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关在笼子里的麻风病人此行的目的地是莫罗凯岛。岛上拥有的奇异壮美景色,在夏威夷群岛内堪称一绝。莫罗凯岛位于蔚蓝的太平洋上,形似一只巨大的左手骑士手套,腕筒向西边的瓦胡岛张开,弯曲的四指则朝向东边的茂宜岛。岛屿南部由茫茫草原构成,由于雨水稀少、阳光炽热,所以常年呈现出灰白色。东部则到处是夏威夷群岛上最壮观的悬崖。巨岩从破碎的地表拔地而起,绵延数英里,时而探入云霄竟高达三千英尺,悬崖正面除岩石外别无他物,而侧面则分布着数十道粼粼发光的瀑布。崖底道道山谷令人赏心悦目,向内陆探出半英里后止于一座座高耸入云的花岗岩石壁。这里狭窄逼仄,罕有人至,也许只有这里才称得上夏威夷群岛上的绝美之处。白色的山羊在崖顶徘徊觅食,倘若乘上一叶轻舟,沿着莫罗凯岛东部海岸线航行,头顶上不断出现壁立千仞、瀑布飘逸,还有上千头呆头呆脑的山羊。水手们闲下来时,常朝着悬崖上胡乱放上几枪,惊得羊群没命地乱窜,跳到那些人类从未得以翻越的石崖上。就这样,莫罗凯岛无人居住的东海岸与温润的南部草原完全隔绝。两千名身体健康的岛民在南部居住。

从这不为人知却拥有惊世之美的东海岸上,伸出了那只骑士手套的大拇指——一座草木葱翠的小小半岛,比主岛的形成晚了几百万年。当初雄霸莫罗凯岛的火山消亡了很久以后,有一座火山卷土重来,在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猛烈地喷发了一次。这次喷发的始作俑者并不是某座大火山,喷发的结果也没有形成大型岛屿,它满足于只增添一座迷人的袖珍小岛。站在长满青草的海岸上,可以同时望见东西两面的高崖。此处巍峨磅礴,是自然之手造就的长诗。探究夏威夷历史的最早记忆,曾有幸运的渔民在此居住,兴旺发达,并将其命名为克拉沃。

时间到了1865年,正是满基夫妇离开中国的那一年,夏威夷政府终于后知后觉,不得不采取行动了。一种全新的怪病——伯爷麦病——暴发了一次最猛烈的大面积流行。把麻风病叫作“中国病”极具讽刺意义。这种疾病既不是从中国传入的,也并非专门感染华人。可无论如何总得采取某种隔离措施,于是官员们大笔一挥,天堂般的克拉沃半岛就成了麻风隔离岛。人们普遍认为,麻风病具有传染性,然而谁也找不到有效的疗法。政府的医疗顾问急得发疯,只觉得必须有所作为,于是说:“最起码,我们得把那些得了病的隔离起来。”就这样,人们开始不顾一切地追捕麻风病人。原本居住在克拉沃的夏威夷原住民被永久性地逐出了自己的家园。“吉拉奥依”号开始了驶往麻风岛的魔鬼之旅。环顾世界历史,如此恐怖的场所却选了一个环境如此优美的地方,还从来没有过先例。

1870年11月1日,“吉拉奥依”号来到了克拉沃半岛的东岸一带,在离满是悬崖峭壁的海岸还有几百码处下了锚,船底是起伏翻滚的海浪,头顶是奔腾跳跃的山羊。船长命令拆下一块船板,然后水手们将一桶桶腌牛肉、腌三文鱼和脱水芋粉酱推到海面上。货物以这种方式搬到海上后,克拉沃的麻风病人便纷纷跳下船,游着泳把货物往岸上推,这里没有码头,食品供应不能以惯常方式搬运上岸。

眼下,人们正赶着牛群往船尾走,在它们激烈的号叫声中将其推到海上,麻风病人跳到牛背上,引它们上岸。偶尔会有一头受惊的牛甩开背上的骑手,朝开阔的海面游去,但强壮的游泳者总能追上它,逼着它朝岸边游。有一名水手看着这些游水的牛群,感到十分不耐烦,便拿起毛瑟枪,冲着悬崖胡乱开了一枪。这下,关在笼子里的麻风病人便都瞧见了那些野山羊如何往峭壁上乱窜,这些洁白的生灵仿佛是一个个在悬崖间飞舞的音符,它们象征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对这些麻风病人来说,自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船上放下一只大艇,由三名水手负责划桨,随船警察命令打开笼子门,一个个点着病人的名字,监督着男女病人依次登艇。政府的责任到此为止,警察本人并不上船。警察望着小船朝岸上驶去,把这批人运上岸,然后再回来。接着他清点了另一个船舱。就这样,四十个麻风病人就都被扔上了岸。没有衣服,没有钱,没有吃的,也没有药物。

等身遭厄运的病人上了岸,警察最后一次对柯苦艾们说:“你们现在可以去陪自己的丈夫、妻子了,你们是自愿这么干的。政府不会干涉你们要做的事情。上岸去跟麻风病人一起生活是你们自己的意愿吗?”

柯苦艾们怀着惊恐的心情盯着麻风岛,他们的舌头好像已经不听使唤、发不出声音了似的。“我愿意。”有位老人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说完便爬下了船。“我愿意。”另一位年轻妻子说,然后也哆哆嗦嗦地下去了。警察最后一个问玉珍:“你这样做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吗?”玉珍答道:“是我自己的意愿。”大艇发动了,朝岸上驶去,玉珍来到了克拉沃麻风隔离区。

随着绿油油的小岛慢慢靠近,玉珍惊讶地发现,岛上没有任何房屋。她用夏威夷语问一个划桨手:“房子呢?”那人并不看她的眼睛,答道:“没有房子。”

岛上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有几座只剩下残垣断壁的茅草屋,那是五年前被赶走的夏威夷原住民留下的。没有算得上房屋的建筑,没有医院,没有商店,没有市政建筑,没有教堂,没有道路,没有医生和护士。玉珍恐惧地看着那诱人的美景,到处寻找人类聚居的痕迹。没有警察,没有任何政府设施,没有牧师,没有带着孩子的母亲,没有人卖布匹,也没有人制作芋粉酱。

大艇的船头碰了岸,但是谁也不能动弹。水手们等了一会儿,接着仿佛羞于出现在这失望沮丧的场面中似的说:“这就是克拉沃。”柯苦艾们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惊呆了,他们站起身来,纷纷下了船。“阿罗哈!”水手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喊道。“吉拉奥依”号驶回海面,玉珍在呆立不动的人群中找到满基,她徒劳地高喊起来:“医院在哪里?”

有个又高又壮的夏威夷人听到了她的呼号,麻风病人管此人叫作“考罗-努伊”,即《圣经》里的大个子扫罗。他没有鼻子,手指头也剩不下几个,但仍然不失为一位强壮的男子。他来到玉珍身边,用夏威夷语喊道:“这里没有法律。除了我的命令以外,什么也没有。”

和玉珍一样,这些初来乍到的人都被这情景吓坏了。大个子扫罗并不理会其他人,只用他残缺不全的手指着这对华人说:“是你们传来了伯爷麦病!你们住到别处去!”

“哪个别处?”玉珍壮着胆子问。

“别处。”大个子说。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头上还别着花朵的年轻媳妇基诺身上,他朝她走了过去,说:“这女人是我的。”

基诺惊恐地从他身边逃开,这个彪形大汉的鼻子已经没有了,双手严重畸形。大个子扫罗看出基诺浑身正抖个不停,他想给她点颜色看看,便用左臂拽住她,拉到自己身边,强吻了她。“你是我的女人!”他又说了一遍。

玉珍盼着有人——她倒没想过是谁——能站出来把这彪形大汉打倒在地,然而没有人站出来。玉珍慢慢地明白了克拉沃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地方。其他所有人也全明白了。大个子扫罗不肯放开簌簌发抖的基诺,他瞪着新来的人们,把那条规矩又说了一遍:“这里没有法律。”

这里到处都没有法律。在整个克拉沃,没有政府监管,没有宗教约束,也没有药物治病。半岛上找不到一座房子,连一处有安全保障的水源也没有。要说吃的,只能巴望“吉拉奥依”号别忘记往海面上推木桶和牛了。可以说,麻风病人被丢弃到海岸上时,除了一句死刑判决之外,一无所有。至于他们临死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们才懒得去劳神。

即使新来的人里面有谁多少抱着点希望,接下来的事情也会让他们心灰意冷。基诺本来就是个罕见的美人,身上又没有烂疮,于是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更是鹤立鸡群。大个子扫罗和他身边的壮汉被她的美貌弄得神魂颠倒,简直等不到晚上,一般来说,这类事总得等到夜里。有三个人把她拖到一堵尚未倒塌的墙后,那是一户曾生活在此处的渔民留下的,跟大个子扫罗一道的那两个,正是这群人里最丑陋难看的。他们的肉体正在一块块脱落,心里却想:“夏威夷人不要我们。没人管我们的死活,我们马上就要完蛋了。”几个人把基诺拖到墙后,用残手撕扯她的衣服。

“求你们!求你们!”基诺哭喊起来,然而谁也阻止不了这三个饿狼似的男人。他们把她剥得一丝不挂,欣赏着她的胴体,在她身上这里掐上一把,那里窥探一下,发出阵阵淫笑声。然后其中两个按着她,另一个则骑跨在她身上,三人轮番上阵,基诺终于昏了过去。

大个子扫罗和伙伴们独自享用了她五天。接下来,谁觉得自己有能耐,就都能加入进来。人们一看到基诺那仍旧完美无瑕的赤裸身体,就拼命地想重温健全时的快活时光,他们什么都顾不上想。

大个子扫罗有时候会从姑娘身边离开一下,去决定麻风病人该怎么分配食物。他强烈要求华人住在其他地方,所以玉珍和丈夫只得住在六十名将死的麻风病人聚居地的最外围。开头的六天,他们只能睡在泥地里。后来,两人找到一堵废墙,由于没有任何木料,所以两人便抵着墙壁,用灌木和树叶搭起一个粗糙的栖身之处。他们身子底下只有泥土,雨水直往里钻。原本就因为疟疾抖个不停的满基眼下又得了肺炎,几乎丧命。玉珍没有任何工具,便用自己的双手撮起一堆土,在上面盖了树枝和树叶,这样,好歹有了一张床,雨水流不进去,只是雨特别大的时候还是不行。

这两个不受欢迎的华人不能接近食物桶,只能等其他人拿完了自己那份才行。即便这样,大个子扫罗还是规定他们只能拿半份。要不是玉珍点子多,他们早就饿死了。玉珍在暗礁上找来能吃的小蜗牛,又在一道废弃的深谷里找到一块长满荒草的干燥芋头地。玉珍用从山崖上找来的小树枝搭起一个小小的地炉,在里面烤芋头吃。两个人离群索居的生活总算有了一点小小的补给。当然,比起那些可怜的走不了路的麻风病人来,满基夫妇的日子还是要好些。

1870年的克拉沃,有六十多人生活在这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悲惨境地之中。他们的双脚已经脱落,双手好像没了树枝的木桩。他们只能在聚居地爬着乞食,因为他们既拿不着,也吃不进嘴。通常,他们的面部已成了一片模糊,只有期盼的眼神和声音,希望能借此唤起走到身边的人的回忆。他们没有药物治病,没有床铺,得不到任何关怀。这些人顺着克拉沃的海岸爬行,等着大限一到便撒手人寰。他们通常连块墓地都不找,直接暴尸荒野,等变成森森白骨后便被丢进浅沟里。

有时候,火奴鲁鲁当局会忘记派“吉拉奥依”号给他们送吃的。每每这时,整个聚居地便沦为人间地狱。大个子扫罗和他的爪牙霸占着一切剩下的存粮,谁敢侵犯就大打出手。人死得越来越快,每天都有四五个人挺不住。没了双腿的女人终日躺在小径上,号哭着求人们给她一口吃喝,然而没人理会她,都盼着她夜里冻死最好。通常他们都会如愿,甚至那具扭曲变形的尸身还保留着死亡时的姿势。得等上一天,有时甚至需要三天,大个子扫罗才派人把她挪开。

克拉沃完全没有法律,人性也仅存一息。让这一局面更加糟糕的,就是那艘丑陋的小船“吉拉奥依”号定期出现在海岸边,带来下一批麻风病人,把他们丢弃在岸上,什么也不给。大个子扫罗来到他们中间,把终极的恐怖真相告诉他们:“这里没有法律。”

美丽的年轻媳妇基诺被囚禁了六个礼拜,在此期间,至少有十八个男人享用过她那纯洁无瑕、没生烂疮的身体。在此之后,谁想得到她的身体她都无所谓了。人家允许她穿上一件破衣服,然而她穿衣服的方式——感谢上帝——表明她的精神已经失常了。她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她走路晕晕乎乎,眼神若即若离。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不管哪个男人想要她,只消把她拽到自己睡觉的冷泥地里,想跟她快活多久都行。玩够了,他们再把她推到外面,而她会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继续往前走。她身上胡乱披着件破衣服,草窝似的头发上再也没有了花朵。再有哪个男人想要她,她就归他所有。克拉沃的女人觉得她可怜,然而谁都有自己的苦,所以没人关心这个可怜的疯姑娘。

到了第四个月,那是1871年2月,基诺体内的麻风病毒终于暴发了出来。短短几个礼拜,她就变成了一具形容可怖的活尸,身上筛子似的布满烂疮。她的脸肿胀、肥厚,嘴唇颤颤悠悠,随时可能脱落下来,双乳也是满目疮痍。现在男人们对她不闻不问,可她还是会痴痴傻傻地脱下那件破衣服,给人家看自己身上的溃口。她从大个子扫罗身边慢慢走到第一副手身边,然后是第二副手,一边还呜呜咽咽地说:“我想再跟你睡一觉。”她自己已经成了聚居地的一块烂疮,男人们唯恐避她不及。她的肉体一块块脱落下去。最后大个子扫罗终于说:“总得有人给她脑袋上来一下子。”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有人领命照做了。基诺死后,在小径上躺了两天,然后便被拖走埋掉了。

当然,在克拉沃没有哪个女人是绝对安全的。大个子扫罗和他的手下可以随便拖走他们看中的女人。刚上岸没有男人保护的女人吃尽了苦头。她们通常还没有完全发病,而强暴她们的男人的面孔已经难以辨认,双手只剩下树桩似的残肢。她们苦不堪言,然而没有人能逃得掉。克拉沃随处可见神情恍惚的女人仰天长啸:“为什么上帝要如此惩罚我?”

克拉沃堕落至此,绝不能认为女人完全没有责任。很多容貌还过得去的女人觉得:“人类社会已经抛弃了我。这里没有法律,也没有人在乎我干什么。”她们用泰树树根给男人酿造出一种原始的烈酒,或者用蒸马铃薯造出浑浊的啤酒。有时,一连几个礼拜,全体麻风病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在聚居点喊叫着乱跑,动不动便大打出手。他们满口污言秽语,痛骂一切人类。最后,他们跑到人多的地方脱光衣服,淫态毕露,尽情纵欲,而围观的人则大声喝彩叫好。这种狂欢的始作俑者,也是最乐在其中的,都是女性。在那些日子里,没有牧师、教会或政府在场维持公序良俗,时常可以看见半裸的女人一连几天喝得大醉,然后跑到人多的地方高叫:“我可以在这儿搞上四个男人,保管把他们搞到半死。”便有些人自告奋勇地跳上来,紧接着便是一番疯狂野蛮的较量,看她有没有本事吹这个牛皮。一番淫乐后,女人筋疲力尽,就躺在刚才纵欲交合的地方昏昏睡去。夜里下起雨来,也没人给她盖上衣服。这种女人往往活不了几年,她们最后往往不是死于麻风,而是死于结核病。

人类创造出污秽,又将它一口吞下。那些日子里,倘若有人想了解人性至恶的一面,他就得去克拉沃看看。那个地方不仅遭受到麻风病的劫难,人类的蠢行也在这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半岛分为东西两半,东面寒风不断,雨水连绵,西部则温暖湿润。然而麻风隔离区恰好位于气候恶劣的东部海岸。政府坚持要他们留在东部,宜居的西部海岸则没有人烟。东部地区到处高崖林立,日光很晚才能照进来,下午太阳则早早就消失不见。而在西边的缓坡上,日照相当充分。最不可思议的是,悬崖上纵然垂下了数百条瀑布,其中竟然无一条流入麻风隔离区。最初,有个小瀑布被一根草草安置的水管引到下面来,可这些管子很早就坏了,于是所有的水只能靠人力从几英里外拖过来。身边没有柯苦艾照料的濒死病人,生前最后四五天里只得无助地求人家给一口水喝而从不可得。整整六年,那里无人问津。火奴鲁鲁没有一个官员劳神关心他们,或者花上一点点钱来解决他们的问题。老话说得好:“眼不见,心不烦。”人类历史上如此简洁明了地为这句逆耳忠言提供佐证的,莫过于克拉沃半岛的麻风隔离区。政府明确规定:“麻风病人必须被放逐。”好像这么一说,再把染上麻风的肉体关起来,这个问题就圆满解决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