去,那姑娘想到能跟一个眼睛亮亮的小伙子在一起,不禁快活起来。两人单独的时候,她像母老虎似的把他撕开,他与她搏斗,意乱情迷之时,在她背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挠痕,而她把他掀翻在地板上,手把手教给他哪怕整个火奴鲁鲁都没有哪个男孩懂得的事。
奇怪的是,那天他离开易伟垒的时候,心里没想着女人,想的却是陌生的码头,还有那世界上不知满足的搏斗,想着轮船——他的船——周游世界,把奇异的人和农产品带回来。
“我不想回普纳荷去了。”晚上,在祖父的大餐桌上,他宣布道。
“你想干什么?”他循规蹈矩的父亲问,父亲一生中主要的任务就是掩饰自己一半的夏威夷血统。
“我想出海。”小威普说。
“那不成问题!”祖父答应了,可这个诺言很难实现,那些思想僵化、没尝过易伟垒那些自由自在的野姑娘的姑丈们占了上风。
“那小子必须从普纳荷毕业,然后去耶鲁。”布罗姆利・霍克斯沃斯坚持说。
“去他的耶鲁!”霍克斯沃斯船长喊道,“耶鲁对任何准备积累自己经验的人来说,没一点好处。你儿子跟你血统不一样,布罗姆利,他生来就属于海洋。”
“他得受教育,将来继承H&H的事业。”布罗姆利坚持说。
“听我说,你这个瞎了眼的,瞎了眼的!”霍克斯沃斯吼道,“我就是要把他送到海上去。这样他就能得到这个世界上他能得到的教育,如果他想把你的公司经营好。就是因为你们,我才想到要把他送去出海。在这个胆小怕事的家里,总得有个人能发展出一种有勇气的、自由自在的新角度去观察世界。”他颓然坐回椅子上,说,“我厌倦了争论。”
姑丈们全都支持布罗姆利,尤其是大胡子弥加,他雄辩地说,夏威夷已经走进了新世界,现在这里需要的是小心谨慎和保守的管理风格。“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坚守岗位,巩固我们的丰厚财富,同时思考怎样才能把这座群岛纳入美国的轨道中去。小心谨慎,辛苦工作,还有智慧头脑,这些才是我们需要的。布罗姆利说得没错。要得到这些,只有到耶鲁去。”
“大坨的马粪!”霍克斯沃斯船长蜷缩着身子,坐在大餐桌旁说道,“你们所说的那些能力,弥加,一年花上一千五百个墨西哥银圆就能够买得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卖这么便宜吗?因为你们那个见鬼的耶鲁大学一准儿能供应大把大把的那一类人,而市场上根本不需要那么多这种人。但是一个大胆的人,在海上受教育,在商界受教育,在真刀真枪的搏斗中受到教育……”他从桌旁站起身,厌恶地离开了,“这种人卖得不便宜。谁也没法大把大把地提供这种人。”
姑丈们把小威普和祖父隔离开,生怕那老顽固利用H&H公司即将离开火奴鲁鲁的货船把孩子送出去。为了防止他们怀疑老船长将会做的事情,他们准备把威普送回新英格兰去,在更加安静的地方准备报考耶鲁。但是1870年3月的一个早晨,霍克斯沃斯船长搜出了孙子躲藏的地方,急急忙忙驾着小艇赶过去告诉孙子:“快点,威普,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干什么?”
“你要乘船去苏伊士运河。”
年轻的、顽固的小家伙,现在快十四岁了,个头已经窜得老高,他对腰板挺得笔直的祖父笑了笑说:“我没有衣服。”
“就这么走。要是你得卖命才能买到衣服,你会更珍惜它们。”
他们飞快地驶向码头,威普想也不想,就要直接登上一艘好像马上就要出海的H&H公司的大轮船。祖父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推到阳光下面,严厉地问道:“上帝啊,威普!你以为我会用自己家的船送你出海?你坐那条船,小子!”他指指一艘被暴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旧三桅船,那是一艘从马萨诸塞州萨勒姆来的捕鲸船。多年以来,老天爷都没有善待过这条船,她是在捕鲸业由盛转衰之际投入使用的,从来都没有在海上流浪的轮船中找到自己的合适位置,于是就只好从一个行当转到另一个行当。船上的设备经过三次彻底改换,眼下只有前桅上有横帆,正驶往马尼拉做一笔投机生意,船上满载着桃心木,那是埃及总督建宫殿要用的。现在开船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她还靠在码头上。不过这条船常常不遵守大家都遵守的时间表,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管怎么说,船长还是气咻咻的,拉斐尔・霍克斯沃斯带着孙子匆匆赶到时,船长的心情不怎么好。
“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孩子。”霍克斯沃斯说。
“看上去挺有力气,”一脸横肉的船长粗声粗气地说,“到下面去。”
“我想跟他单独待一分钟。”霍克斯沃斯说。
“你还有六分钟。”船长没有反对。
拉斐尔・霍克斯沃斯马上把他带到下面的船舱里,抓着孙子的胳膊急匆匆地说:“你一离开这个港口,惠普尔,上面那个魔鬼脾气的男人对你就有绝对的生杀大权。他的话就是法律,他可不是什么斯文的耶鲁教授。他是个粗野、蛮横的人,要是你没胆子,不管是在他那里还是在我这里,你都讨不了好去。
“还有,威普,要是你跟人打架——肯定有这么一天——记住一件事情,往死里打。只有这么一条规矩。你一把他踢到甲板上,一定要踢他的脸,这样等他站起来时,就没脸说他也差不多把你打趴下了。一定要让他身上见伤,给他留个疤,打得他遍体鳞伤,这样他就永远忘不了该听谁的话。你做成了这个事,然后再扶他站起来,慷慨大方。
“威普,你尝过了中国女人和西班牙女人。还有成千上万个女人的滋味你没尝过。全都试试看,人这一辈子只有这件事不用后悔。威普,等你回家的时候,我希望你长成了男子汉。”
短短几分钟很快过去了,小伙子眼巴巴地盼着这个时刻能够永无止境地拖延下去,他感到自己与粗野的老祖父血脉紧紧相连,但是他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把他自己和祖父都吓了一大跳,拉斐尔・霍克斯沃斯甚至向后退了几步:“祖父,如果你那么喜欢易伟垒的姑娘们,你对妮奥拉妮又是怎么回事?我想不通。”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接着拉斐尔说:“妮奥拉妮的母亲去世时,她的体重差不多有四百磅。那是你的曾外祖母。她丈夫每天爬到她跟前,奉上念珠藤。男人能那样做,是件好事。”
“但是你怎么能既爱很多女人,又只爱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同时?”
“你可曾打量过夜空,威普?那许许多多可爱的小星星?你抬起手去捏住它们的一个角儿。过了会儿,月亮又在东边升起,又大又完美。那就不一样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握了握孙子的手,疾步跑上甲板,对孔武有力的船长挥挥手,然后跳下船,上了码头。老捕鲸船松开锚绳,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声。一股清新的风从火奴鲁鲁远处的群山吹来,航行开始了。
最后,大家终于发现霍克斯沃斯对孙子做了什么好事,于是全家人都怒不可遏。布罗姆利・霍克斯沃斯和姐夫商量着要派一艘H&H公司的轮船去拦截老捕鲸船,把孩子抢回来,可是霍克斯沃斯说:“他签了合同。要是你认识那船长就会知道,让那孩子下船的唯一途径,要么就是他死在海上,头朝上脚朝下裹在一截破帆布里;要么就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老老实实等着服役期满。”
过了一阵子,火奴鲁鲁对固执的老船长的态度软化了,居民们提到他时,语气里带着愉快的深情厚谊,他们终于认识到他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是群岛的领头人。他走进银行,就会受到礼遇。在教会,牧师们对他鞠躬。在他慷慨捐助的图书馆里,他被看成是知识的捐助圣人。火奴鲁鲁的华人们提起他都说是那位“知书达理,温和慈祥的老人”。
霍克斯沃斯于1870年6月去世,他享尽天年,荣誉满身。临终前,黑尔家、惠普尔家、詹德思家和霍克斯沃斯家都来了人——夏威夷的四大家族——他为之真正担心的人只有孙子威普,那孩子却正在马尼拉一家妓院的床上,跟一位刚刚从西贡过来的华人混血儿寻欢作乐,那姑娘的身子活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