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基夫妇来到克拉沃七个月了,大个子扫罗和他的党羽们的破坏行动终于威胁到这两个华人了。玉珍已经从产后恢复了过来,男人们开始打量她的身体,他们互相谈论着:“跟那女人应该有很多乐子,而且她完全没得病。”
一天夜里,其中三个男人突然从茅草屋顶上跳下来,要抓玉珍。但是玉珍夫妇很早就准备好要应付这次袭击了,所以偷袭者们跟手里拿着尖头木棍的华人撞了个正着。那场抵抗行动既痛苦又无声无息,身患绝症的满基从树叶做的床上跳起来,拼命抵抗大个子扫罗,而玉珍手里拿着尖头木棍对着另外两人又抡又戳。
玉珍被一条长着残手的胳膊拦腰抱住,那人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她闻见麻风病人嘴里腐臭的口气。她用木棍往回一戳,对方痛苦地尖叫起来,手也撒开了。现在两个华人对抗的是两名突袭者了。玉珍就像丛林里的动物一样,本能地放弃了自己的对手,朝着领头的大个子扫罗的颈部血管扑过去,玉珍使尽浑身气力朝他的脑袋扎过去,不知是戳到了对方的耳朵,还是戳到了太阳穴的柔软部位,因为木棒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木棒深深地扎了进去,干净痛快。与此同时,满基把他手里的尖头木棍往上一挑,大个子扫罗张大了嘴巴。
扫罗捂住两处致命伤,朝着夜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嘴里喊着:“伯爷杀人啦!”这一来,他那没有受伤的帮手被分散了注意力,跑过去给他的头儿帮忙,第三个人则踉跄着逃到黑暗中,左眼上还露出三英寸长的木棍。
“伯爷杀人啦!”大个子扫罗大声吼叫着,吵醒了整个聚居区的人。等他身负致命重伤连滚带爬地回到一圈火把中的时候,凡是走得动的人都跑了出来,看到了他张着大嘴、浑身痉挛的死相。大家从他那丑陋的尸体旁退开去,默不作声。没有人没被大个子扫罗欺侮过,现在他们看见这个被麻风病弄得浑身烂疮的尸体躺在灰尘里,觉得还是离他远点好。他那瞎了眼的帮凶溜进黑夜中。克拉沃的麻风病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对于两个华人来说,那是个难熬的痛苦夜晚。他们无法知道,整个聚居区大部分人都愿意看到大个子扫罗完蛋,那个帮凶还瞎了一只眼睛。他们两个人在黑夜里互相拥抱。他们不知道,在克拉沃,这个大个子男人的死法无人不晓:“他跑去强暴那个中国姑娘,她丈夫把他杀了。华人干得好。”
凌晨下起了雨,哀愁的雨滴落在茅草屋顶上,流到地板上,先是一条条细流,渐渐地成了一条河,这真是祸不单行。玉珍对发着抖的丈夫说:“我们做得对,五洲他爹。其他人好多年前就应该这么干了。”
“咱们还有棍子吗?”满基问。
“我的两根都没了。”玉珍并不隐瞒。
“我还有一根,另一根藏在树叶子底下。他们早晨来抓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战死为止。”
“我也这么想。”玉珍答道,她走到破烂的茅屋角落里,从泥地里拿出另一件武器。两人孤立无援,沉默不语,他们不知道大个子扫罗的人什么时候来报仇,于是他们一直等待。玉珍说:“我真高兴,五洲他爹,我真庆幸当初跟你过来了。今天晚上有你帮我战斗,我真高兴。”
“我都忘了你是客家人了。”满基答道。
雨越下越大,有那么一会儿,夫妇两人觉得他们听到麻风病人集合起来袭击他们的嘈杂声了,但那只是从悬崖上往下流水的哗哗声。玉珍问道:“你原谅我那双大脚了吗?”她丈夫说:“我根本不觉得那是大脚了。”
他们在冰冷黑暗的夜里搂在一起,满基说:“你必须答应我,五洲姨娘,如果你从这儿逃出去,你一定得尽量把钱都给大太太寄过去。”
“我答应你。”玉珍说。
“你得把我儿子的名字都写在祠堂里。”
“我会做到的。”
“你把这些事都告诉祠堂的时候,用不着说自己是客家人,这会让我老婆难为情。”
“我跟写信先生一个字也不说。”玉珍答应。
“你必须答应我,把我埋在山坡旁。”
“我会的,就跟在中国一样。”
“你还得答应我,把儿子带到墓前来祭奠我。”
“我会做到的。”玉珍答应着。满基又说:“天一亮咱们就死了,五洲姨娘,你答应我的事情已经无所谓啦,但我心里好受些。”漫长的雨夜,他们等到东方发白,等到冰冷的黎明来临,赌徒满基说:“咱们别再等了。咱们出去迎战。”两个华人离开臭烘烘的茅草屋,每人右手拿着一根边缘参差不齐的尖头木棍。
他们恐惧地看到,大个子扫罗的尸体躺在涨满雨水的小径上。他们知道,这必将激起爪牙们的疯狂报复。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村子时,已拿好手中的木棍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这时他们却惊喜地发现,夏威夷麻风病人并没有怀着敌意往后退却,而是怀着和解迎了上来。两人手里那致命的木棍慢慢地垂了下去。最后,两个华人四周围了一圈濒临死亡的男男女女,他们说:“你们做了好事。”一个惨遭大个子扫罗及其爪牙蹂躏,却坚持着没有发疯的女人轻轻地说:“我们决定了,克拉沃这个地方应该有法律。”
整整六年,身患绝症的人被扔在这里的海滩上等死,人类社会抛弃了这可怕的麻风隔离区,从未给予它一丁点儿帮助。它的复兴之日,应该从那个意志坚定的女人说的那句话开始算起。麻风病、强暴,还有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凌虐都没能摧垮她的意志。她庄严地说:“克拉沃这个地方应该有法律。”
一套初步的社会组织建立了起来,哪些人负责分发食物,哪些人负责把水运进村子,还有正式的警察来阻止强暴孤立无援的妇女。来到海滩的无人陪伴的姑娘们被命令快速选出一个男人,跟他待在一起。有个年轻的媳妇抗议道:“我已经结婚了,我爱我丈夫。”这时,年长些的女人就会严厉地说:“你已经离开了人类社会。你现在是在通往地狱的中转站。我警告你,最好选个男人。”于是有些女人就在这些生命垂危的男人身边换来换去,然而这种方式是有序的,并非强暴的方式。
遭到放逐的孤儿被分配给柯苦艾们,他们被当成亲生儿女一样对待和喂养。有一条法律是至高无上的:老头和老妇人如果快要去世了,就再也不能待在开阔地,必须为他们找到某个隐蔽的地方。
就算聚居地已经建立起一定的秩序,火奴鲁鲁的官方仍然没有提供任何帮助。麻风病人仍旧被扔在海滩上等死,不给药品,不给木材,不给任何安慰。
1871年过了一半时,一位读过不少书的夏威夷人来到了隔离区,他建立了一个更加正规的政府机构。最初做出的决定之一就是绝不能把两位华人放逐到悬崖边上去,而是必须允许他们跟其他人住在一起。这个决定得到了大多数麻风病人的热烈鼓掌,大家都认为,克拉沃这点可怜的人道关怀就是从满基拼死保护妻子不遭强奸犯侮辱的那个夜晚开始的。他们建起一家简单的医院,没有医生,只有患麻风病的护士。识字的女人还为在隔离区出生的孩子们办了一所学校。一个委员会恳求政府定期运送食品过来——按每周每人五磅鲜肉供应,再加上二十磅蔬菜或芋粉酱——有时候这些东西还真能运到。大家修了几座花园,建起水库。女人们都说:“克拉沃将成为一个有法律的地方。”
当然,麻风隔离区还是没有规划过的房屋,超过半数的病人还得年复一年地住在灌木丛下。没有床,只有一件换洗衣服。有些人没有等到麻风病发作就死去了,这也许是件幸事。然而就连形状最恐怖的、在地上爬行着的活尸都想要有个自己的家,一座茅草为顶的小棚子,在那里,他们仍然能保留着幻想,知道自己仍然属于人类。
到了1871年6月,玉珍搬到村里已经五个礼拜了,可她还是住在泥地里。她决定:“五洲他爹,我们得给自己盖一座房子!”她那簌簌发抖的丈夫的脚指头已经开始脱落,手指头也不怎么听使唤了,但是她说服了他,由他来干活。为了让他把精力集中在以后的事情上,玉珍跟他商量盖房子的每一个步骤。玉珍天天跋涉到一座倒塌了的夏威夷住房那里——建于一百年前——拖回沉重的石块,用胳膊抱着,满基来决定它们放在什么位置。最后,一堵墙建了起来,在克拉沃的暴风季节,两个冻得簌簌发抖的华人至少可以不受呼啸而过的寒风的侵扰了。
接着,玉珍找来房梁,还有几根建造屋顶必须要用的横梁。这项工程十分艰巨,因为火奴鲁鲁政府一直忘记给麻风病人运送宝贵的木材。那些木头得从遥远的俄勒冈州进口。本州领导人都是务实的基督徒,他们的良心也常为麻风病人滴血,然而他们本能地觉得:“那些得了伯爷麦病的人早晚会死,为什么要在他们身上浪费金钱呢?”于是,为了获得宝贵的木材,玉珍让丈夫成天待在海岸上,让他守株待兔地等着海上漂来的浮木,并盼着能赶在别人前面抢先抓住那木材。
有一次,他骄傲地拐着腿回了家,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料。于是屋顶的房梁终于安了上去。现在,两个华人躺在尚未完工的自家房屋里,看着那象征希望的房梁,心里想着:“很快,雨水就漏不进来了。”
丈夫守在海岸边时,玉珍便试着爬麻风隔离岛周边的矮山崖。过了一阵之后,她变得像山羊一样灵活敏捷,从一块岩石蹦到另一块,去找能用来做房梁的小树。但山羊盘踞在这些山崖上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这个曾经是森林的地方如今很少有树木能够成活。只要这身手矫健的中国女人发现了一棵幸存的树苗,她便爬上去,仿佛在跟山羊争夺什么宝贝似的。
那些日子里,夫妇俩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绝望。看到满基对生活重新焕发了兴趣当然很好,当她把一根长在高高悬崖上的小树连根拔起时,玉珍也常常感到一种人生的骄傲。但到了下午,夫妇两人采了皮里草,为未来的房顶编织房板的时候,满基却常常会突然怒不可遏,他常喊:“我们编好这些草席,但是我们找不到房梁把它们铺上去。”那些日子,火奴鲁鲁国王的传教士顾问曾说:“我们决不能把钱财浪费在克拉沃。”
有一天,来自遥远海岸的一整块木板被冲到了岸上,如果经过仔细切割,它的大小足以为整面房顶做房梁,满基想到他可以把这块木板留着自己用,但是一个叫作帕拉尼的双腿还完好的大个子男人冲了下来,抓住了它。于是华人就只好仍旧睡在没有铺上草席的房顶架子底下,雨水夜复一夜地淌下来。他们比很多人已经幸运得多了,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们至少还有面墙来挡风,还有坚固的房梁来做屋顶,他们还有编好的皮里草席,只等着就位了。
除此之外,他们还享有一种原始的、精神上的宁静。满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等着浮木到来。他常常朝着悬崖望去,妻子在那里一步一个脚印,冒着生命危险日复一日地寻找木材。满基的内心发生了变化。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可玉珍开始觉出她的丈夫再也不会从内心对她客家人的力量感到羞耻了。有一次,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我看着你往高高的岩石上爬,可我自己不敢爬上去。”这给了玉珍极大的安慰。
当初,两个华人完全是被驱逐在外的人,就连麻风病聚居地也不要他们。他们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牢固的忠诚,除了一个人与另一人并肩战斗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希望,所以他们是被绝对的绝望连接在一起的。
而现在,他们被纳入了整个聚居区。人们把他们当作谨慎忠诚的人,可以自由地交往。现在,他们可以争论房子应该怎么建造。满基的耐心常常被固执的客家妻子用光,他会气愤地跺脚,用没了趾头的脚一瘸一拐地来到海滩上,坐在临死的夏威夷男人身边,跟他们说说心里话:“男人理解不了女人。”身患绝症的男人便开始回忆自己栽在女人手里的往事。这一天快过完的时候,他会瘸着腿回到家里等着玉珍。满基听到玉珍进门的时候,他的心是快活的。
有一回,两人和好的时候,满基坦白地说:“如果你不是我的柯苦艾,我现在早就是个死人了。”他的眼神里没有本地人或者客家人那种优越感,他透过热带的暮色看着妻子说:“惠普尔医生说得没错。男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挑战。今天,委员会让我负责分配食物,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个诚实的男人。其实,”他自豪地说,“我本人就是委员会的一员。”
他们为一件事揪着心:我们的宝宝怎样了?他们盘问“吉拉奥依”号的水手,然而一无所获。有些人模模糊糊地记得,孩子交给了火奴鲁鲁码头上的一个男人,好像是个华人,可那人也记不真切了。惠普尔医生去世了,玉珍没法找人询问。
两个华人默默地焦急等待了好几个月,到他们终于急不可耐的时候,一个新来的麻风病人说:“我认识基莫和阿皮科拉,他们是采念珠藤的,但他们只有四个伯爷孩子。”夫妇俩心急如焚,但玉珍总是念叨着:“不管那孩子在哪儿,总比在这里强。”
满基从苦恼中找到了一条幸运的出路。有一天,他正守在海滩上等着漂来的木板,却碰巧看见几小块火山鹅卵石散落在海滩上,跟番摊赌局用的豆子差不多。他开始收集这种小石子,手里有了一百多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子后,满基花了很长时间搜寻一块平整的岩石,他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块石板,要是用另一块石头在表面摩擦,可以磨得相当光滑。磨好石板之后,他在上面摆上跟豆子差不多的鹅卵石,用自己残缺的手掌把它们拿起来,再扔回石板的平面上去,四个四个地数着,最后,他熟练地掌握了预测第一把石子数量的技巧,可以相当准确地猜出之后剩下的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四个。这件事完成之后的几天,他叫来几个夏威夷人,给他们演示这个赌局。头两天,他只是用自己的智慧试探着他们的智慧。后来有个夏威夷人提议:“咱们可以用这些鹅卵石赌一把。”满基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可以?”
大家都没有钱,便沿着海滩找一些可以用来当筹码的东西。他们看见一些硬硬的黄色草籽散落在长在内陆的灌木丛边,这些可以作为硬币的最佳替代品。就这样,克拉沃麻风病人中具有历史意义的番摊游戏开始了。
满基坐庄的时候,用两节树桩似的手抓一把鹅卵石,显然是随意抓的,然后预测总数是奇数还是偶数。不可思议的是,大家押好赌注后,他总能藏起一两个石子,用他的大拇指根部和残手的掌根夹住。如果他的大多数对手猜的是偶数,他会丢出那藏起来的石子,这样就吃多赔少,如果押单的人多,他就会留着手里的筹码,还是赢多输少。
这个游戏持续了好几个礼拜,十几个男人玩心大动。太阳刚升起来,他们就急匆匆地赶往海滩,那眼冒精光的伯爷赌徒愿意迎接他们的挑战。除了那些黄色的种子以外,他们什么也不赌,然而他们却抓心挠肝地想着压更大的赌注。最后,一个名叫帕拉尼的容易兴奋的大个子男人——《圣经》中的保罗——把大多数筹码都赢了过去。满基见了很高兴,帕拉尼最后把麻风病人的宝贝种子都藏起来的时候,他的中国对手对玉珍说:“帕拉尼中计了,跟咱们预先设想的一样。帮我祈祷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帕拉尼开始输了。如果他赌双数,满基就丢出手里暗藏的鹅卵石,结果就成了单数。帕拉尼想要赌更多草籽,想在某个数字上大赢特赢一把,比如说三这个数字,对于满基来说,让鹅卵石出现个双数十分简单,根本不可能出现三这个数字。剩下来的石子不是两个就是四个,永远不可能是三。
帕拉尼的筹码越来越少,但过去的经验告诉满基,需要耐心和技巧才能让对方彻底落入圈套。于是有些时候,帕拉尼还是会赢。但是长期来看,他输多赢少。那个下午终于来了,在满基无情地夺去了他的草籽后,帕拉尼只剩了一小把筹码。
随着番摊游戏的进行,麻风病人的兴奋之情高涨起来。华人最后让对方输个精光的时候,周围有好多人在场观看,旁观的夏威夷人开始嘲笑输了钱的人,这正中满基下怀。人们嘲笑得最厉害的时候,华人随口说:“帕拉尼,要不咱们这样吧。你家的房子不是有一根房梁吗,我家也有一根。咱们两家都没有完整的屋顶,这也太不像话了,我用自家房梁赌你家的。”
光溜溜的石板周围站满了窃窃私语的围观者,满基祈祷那夏威夷人能站起身来接受挑战。大个子真的这么干了,却加上了一条,把华人吓了一跳。帕拉尼开口说:“可以,我就赌那根木头。明天来赌。”满基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但大个子接着说,“明天咱们不用手捡石子。咱们用杯子舀。数数的也不是你满基。站在那边的柯基来数数。”
“难道你不相信我?”满基问。
大个子夏威夷看着眼前的小个子赌徒说:“咱们用杯子舀。”说完他便跟着朋友们走开了。
满基沉着脸,盯着番摊台上的鹅卵石看了好长时间。他细细思量着跟帕拉尼交往的每一个细节:“那天是我先看见那根木头的。但他的腿脚好,就冲过去抢走了。我肯定是没忍住脾气,所以他一直都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先给他甜头,然后再让他吃苦。这可恶的魔鬼!我一直耍他,其实是让他给耍了。由着我让他赢,由着我让他输。这样,我以为已经让他中计,跟他赌房梁,而他却把我引入了圈套,要跟我赌我家的房梁。这些该死的夏威夷人。”
满基沮丧地拐着腿回家,他抬头看看那根宝贵的房梁,跪在妻子面前,沉着脸说:“明天咱们的屋顶就得输给人家了。”
“我们没有屋顶,现在还没有。”玉珍答道。
“我们有一根房梁,”满基闷闷不乐地说,“我要把它输给别人了。”
“咱们的房梁?”妻子喊起来。
“玉珍,安静点!”他说。
“你都干了些什么呀?”妻子又喊起来,把他推到墙上,“你把咱们的木头赌输了?”
“咱们还有一点希望。”他向她保证,然后述说了他是怎么引诱傻大个帕拉尼落入圈套,而狡猾的夏威夷人其实也在引他上钩。
“哦,我的丈夫啊!”玉珍大声哭了起来,但满基安慰她,两个华人整夜盘算着既然帕拉尼坚持不让他们作弊,他们还能有多少机会。
天亮了。满基一夜没睡,他手里拿着树棍,在湿沙子地里冥思苦想,突然,他抬起头来看着妻子,他那受到麻风病侵蚀的厚嘴唇上挂着必胜的微笑。“咱们的好运气今天就要来了。”他把握十足地说,“自打三年前开垦了芋头地,咱们就开始走背运。赔钱,得病,被中国郎中骗,又被人家从家里撵出来。但是三年已经过去了,咱们的好运气已经来了。玉珍!”他胜利地喊道,“咱们面前有六年好日子!我今天要把帕拉尼的房梁赢过来,今天晚上,咱们就能在自己家的屋顶下面睡觉啦!”
他怀着希望的狂喜,拉着玉珍朝山下的番摊台子跑去,帕拉尼和夏威夷朋友们都在那儿等着呢。鹅卵石放在平台上,石头旁边还放着一个带把手的金属杯。大家讨论了一会儿,一致同意赌局按照如下规则进行:帕拉尼舀一杯石子,裁判柯基在玉珍的严密监视下四个一组地数出来,直到出现剩余。与此同时,满基赌是单是双,并且报出一个确切的余数。假如他指定双数和四,如果鹅卵石最后剩下四个,他就能赢两个点,因为他猜中了双数,也恰好猜准了四这个余数。同时,如果他想双面下注,也可以指定双数和三,要是果然剩下三个,他还是能赢得两个点。然后由满基舀出鹅卵石,帕拉尼下注,谁先赢得一百点,谁就能把对方的屋顶赢过来。
帕拉尼满意地看到华人没法作弊,觉得自己这下稳赢。满基由于刚开始六年好运而乐不可支,觉得稳赢的是自己。他看着大个子夏威夷人舀了一杯石子,顿在半空等着他猜。“单数,三。”满基高声说,石子被一组一组地摆在裁判面前。一圈观众都纷纷把脸凑过来看着裁判数数。
这场房梁大战的观众都是一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有些人缺胳膊,有些人少了腿。有些人的嘴唇掉了,还有很多人没鼻子。人群里那股麻风病人的臭味错不了。大多数的棕色皮肤上都长着巨大的白斑,头发掉没了,有些眼珠也脱落了。这些人好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大自然对他们充满了恶意。那些没得麻风病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大自然竟是何等冷酷无情。这些番摊赌徒无非是一群行尸走肉,一群蠕蠕爬行的灵魂,他们腐臭的身体让健全人见了只会不寒而栗。他们已然死去,是被丢弃在克拉沃海滩上的肉体,是被遗忘的,是受憎恨的。
但是现在,他们却在明亮的日光下快活地笑着,虽然那裁判手指头不全,四个四个地数很困难,但是人家之所以允许他监督,全是因为他诚实可信。
“单数,一个。”他喊道,“给伯爷两个点。”人群欢呼起来。
现在轮到满基舀石子了。问题来了。虽然他用没了手指的残肢也能玩,但却没有足够的手指头握住杯子的把手。他尝试了两次,然后向人群求助,他的要求得到了满足。他把杯子递给玉珍,她舀了一杯石子。
“单数,三。”帕拉尼喊道。
裁判数完了说:“双数。”
“咱们今年走运!”满基开心地喊着,然后他停下来解释华人三年霉运六年好运的说法,“好运气昨天晚上就开始了!”他乐不可支,帕拉尼下次舀石子的时候,他赢了两点,因为他赌了双数和二,摇出来的结果正是如此。
赌到一半,满基的分数领先,五十比三十九。人们怎么也猜不透他是怎么挑出那些数字的。“今年是咱们的走运年!”他欣喜若狂。太阳越来越热,显然,帕拉尼要把自家房顶输掉了。然而帕拉尼仍然无动于衷地把游戏进行到底,最后,中国赌徒以一百比八十三大获全胜。大个子夏威夷人跳起来,伸了伸懒腰说:“我自己把木头背到你家去!”说完,那些还能走路的夏威夷人便结伙离开了。他们带上帕拉尼的浮木来到了玉珍修起来的那堵石墙前,把木头割成小块做成横梁,然后那些还能做到的男人们跳上墙头,把房梁放到了正确的位置,再往上铺其他人传给他的皮里草席。到了傍晚,房顶盖好了,满基跟所有的人吹嘘说:“这真是我的幸运年。”
玉珍看见大个子帕拉尼残脸上一脸失望,她没跟丈夫商量,走到那男人身边说:“我家还有个房间可以给别人住。”她拉着帕拉尼的手,领他进屋。人群为她的慷慨欢呼起来,然后看着满基,然而满基喊着说:“今年是我六年转运的开始!”
把临死的帕拉尼带回家是玉珍做过的最大的善事之一。帕拉尼当过水手,还是个一流的吹牛家。风暴中,他坐在黑暗的棚子里给伯爷讲述异国故事。在玉珍看来,一个男人能有这么多经历真是了不起。“亚洲,非洲,美洲!”他喊道,“它们全是值得一看的好地方。”他说话的时候,满基和老婆开始遐想那遥远的大陆,觉得自己的儿子将会继承一笔傲人的财富。
有天晚上,满基说:“等你回到儿子们身边,五洲姨娘,你得让他们读书认字。他们应该知道帕拉尼给咱们讲的那些事情。”
还有一次他甚至说:“我很高兴自己能来檀香木之国。男子汉大丈夫就得进行伟大的冒险。”
帕拉尼讲的水手舱奇谈也唤醒了玉珍的想象,她开始明白,能跟邻居挨门挨户地住着,比当个客家媳妇离群索居要好太多了。有时候到了夜里,雨点打在他们的屋顶上,这三个奇特的同伴无比欣慰满足地坐在一起相依为命。从这时起,玉珍便开始为克拉沃做出伟大的贡献了。
大个子帕拉尼去世时,玉珍帮着埋葬了他,然后把另一对夫妇领进了自己的家,等他们死后又给他们料理了后事。她成了人们口中的“伯爷柯苦艾”,只要新来的麻风病人被扔在克拉沃险恶的海岸上,她便会走到他们中间,教给他们,如何在最初的几个礼拜把自己照顾得舒适一点。她教他们像自己当初那样建房子,她日复一日地爬上悬崖,为别人寻找小块的木料。
她最突出的贡献,是当船扔下年轻姑娘的时候,她便收留她们一个礼拜。她那里是安全的所在,就如同白人来到夏威夷之前,当地人建立的那种古老神圣的避难所。在这段适应期内,玉珍会把她们领到一排可能做丈夫的候选人面前,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都是要死的人了,丽丽哈。要死得有尊严。”很多婚姻——如果你管这些叫婚姻的话——都是在玉珍家里撮合成的,新婚之夜也都是在玉珍家里度过。关于伯爷柯苦艾的故事,一点点流传回火奴鲁鲁。
在满基这边,番摊赌局老板运气一直旺得出奇。有一天,满基高兴地发现,麻风船给他运来了一个快要不行的广东人,那广东人在易伟垒设法躲藏了将近两年,最后终于被那骗子郎中给出卖了。他跟自己一样,是个一流的赌徒。他们每天准时玩番摊,满基坚持说:“请用杯子舀石子。”
接下来,满基体内聚集的大量麻风病毒猛然爆发了出来,形状极为可怖。他再也走不出玉珍给他造的石头房子了。玉珍没法给他提供药物,对他身上可怕的溃烂和肺炎同样无计可施。玉珍拿不出什么好吃食来,只有腌牛肉和芋粉酱。找不到毯子让那坚硬的泥土床舒服一点。然而满基拥有玉珍的悉心照料,可怕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死神却迟迟不来,玉珍坐在丈夫身边,听他最后的交代。
“你要把钱寄给我老婆,”他提醒她,“儿子们成亲的时候,给村里说一声。你想到什么就去做,这几年我运气不错。”
死亡一点点迫近,满基比平常更加温柔,这可怜的病人活脱脱瘦成了一个鬼影,眼看是活不成了。他告诉那个自封为聚居区总督的人:“番摊牌局归你了。”弥留之际,他对玉珍说:“我爱你。你是我真正的太太。”说完他便与世长辞了。
玉珍用黄土堆起一座坟墓,像她答应过的那样,选了一面山坡,那里没有风,虽然没有什么树木,但至少还有一块礁石,满基的灵魂从坟墓里来去时,还能在上面歇一歇。
现在,玉珍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了一所医院,再也没有无法行走的人被丢弃在露天的荒野里了。她照顾病人,为他们送终,有时一连五六天也见不着一个手脚健全的人。她照料那些连上帝也遗忘了的人。在她的照料下,即使到了最后,那些全身溃烂脱落的人也不会污浊不堪。在火奴鲁鲁,政府想不出办法给这些被放弃了的人送药物、绷带,甚至连切掉废肢的手术刀也无法送来一把,但玉珍自己制造了工具。很多夏威夷人尊称她为伯爷柯苦艾,为她祝福。有人问:“伯爷,你为什么这么卖力地照顾夏威夷麻风病人?”她这样答道:“因为基莫和阿皮科拉收留过我。”
在那些日子里,玉珍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黄昏来临时,她会坐到一边去脱掉所有衣裳,从脸部开始,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麻风病的症状,然后是乳房和身体两侧。她仔细查看每一只手,然后是双腿。最后她抬起一双大脚,依次检查每个脚趾。每当她满意地发现自己又挨过一天而没有染上麻风病时,便穿好衣服上床。她得趁黄昏时检查身体,因为火奴鲁鲁政府拿不出钱来为麻风病人提供灯和油。因此,当夜幕降临时,地狱般的无尽黑暗便笼罩在麻风病隔离区,弥漫着黑夜的丑恶。然而,尽管玉珍现在已经是个无牵无挂的女人,却依然洁身自好。她睡得很舒坦,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染病。
1873年初,有消息传来,由于在克拉沃的奉献,玉珍被允许回到文明社会,条件是到达火奴鲁鲁后,由三名医生会进行检查,证明她没有染上麻风病。这个消息在很多病人之间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有一种舆论占了上风:虽然每个人都不舍得她走,但没人对她的特权感到不满。于是在下一艘船到来之前,这位二十六岁的中国姑娘在克拉沃半岛到处转了一圈。她爬上曾经激烈喷发过的火山口,正是这些喷发形成了岛屿。她穿过半岛的西部地区,在她看来,比起东部的克拉沃,小小的卡劳帕帕更适合未来的麻风病人居住。然而她看得最多的还是斜插入半岛的、高耸入云的悬崖,她望着白色的野山羊,它们跳跃得多么自由自在。玉珍暗想道:“我从来没想过能离开克拉沃。愿那些留在这里的人们有福。”
玉珍从隔离区离开的那天,小船“吉拉奥依”号吱吱嘎嘎地停在悬崖下面。木桶和牛被推到海面上,一艘大艇载着一批麻风病人来到。尽管玉珍已经决定随着第一艘回程的大艇登船,她却临时改了主意。她在簌簌发抖的新来者中间走来走去,用不成句的夏威夷语解释情况。当大艇最后一次来到时,水手们不得不警告她:“嘿!伯爷!你最好上来吧。”她上船时,看见里面钻出一位身材矮小、面色白净,穿着黑色教袍的人。他戴着眼镜,双眼挨得很近。他的头发全向前梳过来,像个男学生似的。他在牛群之间走过,身上很脏,指甲里也全是污泥。他登上了克拉沃的海滩,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精神有些恍惚,接着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用喑哑的嗓音对那自封为总督的人说道:“我是达米安牧师。我来为你们服务。我住在哪座房子里?”
玉珍想到一个白人居然自愿来帮助麻风病人,不禁感到十分惊讶,她甚至没有想到喊上一句:“你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等玉珍想起来的时候,水手们已经把她推上了大艇。于是她离开了,这时她还能看到麻风病人在对牧师解释说,在克拉沃没有房子,他得跟其他新来的一样,最多住在哈奥树下的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