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进入了尾声,随着夏威夷逐渐适应成为美国的一部分,火奴鲁鲁居民也慢慢习惯看到,以姬家为例,夏威夷有了另一种复杂的中国大家庭。随着人数的增长,这些家庭注定要成为社区里不可或缺的力量。姬老太太——姬家上下只知道管她叫五洲姨娘——时年五十二岁,被沉重的工作压驼了背。还有她五个聪明能干的儿子,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和澳洲,五个儿媳妇,和一大群小孩子,总数为三十八个,以后这个数字还一定会增长。因此,19世纪末期时,姬家已经有四十九口人,而且其中有不少已经到了该成亲的年龄。再等上二十年,姬家可能会超过两百人。
玉珍仍然赤着脚,担着两个篮子,头上戴着竹编斗笠,沿着唐人街的小巷子来回穿梭,售卖凤梨和芋头秆咸菜。对于她来说,家里人丁兴旺实在令人欣慰。无论何时,当她走在每天走街串巷兜售蔬菜的路上,来到旅馆大街和莫纳克亚路的十字路口,也就是唐人街的中心,她都会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感。多年以前,玉珍曾经冷静地计算过,自己的五个儿子——他们瓜分了整个地球——非洲将会成为最能干的那个,他得到了深造的机会。现在,三十一岁的非洲已经成了华人社区的领袖人物:律师姬非洲。几个金色大字写着他的大名,但是从那几个字却看不出他的办公室所在的大楼也属于他,中国城的好多商铺要么是他本人所有,要么就属于他的兄弟们。
实际上,这些大楼的实际归属权没有意义,虽然从外表看来,姬非洲拥有旅馆大街好多日进斗金的店铺的所有权,但事实上,这些产业都属于整个姬氏家族。在玉珍的授意下,五兄弟组成一个联盟。夏威夷人都知道,这个联盟有一个具有实际意义的名字“会”,读音是hooey,他们会说:“他们姬家是一个会呢。”正是以这种非正式的组织——姬氏会——有效地控制着家族财源。如果澳洲的可爱妻子秦家姑娘从她的娘家得到一小笔财富,这笔钱并不归澳洲,也不属于他的孩子。这笔钱归“会”所有,姬家没有哪个成员能算得清楚自己从“会”里得到过多少利益。他身上的衣服、接受的教育、子女的教育、他的宅子、做买卖需要的启动资金,所有这些都由“会”支付。就算他愿意上缴这辈子挣下的所有财产,也无法免除他对“会”所欠下的债务。
姬家人中,非洲的这种责任感尤为强烈。他能在密歇根接受法学教育,靠的就是四个兄弟的卖力支持。为了维持他在法学院的开销,他们得往死里干,可他们从来不抱怨,因为大家都同意玉珍的看法,兄弟里最有能耐的必须接受教育,这样就能保护其他人。姬非洲就是这么做的。
目前,姬氏会控制着七个产业,非洲指引着它们在保守谨慎和激进冒险之间的狭窄出路上行进。他为每一项新的冒险事业投资,早先投资的事业要进行清算时,也会给出意见。他选购房地产,负责决定把哪部分租给商铺,决定把姬家的子孙们送到美国大陆的哪一所大学。
目前来说,他作为首脑人物领导着这个由破烂的小商铺、能挣钱的脏活累活以及数个小地产组成的小小中华帝国。但他绝不认为姬氏家族会安于弱小。非洲每次跟兄弟们见面——兄弟们个个留着大辫子,穿中式服装,而他则剪了辫子,照着密歇根学来的方式着装——总是念叨着一个信条:“姬氏会得发展。”若是父亲尚在人世,非洲的赌博做法一定会令他大为高兴。姬家买下房产之后,往往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它抵押出去,换得大笔资金后再购买更多,之后再继续抵押。姬家所有的商铺都是靠信用购买的,但是债务总是细心地保证准时归还。姬氏会手上不留现金,他们身上背的债务会把豪类们吓一大跳。在姬非洲精明的操控下,姬家的产业开始兴旺发达。
玉珍对于非洲管理资产的方式十分满意。她本人并不管事,只有三件事情除外。每个姬家的孩子都得念书,光是1900年这一年,姬家就有三个孙子辈的男孩前往美洲大陆上大学——学的分别是医科、牙科和法学。再过十年,又有十四个姬家子孙准备动身赴美。玉珍自己总是打赤脚,以省下更多的钱支付学费。至于她的儿媳妇们是不是也这样做,那并不重要。这个不断繁衍的家族惊人的节俭,就是为了把每一分钱从牙缝里抠出来,攒着给聪明的孩子上学用。
在这个影响深远的大事业中,玉珍不断受到那个眼冒凶光的英国人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的怂恿。他十分喜爱从英国教会学校一路走过来拜访她,跟她用中国话交谈。他说:“我以前老是骂美国佬危害夏威夷,有一阵子我还想对他们动武来着,但合并之后我就耸耸肩膀说:‘美国人不比英国人糟糕。英美都是可恶的强盗,要是我能受得了一个,就能受得了另一个。’”
他鼓励玉珍送孙子们尽可能深造。“你有没有停下来想想,五洲姨娘,你供非洲读书花了多少钱?而你现在又有了多少回报?看,你放心好了,以后回报还会更高呢。”他生性火爆,凶神恶煞似的大胡子在努乌阿努的房间里激动地上下翻飞“科学、数学、思考。谁知道以后这些学科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是不管发展到何种地步,五洲姨娘,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能跟得上。”
跟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谈过话之后,玉珍总觉得心里很舒服,她觉着要是自己能跟着这样的老师上过学就好了。而在布雷克看来,有个能理解自己对世界的奇思妙想的人,能跟她交流一下,这个怪里怪气的英国人总是感到十分快乐。另一个能跟他交流的人是一个瘦瘦的、目光锐利的年轻革命者,当时正在夏威夷避难。他的名字叫孙逸仙。对于布雷克老师所说的话,他比玉珍理解得更透彻。
第二件玉珍特别关注的家族事务,是有关宅子的事情。她认为建造华而不实的房子纯粹是浪费钱财,尤其是,家里的年轻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干活。因此,她便尽量让更多的儿子挤在简陋的木板房和从中延伸出来的小棚子里。显然,尽管那屋子并不小,可也挤不下姬家上下四十九口人,然而挤进去的数目之多还是令人咋舌。亚洲和他的家人只好受点委屈,住在餐馆后厨里。欧洲一家人住在蔬菜店里。其他所有人都挤在努乌阿努那座宅子里。夏威夷媳妇们在那里轮流做饭,孙子辈学着说夏威夷混杂语,吃芋粉酱。
到了1899年,非洲的钱完全可以买下自己的房子,尽管玉珍允许他把姬氏会所有的财产像抛球游戏一样倒来倒去,但却认为他决定不了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因此,三十一岁的非洲虽然有了妻子和五个孩子,却仍然住在祖宅里。“这样省钱。”玉珍说。这座向外肿胀着的房子现在已经有了四把尤克里里,心底宽厚、大腹便便的阿皮科拉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她教所有的孙子孙女们怎么拨动这把小小的乐器。这座房子永远吵吵闹闹,有一个夏威夷妈妈和一个卖力干活、沉默寡言的中国姨娘。
玉珍在家里说了算的第三件事情是购买土地。她那客家人特有的、对于这种世界上最大宗商品的贪婪,永远如饥似渴。她总是被一个反复出现的梦魇折磨:她老是看见子孙不断繁衍,却没有足够的土地让每个姬氏子孙立足容身,他们举不起胳膊,也转不开身。所以,只要姬氏会在付掉学费后还能剩下几个美元,玉珍便坚持用这笔钱购置土地。
在火奴鲁鲁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通常来说,土地是夏威夷最宝贵的财富,并不公开出售。土地只能租赁。土地也不是按照英亩或者地块来计价,用的是平方英尺。霍克斯沃斯家族拥有大量土地,那都是从身为阿里义-努伊的妮奥拉妮家族继承而来,休利特家也是如此,通过老传教士的第二任妻子继承而来。卡纳克阿家族也有巨量的房产。詹德思家族和惠普尔家族虽然没多少土地,但却通过租赁的方式控制着大片地方。谁拥有土地,谁就富得流油,还有像铁桶一样严密的法律保护着豪类的名门望族永远不会出卖土地。
夏威夷人倒是乐意出售土地,可惜他们的土地都位于郊外。所以,当那矮小的驼背中国女人玉珍决定得到足够的火奴鲁鲁的土地,留给人丁兴旺的家族时,她的利益使她与群岛的几大家族势不两立。
上文中曾说过,要是夏威夷豪类想要抵御华人,那么他们最好一枪干掉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这个机会现在已经溜走了,华人接受了教育。而在1900年,要是豪类们还想保有他们的特权——他们确实也想这样做,他们就应该一枪干掉玉珍。但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名字。他们以为姬家背后的主事人是律师姬非洲,他们密切关注的只有他。
1899年底,姬非洲发现自己举步维艰,他没法做出任何行动。于是他向五洲姨娘报告:“现在根本不可能购买土地,豪类怎么也不肯卖。”
“姬氏会有多少钱了?”玉珍问。
“现金四千美元,我们还能再变现一部分。”
“你有没有试过朝女王大街那边买点商业地产?”
“没机会。”
“租借呢?”
“没机会。”
姬氏帝国几乎还没起步,就四面楚歌了,要不是有一只老鼠鼎力相助,他们很有可能一直停留在那种地步。
1899年的感恩节,顶着蓝色烟囱的H&H公司的货轮“茂宜”号从曼谷经由新加坡、香港、横滨,经过一次平平淡淡的旅行,驶进港口。海员们优雅地将锚绳甩过空中,后面挂上沉重的锚链,随后这只即将拯救姬氏会财产的棕色老鼠从船上窜到岸边,身上带着一窝跳蚤。它跑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户常姓人家昏暗的灶间。
1899年12月12日,19世纪即将结束,一位姓常的老人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发着可怕的高烧,可能是由腋窝和阴部硕大的紫色肿块引起的。卫生部门年轻的休利特・惠普尔医生在巷子里摸索着,要去确定那位老人是否属于自然死亡,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检查了尸体。
“不要埋葬他。”他下令,十分钟之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和另外两名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本医书的年轻医生回到这里。三个男人默默无语地研究着那具尸体,面面相觑,满心惊惧。
“是不是我想的那种病?”惠普尔医生问道。
“就是那种瘟疫。”助手答道。
“愿上帝怜悯我们。”惠普尔祷告起来。
三位医生一脸严肃地步行回到卫生部,试图向公众隐瞒心中的恐惧。他们知道,在加尔各答,这种疾病在短短几个礼拜之内便使得数千人死亡。人类没有发现任何疗法,这种恶疾一旦袭击社区,便只能以惨烈的死亡和恐怖的自我消耗收场。三位医生来到部门办公室,关上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图鼓起勇气来做他们现在必须做的事。接下来,继承了曾祖父果敢性格的惠普尔医生简单地说:“我们必须马上把那座房子烧掉。我们必须另辟一个专用的埋葬场。我们必须检查火奴鲁鲁的每一座房子。不让病人从我们眼皮底下躲起来,这是绝对必要的。你们都同意吗?”
“人们会反对焚烧房屋的。”一位医生提出。
“要么焚烧房屋,要么就得面对一场规模大得超过我想象的灾难。”惠普尔医生答道。
“我认为应该跟更年长的医生商量一下。”
他们惶惶不安地召集了老医生。老医生们确信这些年轻的同事过度恐慌了,这只是某些发展特别快的普通疾病罢了。
“火奴鲁鲁不大可能爆发瘟疫。我们已经七十年没有爆发过瘟疫了。”
另一位医生也说:“我认为应该去看看尸体。”说着,四位德高望重的医生就准备动身去唐人街那座阴森森的小屋。惠普尔拦住了他们。
“你们会在华人里引起恐慌的。”他警告,“我去了,然后赶紧叫来几个助手,如果你们现在过去,他们就会知道大事不好了。”
“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不会说城里有瘟疫。”一位体格高大健壮的医生说,“我想带两位经验丰富的医生跟我一起去。”
“你过去之前,”惠普尔看他们并没有带医书,就说,“先告诉我,什么样的症状会使你们确信真的是瘟疫?”
“我在中国见过瘟疫。”年长的医生狡猾地回避了问题。
“但是,到底有什么症状?”
“阴部出现紫色肿块。腋窝也有,体积更小。发热,伴有幻觉。刺破肿块会散出特殊的气味。”
惠普尔医生的嘴唇干得发痛,他舔舔嘴唇说:“哈维医生,你过去的时候带上一名警察,守住那间屋子。我们今晚就必须把它烧掉。”
房间里出现一刻不祥的沉默,最后哈维医生问道:“这么说,就是瘟疫了?”
“正是。”
一阵焦虑的沉默,犹豫过后,哈维医生固执地坚持:“除非我自己亲眼见到,否则不会授权采取这些措施。”
“你会带上一名警察吧?”
“当然。你可以谈谈如果真的闹了瘟疫——可能性很小——我们该怎么办。”说完他便带着两个吓坏了的同伴匆匆离开了,过了很久他才回来。在这期间,隔离病人的重任全都落在了三位年轻的医生身上,他们恐怕年长的同行不肯采取紧急措施,从而使疾病蔓延开来。他们这种推想太低估哈维医生了。
过了一个小时,哈维医生面如死灰地冲进卫生部的办公室。他宣布说,这就是腹股沟淋巴结瘟疫。他已经检查了附近所有的房屋,发现了另一具尸体,还有三个马上就要死亡的病例。因此,靠他个人的判断,他已经通知消防部门待命,随时采取具有最重大意义的行动。“先生们,”他气喘吁吁地说,“火奴鲁鲁已经进入腹股沟淋巴结瘟疫爆发的艰难时期。愿上帝赐予我们与之抗争的力量。”
是夜,恐慌爆发了。医生们下定决心,他们召集了政府官员,用严峻的语气告诉他们:“与这场疫病抗争的唯一方法,就是烧掉每一座已经染病的房屋。烧掉,烧掉,烧掉!”
一位胆小的官员抗议:“我们没有经过房主的允许,怎么能烧掉他的房子呢?在唐人街,我们得花上几个星期才能分清哪座房子属于哪个人。就算我们没有弄错,我们也得惹上官司。”
“老天爷!”哈维医生叫起来,用拳头捶着桌子,“你还说什么官司。你知道到圣诞节的时候会死多少人吗?要是死亡人数少于三千,就算我们走运了。惠普尔可能会死,因为他碰过尸体。我可能会死,因为我也碰过。你也会死,因为你跟我们一起工作。现在,马上把那些可恶的房子统统烧掉。”
官员们叫来消防部门,问他们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只烧掉一座房子而不殃及毗邻的建筑物。
“总会有风险的,”消防员们答道,“但以前我们做到过。”
“今天晚上有风吗?”
“没有特别大的风。”
“你能烧掉四座房子吗,完全烧光?”
“可以,长官。”
“什么也别干,什么也别说。”那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三天,医生们对这种拖延感到震惊。在唐人街那种难以形容的挤得像兔子窝一样的房子里,他们又发现了三十六例新病例,和十一例死亡病例。老人会突然发起热来,阴部疼痛难忍。他们的脸疼得惨白,然后又因为高热变得通红。他们极度渴水,死的时候浑身发抖,破裂的肿块散发出难闻的臭气。这就是那种来势汹汹的疯狂瘟疫,可人们还在为芝麻小事没完没了地吵嘴。
最后,哈维医生和惠普尔医生公开了实情:“火奴鲁鲁落入了腹股沟淋巴结瘟疫的魔掌。目前难以估算死亡人数,必须采取最极端的措施来抗击疫病。”
全城都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国城周围拉起了封锁线,封锁线内不准任何人出来。教会和学校停办,不允许集会。船只被要求转移至其他港口,城里的日常生活慢慢陷入痛苦的停顿。19世纪的最后一个圣诞节过得凄风苦雨,新年和新世纪的到来没有举行任何庆祝活动。
圣诞假期那一周,开始放火烧屋子。惠普尔医生和他的助手们给消防员标出哪些房子死过人,采取预防措施后,那些房屋就被焚毁了。唐人街被大致分成朝海的商业区和朝山的拥挤居住区,虽然瘟疫的爆发始于商业区,但现在似乎都集中到了人口密集的居住区。因此,医生们建议清除整个区域,政府部门也同意,因为烧掉这个贯穿全城的狭长地带就会使整座个城市一分为二,中间可以形成一个隔离区。患病区域恰好包括约翰・惠普尔医生的老宅,现在那里成了拥挤的贫民窟。看到老屋腾起烈焰,还是自己亲手放的火,约翰・惠普尔的曾孙不禁热泪盈眶。
当年,人们如此辛苦地建造了一座城市,而今却要将它烧毁,这项工作实在太可怕了。但是焚烧还在继续,巡逻队把试图逃离染病区域的华人撵回去,并在全城范围内四处巡查。教堂里建起难民营,被烧毁了房屋的人们支起帐篷,搭起简易灶台。亨利・休利特先生负责看管一个营地,兰道夫・黑尔太太负责另一座,还有一座营地位于庞奇鲍尔山——城边上一座火山坑——的山坡上,归约翰・詹德思太太负责。在城里进行搜索工作的小组也负责分发毛毯,玛拉玛・霍克斯沃斯太太负责这项工作。戴维・黑尔和叔叔汤姆・惠普尔设立了露天灶台,并骑着马在营地之间分发伙食。
人们组织了搜索队,每天都要对火奴鲁鲁的每个房间查看两次之多,以确保没有遗漏新的病例。根据家族一贯的传教士传统,在唐人街的棚户区挨家挨户、钻进钻出地搜索,以确保没有藏匿尸体,这项特别危险的工作,由黑尔家族、休利特家族和惠普尔家族自愿承担。他们看到的是非常可怕的景象,对于他们在夏威夷的统治,这是可怕的谴责。
唐人街的道路都没有铺柏油,一条条污秽不堪的小巷子弯弯曲曲地绕过露天粪池,十分凶险。房子都是摇摇欲坠的简易棚,用竹竿支撑着租出去,能撑一年是一年。屋内是不堪入目的房间,没有窗户,厨房没有水,社区没有厕所。楼梯没有照明设备,地窖里堆满了易燃的杂物。室内弥漫着不洁的空气。经过两代人的积累,唐人街已经被挤得喘不过气来。雪上加霜的是,有些人的家已经烧毁了,可仍然想方设法钻过隔离带,跟他们的朋友待在一起,而不是在难民营里忍受被驱逐的痛苦。瘟疫通过他们继续向外传播。放眼世界,寻找一个地区,老鼠身上长着滋生腹股沟淋巴结瘟疫的跳蚤感染不设防的人群,哪里可能性最大,感染人数会最多,火奴鲁鲁的唐人街一定高居榜首。
警察早就知道这个地方拥挤不堪,生活悲惨;卫生部门早就知道这里情形堪忧;房东们对于租出去的房屋的隐患最清楚不过。但没有人站出来说一个字,因为这块地方的主人就是那些现在正在巡视它的人们:黑尔家族、休利特家族,还有惠普尔家族。他们发现华人从来没有拖欠过租金。现在这个地方触目惊心,瘟疫威胁着要吞噬整座群岛,他们作为巡视者勇敢地在这块染病的区域日复一日地巡逻,将自己暴露在死亡的危险之中。他们夜复一夜地睡在隔离帐篷里,防止感染家人。他们常常想:“我们为什么没有早点采取措施?”
1900年1月15日,八个重点区域已经完全夷为平地,扑杀了不计其数的可能将致病跳蚤携带至未染病区域的老鼠。看上去,人们似乎总算阻止了一场瘟疫的大爆发。三千名华人住进了难民营,防止他们扩大染病范围。但还有数千人逃往狭窄的棚户区,在那里藏身。老鼠们传播不了的疾病,由他们来传播。当天晚上,报告传到总部,又发现了新的死亡病例,疾病仍在传播。现在,对于惠普尔医生来说,事态严峻而明确,瘟疫并未停止蔓延,火奴鲁鲁仍然危在旦夕。
16日,他再次召集医生。这群人现在精疲力竭,他们知道下一个礼拜将多么可怕。通过调查,瘟疫主要集中在唐人街北区,即将蔓延到全城。大家知道,他们要么采取最后的措施将病毒赶回去,要么就得把所有人的性命葬送在这种暴烈的瘟疫手里。他们知道的唯一办法,就是焚烧。惠普尔医生首先发话:“我们的搜索队昨天发现了二十九个新病例。”
“哦,见鬼!”哈维医生心急如焚地喊道,他把双臂交叉着放在桌上,支着脑袋,拒绝在讨论中发言。
“这个礼拜,所有的病例和大部分死亡病例都集中在朝山的区域,”惠普尔指着地图说,“我们得感谢上帝,病毒的发展方向是朝着城外,而不是向着市中心。”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了。”一位年长的医生说,他在面山区发现了七个新病例。
惠普尔医生迟疑了一阵,然后说道:“我们的任务显而易见。”
“你的意思是,把整个外围地区全烧光?”
“我就是这个意思。”
“耶稣啊,那些人会怒不可遏。他们绝不会同意的,惠普尔。”
惠普尔医生用手按着额头,恳求说:“你们有别的办法吗?”
“我并不是说,要么这样,要么那样,”年长的医生解释道,“我是说……见鬼,惠普尔,这个地方至少有五百户人家!”
“每户人家都得了腹股沟淋巴结瘟疫。”
“我不想参与这样的决定!”年长的医生抗议道。
“我也不想!”另一个喊道,“基督啊,惠普尔,那可是半城的人啊!”
哈维医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用双臂支着头,用尖锐的嗓音问:“如果你的胳膊被感染了血毒症,一定会危及全身,你们会怎么做?”
没有人搭腔,过了一会儿,哈维医生用拳头一捶桌子,喊道,“那么,你们他妈的到底会怎么做?你们会把胳膊砍了!把那些地方烧了。现在就去!”
“只有政府才能做这样的决定。”惠普尔慢吞吞地说,“但是一定得这么办。”
“我们都要退出这次会议。”两名医生警告道,“这要记入会议记录。”
哈维医生喊起来:“我不退出,把这个也记进去。把那该死的城市烧了,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1900年1月18日,紧急会议决定将火奴鲁鲁相当大的一块区域进行焚烧。这是一次对大多数人口进行的孤注一掷的拯救。数个染病区被红色标记出来的时候,有两点事实显而易见:这些区域并非位于城市中心,但却位于住宅区;那里的居民几乎全都是华人。两名内阁成员看着地图,眼含热泪,一个有着大半夏威夷血统的姓休利特的问道:“为什么厄运总是落在那些最无力承担的人身上?”
“瘟疫在哪里,就烧掉哪里。”一个来自黑尔家族的内阁成员说,“这次落在华人身上了。”
“别说了!”主席喊道,“已经有了不堪入耳的传闻,说我们要把唐人街烧掉作为惩罚,因为伯爷们离开了甘蔗地。我不想在这间房间里听到任何那种诽谤。我们烧掉中国城,是因为那里有疫病。”
带有夏威夷血统的那位休利特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威吓:“你会不会把这里烧掉?”他用力拍着地图上豪类居住的区域问道,“假如瘟疫侵袭的是这里,你会把自己的房子都烧掉吗?”
“瘟疫没有侵袭我们的房子。”主席答道,“瘟疫去的是华人那儿。”
1月19日,消防部门全员放假,并通知大家尽量多睡觉,以便为20日的艰苦工作做好准备。《火奴鲁鲁邮报》在那天的编者按中说:“我们祈求全城居民明天特别保持警惕,注意飞过的火星。尽管消防部门最能干的小伙子们已经一次次证明,他们知道如何能够只点燃一座房子,而不会殃及毗邻的房屋。但他们现在面临的任务极其艰巨,增加了前所未有的危险,可能会引发全城大火。全城的扫帚和水桶都必须随时放在手头。”
烧城的消息传到唐人街,引发了一阵恐慌。很多人试图硬冲出把每个人困在瘟疫区的警戒线。有些人的家即将被夷为平地,人们便把他们囚禁起来。他们面色阴沉,列队走到位于庞奇鲍尔山坡的难民营,在那里,他们可以向下看到身遭厄运的家园。看到那些他们如此辛勤劳动才换来的房子,这激起了他们静默的愤怒。那天夜里有很多不堪入目的场景。有一个懂一点英语的华人冲到约翰・詹德思太太家——庞奇鲍尔山坡营地的管理者——高声喝道:“你们是故意这样做的!”
“不是的,”她镇静地说,“是因为瘟疫。”
“没有瘟疫!”狂怒的华人喊道,“你丈夫拥有我的店铺。他老是说‘涨租金!涨租金!’我不给钱,他就烧店铺。”
“不是的。”詹德思太太据理力争,“阿帕卡先生,是因为瘟疫。相信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然而华人就是不服气。1月19日那个漫长的夜晚,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城里点点神秘的火光,满心苦楚地等着大火开始燃烧起来。
幸运的是,20日一整天都很平静,没有刮起使火势超过原定计划的大风。早晨八点,消防员们按照一个为了给全城其余各处提供最大保护而制订出来的计划,站在已被烧毁的惠普尔家宅子的旧址上,将大量的煤油按对角线倾倒在一个小棚子里。那棚子理应遭到焚毁,因为它已经导致五人死亡,三人致病。八点十分,一根火柴被划着,扔到煤油上,那肮脏的小茅屋立时化为火海。
大火烧了起来,这时从东北方向刮来了一缕微风。它从山下悄无声息地吹来,透过通往火奴鲁鲁的山谷,逐渐加大了风势,刮到那正在燃烧的棚子时,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来助长火势,使之向着与消防队之前预期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刮去。三分钟之内,有六七座不在点燃计划之内的小棚子着了火,这些棚子很容易疏散,也没什么价值,于是消防队员们只是把这些房屋围起来,扑灭任何可能朝城市中心蹿去的火星。真正值钱的房子在那里呢。
八点三十分,这阵变幻莫测的风从山脚下吹来,袭来时已经变成令人始料未及的大风,将一阵火苗吹得高高蹿向空中。幸运的是,火苗脚下的土地已经化为焦土,并没有扩大火势的危险。但是,风仿佛是从地狱吹来的一样,它突然转向,把很多活跃的火苗吹向了巨大的圣公会教堂。那座教堂于1884年竣工,就在惠普尔家的老宅原址对面。教堂有两座高大陡峭的尖塔,国王认为:“人有两只眼睛,可以看得更清楚。我的教堂也应该有两座尖塔,这样才能够更好地找到上帝。”现在,这两座尖塔岌岌可危。
消防员们发现,一旦两座高塔上的任何一点余烬复燃,越刮越高的风就一定会抽打火苗,使它们越过已经焚烧殆尽的区域,降落在价值巨大的城市中心。有两名勇敢的夏威夷人攀上教堂侧面,想登上尖塔,一个人及时到达,踩灭了那里刚烧起来的火星,另一个却没做到,当他攀上自己那边的尖塔的一块突起时,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火海,那人差点葬身其中。
几分钟之内,高高的大教堂就化成了一把火炬。教堂的大钟沉入了地下室,在火焰中铮铮作响。那架著名的管风琴是从伦敦运来的,现在也被熔成了一块毫无价值的金属。彩色玻璃窗跌进烈焰中。教堂在早晨的大风中猛烈地燃烧着。很多曾为修建教堂贡献出自己辛勤积攒的小钱,或者出过劳力的人都聚在一起抹眼泪。但最重要的,并不是损失了教堂。教堂异乎寻常的高度使它成了山谷中吹下来的风的首要目标,就在人们聚在教堂门口哀叹时,在他们头顶高处,风还在撕裂很多火苗。大火若是在夜里燃起,那火星直冲向高高的黑色夜幕的景象就会像仙境一般壮观。但在可怕的白天,火苗冲天蹿起却没有任何美感,只有一片惨象。
火星加速冲上天空,穿过已经化为灰烬的地区,有几个火星徒然坠落在焦土上,但大多数火星向着城市腹地直冲而去,落在干燥的木头房顶上,在那儿又了引起大火,将唐人街损毁大半。从基督教堂伸出的两座尖塔,毫厘不爽地落在异教徒家园的头顶上。要是火奴鲁鲁的基督徒当初阴谋毁掉城里的每一座华人建筑,那么他们的使命已经以最有技巧的方式完成了,靠的就是从他们那座注定要毁灭的教堂迸发出的点点火星。
唐人街商业区的第一把火是九点四十分烧起来的。巨大的教堂尖塔逸出的火星落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民房上,点燃了最中心的那座。一群消防队员迅速将其包围,奋力扑救了一阵后终于将其扑灭。他们正在做这件事时,另一座尖塔又击中了一座多少有点特殊性质的房屋。这座房子的外圈是一座普通民房,开始燃烧起来时,周围所有的华人都开始四散奔逃,只剩下夏威夷消防队员孤身与大火奋战。
“回来!”一位中国老人用消防队员们听不懂的语言哭叫着,他抓住一个年轻华人喊道,“告诉他们,回来!”
一群大胆的华人朝着着火的房子跑去,抓住消防员的手把他们往回拖:“你们最好回来!”他们吼叫着。
消防员经过前夜的麻烦,十分惧怕这些华人,他们生怕这些东方人趁火爆发骚乱,于是把他们的奇怪行为理解为集体暴动,便停止了救火行动,以保护自己不受这些华人的侵害。这是万幸,因为他们刚一离开,那房子就爆炸了。一股金黄色的浓烟腾空而起,那座小房子一眨眼工夫就化为了乌有。消防员们总算弄明白了:华人小贩在这地方囤积了煤油。但是消防员们不知道,这次爆炸虽然可怕,可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现在,废墟中突然蹿出几只炫目的爆竹,在城里炸裂。有些将火星喷向空中,其他的在街上转着圈,还有一些向着早晨的天空冲去,划过疯狂激烈的曲线,最后落在某座房子上,在那里熊熊燃烧,直到屋顶的木瓦也烧起来。那座棚子里不仅藏有煤油,还存着春节时的爆竹。
这座棚子一爆炸,任何拯救唐人街商业区的希望都消失殆尽了。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庞奇鲍尔山坡上的华人五内俱焚,他们在铁丝网后的难民营里挤成一团。他们看见巨大的火焰延烧的走势从一座煤油仓库烧到另一座。那些小棚子的爆炸持续了整整一天,将火焰抛向新的区域。火焰所到之处,迟早会遇见一堆爆竹,爆竹冲向天空,洒下大量火焰,似乎无一例外地偏偏落在那些没有着火的地方。唐人街覆亡的命运看来已经无可避免。那流浪的风刮个不停。到了正午时分,城市中心没有一座华人房屋能够幸免。
看到大势已去,华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在甘蔗园里拼命干了四十五年的老人们开始跑进着火的房子,想要抢救出一些他们比什么都更看中的家庭生活用品。很快,他们就出现在拥挤的街道上,推着手推车,或者挑着扁担,上面挂着的破烂对他们来说都是宝贝。没有人想到要拿毯子和食物出来,这些才是难民营急需的物资。
很快,从唐人街延伸出来的条条大街便挤满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穿着蓝袍子的赤脚老太婆,穿着汗衫的男人,拖着麻花辫的俊俏大闺女,还有圆脸蛋的小宝宝。从一间日本茶室跑出来两名艺伎,脸上搽着雪白的滑石粉,神色紧张地踮着脚尖,迈着小碎步,身上色彩鲜艳的和服在浓烟中摆来摆去。几个原住民老太婆拐着肥厚的脚掌跟在后面。留着大辫子的男人背出一堆堆货物,连拉货的牛马都自叹不如,而他们很快也背不动了。撤退路线很快就丢满了没人要的财物。有些穷惯了的家庭一边跑一边蹲下身子,捡起他们早就垂涎的值钱玩意儿,只是过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地丢掉,就跟原先的主人所做的一样。这情景叫人看了真是心酸。
这一天最悲惨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四散奔逃的华人身后是熊熊火焰和爆竹。他们纷纷从唐人街里冲出来,正撞上围得死死的冷漠的警察。警察们的工作毫无人情味可言,就是要把华人赶回到那饱受疫病折磨的地区。不管怎么说,并没有故意——警察局长后来发誓说,绝对没有故意——要把华人困在火海里的意思,当时只是用铁腕手段坚持要他们按照事先计划的路线撤离。撤离的目标并不是火奴鲁鲁没有染病的区域,而是铁丝网围着的难民营。那里有医生看护他们,防止爆发新的疫情。
“他们不让我们出去!”一个可怜的、痴呆呆的华人老太婆尖声叫起来,“他们要把我们烧死在他们点燃的房子里。”
她徒劳地冲过一名警察身边,但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她推回火海,那里有一条秩序井然的撤离路线,可她哪能找得到呢?
“他把我往火里推!”老太婆又尖叫起来,男人们惊魂已定,他们终于明白人家不会允许自己离开这片染病的区域。他们开始集中朝着警察冲过去。
“他们暴动了!”警察们喊叫着,在他们身后,白人志愿者从城里各处没有疫情的地方冲过来,手里拿着木棒、撬棍和枪支。
“回去!”他们喊道,“有一条安全路线!”
就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暴动似乎无法避免的时候,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开到了现场。几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手持枪支,沿着中国城各条撤退路线各就各位。“除非有我的命令,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开枪。”队长们说,士兵们踏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行进,最终肩并肩地跟警察站在一起。
对于困苦不堪的华人们来说,自己的爆竹刚刚轰炸过自己,士兵的到来更令他们忍无可忍。在他们看来,这意味着任何试图逃离火海的人都会被击毙。双方语言不通是个巨大的障碍,没有人能解释士兵到来的目的是为了防止疫情扩散。有一条路可以撤离中国城,通向安全的地方。可人们群情激愤,根本不可能找到这条路径。
“他们又冲着我们来了!”一个下士喊道,十六个华人准备发动猛冲,突破封锁线。
“不许开枪!”该区队长喊道,“你胆敢开枪试试!”
“那我该怎么……”人群疯狂地压过来。警察对留着大辫子的人拳打脚踢,当兵的用枪屁股戳他们的肚子。封锁线得以喘息了一会儿。志愿者组成的替补队员们冲上来,手里拿着匆忙从封锁线上拆下来的木板。他们起劲地用木棍击打着乱作一团的华人的脑袋,逼着他们朝着火海退去。
“再来一次我们就顶不住了!”下士发出警告,在这个危急关头,一个巨大的仓库的爆竹爆炸了,所有的人都又多了一层恐慌情绪。
“你敢开枪!”队长一个个警告他的手下。
“上帝作证,如果我能比一群该死的中国佬更卑鄙,我就开火了!”下士不顾上司的警告,叫喊起来,明眼人看得很清楚,那时候华人要是对着封锁线再猛冲一次,就一定会发生大规模屠杀。
就在这时,万分恐慌的队长们舔着嘴唇,正要下达他们能够下达的唯一的理智命令:“开火,驱散暴乱者。”休利特・惠普尔医生冲上来喊道:“让我过去!看在基督的份上,别开枪!”
他硬挤过警察的封锁线,跑到已成惊弓之鸟的华人队伍中间。他把为首那人的肩膀搂住,恳求道:“别从这儿往外冲!别朝着封锁线跑了。求你了,求你了!”
“你想让我们死在这儿?”一个开洗衣店的华人冲他吼道。
“咱们死不了。”惠普尔尽量镇定地说,大伙儿都没想到他用了“咱们”这个词,华人一下子放下了戒心,听他往下说。
“我们要往努乌阿努北边走。”他说,“咱们全都能出去。”他把为首的几个暴乱者推到面前,开始朝努乌阿努走去,深受瘟疫困扰的华人跟在他后面。最后,暴乱平息了。浑身颤抖的年轻士兵擦着灰白色的额头,将手枪收起来,走了。
在那可怕的一天里——豪类们说这是上帝的意志,华人则宣称是蓄意为之——饱受折磨的华人家庭之中,没有哪一家比姬家遭到的打击更大。第一座煤油库爆炸的时候,冲天而起的火焰烧毁了姬非洲的办公室,毁掉了全部文件。一大股爆竹穿过了姬亚洲的餐馆,随后燃起的大火又将其夷为平地。欧洲的原住民店铺没了,美洲的干货市场也一样。姬家拥有的每一栋商业建筑都被烧毁了,其中还包括两个兄弟的住处。全家人逃出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一无长物。只有努乌阿努大街那座拥挤混乱的宅子得以幸免,里面住的所有人——除去正在林子中间的田地里劳动的玉珍——全都被驱赶到难民营里了。
玉珍赤着脚从山里出来,肩上担着两筐凤梨,发现火奴鲁鲁已经被毁了大半,其中也包括姬氏会的所有财产。当玉珍发现家人也已经失散时——她还以为大部分都已不幸遇难——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中。但她奋力反抗,只盯着空空如也的房子说:“我必须把儿子们都找回来。”
幸运的是,她习惯成自然地挑着两筐凤梨,晃晃悠悠地爬上了庞奇鲍尔陡峭的山坡。她来到难民营门口时,守门的一见,高兴坏了,说:“感谢上帝,总算有个伯爷知道带食物了!”他们放她进去。玉珍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小时之后,终于找齐了五个儿子中的四个。没人看见亚洲在爆竹击穿他的饭馆后离开,都说他已经不在了。
从俯瞰珍珠港的山坡上可以看见,远处船上正亮起星星点点的夜灯,玉珍就在这里召集了仍然恍恍惚惚的全家人。他们坐在大石头上,往下看着荒凉的中国城。他们一败涂地,一言不发。玉珍的客家人本能告诫她,现在正是重新让宗族从痉挛的肚子里扯出勇气的时候。身为女人,玉珍知道,在这样绝望的夜晚,男人们往往会向厄运低头,然而女人的责任就是阻止他们这么做。暮色渐渐昏暗,在欧洲和美洲那阴晴不定、惊慌失措的脸上,玉珍看出他们甘愿宣布姬氏帝国覆亡。方脸膛的非洲显出一丝读书人应有的抗争精神,但也不多。年轻的澳洲气得发狂,因为有一个当兵的用步枪戳了他的肚子。那天晚上,玉珍家人人垂头丧气,连玉珍自己也没精神鼓励儿子们。在她的内心深处,还在为在火灾中丧生的亚洲痛心。
但是玉珍镇定地用几乎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得见的声音说:“政府对发生的事置之不理,是无法想象的。”
“他们把中国城全毁了,”美洲的声音里含着恨意,“他们故意烧了咱们的店铺,因为我们不肯在甘蔗园里干苦力。”
“不是,”玉珍分析道,“那风是偶然吹过来的。”
“不是这样的,五洲姨娘!”美洲大喊起来,满脸绝望,看上去十分狰狞。
“那些商人是故意这么干的。上个礼拜,他们把我从中国订来的食物全扔到海湾里去了。他们就是存心的,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不是的,欧洲,”玉珍镇定地反驳,“他们怕的是你的船可能会带来更多的疫病。”
“但他们不会把豪类的货扔到海里!”欧洲喊起来,已经带着哭腔,“那也是中国来的。”
“他们害怕,”玉珍说,“人们害怕的时候做事都很奇怪。”
“我再也不想看到火奴鲁鲁了。”美洲呜咽起来,“他们故意烧了我们的铺子。”
“不,”玉珍耐心地解释,“他们怕的是……”
“五洲姨娘!”美洲喊道,“别犯傻了!”
夜色中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只听得玉珍说:“注意你的礼数。”说完,她把儿子们拉到身边,开口说,“没人补偿咱们是无法想象的。当然,咱们必须相信政府会为所发生的事情赔钱。”
非洲第一次开了口,他以律师特有的那种慢吞吞的、深思熟虑的语调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了解惠普尔医生。”玉珍答道,“老的那个,人们都喜欢他。非洲,别让不公正的看法在你心里扎根。”
“正是他那种人故意烧了咱们的店铺。”美洲哭着说。
又是一记耳光,玉珍疯了似的吼道:“不许再提过去的事!着火了。咱们什么都没了。现在咱们得得到一切。”
非洲学者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五洲姨娘,你觉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惠普尔医生那样的人说话还会有人听吗?”
“也许没人听。”玉珍也承认,“但夏威夷有种新东西,美利坚合众国可不能看着咱们受罪。出于自豪感,或者为了给全世界看看他会照顾自己的人民……”玉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她充满力量地说:“儿子们,我绝对确信,不管是咱们自己的政府,还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政府,都会为火灾赔偿咱们的。咱们再也不用为这事儿争论了。”
“你现在想的,”非洲慢慢地、自言自语地说,“就是必须保护自己,保证能拿到咱们自己那份儿钱,不管拿什么钱赔给有损失的人,也不管那钱是谁出的。”
玉珍想道:“不管我们为他念书花了多少钱,都值了。”非洲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点醒了儿子们固有的姬氏会精神。玉珍感到十分满意,姬氏会又运转如常了。
“我认为,”她说,“非洲得利用一切时间来组织一个委员会,负责让在火灾中遭受损失的每一个人得到公正的赔偿。让世界看看,索赔不成问题。问题只是赔偿的数目。非洲你得到处亮相。只要有会,你就得出面讲话。你得成为华人声音的代表。你得代表每个人,让大家知道你不会收取任何费用。工作,工作,工作。给报纸写文章,让他们把你的照片登出来。但是,你讲话的时候一定得对赔偿的事情持乐观态度。很快你就会听到其他人也这么说,到最后他们自己也就相信了。”她顿了顿,接着补充道,“钱肯定会赔给咱们的。”
欧洲插嘴说:“咱们索赔多少?”
“咱们有多少栋房子?”美洲问。
姬氏会成员都等着非洲在脑子里计算了一遍。“咱们能要到一大笔钱,”他最后说,“餐馆、几间铺子、房子、我的办公室。姬家要的钱是最多的。”
“哦,不行!”玉珍插嘴,“如果真是那样,你就不能站出来领导索赔委员会了。咱们得把一部分赔偿放在五洲姨娘名下。只要有可能,就得以你们的夏威夷妻子的名义索赔。姬家自己的赔偿绝对不能太多。非洲,你的任务就是确保这个数字不能太大。用秦家的名义,或者任何人的名义,只要有需要,就这么做。”
这个节骨眼儿上,澳洲说了那天晚上最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我不认为我想再见到唐人街了。特别是他们今天对它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
玉珍带着对那些不如她勇敢的人的怜悯,冷冷地说:“以后的几个礼拜里,将会有好多人跟你的想法一样,澳洲。今天将是不堪回首的一天。他们会决定把土地交给中国城的。如果他们这么干,咱们就买下来。”
兄弟们望着千疮百孔的中国城,沉默良久。那里时不时还能看见低低的浓烟冒出来,飘在山谷上。在更远处的大海上,悠长的海浪涌上来,就像数百万年时间里一样,无动于衷。玉珍的儿子们有点懂得母亲要他们怎么做了。绝处逢生,祸兮福所倚。三年厄运之后,必有六年好福气。城市是烧没了,但一定会重建。家族几乎全毁了,但只要还剩下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就一定要继续繁衍下去。夜幕降临了,空气中充满毁灭的味道,但白天总会带来泥灰的气味。重建一定会开始。
玉珍又说:“要是有人想离开中国城,不能去劝。咱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引起不公正的指责。咱们现在拿不出多少钱,但咱们可以答应以后付大头。咱们的信用好。人家都知道,姬家人不赖账。”
玉珍还说:“如果有两块地要出售,尽量买跟咱们已经有的地离得近的,因为以后的商店肯定会更大,我们可以把几块地连在一起,加在一起的价值更大。”
玉珍还说:“非洲,在委员会的最后阶段,你可以坚持说你不能参加实际分配赔款的工作了。因为如果你仍然负责,就不能把大笔赔款分给姬家。但如果你不负责,那个负责的人就会说:‘要不是非洲,咱们就没有今天。’他们会对我们慷慨大方的。”
玉珍又说:“我穿过起火的地方时,看见唯一剩下的就是铁保险箱。豪类会认为这些东西已经没用了。澳洲,你要是能把它们都买下来,就是大功一件,然后想办法再把它们鼓捣好。”
小儿子争辩道:“五洲姨娘,我从来没鼓捣过保险箱。”玉珍尖锐地说:“那就去学。”
天要破晓的时候,玉珍又说:“这次要是成了,人家会恨咱们土地太多,他们会说咱们着火之后偷了大家的地。别理他们。一座城市只属于那些愿意为之奋斗的人。”
最后玉珍还说:“我还存了一点钱和不少蔬菜。所有的媳妇和姑娘都得去豪类家庭当仆人,这样就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挣钱。欧洲和美洲得开始一家一家到豪类开的店铺里,求人家低价给咱们供货,这样就能尽快把新店开起来。明天就去,趁着豪类们还在为今天的事情不好意思。你明天能拿到的条件等到下个礼拜就没希望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四个儿子,说:“咱们得开始干了。”
天一亮,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气喘吁吁地沿着山坡跑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上面是安全居住在努乌阿努河对岸另一个营地的生还者姓名。当他大声念出那几个中国字“姬亚洲,经营餐馆”时,玉珍垂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