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世纪最后一个十年揭开序幕之时,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正把相当多的精力集中在两件事情上:女人;使夏威夷并入美利坚合众国。

有一段时间,前一件事情闹得更大。威普和西班牙女人阿洛玛・杜达尔特离婚后,把大部分空余时间花在了形形色色的奇怪女人身上。她们肯定是从过往的船只上流落到夏威夷的。他记不清她们的长相,却难忘她们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是,她们一到海岸竟然能径直找到野人威普,仿佛他能发出讯号,说他正在夏威夷的旅馆凉台上斜躺着,只管找来就是了。没过多久,这些居无定所的女人们就把行李——反正也没有多少——拉进威普租的屋子,过一阵子便继续流浪到马尼拉或香港。很多人愿意留下来,但威普还没有笨到允许她们这么做。

他把一个个周末都挥霍在老鼠巷。在横跨易伟垒的那条小河上,在国王为了招待贵客而修建的夏威夷旅馆中,有一个司空见惯的景象:某个恭恭敬敬的中国妓院老板给威普捎信,说刚来了个新姑娘,要不就是某个老妓女特别想见他。女人喜欢威普是很自然的事,他才三十三岁,高大精壮,左脸上有几条刀疤,一头黑发在风中肆意飘扬。他很讲究外表,经常骑在马背上,顺着尘土飞扬的甘蔗园的大路驰骋。他用熟练的本地混杂语跟手下说话,视对方的国籍夹上几句恰到好处的中国话、日语、夏威夷语或葡萄牙语。说整个句子的时候,不管用的是哪种语言,他都会采用那种墨西哥牛仔带到群岛上来的明快口音,每个句子都是这样结尾的:“哎,乔伊!你想什么呢?找到水了吗?”“想”和“水”这两个字发音特别重,带着一种十分讨喜的腔调。他的手下在田里照料甘蔗的时候,野人威普经常在这些人家的门口停下,与女人谈谈话。很自然,这些女人被他的翩翩风度迷住,他很喜欢突然跟她们跳上床,狂野地找上几分钟乐子,事后离开时,他会喊道:“哎,罗西?照顾好你儿子,我想他是个好人。”有两次,他被人用大柴刀砍,事后回忆起种种危险,威普便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不得好死。那些恶毒的群岛报纸会大肆报道这类丑闻,他想象着那种场景,不禁大笑起来,心想:“这种死法真不赖!”

到了1892年底,野人威普变本加厉,想要在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来一场更加厉害的震荡。美利坚合众国再次掀起反对进口夏威夷蔗糖的浪潮。路易斯安那州的大种植园主们决定结束跟夏威夷的互惠协定。协定里说,夏威夷可以向美国大陆输送蔗糖而不用缴税,美利坚合众国可以将特定商品输入夏威夷,并使用珍珠港作为海军基地。路易斯安那州的蔗糖庄园主们高喊道:“我们不需要他们的蔗糖,我们也不需要珍珠港。”

三十年来,新奥尔良的蔗糖巨头们一直对夏威夷宣战,他们设法大幅遏制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这样的大种植园主的利润,但却没能扼杀这一行业。现在,一个新的因素进入了这场针对夏威夷的战争:西部几个面积广大的州——比如科罗拉多和内布拉斯加——开始种植甜菜,并将其碾碎制成蔗糖,他们也想摧毁夏威夷的竞争对手。几年之内,有可能出现路易斯安那州、亚拉巴马州、密西西比州、科罗拉多州和内布拉斯加州的联盟,再加上怀俄明州、犹他州这样的新州组成的联盟,将把夏威夷蔗糖永远地逐出市场。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像野人威普这样的种植园主将会看到他们的大量财富烟消云散。

“在蔗糖这件事上,只有一个规则。”威普召集了种植园主们,讲道,“要么我们卖给美国,要么就卖不出去。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保护这个市场。”

“我们正在失去这个市场。”约翰・詹德思说,“眼下,你有十一个大甘蔗种植园托管在我手里,路易斯安那州和科罗拉多州那些浑蛋那种掐着我们脖子的干法,在十一座种植园里,有九座马上就要破产。只要美国市场再纵深一步,我就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应对了。”

“原谅我,约翰。”威普打断他的话,“你说得没错,但我觉得,恐怕你没说到点子上。我这儿正好有些数据,上帝见证,谁听了这些数据都会发疯。路易斯安那州和科罗拉多州每一位该死的蔗糖商人都会得到每磅两分钱的补贴,而他们从夏威夷进口的蔗糖却被罚款。这意味着什么?这位麦金利先生让咱们没钱可赚,头十二个月就让咱们损失了五百万美元,我说的不是夏威夷的利润。我说的是在座的九位先生们的利润。眼下,要算上投资种植园的实际损失,咱们已经损失了一千两百万美元的利润。而且情况还在逐渐恶化。”

他停下来,让大家讨论夏威夷蔗糖商人陷入的险恶困境。召开这个会议之前,大种植园主们已经明白他们正处在危险之中,但谁也没有勇气去整理那些令人沮丧的数字。现在,面对威普的指责,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公司要破产了,这些先生们要失去父辈建立的种植园了。

“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做?”约翰・詹德思问,他比威普年长一岁,思想上却比他落后至少八百年。

威普回避了问题,说:“很显然,约翰,除非我们有所行动,否则将会失去夏威夷。这里将再次退化成为荒芜没用的土地,就像1840年那样。”会场上一片沉默,威普继续开口说,“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再来两年坏光景,约翰,你就得破产了。绝对完蛋了。戴维・休利特可能撑得更久些,但是哈利・休利特就不行了。”然后他捶捶胸膛,又说,“我还能过上十八个月的好日子,然后我也得破产。先生们,我可不想破产。”

黑尔家、休利特家和詹德思家的人沉默不语,听着这些可怕但绝不是耸人听闻的预测。最后戴维・黑尔问道:“那你如何避免呢,威普?”

威普字斟句酌地说:“我让人把所有的门都关严实了,现在你我要做的事可不怎么光彩,所以如果你们谁有肾虚的毛病,我现在给你们一点时间,走出去先撒个尿再说,然后就别费心回来了。”他不作声,等了一会儿,看出这些蔗糖商人们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我再给你们两分钟。”他说,“然后咱们就没有回头路了。”他把手表放在桌子上,两分钟一到,他便说:“先生们,我们现在组成九人委员会,谁也不许抱着任何幻想。今天下午,我要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全城的火枪都买下来。”他把左手放在下巴上,用大拇指抚摸着贯穿脸颊的那条锯齿形、状似闪电的伤疤。人们刚刚听到这个命令的震惊逐渐过去了,他又说,“当然,我们得发动起义,要控制群岛,把这里交给美国。一旦成功,路易斯安那州和科罗拉多州就可以下地狱了。他们就没有能力毁灭我们了。”

“你觉得美利坚合众国会要咱们吗?”戴维・黑尔胆怯地问道。

野人威普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厉声说:“先生们,前面的日子艰难得要命,但有一件事情绝不能动摇。美国一定会接受夏威夷。”他把拳头捶在桌子上,重复了一遍,“我们会成为美国的一部分。”

“怎么才能办到……”戴维开口说。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办到!”威普打断他的话,“但咱们如果加入了美国,通过种甘蔗,咱们想要挣多少钱,就能他妈的挣到多少钱。”

约翰・詹德思急忙说:“威普,你知道我在蔗糖这个问题上比你还要强硬,因为我损失的钱更多。但有一件事情得听我的。别打着蔗糖旗号组织暴动。在咱们几个中间,在这个委员会里,这样说是没问题的,但别让外头知道。对他们,你得有一个比甘蔗更大的说法。”

年轻的黑尔也说:“约翰说得对。如果打着蔗糖的名义发动暴乱,美国那些大报纸永远也不会支持咱们。”

休利特家的种植园规模最大,一个休利特家的男孩说:“咱们得想办法用民主这个词儿。这座群岛上的热血美国人再也不愿意受到腐败的君主制的压迫了。”

“就用这个借口!”约翰・詹德思喊道,“这个理由,美国国会能接受,美国人民渴望自由。”

野人威普冲着他的盟友笑了笑:“你们这些家伙果然脑子活泛。我同意,如果咱们站出来发动蔗糖暴动,路易斯安那州和科罗拉多州的那些杂种一定会把咱们钉在十字架上。我现在简直能听到他们正为维护君主制哗哗地淌血。但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先生们。咱们要发动这次起义,要诱导这次起义,但是,”他故意顿了顿才说,“咱们谁也不要公开出面。”

“那谁出面?”戴维・黑尔问道。

“咱们叫管理种植园的律师,再叫上记者和学校的老师,再加上几个牧师,”威普急促地说,“这样一来,此次暴动就成了历史上最值得尊敬的革命行动。你们将听到比你们之前能够想象的更高调的慷慨激昂的说辞,因为我已经有了最理想的人选,让他公开出面。”

“你想到谁了?”黑尔追问。

威普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说:“你叔叔弥加。”

戴维・黑尔惊讶得透不过气来,说:“他肯定不会起来反对君主制。他是夏威夷公民,很拿这个身份当一回事儿。”

“我们全是夏威夷公民,”威普答道,“我们都很拿这个身份当一回事儿。所以我们才要拯救群岛。”

“但是弥加叔叔一直都是王室顾问,跟所有的国王都有私交。他是国王委任的牧师。”

“我们找他,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威普插嘴道,“他不会心甘情愿地支持我们。他会长篇大论地教训我们,他会诋毁我们的起义,但周围的力量会让他成为我们的领袖。相信我,就是长着长长白胡子的弥加・黑尔叔叔,写信给哈里森总统说‘夏威夷是你们的了”的人准是他。”

说到这里,约翰・詹德思给暴动兜头泼了一大盆冰水:“我从华盛顿收到一封信,上面说,那儿的人都觉得格罗弗・克利夫兰今年又要当选了。”

一提到那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圆滚滚的民主党人,九人委员会成员个个都沉下了脸。克利夫兰的上届政府针对夏威夷蔗糖业推出了好几项要命的政策,要是他再次上台,很有可能故伎重演。更为重要的是,这位理想主义的改革者强硬地反对当时盛行美国的“昭昭天命”精神。“美国不想成为一个帝国。”克利夫兰宣称,这个大块头男人的阴影笼罩在即将到来的暴动之上。然而即使是格罗弗・克利夫兰也吓不倒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去他妈拐弯抹角的废话。什么国际主义精神。让弥加叔叔赶紧把群岛一股脑扔给哈里森,赶在下次选举之前。等到克利夫兰当上总统的时候,咱们已经是美国领土的一部分了。”

“就剩这么点时间,咱们能做到吗?”休利特家族有人问道。

“只要咱们好好干。”威普答道。九人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结束了,每人领到了三项任务:买下所有能买到的枪支;找来德高望重的居民,让他们出面给革命打头阵;试探每一位朋友,看谁能帮助推翻夏威夷王室。满心恐惧又踌躇满志的甘蔗种植园主们走后,最艰巨的任务留给了威普・霍克斯沃斯。他得想办法让长着一把白胡子的正义化身老弥加・黑尔承担起暴动领导者的重任。

这个王朝刚建立起来的时候并不强大。1872年,伟大的卡美哈梅哈国王因贫病交加而寿终正寝,后来继承王位的是几个亲切但无能的阿里义。有一位甚至还设法复兴宗教信仰,企图以此强化夏威夷人的社会生活。另一位阿里义试图废除宪法,将夏威夷转变为绝对的君主制度,不让任何立法机构插手其事务。还出现过王室暴动,后来还曾根据民意选举国王,甚至出现了骇人的流言,说有一位国王有两次分别给两个中国赌徒发放了经营鸦片的特许权。夏威夷王室可悲的堕落在传教士家族中引起了深深的担忧,虽然有弥加・黑尔这样的正直之士忠实地支持王室,但其企图将鸦片和博彩业合法化还是令人扼腕叹息。

即便如此,倘若那些态度和蔼、身体强壮的国王按照惯例就任,仍然允许他们那意志像钢铁般坚强的新英格兰顾问继续治理夏威夷王国的话,弥加・黑尔和他那些很负责任的同僚也许还能勉强维持摇摇欲坠的王室。然而在1891年1月29日,一位旁系血统的王室成员继承了王位,于是麻烦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利留卡拉尼女王是一位个子矮小、稍显笨重的女人。她有一对肥厚的、说一不二的嘴唇,一头渐渐变成灰白色的头发高高堆在头顶,手腕上沉甸甸地缀满珠玉。她总是穿着缝有一圈鸵鸟毛的绸缎衣服,手里总拿着镶着羽毛的象牙扇。这个女人作风强硬,雷厉风行。她习惯坐在金黄色的羽毛华盖前传达重要的决定。原因有二,首先,这是一种体现尊贵身份的古老王室传统;其二,她稍稍有些跛脚,没有优雅的步态。很多年来,她一直只是莉迪亚・多米尼斯,是一位身体纤弱、作风强硬的妻子。她那又高又瘦的意大利裔豪类丈夫和她生活在一座名叫华盛顿宅邸的白色大房子里。继承王位的兄长死后,她继承了王位,随之而来的是要改变潮流的欲望。她要让夏威夷转变成由豪类统治,决心摆脱以弥加・黑尔为代表的新英格兰势力的影响。

这位女士见识很广,游历过欧洲各国,深深羡慕维多利亚女王那种至高无上的地位。她热爱政治权力。假使卡美哈梅哈国王刚刚去世的时候,她便继承了王位,那么她也许能使夏威夷成为一个强大稳定的王朝,毕竟她的头脑十分灵活,也善于操控别人。然而等她掌权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共和政体已经征服了她的人民,群岛已经完全被蔗糖业所吞噬。虽然她并未察觉,但是她的政敌已经不再是弥加・黑尔这样刚正不阿的政治领袖。她面对的是真刀真枪、心狠手辣的种植园主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跟前者较量她或许还有些胜算,但面对后者她完全不是对手。

这位固执的、想象力丰富的女人连自己的对手都认不清。她想对抗共和政体,对抗公理会制度和蔗糖业,却适得其反地把这些分散的力量逼成了一股绳,结成了统一阵线。夏威夷人厌倦了君主制度,也厌倦了傻乎乎的假模假式,他们密谋颠覆女王,而参加反王室联盟的大多数人目的都在于取悦美国人。

传教士家族大胆地站了出来,反对王室的腐败、专制和异教徒信仰。很多在公开场合对这些邪恶行径叫嚣得最厉害的那些人,同时也拥有在美国的统治下才能繁荣发达的生意。律师们使用激烈的言辞抨击君主制的奢靡,倡导维护人权,但这些演讲大多意在保护蔗糖业。女王的统治顽固地继续着,而反对她的联盟则渐渐壮大起来。

1893年初,女王一意孤行,决心铲除弥加・黑尔这类政治家和他那粗鲁无礼的侄子威普・霍克斯沃斯的影响。她公告天下,要废除目前妨碍她实施专制的立宪制度,把立法机构纳入王室的控制。她要夺取公民的投票权,大范围地恢复古老的王室特权。颁布这一公告的时候,她的外貌十分引人注目:周身洋溢着女王的威严,身后是有着两百年历史的黄色羽毛,肩上戴着鸡蛋花编成的花环,四英尺长的绸缎裙摆拖在她的跛脚后面。她的演讲并未直接提及,但其意图就是要将夏威夷带回过去的美好时光,一如法国曾经享有的1620年。

那天下午,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召集了九人委员会,在詹德思和惠普尔公司位于商人大街上的一间会议室里集会。有人建议大家在霍克斯沃斯和黑尔公司碰头,但被否决了,因为大家担心仍然与王室藕断丝连的弥加・黑尔可能会听到风声。野人威普做了简明扼要的开场白:“我们那位一意孤行的女王应该得到犒赏。她愚蠢的行为使我们的暴动顺理成章。”

休利特家的几个人都害怕公开行动,提议小心为上,但直来直去的约翰・詹德思粗着嗓门说:“今明两天咱们就得推翻王室,否则就会失去控制政府的最后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要发起流血暴动?”戴维・黑尔问道。

“如果必须如此的话。”詹德思答道,大家并没有投票表决。

“那么这就是起义了!”威普・霍克斯沃斯宣布,他发布了一条命令,而不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委员会成员们纷纷欢呼,威普说:“咱们的行动一定要快,马上就要控制全城的主要据点。”

“那其他的岛屿怎么办?”黑尔家有个人问道。

“去他的其他岛屿。”霍克斯沃斯厉声说,“邮局、银行、王宫和武器库。占了这些地方,就控制了火奴鲁鲁。控制了火奴鲁鲁就掌握了夏威夷。詹德思,把你今天得到的消息跟委员会说说。”

约翰・詹德思站起身来,咳嗽了一下,郑重其事地报告说:“今天早晨,我与美国公使进行了两个小时的长谈。我们仔细研究了法律条款。他告诉我,如果暴动能在短时间控制火奴鲁鲁的主要地点,那么其他人就能顺理成章地说:‘委员会已经控制了全城。’接下来,美国就会有充足的理由说我们已经是既成事实的政府了。接着,大使就会马上对我们予以承认。君主制宣告结束。到时候咱们就能顺理成章地与美利坚合众国合并。”

“但是珍珠港的美国军队呢?”休利特家有人问道,“那些舰长们会不会打发军队上岸来跟我们作对?”

野人威普的刀疤脸上掠过粗野的微笑,他懒懒地靠在桌子一头。委员会都看着他,对他藏了一手后招、设法使美国军队保持中立感到很满意,然而威普不肯细说。

“告诉他们,我们早有安排,约翰。”他说。

身材粗壮的约翰・詹德思说:“我们已经与美国公使和舰队船长们达成了协议,一旦发动起义,他们会将所有军队派上岸。他们得到的命令很简单:‘保护美国人的生命安全。’”

“但我们是夏威夷公民。”戴维・黑尔争辩。

“我们也是美国人。”詹德思淡淡地说,“我们是受到保护的美国人。”

威普露出讥讽的微笑,朝着桌子向前移过身子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们已经向十个至关重要的目标派出了人。战斗马上就会打响,美国军队的风暴马上会刮上岸。夏威夷人会怎么想?他们会琢磨:‘美国军队来跟女王作战了!’他们一放下武器,咱们就能占领那十个据点了。我们一旦控制了那些据点,美国公使就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正式承认事实上的政府。’到了那个时候,女王还他妈的能怎么样?”

约翰・詹德思吼道:“我们怎么可能失败呢?”

戴维・黑尔苦着脸说:“我们很可能失败,如果弥加叔叔诉诸国际社会的力量来反对咱们的话。”

“他不会那么干的。”威普向大家保证。

“他可是很有权威的人。”黑尔坚持说,“他宣誓效忠夏威夷。”

“我的任务就是把弥加姑父争取过来。”威普毫无感情地说,“他会帮咱们。”

休利特家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个说道:“除非确保弥加・黑尔叔叔出面,在国际上为咱们说话,否则我们就退出革命。”

“这点能保证吗?”休利特家族的人问道。

威普跳将起来,把手边的椅子一摔,“见鬼!”他吼道,“要是我们的成功非得依赖弥加・黑尔,你觉得我会让他逃掉吗?我当然可以保证。他跟咱们是一伙的。”

然后詹德思家族的人也说话了:“这件事由威普负责。我们得煽动起公众对革命的热情。我们需要的是礼拜一来一场大型集会。还需要很多关于人类政治和不可剥夺之人权之类的演讲。”

“我不想看到咱们委员会中有任何人去做这类演讲。”威普警告,“找几个律师,让艾德・休利特那样的人去。他是半个夏威夷人,最擅长大声嚷嚷。”

似乎一切进展顺利。九人委员会——其实只是其中的八个——松了一口气。革命已箭在弦上。十个关键点都布置了人。美国公使也承认新政府。哈里森总统已经接受夏威夷成为合众国的一员。蔗糖生意比原来的利润更高了。但是野人威普把密谋者们拉回到现实当中来,他冷冰冰地说:“在礼拜一的群众集会上,我想让每一个人配枪。”

“到时候会有麻烦吗?”休利特家族的人问道。

“有备无患。”威普答道。

其他人静静地离开了地下室,他们在蠢蠢欲动的城市里周旋调度的时候,野人威普沿着国王大街,向东朝着王宫对面黑尔家的宅邸走去。他来到那座白色的栅栏门和宽阔的绿草地前——那是玛拉玛・黑尔最引以自豪的——然后对那位气度不凡的夏威夷女士礼貌地点点头,问道:“弥加姑父在家吗?”

“他在书房里。”玛拉玛柔声说道。

威普没敲门就走进了书房,还没开口就先关上了门。叔叔四周堆满了父亲留下的、从拉海纳带过来的传教士书籍,等于是一座丰富的神学和法学图书馆。弥加・黑尔曾为四位国王担任过顾问,应邀给出过很多法律方面的意见。他聪慧的头脑也从中得到了无尽的乐趣。

自1870年以来,他基本上不再过问H&H公司的事务,把它们全交给霍克斯沃斯家族和自己的侄子们。他乐于接受公司庞大利润中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并把这些收入用在拉海纳的发展上。卡劳帕帕的麻风隔离区传教士之家、图书馆、普纳荷学校和教会都受益于他的捐赠。

但弥加把自己的收入主要用在帮助政府有效运转上。曾有一位国王周游世界,在世界主要国家的首都逗留,弥加・黑尔亲自陪伴他,并支付了大部分必要的开销。大部分归内阁所有的法学书籍也是弥加购买的。他常常向自己那辈人呼吁:“吾辈皆出身于传教士家庭,直到夏威夷完全稳定之日,我们父辈的工作远远未竟。”太平洋上没有哪一座岛屿拥有过比弥加・黑尔更好的公共服务人员,因为他慷慨地使用自己的钱财,三倍地使用自己的精力。

欧洲人常常用当地制定的高明法律来证明夏威夷的文明程度,那是弥加精力充沛的头脑结出的惊人硕果。在那个时期,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竟能超越自己的个人利益。在他任上通过的所有法律,如果偏向甘蔗种植园,或偏向轮船公司,都不是由他提出的,而是由在政府里盘根错节的詹德思家族、惠普尔家族或者休利特家族提出的。

四位国王都认为弥加・黑尔是他们最值得信赖的美国顾问。每一位国王都知道,他最终还是支持把夏威夷并入美利坚合众国。现任女王知道他的立场,觉得他碍事,便解除了弥加的一切公职。弥加时年七十岁,身高中上,仪表堂堂,留着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他只穿白色衣服,鞋子只穿白色,在公开场合不戴眼镜。

在1893年1月14日这个礼拜六的晚上,威普・霍克斯沃斯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弥加叔叔,”威普单刀直入,对方指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也被他拒绝了,“两天之内,一定会发生一场暴动。”

“是你指使的吗?”赋闲的老人问道。

“是我,先生,是我。还有黑尔家、休利特家和詹德思家的兄弟们。惠普尔家的兄弟们也参与了,还有我兄弟。没有退路。”

弥加向后靠在办公椅上,仔细打量着侄子:“这么说来,要造反了?”

“是的,先生。”威普已经习惯用在捕鲸船上学来的方式跟年长的人打交道。

“你多大了,威普?”

“三十六岁。”

“你有过几个妻子?”

“两个。”

“你在易伟垒跟人动过多少次刀子?”

“二十次,要不就是三十次。”

“你有多少个私生子?”

“我养活着六七个,或者更多。”

“你知道他们在城里管你叫什么吗,威普?”

“野人威普。他们当面也那么叫我。我不在乎。”

“我说的不是他们当面怎么称呼你。我说的是另一个名字。”

“另一个名字?”

“黄金小子。你的名声就是这个,威普。你觉得自己够资格站出来领导一个团体,致力于推翻一个名正言顺、按照宪法组织起来的政府吗?”

“不,弥加叔叔。我不这样认为。”

“你不是说你们在策划暴动吗?”

“我们是在策划,而且是我指使的。我一说:‘开火。’上帝见证,我们就开火了。因此,请您别阻挠我们。我有足够的资格发动起义,弥加叔叔,因为在这个地球上我什么也不怕,两天之内我就能在夏威夷组织一个新的政府。但是我不够资格站出来公开领导起义。您最适合,我知道这一点。”

“谁来出面领导起义?”

“您来领导。”

弥加惊讶地喘了口粗气,趁这工夫,威普坐了下来。

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互相盯着对方,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强烈的新英格兰人的力量。弥加・黑尔过着严格正直的生活,而且劝说跟他共事的人也这样做,而威普・霍克斯沃斯则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太平洋的轮船水手舱里的斗殴生活。他知道所有的男人都是猪猡,他们喜欢被踢到角落里去。可在革命前夜,他同样知道,在历史的某些关键时刻,得有一个比他杰出的男人站出来充当领袖。即便如威普・霍克斯沃斯这样的人,要是失去了正义的协助,有些事也是力不能及的。

“这场起义其实是为了蔗糖,是不是,威普?”弥加问道。

“从我的角度来看,是的,先生。从你的角度来看就不是了,先生。”

“一次邪恶的行动怎么会有两套解释呢,威普?”

“这场不得不为之的行动如果没有两套解释,弥加叔叔,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求您了。我想通过这场起义使蔗糖行业在咱们群岛上世世代代兴旺发达。你想通过这场起义使群岛并入美国,这符合您在五十年前的预见。弥加叔叔,您总是正确的,今天晚上您也不会犯错。夏威夷会没落下去,除非它借助某场阴谋来使美国接受群岛。我控制着这个阴谋。先生,您的梦想如果要实现,必须假手于我。”

“不一定,威普。当华盛顿看到联合是大势所趋的时候,那一天自然会来临。”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只有行动起来,才能保证一切如我们所愿。”

“公正和渐渐启蒙的良心会使事情水到渠成。慢慢的,华盛顿会明白正确的做法。我们必须依赖华盛顿。”

“不!就算您活到一百岁,临死前也还只能谈着慢慢实现公正。我的起义必将爆发,你将领导这个起义,好实现您天下为公的梦想。”

弥加・黑尔慢慢站起身来,从上往下看着这位精力过剩的年轻侄子:“真没想到,惠普尔,你竟会错看了我,以为我会参与你的邪恶行动。我不会破坏你的计划,虽然我本应如此。但现在你还是走吧。”

令他惊讶的是,这个长着一张刀疤脸的侄子并没有站起身来。他傲慢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抬脚把叔叔的椅子踢回原来的位置说:“现在咱们互相了解了。坐下,弥加叔叔,谈谈起义的事。咱们忘掉刚才说过的话。你最好还是忘记威胁要把起义计划泄露给政府的念头。查理・威尔逊知道这个计划,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抓起来,可内阁没有胆子支持他。所以,咱们看看你我能为对方做些什么。你觉得我的地位低,而我认为你的地位很可悲。好,咱们就先不谈这个。弥加叔叔,两天之内起义将要爆发。你根本不可能阻止。我们有美国公使,还有半推半就只等着承认我们既成事实的政府。我们在港口里有美国军队,他们心里痒痒的,急着要冲到岸上来保护正义的美国人,抗击夏威夷土著。目标已经确定,计划已经就绪。即使你通知女王本人,你也只能把从我们这儿偷走的时间表提前几小时而已。”他向前探出身子,狠狠地盯着叔叔的眼睛,“这是起义,弥加叔叔。”

弥加・黑尔可不是在危机面前嘴唇发干的人。他经历了太多半途而废的起义。要不是他的勇气,政府早就因不负责任的愤怒情绪而导致灭亡了。眼下,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脉搏出现了任何不同寻常的加速。他的眼神与对方同样强硬,但是却出于不同的原因,弥加说:“你什么都想好了。”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看还是接受起义的好。”年轻的甘蔗种植园主提议,“我这种人没法站到国际舆论的讲台上,给人们解释需要做什么。我在伦敦或者柏林的历史不怎么光彩。我在这次起义中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那代表我个人想要得到的东西,蔗糖、土地,然后呢?美国不接受我们加入。也许日本要我们。”

野人威普脑子里盘算着的计划另外还有几个额外的条款,但是大胡子弥加・黑尔没听见他说的话。因为一听到日本,他便仿佛一下子回到了1881年,忆起了那座神秘的东京城。当时,他作为枢密官陪伴上一任国王去参加周游全球的荣耀之旅。王室代表团来到一处日本住宅前,住宅里并没有椅子,地上铺的是最精致的木料,经过几个世纪的使用已经磨得锃亮,拉门也赏心悦目。那时正是三月,几个忙碌的园丁正跑来跑去,修剪长着红色树枝的松树。一排杏树开出白色的花朵,樱桃等不及要破蕊。天气刚一回暖,夏威夷使团便放松下来,尽享美景。

弥加突然抬起眼睛问道:“国王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起初大家还觉得挺刺激,一小时过去后,美国人和夏威夷人全都着了慌,因为夏威夷国王显然是失踪了。谁也没看见他离开那座大宅子,忙乱地搜索了一通,并没有发现国王被暗杀的迹象。这么个大块头、穿着宽大的西式服装、伦敦裁缝定制的黑色长外套的男人居然凭空消失了。弥加・黑尔平生极少像那次那样感到真正的恐慌,他知道最近几年日本武士被外国入侵激怒,着实砍掉过好几个人的脑袋。于是他跪在没有椅子的房间里祷告起来:“上帝啊,救救国王!求求你!”

大家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两个小时之后,国王出现了,他的情绪相当不错,手里拿着自己的鞋。他显然蹚过了将宅子和皇宫分离开来的小溪,而且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他不肯说出这失踪的三个小时里干了些什么,而那天晚上他上床就寝的时候,情绪十分高涨。第二天早晨,天皇内侍趁着国王忙于其他事情的时候,偷偷地走到弥加身旁。

“真是奇遇。”穿着闪闪发光的黑色伦敦晨衣的矮个子男人用标准的英语说,“昨天下午,我们听到皇宫里发出奇怪的响声,侍卫刚要开枪射击入侵者,我却看到那是你们的国王。他光着脚,浑身是泥,正在哈哈大笑。他那张棕色的大脸盘上汗津津的,他推开拉门,一双脏脚踩过榻榻米说:‘我想跟你们的天皇聊聊。’我们都吓坏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但是睦仁天皇真了不起,他说:‘我愿意跟你谈谈。’然后他们就走到睦仁天皇的内室去了。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在那儿居然待了三个小时。”

弥加・黑尔擦了擦额头,把胡子拉直:“相信我,大人,不是我让国王过去的。”

内侍答道:“考虑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很难相信你。”

“他们谈了什么?”弥加追问。

“难道你不知道?”日本人问道。

“不知道。”

“国王说:‘夏威夷厌倦了被美国、英国、俄国推着往这里那里走。夏威夷是太平洋国家,必须维持这种情形。’”内侍故意顿了顿,很显然,他希望弥加能继续追问。

但弥加并未追问,他松了口气,对内侍鞠了个躬说:“您照顾我们的国王,我感激不尽。”

“你是夏威夷国王陛下的臣民吗?”日本侍卫问道。

“是的。我进入政府担任公职的时候,宣誓效忠夏威夷。”

“有意思,你介意跟我一起喝一杯英国茶吗?”

“十分荣幸。”弥加说。两人走过松树叠翠的迷人庭园,来到一座小小的房屋门口,那里有一位女仆正侍候着。

“你们国王提议,”日本人怕弥加不说,便主动提起话头,“王位继承人凯乌兰妮公主与天皇的儿子联姻,以此拉近夏威夷和日本的关系。”

弥加失态了,他被嘴里的茶水呛住了,喷了出来,他把茶杯一扔,喘着粗气问道:“他怎么说的?”

“他提议建立一个共同利益联盟,通过让公主嫁给我们的一位王子来实现。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弥加先生,我也呛住了。”

两位外交官互相瞪着,心下骇然。最后弥加结结巴巴地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最好让国王赶紧离开夏威夷。”

“当然,当然。但是我的意思是,天皇怎么办?”

“已经提出了正式的婚姻邀约。皇室会考虑这件事。官员们也会考虑。一年左右我们会给出答复。”

“大人,请费心确保答案是否定的。”

“目前的事态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请问你们公主芳龄?”

“我想想看,她今年六岁。”

“那我们还有时间。”

那天夜里,弥加制订了计划,要把那位行事出人意料的国王弄出日本。他们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国王对于他突然拜访天皇的事情仍然避而不谈,弥加仔细打量着他肥胖、快活的脸庞,心里说:“那让人猜不透的脑袋里正在琢磨些什么呢?他怎么突然想到与日本皇室联姻?他是从哪儿蹦出与日本结盟的念头?这种事情会毁掉与美国最终结盟的全部希望!我的上帝,等他到了欧洲,又会干出些什么事!”

从显出苗头的第一天开始,弥加・黑尔就察觉到夏威夷说不定有一天会与日本结成联盟,这个阴影总是挥之不去,于是他开始反对引进日本农民到种植园做工,但约翰・詹德思和休利特家这样的贪婪商人却坚持要这样做。

来自日本的能工巧匠也令他心烦意乱,从1880年开始,陆续有日本人来到夏威夷,他们逐渐适应了夏威夷的生活。弥加曾试图通过法律,禁止他们离开种植园而去开设商店。私下里跟朋友在一起时,弥加总是把他们称作“黄祸”,他预见到日本人会大量繁衍。与生性随和的华人不同,他们还会进一步攫取政治权利。基于上述原因,他形成了一个国际关系的纲领,里面只有两条主要看法:“夏威夷并入美国。远离日本人。”

结果,威普说出那个词:“看起来,似乎日本人要……”弥加・黑尔记忆中的警钟铮铮敲响:“你最后一点说的是什么来着,威普?”

“我说,如果你想看到梦想实现的话,你只能依靠我。”

“我是说日本人那个。”弥加说,威普突然意识到他最后说的几句话叔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叔叔的思想溜号了,跑到威普不知道的往事上面去了。凭着本能,威普确信叔叔刚才的白日梦跟日本有关,叔父害怕了。于是他决定利用那种害怕。

“我刚才说日本来着,有很多迹象表明,‘黄祸’很高兴接管夏威夷,如果美国不管的话。”

“你果真这么觉着?”弥加恐惧地问道。

“明摆着的。”威普耸耸肩说道。

“你觉得日本会从本岛向外扩张势力?”

“并非有意为之,但如果我们不把夏威夷并入美国,日本就势必如此。”

“我很担心那种事。”弥加承认,“不是日本,就是英国或者德国。”

“显然,群岛正被列强虎视眈眈地盯着,一定有人想要攫取。”

“但是,如果君主制能够自我进化,”弥加还在软磨硬泡,“假设我们废黜了利留卡拉尼,让别人登基呢?”

野人威普看出叔父正在进行最后的徒劳挣扎,便亮出了最后几张王牌:“起义者们不会允许保留任何一位夏威夷君主。你现在提出的任何一位候选人,弥加叔叔,都不会被接受的。”

侄子的坚决立场让白胡子老人感到震惊,他说:“即使你们不确定接下来谁会上台,你们仍然决定要推翻君主制度?”

威普不上当,他才不肯承认自己是在逃避责任呢。威普温文尔雅地答道:“我们能够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弥加叔叔。接下来上台的是你。你在国际舆论中为我们辩护,领导我们加入美利坚合众国。这一直是你想要的。你知道这样做是正确的。”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领袖弥加——在历任夏威夷国王手下他都位高权重,接受了任何可能的封赏——考虑自己必须怎么做。他因被卷入疯狂的激流中而不知所措,除了野人威普之外,任何一名对抗者此时此刻都会偃旗息鼓,让叔父在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细细思量这件事情。但此时此刻,威普的个性凸显出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门口,伸了伸懒腰,好像要离开的样子。他看着窗外在钻石山上舞动的繁星,然后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叔父。他举起一把椅子,让椅背冲着弥加,他把双臂交叠起来放在椅背上,双脚跨坐在椅子上。威普的刀疤脸紧贴着叔父的脸,冷冷地说:“弥加叔叔,到现在为止,咱们俩吵也吵过了。没有退路。你得站出来。”

弥加答:“我不能背叛跟我交朋友的夏威夷人。”

威普说:“但你要背叛拥有这些土地的美国人吗?”

弥加答:“我宣誓效忠夏威夷的那一刻,便对自己的事业毫不动摇。我已经成了夏威夷人。”

威普说:“可我不是。我还是美国人。我要召集美国军舰来保护我的财产。”

弥加答道:“你可以那样做。我不行。”

威普说:“咱们说的不是那种行为,弥加叔叔。我说的是,我决心要领导一场起义,来反抗一个脆弱腐败的政府。我要让起义打个胜仗。但只有你加入进来,起义才能顺理成章达到目的:并入美国。”

弥加说:“我拒绝这样做。”

威普说:“如果把你固执的想法告诉那位愚蠢的女王,她肯定拍手称快。但如果告诉玛拉玛阿姨,说你逆历史潮流而动,让那浪潮从你手中白白溜走而不加以利用,即使她是夏威夷人,也会说你是个傻瓜。”

弥加答道:“我不能背叛这些好人。”

威普说:“难道你能够允许历史的力量使他们落入日本人的手里?”

弥加答道:“我们不得不冒那样的风险。”

威普说:“那不是风险的问题,弥加叔叔。那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群岛在劫难逃。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拯救它。进行暴动,引它走向光明的结局。”

弥加答道:“我不会出卖自己的清白,去保护一伙甘蔗种植园主的利益。”

威普说:“除非你保护我们,否则你对夏威夷的一切憧憬将会化为泡影。”

弥加答道:“我宁愿放弃与美国结盟,也不愿以不符合基督教精神的手段来实现它。”

威普说:“你居然提到基督教,我十分惊讶。你愿意放弃这座群岛,让它沦为鸦片、博彩和堕落之地,一个女人连街都不敢逛的地方?”

弥加答道:“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在现有政府的框架之下,而不是进行革命。”

威普说:“当初先王召开舞会时,现有政府哪有框架可言?”

弥加答:“那是个错误。上帝已经为那件事惩罚过他了。”

威普说:“那就是君主制的象征。那个老傻瓜站在一大群漂亮女人面前,用一根拴着球的丝线扔向她们。他拿着一头,哪个姑娘抓住了另一头就为他侍寝。”

弥加答:“我可不想听你给我来什么道德说教。”

威普说:“只要能结束君主制,我什么说教都可以做。”

弥加答:“我这一生中只做过一件坏事,就是跟你祖父联手对付我自己的父亲。上帝从来没有原谅过我,我常常在夜里醒来,大汗淋漓,几个小时地躺在那里回忆我和霍克斯沃斯船长定下的邪恶盟约。而现在,你又让我跟他孙子签订更卑鄙的盟约。我不能再冒着夜里睡不着觉的风险了,威普。”

威普说:“你和老拉斐尔・霍克斯沃斯的盟约一开始可能并不那么神圣。但是,看看它为夏威夷带来了多少好处。房子、就业、轮船、农田。总得有人走出这一步,弥加叔叔。你的英明举动带来了深远的影响。现在你得跟我结盟,以保证我们的暴动有个正确的结果。”

弥加答:“一个好人必须用你和你祖父这些邪恶的手段吗?”

威普说:“是的。因为好人从来没有勇气行动。得有我这样的人来发动,然后靠你们去实现。”

弥加答:“我不会跟自己做的孽达成什么协议。我不会帮你的,威普。”

威普说:“你这样伤害的不是我,弥加叔叔,你毁掉的是这座群岛的前途。”

他鞠了一躬,撇下刚正不阿的叔父。他顺着小路朝国王大街走去,当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弥加叔叔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就是花白胡须的老人直着身子坐在书桌前盯着他的书本。

第二天,也就是1月15日,礼拜天,在举行的秘密会议上,野人威普一五一十地向同伙们汇报:“弥加叔叔不帮咱们。”

“那我退出。”戴维・黑尔说,有两个休利特家族的成员也退出了。

约翰・詹德思提议:“咱们最好不要发动暴力革命。如果弥加・黑尔反对咱们,他可能会煽动公众意见,对我们不利。那样咱们就完蛋了。我得取消明天早晨的群众大会。”

房间里响起一阵嗡嗡声,野人威普感觉到,这些箭在弦上的起义者们的决心如同高潮之后的海浪,正在迅速退去。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教艾德・休利特明天怎么跟集会的群众说明情况,然后便纷纷议论起来。他们说必须取消演说。

“你们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威普镇定地说,起义者们停止退却,竖起耳朵听着威普发出的指示,“我的意思是说,弥加叔叔不情愿参加起义。我没说出来的是,我要逼着他干,逼着他加入。一切照常进行。两天之内,各位先生,夏威夷就会成为共和制,交给房间里的各位来治理。弥加・黑尔出面,代表我们面对国际舆论。”

“你怎么做到这些?”黑尔家族有人问道,“要是弥加・黑尔叔叔决心已定……”

“你叔叔是个爱国者,”威普答道,“他爱夏威夷,忠于夏威夷。他绝不会眼看着群岛分崩离析,陷入无组织的暴乱之中。他会加入咱们这边的。”

“你怎么强迫他呢?”

“我认为明天夜里可以让美国军队登陆,集会一结束就开上来。这样有两个好处。激励我方士气,还能吓退那些维护君主制的人。我们占领政府大楼,逐出女王,到了礼拜一早晨,弥加・黑尔就会加入咱们这边了。”

“你有把握吗?”黑尔家族有人问,声音都发抖了。

“我现在要开始起草宣言了,”威普答道,“这份宣言由他签字,我需要戴维・黑尔和弥加・惠普尔来帮助我。”

推翻夏威夷君主,把政府交给甘蔗种植园主的起义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在宫殿里,满脑子异想天开的女王看见美军登陆,来侵犯自己的领土,不禁吓破了胆。她本欲还击,因为她知道这种行为是对主权国家正常关系的无礼践踏,但甘蔗种植园主们很快便使她失去了对皇家军队的控制。女王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一个五十来岁、死脑筋的王室女人,在华丽的外表下,完全意识不到19世纪已经渐行渐远,顺便还将她赖以生存的政府挟裹而去。

然而,在她的统治即将宣告结束的时刻,女王并非完全孤立无援。在她的军队没发一枪就被遣散以后,一队忠于皇室的志愿军从火奴鲁鲁的山谷里开出来,赶来保卫他们的女王。在这些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蹒跚而行的土著居民——采藤人基莫。他手里拿着从弹子房的人手里抢过来的火枪,一件制服——其实就是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被他用一根红绳吊在腰里,头发有好几天没有梳过,打着赤脚,他还需要刮刮胡子,但跟他的同伴一样,他愿意为女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美国军队穿着闪光的制服,手里拿着崭新的步枪,万分惊异地看着志愿军走过来跟他们交战。

一位英勇的穿白色衣服的军官没带武器就来到这群非正规军的首领面前说:“不打仗。女王退位了。”

“她怎么了?”忠于王室的军队首领问。

“退位了。”年轻的美国军官说,然后他喊起来,“这儿有没有人会说夏威夷语?”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豪类懒洋洋地走出来说:“你想干什么,将军?”

“告诉这些人,不打仗。女王退位了。”

“没问题。”豪类说,他转身冲着基莫和他手下的人说,“哎,各位土著,利留卡拉尼完蛋了。她回家了。你们也完蛋了。你们也回家。”

到目前为止,从真正的战斗角度来说,起义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基莫把没发一枪的武器还给弹子房,听任朋友们嘲笑他。基莫心烦意乱,他知道那个世界消亡了,那个他深爱的世界——披着金色流苏的马儿奔跑着;忠实的卫兵穿着鲜亮的军服行军;女王坐着涂有金粉的马车辚辚向前。他慢慢沿着不列塔尼亚大街走着,顺着努乌阿努大街来到那间他和妻子阿皮科拉,还有他的中国家庭共同居住的小屋。他径直上了床,既不说话也不笑。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死去。

当地政府,以弥加・黑尔作为临时首脑,各种植园主在后面辅佐,扫除了延续了十七个世纪的、以利留卡拉尼女王为首的君主制度。新政府每一项卓有成效的措施都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指引:与美利坚结盟。戴维・黑尔和弥加・惠普尔匆匆赶往华盛顿,在国会里强行推动合并条款,想赶在温和的哈里森总统和他的幕僚们在3月4日离任之前通过。他们知道新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对夏威夷的事态持反对态度。他们向火奴鲁鲁拼命寻求道德支持,致力于促成条约的黑尔和惠普尔报告说:“起义的方式遭到了相当多的反对意见。弥加・黑尔就不能作个强硬声明,靠他那完美无瑕的名声来使其得以实施?如果不这样做,咱们必输无疑。”

1893年2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弥加・黑尔隐退到位于国王大街的那间书房,给纽约的杂志写信:“任何理智的人看到这些群岛,都会承认他们需要美利坚合众国的监管。这里的土著居民大部分目不识丁,蒙昧于偶像崇拜,执著于君主制的华丽表象,完全不适合实行自我统治。”这位传教士的儿子,以七十一岁的高龄,用这些虽然尖刻刺耳却并无不实的语言,总结了他们这一群人的成就。他身为老牌爱国者,对夏威夷的热爱超过了一切事物,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继续指出了一个为夏威夷人和美国人所忽略的重要事实:“夏威夷不能继续在太平洋中心事不关己地无所事事了。看上去,群岛似乎离美国很近,但离加拿大也不远,还恰恰位于从加拿大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必经之路上。夏威夷有所有的理由成为加拿大的领土。群岛距离亚洲部分的俄国也不远,要不是因为历史上的某个事件,现在恐怕早已隶属于那个庞大的帝国了。对于任何曾经乘船从火奴鲁鲁到广岛或上海的人来说,群岛与日本和中国的距离也近在咫尺,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我都以为夏威夷群岛的命运与美国紧紧相连,然而事实上,这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如果在这个危急的历史关头,我们自然而然的命运遇到了阻力,那么一个不那么合乎逻辑的命运就会取得胜利。夏威夷,太平洋上这颗璀璨的明珠就会归属加拿大或俄国,甚至日本。为了防止这样的灾难发生,我们祈求美国现在接纳我们。”这份被广泛翻印的文章被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从位于国王大街上的黑尔家族宅邸拿出来,送到等在港口的他自己的货船上。当老弥加・黑尔把这篇文章亲手递给侄子的时候,他十分震惊地发现一个新问题:他居然要借助这样邪恶的方式去实现一个美好的愿望。

弥加的请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1893年2月,路易斯安那州和科罗拉多州的蔗糖利益集团迫使国会驳回了合并协议。格罗弗・克利夫兰就任美国总统之后的第五天就严厉地收回了条约,并驳斥了那些硬要使夏威夷归属美利坚合众国的人。

眼下,传回夏威夷的消息一条比一条让人不快。国务卿写道:“美国不会以对方提出来的条款接受夏威夷群岛。支持一群冒险家自私卑鄙的计划,这会降低我们的国家标准。我反对使用武力和欺诈的手段强行把这些岛屿抢夺过来,因为世界上毕竟还存在着国际道德这回事。”

克利夫兰总统持有类似的观点。他亲自派出一名调查员到火奴鲁鲁,调查美国在这次臭名昭著的起义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也许是历史开的玩笑,那名调查员是一名佐治亚州民主党人,家里还曾经蓄奴。他接受委任的风声传到夏威夷,九人委员会十分担心他的报告会对自己不利。但调查员的蓄奴者身份一公布,大家便明显露出轻松的神色。

“他是个南方来的好人,会理解我们的处境。”约翰・詹德思对同伙们说,大家都同意。

但威普・霍克斯沃斯想问题却更细致,他说:“咱们说不定有大麻烦了。克利夫兰的调查员是从佐治亚来的,所以他有可能看不起黑鬼。”

“他当然看不起黑鬼。”詹德思赞同道,“他一眼就能看穿这些夏威夷人。”

“我对此保持怀疑,”威普谨慎地说,“假设他仇视黑鬼,他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那他就会反过来证明他不仇恨其他黑皮肤的人。”

“他为何要那么干?”詹德思家族的人质疑道。

“别问我为什么!”威普答道,“咱们走着瞧。”

调查员来了,跟威普预想的完全一样。他在本土憎恨黑鬼,可在海外却热爱夏威夷人。这是一种强烈的冲动,使得他——一个佐治亚人——比当时任何一个美国人都更能理解这次起义。跟他谈话的主要是夏威夷人,一想到能跟女王面谈,成为一名狂热的忠君者,他不禁心驰神往,所以他故意不理会白人指出的事实。

他提交给克利夫兰总统的报告对甘蔗种植园主进行了强烈痛批:这些人跟美国公使沆瀣一气,阴谋推翻合法政府;他们勾结了一位美国舰长;他们违抗夏威夷人民的意志罢黜女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个人利益。他的意见是,利留卡拉尼女王是一位有德行的女人,应该恢复王位。

他的报告在华盛顿引起了轩然大波,戴维・黑尔和弥加・惠普尔都觉得迫使美国接纳夏威夷已经毫无希望。他们回到火奴鲁鲁,悲观地预测:“只要格罗弗・克利夫兰当总统,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成为美国的一部分。总统的国务卿已经问了,‘以滥用美国权威的方式对一个虚弱无力的国家铸下大错,难道不应该通过恢复合法政府的方式进行更正吗?’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要借助美国军队来恢复女王的王位。”

“那怎么办?”九人委员会问。

“既然你是美国臣民,”一位使馆官员解释说,“你就会遭到逮捕,押解到华盛顿,以阴谋串通颠覆友邦的罪名遭到宣判。”

“哦,不!”密谋者们反抗道,“我们是夏威夷臣民。我们的公民身份在这里。”

1893年的9月和10月,夏威夷动荡不安。野人威普一伙人继续执政,然而他们的政权岌岌可危。每一艘进港的船只都从华盛顿带来坏消息,那里的舆论十分强烈地倾向于利留卡拉尼女王。普遍的看法是,她很快就会恢复王位。就在这件事即将变成现实之前,这个头脑固执的女人做出了一个举动,使美国人大为震惊,她再也无法获得信任,进而恢复君主制了。女王为野人威普赢得的,是他靠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下半年,克利夫兰总统派遣第二个调查员去核实具体条款,看看利留卡拉尼是否能够恢复王位。正如克利夫兰所说,美国永远不希望从邻国的不幸事件中获利。新派来的调查员使九人委员会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宣布夏威夷与美国合并的事情已经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并已开始正式与女王商讨采取哪些步骤来使她恢复王位。

事情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女王对调查员说了如下一番话,使他除了苦笑外没有别的办法:“针对我们的指控中,有一件事情常被提及,先生,那就是我们是一个小王国,却过分热爱豪华的排场。对于这个指控我必须服罪,因为自从先王们从传教士里面选出他们的顾问以来,我们发现,世界上没有人比那些常年穿着新英格兰土布服装的人更热爱华丽的服饰和鲜艳的马具。我这里有四幅照片,都是庄重的场景。你看这些人浑身戴满了金饰和勋章。他们都不是夏威夷人。他们都是美国人。他们非要讲排场,我们把他们的胃口惯坏了。”

“说到美国人,”调查员问道,“你想以什么方法赦免那几个暴乱分子?”

“赦免?”利留卡拉尼女王把她那硕大的、表情生动的头颅靠近美国人,问,“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赦免,”调查员屈尊解释,“赦免的意思就是说……”

“我明白那个词的意思,”利留卡拉尼打断了他,“但在这种情形下,是什么意思?”

“夏威夷经历了一些不幸的事件。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即将恢复王位。克利夫兰总统认为你应该发布一个声明,进行大赦。一般都是这么做的。”

“大赦!”强硬的女王难以置信地又说了一遍。

“如果不进行赦免,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斩首了。”女王答道。

“什么意思?”

“暴乱者必须斩首,这是群岛的习俗。那些反对王室的人必须斩首。”

美国调查员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使劲儿吞了吞口水:“陛下,你可明白这次事件涉及到六十多个美国人?”

“我不知道叛乱分子的数量,我也不觉得他们是美国人。他们向来自称是夏威夷人,他们都得被斩首。”

“六十个人全部斩首?”调查员问。

“为什么不这么做?”利留卡拉尼问。

“我认为我得报告克利夫兰总统。”调查员身上已经开始冒汗了,他借故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那天晚上,他写道:“在这里,有些因素是我们过去可能并未慎重考虑过的。”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提起恢复王位的事情了。

到了1893年下半年,很明显,美利坚合众国既不会接受夏威夷——因为领导起义的人有污点——也不会恢复王位,因为这样一来,六十多个美国公民就得人头落地。夏威夷人开始憎恨豪类,是他们导致自己丧失了君主,豪类则看不起软骨头的美国国会议员,他们逃避责任,不肯兼并群岛。甘蔗种植园主们苦不堪言,看上去科罗拉多州和路易斯安那州似乎要一劳永逸地把夏威夷蔗糖赶出美国大陆了。

H&H公司的大货船的运货量减少了,英国人和日本人开始考虑该拿这艘在危险的太平洋上漂泊的无舵之船怎么办才好。蔗糖商人们无奈之下只得提出一个协议:把积压的蔗糖销往澳大利亚。人们预测,夏威夷很快就会加入大英帝国。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弥加・黑尔拯救了夏威夷。今天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已经为之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多年前在拉海纳,他那当传教士的父亲曾经把弥加关在四面围着高墙的花园里,每天除了研习历史、圣经和父亲严格的道德观之外什么也不做。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所完成的两种学习,使他如今在组建新政府方面游刃有余。他观察父亲翻译《以西结书》,书中那位固执的先知和那些苛刻的话语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聆听跛脚的矮小父亲讲述约翰・加尔文和西奥多・贝泽如何根据上帝的意志来统治日内瓦。

弥加・黑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撇清政府和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之间的一切关系。接下来,他坚持建立富于道德感的法律,并建立财政负责制。最重要的是,正如一位真正的传教士那样,他开始起草文书。他在报纸上撰文维护政府的合法性。他在杂志上阐述为什么夏威夷会暴动,那其实并非他所愿,与当初将威廉和玛丽推上英国宝座的起义同属一类。他给共和党的国会议员长篇累牍地写信,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弹药去向民主党人开火。给美国各地那些久不联系的朋友写去热情洋溢的信件,祈求他们能接纳夏威夷。他的余生之中,唯一目的就是使他的群岛成为美国的一部分。宁静的午夜里,他手中的笔仍旧在纸上沙沙地写着,这是岛民们所剩下的唯一一件武器。

弥加建立的并不是一个自由的政府。起草宪法的有钱人聚在一起时,他进行了演讲:“你们的任务是建立一个基督徒国家,只有那些声誉良好、并拥有扎实产业的人才有权进入统治阶级。”他们设立了严格的财产资格,只有这些人才能在政府供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投票选举其他人在政府供职。

要想成为国会议员,必须拥有价值三千美元以上的、不带抵押的财产,或者拥有不低于一千两百美元的年收入。要拥有投票选举国会议员的资格,则必须拥有三千美元的财产,或者年收入不低于六百美元。弥加解释说:“在世界其他地方,没受过教育的做工的人可以高声大气、吹胡子瞪眼地跟自己的上司吵架,可是在夏威夷不会有这种事。”只要有可能,利益就得归那些种植园主,因为这个群岛的财富都要依赖他们。

在有一点上,弥加的观点十分激烈:绝不允许东方人有投票权,或者以任何形式在政府任职。“这些人被弄到群岛上来,在甘蔗地里做工,他们工作做完之后就应该打道回府。没人想要他们留下,如果他们非要留下,那么,在我们的公共生活中,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于是,根据弥加的建议,在取得投票权的资格审查中巧妙地加入了读写测验。那些华人、日本人就算十分富有,就算他们已经成为了夏威夷公民,也不可能通过这些考试。

在很多方面,弥加的政府对于将他推上权力宝座的蔗糖商人来说过分自由了。传教士家族中有很多姓黑尔的、姓惠普尔的和姓休利特的反对他激进的自由主义。姓詹德思的和姓霍克斯沃斯的则认为,弥加抱着法国共和制度的信条死不撒手。有一段时间,只有富人阶级拥有选民身份,于是弥加在其他所有事务上都宽宏大量、刚正不阿。他坚持由法官断案,坚持人身保护状,坚持宗教信仰自由和一切盎格鲁撒克逊民主概念中的延伸概念。但在宪法会议的后来几个阶段中,他被问到:“你建立的是什么类型的政府?”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一个正派的、堪称时代典范的政府,直到美利坚合众国接纳我们的那一天。”

在这个基本的原则上,弥加从未动摇过。一个品性稍差的人可能会被手中的权力诱惑,但这位两袖清风的新英格兰人绝对不会。他不给自己发勋章。他傲然挺立、身穿白色西装的身体旁边,绝不设立任何华丽的、象征权力的物品。

1893年的革命之后,这位牧师没有一天不双膝跪倒,祈求上苍:“万能的上帝啊,让我们的计划取得成效吧。让我们成为美国的一部分吧。”

弥加接受的加尔文教义的训练使得他得以在面对危机时坚信自己的正确性,在迫不得已、需要做出残忍决定时,他也能够一往无前。

1895年爆发了一场针对他所领导的政府的武装起义,弥加毫不手软地将其镇压下去,并逮捕了涉嫌在背后指使的利留卡拉尼女王。当胆小如鼠的人们劝他在对付发疯的女王时最好谨慎些的时候,弥加说:“她会以背叛共和的罪名得到判决。”当然,任何一位法官都会采取同样的做法,因为女王拒绝赦免窃取她王位的美国篡权者,并理所应当与这些篡权者处处作对。这件事情究竟真相如何尚有争议,但女王毕竟有可能怂恿了她的追随者发动叛乱。蔗糖商人们判女王有罪,弥加的责任就是将她囚禁起来。

强大顽固的女人被关在王宫上层的一间房间里,周围警戒森严,但她肉体上并无不适。很快,她的追随者们就开始散发群岛上的统治者曾经写出的最好的政府公文。那是利留卡拉尼在狱中翻译的一首歌曲,是她多年以前一首没有什么反响的旧作。然而现在,歌曲中的悲悯之情感动了群岛,也感动了全世界:

阿罗哈・欧伊,

雨云乘着西风轻快地来,

轻柔地拂过悬崖。

有一位传教士评论这首歌曲说:“女王利留卡拉尼自由时从来没有为同胞们做过一件好事,但在狱中却表达出了他们的心声。”弥加・黑尔听到这首曲子,说:“让她自由吧。”于是她便前往华盛顿,在那里激烈地抨击他。

镇压了暴动,新政府的统治稳固了,眼下似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似乎克利夫兰总统和民主党人也许能够接受夏威夷了。美国大陆的报纸纷纷写道:“弥加・黑尔的道德楷模影响深远,能够纠正年轻一代的美国人在暴乱中渗透的邪恶行径。”最后,弥加对内阁成员们报告说:“我已看到希望的曙光。”

但那时候,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也在美国各大报纸头版出尽了风头。编辑们写道:“这个狂暴的年轻人,其使命就是提醒我们邪恶的存在,靠着这种邪恶,像他本人这样的人从利留卡拉尼女王手中窃取了夏威夷。”并入美国大陆的希望成为了泡影。

麻烦来了。那是在易伟垒老鼠巷里的一家中国妓院,威普进行了长达三天的狂欢。威普赶过去是为了见一位刚刚从瓦尔帕莱索的港口开来的一条船上下来的西班牙女孩儿。但船上一名水手出现在他面前,说那女孩儿已经被他买下,现在是他的人。那名水手说这话时,威普还在沾沾自喜呢。随后两人便死命地打斗起来,那前来侵犯的水手被狠狠抽了一顿鞭子,脸上也挨了好几脚。他缓过来之后,立刻奔回妓院,带回两个佩着刀的朋友,几个人从威普脸上割下了一块肉。但那位瓦尔帕莱索姑娘却站在威普这边,朝领头人的身上扔了一把凳子,那人先前就被威普揍得不轻,这下他瘫倒在地,威普在他头上又踢了两脚,那人几乎快被打死了。

野人威普当然没有被捕,一是因为这起事端发生在易伟垒,多多少少不归警察的管辖范围;二来,有很多目击者看到那三个人是带着刀子来的,威普还有两道伤疤,证明自己在制伏他们之前,是那几个人先动手的。这件事本来应该就这么过去,引不起多少当地人的注意。但那名受伤的水手偏偏是个死缠烂打的性子,他一出院就买了把枪,在旅馆大街的酒吧里守着,威普走过的时候,那水手朝他左肩上来了一枪。

枪击事件的消息传回美国,引起的反响之大,连弥加・黑尔也没有料到。到目前为止,对于夏威夷来说,最糟糕的事情还没出现呢。这起丑闻正如火如荼,威普居然结婚了。这真令人忍无可忍,因为他娶的不是别人——他的左胳膊还吊着石膏——恰恰是梅・福布斯。那是个年方二十的美人儿,长长的黑发,风情万种,容貌姣好。她说话的声音又低又软,名声纯洁无瑕,她父亲知道她长得漂亮,于是特别小心地把她抚养成人。正常来说,一个像威普这样活力四射的年轻人,迎娶梅・福布斯这样的美人儿,应该让人交口称赞才对,特别是他们两人郎才女貌,梅很有希望收服霍克斯沃斯这匹野马。

然而,在夏威夷人看来,这场婚礼简直大逆不道,人们甚至不屑于追究野人威普之前的行为。梅・福布斯生长于一个特殊家庭。她的祖母出身于茂宜岛一个地位稍逊的阿里义家族,而她的祖父约西亚・福布斯是一个意志坚强、聪明能干的英国人,来自布里斯托。他从一艘轮船跳上大岛,靠榨糖发了一笔小财。然后他娶了心爱的茂宜岛姑娘,那美貌的夏威夷妻子给他生了个活泼机灵的女儿,十九岁那年嫁了一个姓秦的中国农民。梅・福布斯是他们的女儿,福布斯是祖父的姓,真正的名字叫作秦兰珍,意思是秦家的完美花朵。她嫁给威普・霍克斯沃斯是首开先河,一个东方人,具体到她身上,一个带有东方人血统的人嫁入岛上的豪门望族。这桩婚事给后辈带来了恶劣的影响,野人威普被赶出了家族。

虽然他的行为给夏威夷带来了伤害,但他本来还可以留在群岛上的。可他跟休利特家的两个小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起来。这件事的起因是威普发现九人委员会有几个成员对暴动的事情反悔了,正在到处散布反对与美国联盟的说法:“有些人说,我们一旦归属美国,我们的强制劳工合同就会失效,那样一来,咱们就不能随意引进日本人了。”

“那又怎么了?”威普没好气地问。

“我们没有合同工人怎么种植甘蔗?”

“说老实话,感情都放在一边,合同工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

“咱们让他们在哪儿干活就得在哪儿,固定工资,如果他们不愿意,咱们就能让法官强迫他们听话。”

“那我可真是倒了大霉!”威普哼了一声,“你们这帮人从来不看报纸吗?我们的劳工法当然会被美国废除了。”

“那我们就不想跟美国合并了。”休利特家族有人说。

“那你说怎么办?”威普礼貌地问。

“加入英国,英国允许合同工人。要不就谁也不加入。”

威普惊呆了。暴动正在渐渐停止。起初是克利夫兰阻挠起义,现在却是发起人在谈论着跟英国结盟。“你们想想看,”他慎重地说,“你们不需要旧的劳工合同。过去的十一年里,我从来没把任何人拖上法庭。他们要想离开,就请自便。我给他们好吃好喝,工钱合理,跟他们有说有笑,他们为我种的甘蔗比为你们所有人种的加在一起还要多。相信我,以后也得这么干。”

休利特家族的一个小子被这个前景激怒了,他不明智地补充道:“你为他们做的还不止这些吧,威普。”

“还有什么?”

“你还睡了他们的老婆。”

威普从椅子上腾地一下蹦起来,好像喷发的火山一样扑向休利特家族的那个小子,本来他可以揪住那个口出不逊的家伙,可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把他按住了。

那天晚上,弥加・黑尔把威普叫到国王大街的书房:“你得离开群岛,威普。”

“但那样起义就瓦解了!”威普不服气。

“任何起义早晚都会瓦解。”弥加答道。

“这些可怜的杂种说什么要么加入英国,要么就单干。就为了在他们的劳工合同上多赚几块钱。”

“那些都不是重点,威普。你给新的国家带来了污点,为了大家的利益,你最好离开。”

“但我下定了决心,要击败这个阴险的想法。我不会让这次起义……”

“滚出去!”弥加暴跳如雷,“我要拯救夏威夷,你要在这儿,我就做不成。你是个魔鬼,是个堕落的坏蛋,群岛上没有你待的地方。滚!”

老人把威普从门口推了出去。在接下来翻天覆地的几年里,野人威普跟他的中国-夏威夷混血妻子在海外游历。他脸上的两处刀疤抵消了她那水晶般的美貌。虽然浪迹天涯,威普仍然关心着家乡事务。

麦金利赢得了总统选举的消息传来时,威普正待在里约热内卢,他放下手头的活儿,告诉秦秦——他是这样称呼妻子的:“两年之内,群岛就会并入美国。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

“那咱们要不要回去庆祝一番?”秦秦问。

“不去。”威普苦着脸说,“这是弥加叔叔出风头的时候,我所做的只是给他作嫁衣。”他再也没提起合并的事。他心里正在琢磨的事情对夏威夷即将产生的影响几乎跟与美国合并一样大。有一天早晨,他冲进妻子在里约热内卢的旅馆房间,高喊着:“秦秦!我想让你尝尝这个!”

“你在干什么?”秦秦大笑,她还没起床,威普推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盘子和一副刀叉。

“我给你带来了有史以来最好吃的东西。在你下巴下塞一块毛巾。”他给她扔了一件自己的T恤过去,在她那漂亮的橄榄色脖颈上当作一块餐布。威普从一个纸袋里拿出很大一块金色的桶状凤梨。他拿着长长的叶子把它举在空中,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比这个更完美的水果?”

“这凤梨的个头可不小,”秦秦说,“从哪儿弄的?”

“六磅多重。他们告诉我,从法属圭亚那驶来的船会定期往这儿送。他们管这个叫作‘辣椒’,你尝尝这个。”野人威普用一把锋利的大刀切开坚硬的外壳和凤梨眼。很快,房间里充满了迷人的香气,金黄色的果汁从刀尖上淌了下来,把桌布都弄脏了。

“看着点,威普!”妻子提醒他,“它都流果汁了。”

“所以它闻上去才这么香啊。”他说。威普在凤梨中间稳稳地切了一刀把它劈成两半,然后切下一片沉重、金黄、散发着香气的完美果肉。他把这片果肉“啪”的一声扔在盘子里,递给秦秦一把刀,请她尝尝有生以来的第一口‘辣椒’。

“人间美味!”她喊起来,一点酸酸的果汁沾到她的脸颊上,“你刚才说这东西是在哪里长的?”

“北方。”

“我们应该把这东西种到夏威夷去。”她提议。

“我正准备这么干。”他答道。

弥加・黑尔快要七十六岁了,虽然嘴里不承认,但他的身体已经疲惫至极。这时,消息传到火奴鲁鲁,说华盛顿的众议院最终以两百零九票对九十一票通过了同意合并的法案。从那天晚上开始,弥加开始长夜难眠。晚餐时,他对玛拉玛说:“我们还要再等上两个星期,到那时就知道国会有何行动了。”

“你有信心吗?”气度雍容的夏威夷太太问。

“如果上帝能理解我们的处境,我们对上帝的祈祷有效,那我就有信心。”

黑尔一家就着烛光吃晚餐,大家面对面坐着。这样说起话来直接方便。玛拉玛六十五岁了,庄重多于活泼。她没有像众多夏威夷姐妹那样食用大量的肉类,她的一头银发与苍白的烛光互相辉映。要是哪个话题引她发笑,她依然会俏皮地歪着脑袋做出询问的样子。她柔声说:“夏威夷愿意投入美国的怀抱,这是件好事。群岛贫穷弱小,过去的五十年里,要是有谁愿意接纳咱们都易如反掌。这样更好。”

国会传来的好消息使弥加获得了片刻轻松,他问道:“玛拉玛,你可知道,过去这五年,我要以你丈夫的身份做那么多事情,我心里觉得很对不住你。”

“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玛拉玛对刚正不阿、克制简朴的传教士丈夫说道。

“在所有的夏威夷人中,你是理解最透彻的。”他说,“但是我想,这也理所当然。你是妮奥拉妮的女儿,玛拉玛的外孙女。”提到这些伟大的名字时,他的眼中突然涌满泪水。他想把脸颊埋在双手中,但玛拉玛看在了眼里,要是她当时坐在丈夫身旁,她就会用夏威夷人的方式安慰他。但在这个重要的夜晚,他们分坐两旁,两人之间交流的是思想,不是爱。

弥加说:“如果你是女王,而利留卡拉尼不是女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会理解我,但她永远不能。”

“不,”玛拉玛缓缓地说,“我们还是有一位头脑坚定、手段灵活的夏威夷人做女王比较好。让世界看着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消亡。”

“消亡?”弥加惊异地重复道。

“是的,消亡。”玛拉玛的语气柔中带刚,“很快,我们的群岛就要变成东方人的了,没有夏威夷人的生存空间。”

妻子这番话十分奇怪,弥加说:“但在宪法中,我们已经很小心地阻挡日本人进入了。”

“那只是一张纸而已,弥加,”她说,“我们夏威夷人知道,我们正被推上独木船。”

“你们会得到保护的!”弥加叫起来。

“我们原先有一部保护自己的宪法,”玛拉玛说,“但它并未阻止蔗糖强盗夺走我们的土地,然后是我们的国家。”

“玛拉玛!”弥加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你是说,这次起义背后只有贪婪?你看不到美国民主在这里起到的作用吗?”

“我只看到,当我们田地荒芜的时候,就没有人要我们,但田里长满甘蔗的时候,每个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我还能怎么想?”

弥加被谈话气氛的改变弄得心烦意乱,他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吗?在旧金山。那时候,我还没见到过一块甘蔗地就说过:‘夏威夷一定会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一部分。’我那样认为是出于道德的考虑,我的动机从来没有改变过。”

“不是你的动机,弥加。其他人的动机改变了。到了最后,你已经沦为一伙儿强盗的工具。”

“哦,不!玛拉玛!到头来,是我利用了他们。夏威夷合并是根据我提出的条款。”

“夏威夷是被欺诈骗走的,”玛拉玛冷冷地说,“我们这些贫穷但慷慨的夏威夷人遭到了虐待,被放到一边做点缀,在公开场合遭到了诋毁,最后被窃取了国家。”

“不是的!”弥加不同意,他站起身来,绕过餐桌走到妻子身边。

“我希望你现在不要碰我,弥加。”她的语气中没有痛苦,“你以为我的感受如何,当我见到我的夏威夷朋友们的时候,他们问我:‘弥加・黑尔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是怎么写的?’”

“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弥加喊道,他悲不自胜,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从来没写过关于你的任何事情。”

令他惊讶的是,玛拉玛从口袋里拿出弥加写过的主要文章的剪报,玛拉玛一直怀着痛苦保存着,就为了这一刻能够用到。她怀着悲痛的心情念道:“‘这里的土著居民大部分目不识丁,蒙昧于偶像崇拜,执著于君主制的华丽表象,完全不适合实行自我统治。’多么亵渎的文字。”

“但我写的不是你呀,”弥加争辩道,“我写这些东西是为了帮助群岛成为美国的一部分。”

“你写的是夏威夷人。”玛拉玛静静地说。

一身白色西装的弥加盯着多年前从中国买来的桌布。他惊异于妻子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他想到好几句话来解释他当时面对的选择,但当他抬起头来,看见妻子庄重的、带有责怪神色的面孔时,他意识到那些话毫无用处。于是他说:“我冒犯了你,我感到十分抱歉,玛拉玛。”玛拉玛答道:“我也很抱歉,弥加,在你的胜利之夜,我提起了不快的话题。但我们不能再用文字愚弄自己了。夏威夷已经被偷走了。她自由的身体已经遭到亵渎。”这位阿里义的女儿庄重地站起身来,将身后的裙摆一踢,离开了餐厅。

弥加万分沮丧地望着她离去,然后在桌旁垂头坐了几分钟,之后站起来走到书房,在那里写了一篇感情真挚的长信,对他在华盛顿的代表做了一番指示:“你们必须每天跟每一位参议员至少会见一次。告诉他,美国的‘昭昭天命’之中,也包括将上帝的荣耀延伸到群岛上来。我们不能拖得太久,因为日本人和英国人都开始做出令人不快的举动,延迟无异于自我葬送。恳求他们。不要给他们任何反对的机会,如果路易斯安那州和科罗拉多州的参议员们用肮脏的手段,那么你们要回击。我们一定得让群岛在这次会议上归属美国。我把夏威夷的命运交到你们的手上。”

后来的好多天里,弥加和玛拉玛尽量避免照面。华盛顿传来一封封令人振奋的信件,参议员的机会看起来似乎越来越大了。美国传教士和夏威夷阿里义之间的隔阂日益加深。消息传回夏威夷,对于弥加来说,毁掉一个国家的主权给他带来的悲痛更要增加一千倍还多。让夏威夷归属美国无疑是正确的、无可避免的,弥加对于自己在完成这个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十分骄傲。然而这同样是一场悲剧,过去的这些天,悲哀大于喜悦。

1898年6月,美国参议院最终以四十二票对四十一票接受了夏威夷。弥加派往华盛顿的私人特使戴维・黑尔坐在参议员的听众席上流下了热泪,他的助手弥加・惠普尔说:“这是美国在国际政治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开端。”

一个礼拜后的6月13日,消息传到火奴鲁鲁,一个兴奋至极的水手开了一枪。当时人们草木皆兵,以为这一枪说不定是反对合并。然而消息很快像电流一般传遍全城,人们涌向街道,彼此拥抱。那一天人们情绪亢奋,欣喜若狂,全世界都能听到他们的鼓噪声。

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在法属圭亚那的丛林里,迟了两个月才收到消息。他对秦秦说:“好吧,现在我们终于是美国人了。你感觉出有什么不同了吗?”

“你可能是美国人了。”秦秦答道,“我还是华人。我不觉得你的国家想要我。”

1898年8月12日,麦金利总统宣布,夏威夷正式并入美国。然而在群岛上,这场庆祝盛典更类似于国家的葬礼,而不是庆祝国家的新生。那天,没有一个夏威夷人出席,他们私下里进行哀悼。很多美国人穿着紧身外套,戴着棕色高顶大礼帽,穿着黑漆皮鞋涌上街头。他们佩戴着花里胡哨的勋章,上面画着山姆大叔和一位黑人女性结婚的图案——美国大陆的制造商们现在还画不出夏威夷妇女的形象——旁边配有说明:“今天是我们的婚礼。”

出于对夏威夷人的尊重,那一天的庆祝活动时间很短。举行了阅兵仪式,水手们从一艘美国战舰上登陆。11点45分,一群当初发动起义的要人们出现在正面看台上,为首的正是弥加・黑尔。他就座后,向人群望去,看到美国人、华人、葡萄牙人和日本人,唯独没有夏威夷人。那支一度奏出动人心弦的音乐的乐队奏起夏威夷国歌,从号角中传出的喘息声怎么听也不是个好兆头,乐队成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抽泣起来,纷纷离席,拒绝为他们的民族奏响最后一曲挽歌。夏威夷国歌奏到最后,大家哭成一片。这时,弥加开始演讲道:“我们怀着对荣誉、公正和与美国的友谊的万分信心……”1849年穿过内布拉斯加大草原的时候,弥加曾经梦想过这一天。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他这个梦想变成了现实。

那天看台上有一位夏威夷人,玛拉玛・卡纳克阿,弥加恳求她:“这是你的责任。”作为一名阿里义,她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她身穿象征庄严的黑色和紫色衣裙,头戴别着鲜花的帽子,手执一把象牙骨扇,仪态万分沉静,那是她落魄民族的最后象征。甚至当军舰发出二十一响礼炮,当她曾如此热爱的旗帜缓缓降下,她还是以无与伦比的坚毅直视前方:“我不会让他们看见我流眼泪。”她对自己喃喃自语。

当仪式结束后,她却感到一股极大的羞耻感。对玛拉玛来说,这种羞耻感概括了她的祖国以何种不光彩的方式被毁掉。夏威夷旗帜落下时——本来要把它卷起来,放在王宫地窖里——一个美国人伸手抓住了它,大家都没来得及拦住他,他便用一把长长的剪刀,把那象征物剪成长条,当成纪念品分发出去了。

其中一片布条被塞到了弥加手里,他低头定睛一看,但他的眼睛被连篇累牍地代表夏威夷写信弄得太疲劳了,分不清手里拿的是什么,他未加思索便将其高举过头。当他看见那其实是代表夏威夷群岛和一块农田的八根条纹旗帜的碎片时,他意识到自己对这面骄傲的旗帜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情。他慌忙把它卷起来,怕妻子看到,再受打击。当他把那团布条塞进口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哭叫,他转过身去,看到妻子终于羞愧难当,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