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三年的时间里,酒川龟次郎每天早晨三点三十分起床,砍倒野杏树,储存起来留着烧热水池用。然后他跑步去上工,一直干到天黑,再跑回营地生火。他现在跟前十个洗澡的人收两分钱,让他们享受干净的热水,愿意跟在后面的,每人收取一分钱。在一年的时间里,龟次郎攒下了一笔为数不少的美元,像海纳卡伊所有的日本劳工一样,他兴奋地看着自己的秘密基金达到了那个神秘的数字:四百美元。
自19世纪80年代首批日本人到达开始,大家全都赞同一点:谁带着四百美元现金回到广岛,谁从此之后就可以过上武士那样的生活。“只要攒够了四百美元,”工人们互相鼓着劲儿,“就能买上三块上好的稻田,建一座大房子,想要多少件和服就有多少件和服,过上富足的日子。”每一个种植园劳工都暗下决心一定要攒够四百美元,可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尽管这些男人有着良好的愿望,可钱从指头缝里花出去的速度还是十分令人震惊。拿龟次郎来说,他的弱点既不是酗酒,也不是女人。他的爱好可贵得多了——为了朋友和爱国主义精神——这两样爱好让他的积蓄总是见底。要是哪个劳工遇到了解决不了的危机,他总会找到龟次郎,直接提出:“我需要八十一美分。”
“你为何不从卡帕的日本放债人那里借钱?”龟次郎问。
“在卡帕,如果你借八十一美分,明天你就得还钱,还得再加上八十一美分。”那工人解释。他说得没错。在夏威夷,白人对东方劳工盘剥得再厉害,也比不上东方人自己对同胞的压榨。靠近日本领事馆的人形成了这样一个行业,新来的工人得付一笔押金来保证自己的钱最终能汇到日本,于是他们存下了数量相当可观的钱财。年复一年,没有利息。最后要寄回日本的时候,那笔押金却不知所终了。有些日本人就这样发了大财。随处可见的歪门邪道让工人们的财产毫无保障。每个月十分利息都十分常见。所以自己也穿着破衣烂衫的龟次郎总得挤出钱来给他的朋友们。
有些日本人开始从日本娶来新娘,这样做往往得花上一大笔钱,给整个家族都带来沉重的负担。得在卡帕照相、汇钱,还得去一趟火奴鲁鲁签署文件,在商店里买结婚用的黑西装。壮小伙龟次郎给好多对新人祝福担保。这可是件两败俱伤的事。他发现,一对男女在一起,很快就会生出小孩子,给家庭带来进一步的财政危机,并因此会持续掏空他的钱财。他似乎在为所有人的幸福付出,只是苦了他自己。
他最大的开销还是忠君爱国精神。只要有僧人从考爱岛带着新的军事消息过来,龟次郎总是那个捐款最起劲的人。火奴鲁鲁领事馆的官员来给大家讲从国内传来的大事,龟次郎为他们付旅馆的账单。他给日本学校捐钱,给日本教会捐钱,最主要的是,资助那些定期在群岛上巡回的日本说书人。
这些人是龟次郎生活中的快乐。只要有一件事发生,他就会加快速度干活,急不可待地等着礼拜天下午。到时候,整个日本社区都会聚集在某个麻黄木公园里,坐在干燥的松针上,等着说书人的到来。下午一点半,日本人吃完由寿司和三文鱼组成的午饭后,一个活动舞台搭起来了,由木板构成,上面铺着一块传统花样的布,舞台上放一张低矮的小桌,桌上摆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人群安静下来,日本来的访客,通常是个上了年纪的秃头男人,宽肩膀,穿着浆洗得硬硬的制服,制服的尖角像蝴蝶翅膀一样扫过。他脚踩白色木屐踏上舞台,似乎花了一会儿工夫,祈祷自己的声音能强大些。当他的观众屏住呼吸,在阳光下等着他的时候,他拿起折扇,唱了起来。
“我……将要……讲到……一之谷之战。”他用悲痛的语调唱道,每个字眼儿都含在嘴里,吐出之后又马上收住。刚开始,他好像是一座被禁锢的火山,即将狂暴地喷发,随着那七百多年前的战役进行下去,他的故事渐渐展开,声音也开始获得新的力量。他依次饰演每一个人物:一会儿是勇敢的战士熊谷,一会儿是英俊的青年敦盛,一会儿扮马儿,一会儿扮悬崖,一会儿发出笛声,一会儿他是大英雄义经,一会儿又装成女人。他越演越兴奋,头上的血管都暴凸出来,好像要炸开一样,脖子上的肌肉清晰可见,就像埋在皮肤之下的铅笔。每一次古老战役的每一次危机,他都会怒吼轻吟,时而抽泣,时而喜极而啸。当敦盛弥留之际——这个迷人的青年战士吹着一根长笛——说书人便显出悲伤欲绝的样子,那悲伤仿佛可以触摸似的,台下的观众全都抹着眼泪。
麻黄木下的日本英雄主义那么炽热。女人多么美貌,多么忠实。男人又是多么勇敢。战役渐渐接近悲剧的尾声,种植园的农夫们纷纷为死去的人洒下泪水。说书人加上了几句原本不属于这个故事的台词,他被告知,对于像考爱岛这样遥远的殖民地,这样的情节特别合适:“然后……当……敦盛……的魂灵……离开了……一之谷……的平原,”说书人悲痛地诉说着,“他回头望望那将他屠杀的大英雄,心中暗道:‘他们是日本勇敢的武士,只要他们活着,祖国就不会发生危险。他们可以在艰难中长途跋涉。他们可以为了天皇不吃不喝。他们不畏惧敌人,任何暴风骤雨也无法阻挡他们。他们是地球上最勇敢的人,为了正义的事业和日本的荣耀抗争。看,他们在战场上是多么强壮、多么高贵、多么华美。哦,我多希望能够再跟他们一起,那些日本的勇敢武士。’”
一场节目包括四台说书,每一台都超过一个小时,像一之谷之战这样的著名选段需要将近两个小时。就这样,一个下午悄悄地被黑暗吞没。一个人分饰如此众多的不同角色,他的声音像施了魔法一样忽高忽低,几乎达到极限,竟还能坚持五个小时之久,其中的秘密不得而知。
海纳卡伊说书大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成了最好的节目。说书人会宣布:“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个特别的礼物!我们的故事讲的是伊藤上校,他在亚瑟港奋不顾身地扑倒在俄国军队的枪口下。”于是就有人想起,他们的酒川龟次郎曾在火奴鲁鲁胜利大游行中扮演过伊藤少校的角色。大家让他回去拿来军装。当说书人讲述那个关于伊藤将军和俄国枪口的慷慨激昂的故事时,身高只有五英尺一英寸的龟次郎就站在旁边,垂着两条铁环似的胳膊。他在舞台边立正,站得笔直,身上穿着的皇军军装由火奴鲁鲁的女人们亲手缝制。每到此时,都会有奇异的事情发生;他成了伊藤将军。他几乎能看到俄军的枪炮,能闻到里面的火药味。军队离开东京时,龟次郎几乎能听到天皇那些庄严的训话。当上校为阻止野蛮人侵略日本而阵亡时,龟次郎也死去了,他进入了英雄们的万神殿。龟次郎成为了日本精神的一部分,成了一个没有武器的战士,然而他却可以为了天皇随时赴死。正是在这样激动的时刻,龟次郎为日本军费、军事医院和所有这些丰功伟业捐出去一大笔钱。
日本不断召唤着他们,惊心动魄的日本历史又是那么伟大壮阔。龟次郎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想在夏威夷久留。他们一天干十二个小时的活,涨了工钱之后能挣七十三美分。他们希望能带着四百美元回到广岛,开始光明的未来。虽然白了头发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大部分人永远也存不够回家的钱,但就连最绝望的人都不承认自己已经放弃了希望。
有一天夜里,看完一部日本电影后,和尚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一道电影放映机的光线照在他身上。“酒川龟次郎,出列。”和尚说,于是那壮实的小伙子也站到了灯管下,眨巴着眼睛,把左拳挡在嘴边。“火奴鲁鲁的领事馆告诉我,”和尚说,“日本的天皇陛下将这条绶带授予酒川龟次郎,代表福岛灾难中阵亡的战士对他的贡献进行奖励。全日本都为这个男人感到自豪。”
对于龟次郎来说,这最后几个字并不是一句空话。他相信日本的每一座村庄都了解他忠诚的行为。他能想象得出,人们传颂着他的事迹,甚至传回了他的故乡。他能看见自己的双亲得知儿子成为一名正直的日本人时是多么高兴。全日本都为他感到骄傲,对于龟次郎来说,这就足够了。
十三年来,龟次郎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为能够见到日本人而激动万分。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攒够四百美元和返乡的船票钱。
1915年的春天,麻黄木吐出节瘤,以备来年生长,生长在红土地里的凤梨开出了花蕾。这时,龟次郎听到了鸟儿的一声鸣啼。那不是龟次郎所熟悉的海鸟的声音,这些鸟儿挨着悬崖向上飞翔。也许这只鸟儿来自正值冬天的塔希提岛;也许它只是穿过考爱岛飞向阿拉斯加,去找寻丰饶的、遍布昆虫的地方度过夏日。龟次郎并没看见那只鸟儿,但是他听到它振翅飞过,龟次郎呆立在凤梨田的中央,心里想道:“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岁月正在从我身边飞速流逝。”
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一幅图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洋子在广岛等着他,她站在水田边上,也有鸟儿从她身边飞过。洋子伸出双手,濑户内海上吹来的雾气令龟次郎听不真切她的哀求。龟次郎第一次没有在三点三十分起床,他不再管洗澡池了,把它扔给一个朋友管理。他到处游荡,无法填补的空虚噬咬着他。龟次郎想去卡帕和妓院,但放弃了这个想法。最后,他做出了一个在他之前已经有几百个人做出的决定:“先忘掉回日本的事,但我会用我的钱把洋子接过来。”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正在用锄头挖凤梨树,当时才下午两点钟,但他丢掉锄头,在一种乐滋滋、晕乎乎的状态中走到道路上,来到了卡帕。在那里,被放逐的桥本开了一家照相馆和一家代理回日本的船票的公司。龟次郎压抑着骄傲的情绪,走到叛变者身旁说:“我想照相,寄回日本。”
“回家刮刮脸,”桥本十分干脆地说,“再穿上黑西装。”
“我没有西装。”
“石井营地有一套。大家都穿那套。”
“我不想穿借来的西装。”
“不寄回一张穿黑西装的照片,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谁说姑娘了?”
“显然,你想结婚了。我为你高兴,愿意给你照一张好照片。但是先刮脸,然后穿上黑西装。”
“多少钱?”龟次郎问。
“照相三美元。姑娘的船票七十美元。火车费、置装费和在家乡办酒席的钱加在一起,差不多七十美元。总共一百四十三美元。”
这样一个数字会把攒够四百美元的计划至少推迟三四年,龟次郎不禁犹豫了。
“我不知道,”他说,“请别告诉任何人。”
“我是照相的,我不跟别人说话。”
“我可能会回来的。”龟次郎说。
“你会回来的。”桥本像个预言家似的说。接着,像对所有曾经驱逐过他的日本人一样,桥本粗鲁地对龟次郎说,“你肯定会跟那个女孩结婚,然后永远回不到日本。这件事你可得想好了。”
龟次郎使劲儿吞了口口水,眼睛不看摄影师。
“我要回日本,”他说,“你帮了我个忙,桥本君。有那么一阵儿,我真渴望能有个老婆,于是我想:‘我要把钱花在这件事情上。’可你告诉我,那样做意味着什么。晚安。我不会回来的。”
他离开摄影师的铺子后,有一群一半日本血统,一半夏威夷血统的孩子跑过他身边,嘴里嚷嚷着一种地球上谁也听不懂的语言——狂野甜美的孩子们说的混合土语,里面什么语言都有一点儿——孩子们朝他扑过去,一个留着日式童花头的小女孩嘴里喊着:“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龟次郎一时冲动,蹲下来搂住那孩子,把她的脸贴紧着自己的,孩子一下子软软地靠他胳膊里。那孩子双腿乱踢,用夏威夷语和葡萄牙语喊着:“我得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门廊里的桥本——他心里还恨着那些把他赶出来的人——大笑起来,说:“你怀里的是我的女儿。我有六个孩子,其中有四个儿子。”
龟次郎心烦意乱地走回家,小女孩的发香灼烧着他的鼻孔。走到营地,看见那排长长的、乏味的、没有女人生活的砖房时——他在那里已经生活了十三年——龟次郎直接冲到石井君面前说:“你得写一封家信。”
“你想结婚?”书记员问,他看出苗头来了。
“是的。”
出乎龟次郎的意料,瘦小的书记员突然抓住龟次郎的手,说了句心里话:“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需要花多少钱?”
“不多!”龟次郎兴奋地叫起来,“照相三美元。船票七十美元。加在一起一共一百四十三美元。”
“就这么干!”石井君宣布,“我今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我也是。”龟次郎承认,他在地板上坐下口述,石井君拿出毛笔:“亲爱的妈妈,我已决定娶妻,稍后我会给您寄上我的照片,这样您就可以交给洋子小姐,让她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只要您告诉我她愿意来夏威夷,我就寄钱过去。这并不是说我不回家了。只是我得在这儿多待上一段时间。您忠诚的儿子,龟次郎。”
等了九个礼拜才收到回信,龟次郎被其中的内容惊呆了。他母亲写道:“你真是个傻孩子,怎么会以为洋子小姐还在等你。她十二年前就结婚了,现在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其中有三个儿子。你怎么会以为一个自尊自爱的姑娘会等着你?但是也没关系,随信附上一位很不错的姑娘的照片,她叫纯子,她愿意跟你结婚。她是咱们村里的姑娘,一定是个好妻子。请寄钱来。”
一张四英寸长、三英寸宽的照片反着掉在床上。龟次郎让那照片在床上放了一会儿,他无法想象当自己把照片反过来的时候,上面居然不是那位一直被他放在心灵神殿里的洋子姑娘,而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指头捏着照片的边缘,把脑袋扭到一边去瞅了一眼。突然,龟次郎把照片一下子翻转过来,喊道:“哦!看看这漂亮姑娘!看看她!”
一大群人围过来看那照片,有一些人嚷道:“这样的姑娘绝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乡巴佬的,龟次郎!”
“告诉他们,信里怎么说的!”龟次郎对石井说。
书记员大声宣布了:“那女孩的名字叫纯子,她愿意嫁给龟次郎。”
“她是广岛人吗?”一个男人狐疑地问道。
“她是广岛县人。”龟次郎自豪地说,那长长的木板房里顿时升腾起一种满足感。
龟次郎那张幸运照片在另一个人身上产生的效果相当令人沮丧。石井稍早也收到了一张父母为他挑选的女孩的照片。那女孩名叫森顺子,名字挺好听,可照片上的姑娘却是个四方脸,胖墩墩,眯眯眼,那种长相的女孩在日本要多少有多少。石井的母亲安慰他说,森顺子比男人还能干活,又很会省钱,但书记员觉得,结婚不光是为了那两件事情。更何况,就他的情况来说,丈夫还能写会读。他十分沮丧,要求再看看龟次郎的照片。石井仔细打量着,照片里的纯子具有美人的典型特点:稍微斜视的眼睛,完美的颧骨,额头很低,瓜子脸,还有细腻的轮廓。她就像是传单上印的日本历史电影里的姑娘。石井说:“她在广岛姑娘里算是漂亮的。也许是城里人。”
“不是,”龟次郎向他保证,“我娘绝不会给我送来城里姑娘。”
第二天,两位准新郎借来石井营地里的公用黑西装,配套的还有一个领结和白衬衫。他们把这些宝贝用床单一卷,雇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卡帕。摄影师桥本告诉他们:“你们依次穿上西装,记得梳梳头发。”
龟次郎套上这身别扭的衣服后,桥本教他怎么打领带,然后这位结实的庄稼汉把桥本给他的专用油脂涂在头发上,让头发塌下来。接着,龟次郎坐在一架照相机前,摆出僵硬的姿势,他怎么也不肯笑。照出来的照片虽然正式,架势也很像样,可却没有多少准新娘看了会芳心乱跳,桥本也不觉得这张照片有什么好。但龟次郎却把它邮寄了出去,同时寄出的还有一张从东京到火奴鲁鲁的船票。接下来,龟次郎开始等待。
1915年底,石井君和龟次郎收到通知,说他们的新娘将乘坐那艘老旧的日本货船“京樱”号到达火奴鲁鲁。这个消息引起的快乐没有人们预想得那么多,因为营地里原本希望两个女孩最好分别乘坐两艘船到达。那样一来,每个丈夫去迎接新娘的时候就都可以穿那套黑西装了。如今,只有一个人能穿上那身衣服,好不让自己的新娘失望。另一个人显然只能穿着干活的衣服,在自己的新娘面前剥掉伪装了。龟次郎性子直,他马上对朋友说:“你是识字的人,还是你穿西装合适。”营地里都说这是唯一合理的方法。
两位新郎既迫不及待又惶恐焦虑。他们乘着小船“吉拉奥依”号来到火奴鲁鲁,在旅馆街找了一家寒酸的日本旅馆开了一间房间。他们抵达的时候正是“京樱”号到达的前夜,于是两人吃了一顿由米饭和鱼构成的简便晚饭,然后搭车去努乌阿努,在天皇神像面前拜谒。这时,有一个穿着黑色长礼服的官员匆匆出来,赶着去参加某个重要的会议,他不高兴地说:“别跟个乡巴佬似的站在这里。干你们的活去。”两个人便谦恭地离开了。
两个人对着布里塔尼亚大街上的豪宅感叹了一番,但看到中国城那些肮脏的小巷子时吃惊不小。那一座座肮脏的小棚子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石井君说:“他们告诉我,十五年前,这片地方全烧成了一片焦土,华人本来想重建一座像样的城市,把这些小巷子和破房子都拆掉,但白人想让这里跟以前一样,于是就按原样重建了。”两个人思念着童年时家乡干净的道路和一尘不染的住宅,摇了摇头,对白人的做法不以为然。
上床睡觉之前,石井君在自己面前摊开两张照片,比较了半天之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命运竟如此捉弄自己!“我娘没选好。”他说,“你说这事怪不怪,龟次郎,海上那艘大船会给我们送来个女人,然后咱们就跟她们过一辈子?”
“我紧张极了。”龟次郎实话实说。事实上,他那天晚上的紧张与他接下来很多天所经历的根本没法比。“京樱”号靠岸时,七个前来迎接照片上的新娘的日本男人被告知:“我们不把她们隔离三天是不会让她们下船的。”
“我们见见都不行吗?”石井君恳求。
“不准有任何接触。”移民局官员警告。
稍后,心急火燎的新郎们发现,要是给其中一个管理人员塞点钱,就能把脸贴在一个一美元硬币大小的洞上面窥探。那个洞开在新来的新娘们被隔离的房间的后门上。龟次郎排在队伍的第三名。他眯缝着眼睛,从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窥视孔看进去,只见七个女人随意地或坐或站,三两一伙。他一个一个看过去,可就是看不出哪个是纯子。他回头恳求地看看那个不会说日语的守门人。龟次郎再次把眼睛贴在孔上,热切地看着七个女人,然而他还是分不出哪个才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他稀里糊涂地把窥视孔让给身后的人。
“她漂亮吗?”石井君问。
“非常漂亮。”龟次郎向他保证。
“你看见森顺子了?”
“可能吧。”
“她还不错吧?”
“看上去十分健康。”龟次郎说。
石井君离开窥视孔后,浑身颤抖:“她的个头比我大多了。”他嘟嘟囔囔,“我妈真可恶!”
“石井君!”龟次郎反驳,“她是个广岛姑娘,肯定会是个好太太。”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人们又回来偷看自己的妻子。龟次郎一个个排除之后,终于发现自己要娶的姑娘了。一开始他没看出来,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是这群女人里最可爱的一位。龟次郎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要嫁给自己了。龟次郎安慰着失望的石井君,按捺着自己不要为美丽的新娘得意忘形。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那两扇门马上将要开启,龟次郎又怕又紧张,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我开始觉得有点想吐了!”他告诉石井君。
“我已经想吐了。”书记员这么说。
“我觉得咱们应该到一边去,过一会儿再回来。”龟次郎喃喃道。
“等一下!”其中一个丈夫厉声说,“看看那些可怜的女人!”
龟次郎不由自主地推开人群,来到窥视孔跟前,最后一次看了看那七名新娘。姑娘们也知道,见面的时刻随时会到来,因此之前表现出来的勇敢现在半点全无。她们没有足够的水,没有梳子,眼下正在悲壮地试图将自己收拾得更漂亮些。她们互相整理着皱巴巴的、被海水弄旧了的裙子,卷起发梢。一个女人把指尖点在额头上,好像认为那里太丑,想用坚硬的指关节把额头的皮肤抚弄得更加光滑似的。角落里有个姑娘在暗自垂泪,大家稍微安慰了她一下便丢下她不管了。在这个乱作一团的最后时刻,有一件事情是大家不约而同都做了的:她们仔细看了看攥在手心里的照片,拼命想记住自己要见的男人的模样。她们下定决心,一定要记住,一定要准确无误地走到他的面前对他鞠躬。然而大家却纷纷抽泣起来,把照片都弄花了。
一面锣鼓突然敲响了,正凑在门口的龟次郎吓得往后一蹦。大门缓缓打开,新娘们鱼贯而出。脸蛋儿上看不见一滴眼泪,黑色发髻下的面孔显得十分平静庄重。她们带着探寻的表情目视前方。人们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充满了压抑着的痛苦喘息。“哦,”一个新娘叹息道,“你比照片上老多了。”
“那张照片是很久以前照的。”那男人解释说,“但我会当个好丈夫的。”他伸出手去,女孩控制着自己,深鞠了一躬,头几乎碰到了男人的膝盖。他们成了第一对。
第二个女孩,就是在角落里独自哭泣的那个,径直走到男人身边,微微一笑,深鞠一躬:“我是富美子,”她说,“你妈妈问你一千个好。”她和男人组成了第二对。
第三个女孩就是森顺子,石井君的新娘。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女孩比他壮实很多。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广岛乡下姑娘,红脸膛,四方脸,细眯眼。顺子明白自己不如其他女孩漂亮,她决心弥补自己外表的不足,便使出一股毅力,实心实意地要当个好妻子。她找到石井君,深深鞠躬,一双大手紧贴着膝盖。“石井君,”她低声说,“您母亲向您问好。”接着,好像知道自己得再说点什么似的,她马上又结结巴巴地加了一句,“我会当个好妻子的。”
最后一个找到丈夫的是纯子。在那群姑娘里,她的容貌最出众。纯子的畏惧不是因为缺乏智慧,而是因为她乍看到龟次郎时所感到的震惊。龟次郎没有穿着照片里的黑色西装,头发也没有朝下梳。他身上的衣服是农民穿的粗布衫,两条胳膊蠢得吓人。他表情十分严肃,好像一个蠢货正在发怒似的,而且龟次郎比她想象的至少要老上两倍。纯子排在队伍最后,只剩下一个男人没被人挑走了,她当然知道她丈夫是哪一个,只是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不!”她发狂似的喊道,“那不是我男人!”
“哦!”龟次郎急得直喘粗气,“我就是酒川龟次郎,我有你的照片。”
她把照片从他手里打落,又把自己手里的照片扔在上面,还在上面跺了几脚:“我不嫁给这个男人,我给人骗了。”
一片混乱之中,也对丈夫不满的头一个新娘,摇着纯子的身体用日语急促地说:“控制住你自己,你这自私的小傻瓜!这种事情,谁还能指望找个看着像样的?”
“我不嫁给这个畜生!”纯子号哭起来,而第一个坦然接受了失意命运的新娘在她脸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耳光。
“这一路上,你光知道添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你应该感到羞耻。到那个好人身边去,听他的话。”第一个新娘把一只手放在纯子后背上,推着她朝没人出声的移民办公室走去。
要不是石井君从那些还没缓过神来的夫妇中间突然跳出来扶住她,纯子差点绊倒。石井君扶住纯子的腰,把手搁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接着,石井看看龟次郎,再看看自己的新娘,一句心里话脱口而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龟次郎,你和顺子更配,把纯子让给我吧。”那漂亮女孩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个穿黑西装有文化的人,便喊起来:“是的,龟次郎,你配我太老了。求求你,求求你。”
龟次郎的脑袋一片空白,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照片,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爱上了那张照片。接着他抬头看看那个四方脸、粗脸颊的森顺子,心里想:“那不是照片里的姑娘。他们要把我怎么办?”
他犹豫了,感觉整个房间都天旋地转,接着他觉察到第一个新娘——就是刚才打过纯子耳光的那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个细声细气的姑娘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跟顺子朝夕相处了三个礼拜,在这里所有的新娘中,我能保证她是最好的妻子。带她走吧。”
那个被自己丈夫无情抛弃的姑娘无地自容,眼泪从她并不漂亮的眼眶里涌了上来,她只想钻到地缝里去,可顺子仍然像一块岩石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那儿,好像她就是用那块岩石砍出来的一般,她在陌生的男人面前深深鞠躬。“我会当个好妻子。”她喃喃说道,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龟次郎最后一次看了看地上那张记得烂熟的照片,然后把它捡起来递给自己的朋友石井君。“这样更好些。”他说。
龟次郎回到那位仍然躬着身子的姑娘身边,温柔地说:“我的名字叫酒川龟次郎。我是广岛县人。”
“我的名字是森顺子,”农家姑娘答道,“我也是广岛人。”
“那咱们结婚吧。”他说。于是这七对夫妇全都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