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酒川龟次郎结束了隧道工程,攒下来的钱从他粗糙的手掌里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一点点花光后,事实证明,他的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他愿意找一份类似管理炸药那样的工作,但没什么希望。于是龟次郎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来到火奴鲁鲁西边的自流井种植园,也就是原来的玛拉玛甘蔗种植园。他在那儿干活,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挣七十七美分。

人家分配给他一座二十英尺宽、十四英尺高的板房,并辟出六平方英尺的凉台。小屋旁边靠着一座松松垮垮的小棚子,顺子就在那里用一只铁锅做饭。房子下面由几根一英尺高的杆子支撑着,形成一个空间,天气热的时候,孩子们可以爬到下面去乘凉。这房子又脏又挤,住着并不舒服,但是很幸运,房子后面恰好有足够的空间让龟次郎建起一个热水池。所以,虽然全家收入微薄,可还是比邻居们过得好些。邻居们只能付钱来使用龟次郎的热水池。

另外,酒川太太还可以补充一些家庭收入。她在甘蔗地干活,一天能挣六十一美分,孩子们就交给邻居看管。每天黄昏,全家聚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孩子们漆黑的头发在额头前高高低低地跳跃,迎接父母回家。但这天伦之乐中同时也暗藏着困惑。酒川夫妇虽然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并不总能听懂孩子们在谈论什么。比如,有天晚上,他们用日语问一个邻居在哪里,他们的女儿礼子,一个聪明、眼睛很明亮的漂亮姑娘说:“他fadder pauhana konai。”她的父母想了一会儿才明白,fadder 是胡乱说的英语,pauhana是夏威夷语,意思是“结束工作”,konai才是正确的日语,意思是“还没回来”。

所以,对于龟次郎来说,他当然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回日本,而他也正是这么做的。要是礼子的日语停留在现在的水平上的话,要想给她找个像样的日本丈夫可比登天还难,所以龟次郎让她去一所由一位从东京来的老师严格管理的学校学习。龟次郎的头顶贴着一个显眼的标语,上面写的字龟次郎不认识,但那位老师——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说:“忠于天皇。”他接着说,“我们在这里与在日本一模一样。要是你的孩子不学习,她得承担严重的后果。”

“你会教她天皇的事情和日本的伟大吗?”龟次郎问。

“就跟她回到广岛念书学的一样。”老师保证,从他用手指头敲那些淘气男孩子脑袋的样子来看,龟次郎很放心,他的孩子算是跟对人了。

事实上,礼子根本不需要纪律的管束,她学得很快,又乐在其中。她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成绩却高居榜首。每天晚上,她赤着脚丫跑回家,用标准的日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候,龟次郎都骄傲极了。她已经学会了认字,龟次郎还不认字呢。

玛拉玛种植园的生活还有其他几个方面令他不甚满意,这些都跟钱有关。住在瓦胡岛比住在考爱岛贵多了,可龟次郎挣的却比以前还少。大米、鱼肉、海带和咸菜全在涨价,可现在有五个孩子得养活。男孩子都比猪还能吃,衣服也比以前贵了。虽然顺子很节俭,可她时不时也需要添件衣裳见人呀。有一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龟次郎看着操劳的妻子准备拿着锄头出去干活,突然想道:“她一直穿着同一条裙子,同一件带圆点的衬衣,头上缠着同一块白手帕,同一顶草帽已经戴五年了。这些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了。”

当他想给她买几件新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有钱,这时龟次郎才意识到,虽然家里有两个大人在干活,可酒川一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因此,当一个不寻常的客人到达玛拉玛种植园的时候,龟次郎正好是最容易受影响的。来人正是石井君,他现在是日本劳工协会的代理人。石井君带来一个消息,说跟威普・霍克斯沃斯这样的大种植园主进行了一系列谈话之后,他的组织能够为日本劳工争取到体面的工资。

“听听!”他对一群秘密聚集在一起的工人们说,“我们要求一天一美元二十五美分的工钱,女人九十五美分。你们能想象那会把你们的生活质量提高多少吗?每天的工作时间缩短为八个小时。如果收成好,十二月份还能拿到奖金。如果你们星期天工作,算加班。女人生孩子之前可以休息两个星期。”

男人们听得目瞪口呆,在小草屋里憧憬起新的生活,他们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什么时候才能交上这种好运,外面就响起报警的口哨声,有人惊恐地喊道:“鲁拿!鲁拿!”

四个大个子德国人冲进集会场所,小个子石井先生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抓住了。鲁拿们把他拽到院子里的土地上,虽然并无必要,可还是有好几个人用手抓着他。鲁拿们很高兴能吓他一吓,在他身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几拳,然后把他踢到通往火奴鲁鲁的路上。“别再带着一脑袋激进思想来玛拉玛种植园了,”他们警告说,“下回,少不了你的皮里基亚!”

两个鲁拿确认了那个小个子煽动家离开了种植园,另外两个鲁拿回到秘密开会的房间。“西村、酒川、伊藤、坂井、铃木,”一个鲁拿念出名字,另一个鲁拿做记录,“这样回报詹德思先生和惠普尔先生,真是不错啊。这房子是谁家的?是你的吗,朱口?”大个子鲁拿揪住朱口的衬衫,把他提起来。“我会记住造反的人是谁。”那鲁拿说,两只眼睛瞪着工人们。他厌恶地哼了一声,把朱口扔回工人们中间。随后,两个德国人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他们在门口停下脚步,不怀好意地说:“你们都回家去。不许开会,听明白没有?”

龟次郎离开时,对朱口悄悄说:“要得到石井君答应咱们的东西,恐怕要等上很久了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朱口赞同道。

从那天夜里开始,玛拉玛种植园的气氛日益紧张。让大家感到惊讶的是,小个子石井君表现出了大家以前都没有看出来的英雄气概。他居然敢不顾一切地直面七个鲁拿。他算好时间,又溜回种植园,教大家怎么谈判。他被抓住之后被毒打了一顿,还掉了一颗门牙,但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二十一年来,石井君四处闯荡,一事无成。可到了最后,他还是跌跌撞撞地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工作。他喜欢搞阴谋诡计,传播点小道消息。他很看重自己为大众谋利的斗士形象,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来。最后,鲁拿们把所有的庄稼汉召集到一起,说:“只要我们逮到任何人跟那个布尔什维克党石井说话,我们就把他扔到外面去,赶出种植园。听清楚了吗?”

但日本人已经看到石井先生正在做的事情,他们冒着极大的危险继续跟他碰头。一月里的一天,石井沉着脸,语气里充满悲伤,因为他看出自己的宏大计划遭到了破坏,他说:“经理们不会听我们的要求。我们得罢工。”

第二天,火奴鲁鲁到处流传着小册子,上面写的口号一看就知道出自石井先生,来自他热烈的表达方式和他的希望:

夏威夷善良的先生女士们:你们赖以生存的蔗糖就是由我们这些劳工种植出来的,我们怀着人道主义和热烈的希望,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当你们驾车穿过我们那摇曳的甘蔗地的时候,你们可知道种植它们的人每天的工资只有七十七美分?我们用这些钱抚养孩子,教他们做人的道理,让他们成为正直的公民。但我们用这些钱根本吃不饱饭。

我们热爱夏威夷,能在星条旗下生活是一种特殊的荣誉和骄傲,这星条旗代表的是自由和公平。能够成为伟大的蔗糖工业的一部分,能够给种植园创造利润,我们感到十分荣幸。

我们热爱劳动。三十五年前,我们刚刚来到这片我们耕耘至今的夏威夷的土地上时,这里到处长满了桃金娘、番石榴和各种野草。我们日夜不停地劳动,将那些野草铲除、焚烧。我们的劳动成就了种植园。当然,如果没有富有的资本家的投资,没有鲁拿和管理者不知疲倦的劳动,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功。但夏威夷不应该对资本家的贡献大肆弘扬,却忘记了劳动者们也付出了忠实的劳动,他们的眉毛上满是汗水,他们也做出了同等的贡献。

看看每一个社区都有的那些无言的墓碑吧。它们代表着夏威夷劳动者的先驱。为什么这些人在潦倒中死去,而其他人却靠他们的劳动发财致富?为什么辛勤工作的人们每天仍然只有七十七美分的工资?某一天,一个种植园经理说过一句话:‘我认为那些庄稼汉跟麻袋一个样。买几个,用完了再买几个。’我们认为自己是人,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份子。我们希望每天工作八小时,并得到一美元二十五美分的报酬。为了人类共同的幸福,这是我们应得的。

这篇捍卫工人利益的伟大宣言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引起了完全不同的反响。酒川龟次郎和他的工友们听到这些华丽的文字用日语念出来时,旁边的几个鲁拿记下了每个参加会议的人的名字。龟次郎听着,他没想到自己的朋友石井先生竟然如此准确地抓住了他们的情绪,激发了工人们的情感。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说:“朱口君,你有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文章?他说,我们是人类大家庭的一份子。你以前有没有那样想过自己?”

“我想过的,”朱口君说,“只是咱们马上要有麻烦了。”

龟次郎对老婆顺子说:“听到石井君的宣言,我很高兴把那些美元都借给他了。我们所要求的似乎都能得到满足,因为那番话实在是有说服力。”

他那强壮的妻子跟朱口的想法类似:“咱们最好做好挨饿的准备。”她警告他。从那一天起,罢工开始了。

那篇战斗檄文送到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手里时,这位种植园联合会的领袖还没读完就气得说不出话来。“俄国布尔什维克疯子!”他吼道,“把种植园主们都叫来!”甘蔗种植园主都来了之后,霍克斯沃斯逐字逐句地看了那篇文章。“我们这些劳动者们,”他厌恶地念着,“好像他们纠集在一起,组成了什么革命组织似的。‘靠这些钱,我们连饭也吃不饱。’多么下贱、可怕,玩弄感情。‘善良的夏威夷先生女士们!’好像对那些人摇尾乞怜,就能绕过咱们这些负责发工资的人似的。上帝啊,先生们,这文件动摇了整个社会的基础。这是四处横行的、到处抢掠的赤色俄国主义,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任何人打破了联盟,对那些黄色的小浑蛋们做出一寸让步,我就要亲自把他打趴下,把他的小胆子踢爆。懂了吗?”

其他几位种植园主对于布尔什维克主义激发出来的战斗檄文感受到的震惊也许比威普更要强烈,他们用更加温和的情绪仔细研究了一番,比威普更好地理解了文字背后的含义。他们没有表现出不同意这位领袖的意思。霍克斯沃斯在这一点上尽情说了一通,接着又提起另外一些事情。“你们之中到底是哪一个说了那些蠢话,什么工人和麻袋之类的?”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威普把那篇文章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吼道:“这话是真的,在座的每一位都知道这话是真的。但是别说出来,把嘴闭上。你和我怎么做,或者怎么想,跟其他人无关。把嘴闭上。如今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可怕的情绪,我认为这全都要怪伍德罗・威尔逊越过了自己的政府成员,直接去讨好人民,就像这张肮脏的传单。从现在开始,所有的话由我来说。”

他叫来一个秘书开始口授,吓得呆若木鸡的同党们只听他说道:“我们已经研究过夏威夷日本劳工联合会的宣言,文章语气之克制,说理态度之谨慎,对暴力和谬论的拒绝,这些都令我们深感欣慰。该文作者应该为他的自我节制得到褒奖,这在过去的辩论中表现得并不明显。

“很自然,我们感到很遗憾,一小撮并非本地公民的外国工人,竟会觉得有必要对我们如何管理群岛上最大的工业指手画脚,我们这些忠诚的美国人有义务告诉你们,这些年我们经历了一场再次巩固民主原则、抗击外来势力和外来敌人的伟大战争。我们的经济已经被战争消耗殆尽,实在无法承受任何进一步增加的成本。只要对这些要求进行分析,就能满足任何公正无私的……”

他继续说啊说啊,语调既亲切又通情达理。秘书走后,他对种植园主们说:“咱们就这样对付那些小浑蛋。外来的日本布尔什维克们要用罢工对付美国的自由主义堡垒,上帝作证,让大家都别忘记,一分钟也别忘记。咱们就用这个立场灭了他们。”

在《火奴鲁鲁邮报》的办公室里,反对劳工们的战斗檄文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人们早就开始抱怨了,然而这还是首次显示出成熟的行文能力。“这篇文章背后有高人指点!”编辑兴奋地说,“见鬼,如果你完全不知情,还会以为是托马斯・杰斐逊或者汤姆・派恩的手笔呢。我认为,这是夏威夷历史上最危险的文章,就以这个为基础进行斗争。”

报社全体职员都被召来对这篇具有煽动性的文章进行分析,而后,报社的编辑回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仔仔细细地修改润色之后,写道:

今天早晨,夏威夷居民终于能够理解日语学校里、佛教寺庙里和帝国领事馆黑暗的小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了。布尔什维克日本劳工联合会的战斗檄文终于拨开了蒙在我们眼前的迷雾。夏威夷的公民们,我们面对着的,不啻于一个要将群岛置于日本帝国治下的、有组织的行动。第一轮触角已经扫过了考爱岛、茂宜岛和瓦胡岛。邪恶的计划正在进行之中,妄图将这些高贵勤奋的美国先驱的儿子们的领导权剥夺。正是这些美国先驱们使这座群岛变得伟大,这个邪恶的计划妄图用狡猾的东方人取而代之,东方人的唯一目标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幸福,而是遥远的帝国的荣耀。

谋反的日本人向夏威夷人求助,以支持他们的事业。本报向夏威夷人民发出呼吁,想想,如果目前的罢工成功了,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惠普尔、詹德思、黑尔和霍克斯沃斯家族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人将被取代,而我们的群岛能够有今天的伟大辉煌,全都拜他们所赐。蔗糖和凤梨都会枯萎。没有货物被运到美国大陆。我们的学校会日渐荒废,教会关门大吉。

我们必须与这次罢工斗争到底。一步也不能退让。夏威夷全体人民必须团结一致,反抗外来的威胁。我们面临的危险是残酷的、显而易见的:我们希望夏威夷成为美国的一部分,还是日本的一部分?没有必要用语言来表达这个问题,每一个美国人,只要尚存一丝良知,就都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摆在他面前的可怕危机。这次罢工必须失败!决不能有任何动摇,任何动摇的人都是国家的叛徒、家园的叛徒、上帝的叛徒。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为了不让本报的立场遭到任何误解,我们愿意说这样的话:如果在任何时候,在罢工过程中要我们来选择:是要群岛完全经济崩溃,还是把群岛交给日本劳工头子邪恶管制,我们毫不动摇地宣布,我们的不二选择就是支持前者。

在火奴鲁鲁,这篇宣言引起意外强烈反应的第四个地方,就是位于努乌阿努大街的日本领事馆。领事馆的二等秘书早晨八点钟左右拿到一份传单,他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面无人色。他冲进去见上司,上司正读着那篇文章,双手吓得直抖。“那些笨蛋!笨蛋!”领事吼着。他还没看到《火奴鲁鲁邮报》上的文章,但已经能够想象出上面怎么说了。他把那篇文章往下一摔,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对助手吼道:“这些该死的日本劳工为什么不能安于现状?这些笨蛋!他们的工资比在日本高两倍。人家待他们好好的嘛。”他继续发了一通脾气,然后把所有的领馆官员都叫来。

“给你们下一道死命令,”他冷冷地说,“本领馆绝不为支持罢工者做任何事。如果代表团像以前一样跑到领馆前面游行,绝不热情接待。这次罢工必须迅速瓦解,此事事关重大。”

“要是罢工的人要求遣返怎么办?”一个手下问道。

“他们的职责就是留在这儿干活儿,然后把钱寄回家。”领事怒喝。

“要是他们针对警察的蛮横对待提出控诉,那我们该怎么做?”手下又问。

“那就通知我。我会按照惯例提出正式抗议,但一定要避免看上去站到了工人那一边。记住,工人不是夏威夷的统治者,咱们得对威普・霍克斯沃斯这样的夏威夷统治者负责。”

“还有一个问题,长官。要是罢工者要吃的怎么办?”

“不予发放。各位,这次罢工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要是在日本,单论这文章里用的那些字眼儿,作者可就要一辈子蹲监狱了,要不就是被处死。那些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们居然敢说这种话,我真是吓着了。咱们的任务就是迫使这些人回去干活儿。罢工必须瓦解,否则报纸就会谴责,说罢工是天皇指使的。”

罢工当然瓦解了,主要是因为事情起了些意外的波折。二月里的某天,种植园把日本劳工都撵了出去,他们要是愿意就住到田里去。祸不单行,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又偏偏爆发了一场极其致命的流行感冒。在郊区最拥挤的地方,罢工者们要么十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要么就住在树下,死了五十多名工人。如果全算在一起的话,病倒的罢工者超过了五千名,其中很多人找不到床铺睡觉,吃不到热饭热菜。迷信的人们说,最终的死亡人数证明,这次罢工违反了天意。

酒川家长途跋涉了二十六英里来到火奴鲁鲁,希望石井先生能给他们安排个住的地方,然而石井却做不到。最终,他们只得跟四百多个人一起住在一处废弃的烧酒酿造厂里。半夜里,老鼠在孩子们身上横冲直撞。礼子在那儿患上了流感,奄奄一息。起初,礼子的母亲忍不住冲着龟次郎大吼大叫,责怪他不应该支持罢工,让家人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但当她看到丈夫悉心照料礼子——虽然礼子只是个女孩儿——这粗手大脚的农妇原谅了丈夫。她说:“旦那桑,咱们这次罢工一定能成功,我确信。”

第二天,健康委员会聚集在一起,听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说:“我们现在卷入了战争,各位,在战争中,你应该使用一切可用的武器,每一种武器。我昨天夜里打酿酒厂门口经过,那里真是令人堪忧。我希望把那儿的人都驱逐出去,并且将其关闭。”

“长官,那里住着很多得了流感的儿童。”一名医生抗议道。

“那正是必须将其关闭的原因。”霍克斯沃斯答道。

“但这些人没有地方可去。”医生争辩。

“我知道。我希望他们能长点记性,跟社会的公序良俗作对是什么下场。”

“但是,先生,咱们得考虑考虑……”

“把那该死的酿酒厂关了!”霍克斯沃斯吼道。酿酒厂被关闭了。

夏威夷的天气一向温和,火山顶上却是例外。那里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满是积雪,二月份的夜里更是冷得可怕。有两个流感肆虐的夜晚,酒川一家只能睡在易伟垒旁边的空地上。龟次郎抱着生病的女儿礼子,妻子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茂雄。那一夜过得很惨,到了第三天,石井先生寻到他们说:“我找到了一个棚子,有个老太婆刚死去。”酒川一家人狼吞虎咽,吃了那死去的老太婆的食物。

有三个星期,传染病十分猖獗,死亡人数眼看就要以百数计。最后,石井先生、龟次郎和朱口君组织了一个十六人委员会,他们依照法律,徒步走到努乌阿努大街的日本领事馆寻求帮助。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长礼服的官员,一脸假笑。大家公推石井先生代表他们发言,石井说:“美国人给我们的待遇非常糟糕,我们必须来到帝国政府寻求帮助。”

“帝国政府十分注重保护日本的利益。”官员们安慰着罢工工人,“就在昨天,领事大人还跟警察署长发生了冲突,因为署长不许日本人举行合法集会。”

“可他把我们赶出了家门,我们的人正在田地里死去。”石井先生镇定地说。

发言人同样镇定地解释道:“领事大人昨天才查看了法律,发现种植园有权利驱逐你们,如果你们举行罢工的话。”

“可那些田地里有很多重病号。”石井先生争辩道。

“也许罢工应该停止了。”发言人说。

“但是我们一天七十七美分没法糊口啊。”

“在日本,你们的同胞靠更少的钱,照样活得好好的。”官员对罢工者们说。会谈没有取得任何结果,就这么结束了。

还有另一件对罢工者不利的事。五月初,人们发现了一本日本学校使用的教科书,里面有很长一篇课文,引述了日本首位天皇说的一段话:“全世界是生活在八根柱子之上的一个屋檐底下的。”课本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这课本从来没有在夏威夷使用过,只是碰巧辗转传入群岛——神武天皇认为,全世界有一天将会团结成一个大家庭,向太阳神致敬,并对天皇和他的子孙们效忠。《火奴鲁鲁邮报》大声疾呼:“本报曾呼吁过,日本意欲夺取世界霸权,而夏威夷只是棋盘上的第一着,如果有人想要看看证据,那么这本邪恶的课本就是不争的证据。全世界在一个屋檐下!本地日本布尔什维克们已经采取了第一步行动,除非我们步步为营,击败他们的痴心妄想,否则夏威夷就将率先成为被纳入日本屋檐下的外国领土。”现在罢工行动已经进入第六个月,如果说蔗糖工人们早已心灰意冷了的话,那么及时发现的国内课本倒是让他们坚定了信心。

最后,还有一件奇耻大辱:玛拉玛种植园的朱口君的住宅被炸了。幸运的是,没有人因此丧命。但《火奴鲁鲁邮报》发现,朱口的住宅之所以被炸,是因为他与甘蔗种植园主秘密接触,半夜偷偷告诉他们石井和委员会成员下一步的计划。火奴鲁鲁人现在不得不承认,这群日本劳工的领袖的确是一群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布尔什维克,其中也包括石井先生。大家只好把他们投入监狱,罪名是阴谋进行犯罪活动。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拜访了涉案的法官,告诉他们最好能以犯罪团伙定罪,法官们感谢他对这起案件的关切。

现在问题来了,是谁教会委员会使用炸药的呢?一个告密者说,尚未遭到逮捕的酒川龟次郎在坑道干活的时候,学会了使用炸药。大家都知道他是石井的朋友,所以警察也逮捕了他。龟次郎就这么进了大牢,虽然他与炸药事件一点关联也没有。他的妻子顺子则向警察证实,说龟次郎一直在家里照料生病的孩子们。蔗糖委员会正在向地区法官提出审判建议,他们不接受这个不在场证明:“像龟次郎这样的聪明人,用不着到现场去就能指导。他完全能够事先准备好那些装置,给他的同伙演示爆炸方法。他肯定是有罪的。”龟次郎就这样被关押了起来。

罢工行动结束了,工人们一无所获,蔗糖仍旧以全美最低廉的劳动力成本进行生产。H&H公司向加利福尼亚州运送新鲜的蔗糖,赚取了数百万美元的利润。J&W公司继续用过去好日子里那种老办法控制着甘蔗种植园,赚到了数倍的利润。密谋者遭到审判,石井先生被判处十年监禁。判决下达时,石井君完全垮了,好像真的迎头挨了一棒子似的向后倒了下去。从那天开始,他就完全失去了男子汉的威风,成天嘟嘟囔囔,想入非非,再没有人愿意提起他了。

令人惊奇的是,职业炸药师龟次郎却没有被定罪。审判的前一天,龟次郎的牢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他精壮、瘦高、威风凛凛,一脸得色。

“哎,你,龟次郎。他们都说是你安放的炸药。真的?”

“不是,霍苏沃苏先生。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野人威普告诉律师,“你最好撤销对酒川的诉讼。跟他无关。”

“你怎么知道?”年轻的律师问道,这个案子将会给他树立名声,因而他感到十分紧张。

“因为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威普说。

“你就这么相信了?”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诚实的人。另外,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很有说服力。”

“但我觉得,我们得给真正放炸药的人定罪,不管他的不在场证明有没有说服力。”

“放了他!”威普大吼起来。他六十六岁了,再也懒得跟笨蛋废话。

就这样,审判开始的那天早晨,龟次郎被悄悄释放了。当然,他再也没法在玛拉玛种植园找到活儿干了。大种植园主出于谨慎,制订了一份黑名单,目的是为了赶走制造麻烦的人。龟次郎成了一个跟鲁拿打架,还支持石井这类布尔什维克的人。他在火奴鲁鲁的卡卡阿克地区找了一座狭窄逼仄、老鼠横行的小草棚,在那里打零工,主要工作是在后半夜清理茅房。那些父亲有着更体面工作的孩子们叫他“黑夜敢死队之王”。事实上,王这个名字很贴切,因为不管人家要他做什么,他都尽心尽力,精益求精。这样,虽然私下里人们偷偷管他叫炸药师酒川,说他是企图谋杀朱口的人,可人们想要清理茅房的时候还是去找他,因为他配得上那个称号“黑夜敢死队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