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那位声名狼藉的英国老植物学家希林博士的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种植凤梨的新点子。他刚刚从一场长达四个月的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睁着大梦初醒、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盯着考爱岛上大片大片的田地,看着成群结队的日本妇女在红土地里除草,心想:“我们为什么不在那块可恶的地里铺上纸,在上面打孔,在孔里种上树苗,这样杂草不就长不起来了吗?”
他弄了些油毡纸铺在一块实验田里,在黑色的纸上打出小孔,种下一株凤梨树苗。让他大感意外的是,这个简单的方法不仅杀死了所有的杂草,节省了数百美元的劳动力成本,而且还得到了比除草获利更多的、意想不到的好处:油毡纸能够为植物的根部留住水分,保持湿润,赶上晴天还可以留存热量,留着植物需要的时候正好释放出来。
野人威普看到实验结果后,立马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从今往后,咱们种植园里所有的凤梨树苗都必须盖上纸。”他跟希林博士以及加利福尼亚州生产木纸浆的工人一道,不辞辛苦地设计出了一种特殊的纸张,这种纸张在植株生长的前七个月里泡在水里也不会化,之后便会渐渐分解,到了第十个月,田地里就什么都没有了。这项工程一结束,野人威普对凤梨种植工人们说:“你总能从耶鲁找几个人来,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能干什么。你只要对他们好点,不用给什么工钱,管他们叫博士就行了。他们只要这些。但是得有个会动脑筋的人给他们出难题。”
到了1927年,这位特立独行的种植园主死在七十岁上。就在去世之前,霍克斯沃斯还在到处打架滋事,常常撞得头破血流。就像他生前常说的那样,他果然不是死于一般的疾病,而是死于前列腺癌。岛上的人毫不怀疑,霍克斯沃斯这辈子得过不计其数的淋病和梅毒,加上长期酗酒所引起的肝硬化,这一切本来就已让他病入膏肓。他乘着一架小飞机从海纳卡伊种植园飞往火奴鲁鲁时,不幸撞上了一座小山——山肚子里正好是霍克斯沃斯亲手建造的那条伟大的隧道——这才是致命的打击。霍克斯沃斯在凄风冷雨中独自躺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位顽强的老人还是和死神较量了三个星期之久。在此期间,他把H&H公司和J&W公司的管理人员叫到自己的病榻旁,其中也包括所有可能觊觎其领导地位的人。
他痛苦地直起身子,勉强坐起来,把护士吓得不轻。霍克斯沃斯嘟囔着:“眼下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咱们的职责就是给出六七个好主意。”瞧他说话的样子,仿佛跟面前的经理们还能继续合作个几十年,说不定就这样永远合作下去。
“我敢肯定,咱们眼前的好日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一旦进入瓶颈期,蔗糖和凤梨就会遭受重创。感谢上帝,看起来民主党人还无望回到华盛顿,所以咱们还用不着为激进的共产主义操心。但咱们的确得想想怎么保住市场份额。
“咱们得找些脑瓜聪明、眼光好、有胆量纠正错误的人来给公司打头阵。到底这个人是谁,我想了很多很多,已经得出了唯一的、不可动摇的结论。永远不要在任何可以想象的情况下让我的两个儿子——不管是黑赛斯・杜达尔特,还是约翰——插手这个行业。给他们一大笔津贴,定期给他们寄钱,让他们滚到离夏威夷越远的地方越好。如果我另一个儿子詹德思活着就好了。唉,要是那样,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很自然,我在马克・惠普尔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头脑,本可以成为我的最佳人选,可他从西点军校毕业之后觉得自己可以留在军队里,也许他做得对。一旦他想退伍,赶紧把他弄回公司。
“休伊・詹德思我也考虑了很久。”那大块头、粗肌肉,曾是耶鲁马球队守门员的红脸汉子涨红了脸,但野人威普说,“可我恐怕休伊的种种优点中偏偏没有脑子好使这一点,而咱们现在需要的恰恰是一副好脑筋。
“正如你们看到的,我不考虑任何年纪更大的家伙,因为我们需要的人得为公司带来持久强力的领导。所以我选定了这个人作为我的继任者,让他代替我,为我所持有的股份表决,只要他的心智和道德力所能及。”他拉起了霍克斯沃斯・黑尔的手,那是个二十九岁的、急不可待要独揽大权的人。其他的几位董事无法抗议这一决定,他们也没有任何原因要这样做,因为黑尔显然是接替这个职位的不二人选。
“有三条规矩,霍克斯沃斯,你们其他的人都听着。第一,永远不要低价卖出蔗糖。我的确涉足凤梨不假,但那是在我已经在蔗糖领域取得了坚实可靠的基础之后。你们也是一样。要通过研发技术来保护蔗糖,通过立法来保护你们的份额、保护种植园、保护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别放弃蔗糖。蔗糖比钱还要金贵,比血液还要可靠。
“第二条,永远不要让工人抬起脑袋来,一寸也不行。看看美国大陆发生的事情。要是工人领袖想要踏上咱们的群岛,就把他们扔回大海里,叫他游泳回去,但是千万告诉他回加州的方向。留神日本人。他们好像吵着要组织工会。只能相信菲律宾人,因为其他人都不可信。但是如果耍大刀的菲律宾小子想做蠢事,就把他们揍趴下。
“第三,你们得千方百计阻止美国大陆公司插手咱们的产业。别让连锁商店进来。别让格里高利商行和加州水果这样的公司开到咱们的海岸线上来。这里有很好的制度,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这个制度弄得尽善尽美,不能让激进的想法把它弄脏了。如果那些恶棍胆敢入侵,别把土地卖给他们,不接他们的船运业务,不给他们信用赊账,把这些浑蛋们活活憋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威普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患了癌症的前列腺、衰竭的肾脏和四根断裂的骨头都在剧痛。护士们拖进来一个恰巧路过的医生,那医生喊道:“上帝啊,先生们,你们真是太不小心了!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
威普小睡了一会儿,傍晚时醒了过来,兴致相当高。他正在脑海里欣赏几幅图画,那是他与那位伟大的老祖母,拉海纳的阿里义-努伊妮奥拉妮一同创造出来的。妮奥拉妮最后一次去东方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套日本彩色图片,上面绘着八幅图片,称作“地球至美八图”。里面有披雪之峰、游船归港、平沙落雁,还有日陨长空。“这样的景物,”优雅的老祖母妮奥拉妮告诉孙子,“才是生命之美。”他们俩做了个游戏,“咱们来看看夏威夷最美丽的八个景观是什么吧。”现在,威普比当年妮奥拉妮给他们的游戏当裁判的时候更加衰老,他审视着这座群岛的壮观美景。
披雪之峰。他们选出了群岛上的一座巨大火山,身上披着神秘的白色外衣,然而却坐落于热带地区。地理学家们认为这是全世界最高的山峰——从海平面以下一万九千英尺,直至海平面以上一万四千英尺。
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游船归港的景观比拉海纳更美,岛屿之间夹着水路。平沙落雁,当然是夏威夷最壮阔的景色:克拉沃麻风定居点有无数座瀑布奔腾而下。“多么美丽啊。”威普想,“多美。”
繁星点点是编辑这八张至美图片的人特别喜欢的,不管在哪里观看这个景观,都比不上从考爱岛那深不可测的红色峡谷谷底观看的效果更好。那是一座令人难以置信的大裂口。五千万年来,这些岩石一直在熠熠闪烁,从暮色中看去仿佛具有邪恶的力量。夜色烟雨,这是日本人的偏爱,要想增加点诗意的效果,不如站在巨岛上那阴沉的熔岩床上观赏,互相缠绕、搅成一团的岩石床曾经袭击过来自波拉岛的第一批定居者。
另外两个场景在瓦胡岛,那是群岛的女王。野人威普曾见过一轮秋月闪着灰色和银色的光晕,照耀在帕里山脚下的平原上,他被重重黑影和月光投下的阴影之间的微妙景致迷住了。暮色铃声是华人喜爱的,这声音勾起了他们的乡愁。威普和祖母将这铃声带到火奴鲁鲁,他们来到山坡上,坐在一个宽阔的露台上,听着夜晚教堂的铃声,望着城里点点华灯初上,那场面令人久久无法忘怀。
第八个场景,日陨长空,这是一日之末的时刻,是对地球的最后一瞥。威普怎么也想不起来妮奥拉妮把这个收官之景安排在哪里了。但是他自己,以他现在对群岛的认识来看,非海纳卡伊莫属。他看到诺福克松树、王棕榈,看到了自己从全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奇花异树。他看到冬天的风暴在悬崖上跳跃,但最重要的是那长满青草的马球场,霍克斯沃斯看到蔗糖苗的点点新绿,还有高处松树那深绿色的树梢。夏威夷何其美丽,古老的神明们对它又何其眷顾。
威普死了,以夏威夷人的身份死去了。他留下了狂热的灵魂,继续魂牵梦萦在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上。只有那个从考爱岛上捡来的菲律宾姑娘照顾着他。弥留之际,霍克斯沃斯想口授一个字条,给他那诱人的、长着棕色皮肤的玩伴,但让他难过的是,他发现那姑娘不会写字,于是他发出低低的吼声,叫来护士。他想警告他的继任者:“霍克斯沃斯,要控制劳工们最好的方法就是永远把立法权抓在手里。”但是,当护士赶来记录的时候,野人威普已经死了。他为群岛开天辟地,晚年却孤独凄凉。当局把那娇小的菲律宾姑娘送回了考爱岛。老威普曾许诺过的一大笔金光闪闪的钱财,她也从未得到过。
才二十九岁的霍克斯沃斯・黑尔就这样管理起大片大片的土地。坐上野人威普的王座十五年之后,黑尔发现自己像是个不得不装成大人的小男孩,然而,至少他的服装还配得上自己的职位,一袭深蓝色的四粒纽扣的西装,里面穿着紧身马甲,一件埃及棉衬衫,上面带着可拆卸的假领子,打着沉重的红蓝两色领带。他的袖扣都是金质和珍珠,头发一丝不苟地靠右分成两边。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为人老成持重。他下定了决心,要将家族的财富再往前迈进一大步。
他对发号施令并不陌生。1917年,他脑子一热报名参加了美国远征军,很快便当上一名士官,并在法国打了一场胜仗,退伍时他已经是一名军官了。部下们对黑尔敬爱有加,他本人也致力于成为一名勇敢的、自我克制的年轻领袖,面对任何目标都毫不退缩。手下们还发现,跟他在一起乐趣无穷,因为他身上有一股子年轻军人自以为是的冷酷,他手下的兵全是好样儿的。
战后他到耶鲁完成了学业。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已经把早年的激进主义丢在法国的什么地方了。他再也没有逛那臭名昭著的贾维斯的画展。毕业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谨言慎行的商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为H&H公司效力。在返回夏威夷途中,他在加州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姑娘,姑娘的父亲是一个有着大量土地的农场主。两个人一度就要谈婚论嫁了,可有一天晚上,那姑娘谈及火奴鲁鲁时难掩轻蔑的神色,还建议霍克斯沃斯留在加利福尼亚州:“霍克西!你可以让你父亲派你到旧金山的办事处啊。”
回答是冰冷而疏离的:“只有那些脑子不太好使的侄子外甥,才会被打发到加利福尼亚州。”这段恋爱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管他叫霍克西了。
在火奴鲁鲁的总部工作了一段日子之后,他娶了自己的第三个表妹玛拉玛・詹德思,也就是休伊・詹德思的妹妹,一年之内,他就有了一个儿子布罗姆利。霍克斯沃斯不敢越雷池一步,为他报名上了普纳荷学校和耶鲁大学。诚然,只要他因为公务来到旧金山,就会感觉到一种深沉的躁动,与当年头一次看到加州的海岸线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他常暗自思量,那位美丽的农场主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但那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越轨想法而已。
现在,时间到了1927年,霍克斯沃斯・黑尔已经成了这样的人。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他属于黑尔家族,普纳荷学校的毕业生,耶鲁校友,岛上一家大公司的领袖,太太是自己的表妹。因此,在H&H董事会上的第一次发言中,同事们听到了如下的话:“当今世界有一股不幸的动荡风气,我相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保护我们的位置,靠的就是某种有条不紊的、对于立法权的控制。”
他设计了一个思虑周详的方案,那位富有感染力的表兄——大个子休伊・詹德思——当选了州参议院议员,还有六七个律师、供职于各大公司的财务人员和会计师们竞争了一些更低的职位。对于议长一职,霍克斯沃斯精明地选择了老好人华人政治家袋鼠・姬,并给了对方几份十分有利可图的合同。正是按照这位青年领袖谨慎的计划,不久之后的夏威夷进入了一个稳定有序的时期,大部分律法都在H&H董事会议室里举行的安静的会议上被决定了下来,然后交给信得过的代表,由他们确保按照霍克斯沃斯・黑尔和他的亲密合伙人的意思,使其成为法律。
H&H公司的董事会议室设在一个巨大的、像堡垒一样的建筑物的二楼,在福特大街和商人大街的交界处。正是由于以上种种事实,掌控夏威夷的这个小集团便被人们简单地叫作“堡垒集团”。其中当然包括H&H公司和J&W公司的人。休利特家族的人也是其中的成员,还有大岛上一些规模较小的种植园的经营者。银行、铁路、信托公司和大房地产主也在场,但“堡垒集团”到底由哪几个组成,谁也说不清楚的。其实那就是一个小团体,其成员一致同意在H&H公司的二楼开会,那几个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决心要给夏威夷一个可以负责任的政府。
“堡垒集团”很少滥用权力。要是有哪个想入非非的议员不服管,想讨好自己的选民,叫嚷着:“我答应你们,给卡卡阿克地区修建一座游乐场,我一定会给卡卡阿克地区建一座游乐场。”他们就让他叫嚷。霍克斯沃斯会在一次会议上发问:“有没有什么理由不给卡卡阿克地区建造游乐场?”如果这种工程危及不到“堡垒集团”的利益——也就是说,工程的成本会分摊到普通老百姓身上,且不会提高房地产税——那么游乐场就能建得成。可是,如果同一个议员后来又嚷起来:“去年,种植园的火车上没有安装大灯,结果轧死了四个人,所以我坚持赞同公共区域的种植园火车应该安装大灯。”这样一来,“堡垒集团”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大肆活动。“我们查看了安装这种大灯的成本,”霍克斯沃斯・黑尔会对他的董事们说,“他们简直是要把我们的利润榨干。”于是这类提案就会冷冻起来,不管那位气得发疯的议员叫嚷得多么厉害,提案也没法重见天日了。
任何涉及到蔗糖、凤梨或者土地的重要提案都必须由“堡垒集团”亲自起草。这样的提案太重要了,不能由着立法机构心血来潮。但是,霍克斯沃斯・黑尔有一个优点:他不会允许提出任何过分狂妄的议案。
“我对民主的理解是这样的,商业绝不应该干涉普通的立法程序,除非有什么极具重要性的事情遭到了威胁。还有,绝对不能出于私利。”在立法机构的某些会议上,五十个提案中的四十九个都不会受到任何干预。部分原因是,议员们提出提案之前都会问上一句:“堡垒的人会过问吗?”大家都很小心,不提出任何一个会让堡垒的人站出来反对的议案。
有一个例子很好地说明了霍克斯沃斯・黑尔的政治才能。那是在一月里,有一天吃早饭时,他的妻子,那位十分热心人权事务的詹德思家族的姑娘说道:“霍克斯沃斯,你看见新年烟火引起的伤亡名单了吗?”
“很严重吗,玛拉玛?”他问道。夏威夷每年一度的盛典之一就是华人过春节,华人点起各种壮观的烟火,简直要把全城都轰成碎片。
“今年有个男孩遇难,还有十四个人被炸断了手脚。”玛拉玛说,“说真的,这些烟火必须禁止。”
霍克斯沃斯也同意,这些把人们手脚炸飞的烟火简直愚不可及。他对妻子说:“如果你能够通过法律程序废除这些烟火,那就这样做吧。”
于是,黑尔太太组织了一个由五十位热衷于公共事务的太太们组成的委员会——可惜全都是豪类——她们向立法机构提交了一份议案,以阻止儿童因放鞭炮而导致残疾。她们遇到的第一位议员心里想:“这可是黑尔太太!可能背后有堡垒的人撑腰,最好还是通过这个议案。”于是著名的《反烟花法案》就这样出台了。
接着马上就炸开了锅!简直把春节烟火表演都给比下去了。华人议员们在会议上喊道:“这是歧视!我们在春节一直都要放鞭炮的!”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华人很快就得到了夏威夷人的支持。“我们喜欢烟花!”他们抗议。
一位夸夸其谈的葡萄牙议员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呼吁说,这些矮个子一年只有一个晚上能够纵情狂欢,还有一大群以七成利润售卖鞭炮的商店店主开始在所有的常规立法程序中捣乱。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那位老好人袋鼠・姬先生,也就是议会议长——他也属于人们心目中的“堡垒”成员——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领导才干。他把议长的小木槌交给一位朋友,自己下台走到议员席上,进行了一番夏威夷有史以来最热情洋溢的简短演说。他大声说:“这个阴险的提案试图剥夺夏威夷华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宗教迫害,而且是最最可憎的一种!那些提出议案的豪类女人们需要烟火来进行宗教庆祝吗?不需要!然而华人需要烟火来进行宗教庆祝!”
他顿了顿,台下由华人、葡萄牙人和夏威夷人组成的代表团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喊声,维护他们的宗教自由。于是袋鼠・姬继续说:“我警告那些胆敢将议案提交给议会的人,如果这个法案进入投票程序,我就马上辞职!我能够忍受在政治上受人压迫,我能够忍受经济上被人报复,可是我绝不忍受宗教迫害!”人们流下了热泪,会堂里掌声雷动。那天下午,霍克斯沃斯・黑尔召集了“堡垒”的人,沉着脸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咱们怎么突然成了宗教迫害者了?”
“是你妻子提出的议案,她想保护儿童不被烟花爆竹炸伤。”大个子休伊・詹德思提醒他,“还有我妻子,让她那颗流血的心见鬼去吧,她支持你妻子。”
“我只知道,”霍克斯沃斯厉声说,“华人威胁要成立一个新的政党。夏威夷人正在提起宗教迫害的控诉。葡萄牙人在这个法案背后捣鬼,把两派人都拉拢进去了。袋鼠・姬今天早晨还交了辞呈。他说他再也受不了暴君的压迫了。各位,咱们得有所行动。”
休伊・詹德思说:“能不能发表一个正式宣言。保护宗教自由和烟花爆竹?”
“叫秘书进来。”霍克斯沃斯厉声说,那年轻人进来后,堡垒的领袖口述了一份令人难忘的宣言,开头是这么说的:“夏威夷群岛一向尊重宗教信仰自由。在维护这项人类的基本权利的努力当中,没有人比华人做得更出色。想想那毫无感情的人们,居然认为可以践踏华人宗教最真实的仪式,也就是在节日期间燃放烟花爆竹,这种行为极其恶毒。”
这个时候,休伊・詹德思说:“可这是你妻子和我妻子提出的,霍克斯沃斯!要是你用这样的措辞,她们非气炸了不可。”
黑尔回答说:“社会结构受到了威胁,我才不在乎谁的肺炸了呢。”
霍克斯沃斯一妥协,其结果就是,黑尔太太和詹德思太太认为她们的丈夫都是可耻的懦夫,还明明白白地讲了出来。袋鼠・姬流了不少眼泪,对议会说他会重新考虑辞职的事情,因为夏威夷的领导人重申了他们对于宗教自由的信仰。危险的华人-夏威夷人-葡萄牙人联盟作了鸟兽散。商人们卖出了比以往更多的烟花爆竹。第二年春节,有两个孩子被炸伤导致失明,一个小女孩失去了三根手指,还有十六例烧伤导致毁容,然而岛民们十分欢乐。《火奴鲁鲁邮报》把这个疯狂之夜叫作彰显岛屿魅力的盛典。霍克斯沃斯・黑尔的太太说,自己的提案明明可以阻止这些失明和伤残,可她丈夫却沉着脸对堡垒的人说:“咱们绝对不能再激怒那些放炮的了。”
在黑尔的授意下,“堡垒”的人把自己人安插在各个公共事务委员会里,控制着大学和公司。有一次,一个外地作家花了很多工夫查看了一百八十一位夏威夷最有影响力的委员会成员,发现其实总共只有三十一人,其中二十八人姓黑尔、惠普尔、霍克斯沃斯、休利特和詹德思,或者是他们的女婿。“一群很乐意为公共事业服务的人,”作家说,“但是很难把这些委员会区分开,或者把这些委员会和H&H公司的董事会区分开来。”
《火奴鲁鲁邮报》归“堡垒”所有,但报纸在社区中的功能从来不会遭到直接干预。这是一份很出色的报纸,当然,倾向于共和党。虽然支持堡垒的人对它颇多微词,却得到了广大民众的赞同。但如果某个事件涉及到蔗糖、土地或劳工,《邮报》就会写出铿锵有力的社论,对公共利益进行阐释,为政府应该如何回应出谋划策。有一次,一位《邮报》记者被派往十五个不同的蔗糖种植区,目的是写几篇文章来证明夏威夷劳工比牙买加、斐济和昆士兰的劳工生活水平更高。他发回的信件首先被堡垒的人审查。《邮报》在报道民主党活动的时候,公允谨慎,但文章就好像是一个仁慈的长者在对着淘气孩子的恶作剧咯咯发笑似的。
从华盛顿源源不断派来的各类官员——通常是些能力平庸、热爱社交的人——很快就被吸收进“堡垒”令人赏心悦目的社交活动中去了:去大岛打猎,参加游船派对,在海边野餐。有时候,一个新来的法官已经就职六个月了,除了某个案子里的被告之外,连一个华人都没见过,遇见的日本人也只有穿着白衣服卖三明治的而已。这样的官员认为,夏威夷就是“堡垒”,“堡垒”就是夏威夷,并且据此做出决断。这情有可原。
要说霍克斯沃斯・黑尔的最大贡献,就得提一提那条总体纲领,这是他上任之初就提出来的。霍克斯沃斯深谋远虑,比任何同时代的人都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老练的安排为“堡垒”带来了滚滚而来的数百万美元的财富。霍克斯沃斯用淡然的语气宣布了这条政策:“驻扎在夏威夷的军人,无论陆军或海军,只要军衔在上尉以上,离开群岛的时候都必须已经被在座的三个家庭招待过。”说完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们能把更低军衔的军官也算上,那就更好了!”这条规矩的结果就是,只要在夏威夷待过,源源不断的军方人士就都认为,大个子休利特・詹德思和斯文儒雅的霍克斯沃斯・黑尔是群岛的两位统帅,他们值得信赖、诚实可靠。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这些军人都把夏威夷当作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堡垒,华盛顿很难派来一个事先没有和“堡垒家族”往来密切的高级海军上将或陆军将军到火奴鲁鲁。因此,签订合同时,招标总是多此一举——休利特・詹德思,就是十年前和我一起去打猎的那位,他能给我们完成这项工程。——更重要的是,当华盛顿的军需后勤部门和工程办公室突然认识到美国军事扩张的重要性时,这几个部门新招进来的大量后起之秀几乎都是霍克斯沃斯・黑尔和休伊・詹德思十年前慷慨招待过的。
霍克斯沃斯所取得的诸多成就之中,没有哪一项比得上建立起这个直接通向华盛顿权力中心的人脉网络。他从没有滥用特权。他从来不给将军们打电话,也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叫嚷:“见鬼,谢利,他们都说要征用我三千英亩上好的甘蔗地。”通常,这样做会让华盛顿下决心启动定罪程序。霍克斯沃斯・黑尔喜欢用不同的策略:“是你吗,谢利?博纳思最近好吗?我们这里一切都挺好。我说,谢利,我打电话来,为的是怀帕胡那边飞机跑道的事儿。那地方不错,谢利,你们的人有没有研究过跑道尽头那些高山周围,怎么设计……是的,谢利,就是咱们那个周末去打猎的地方……是的,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你们的人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因为离马卡伊再过去一点,有一条狭长地带……是的,马卡伊的意思就是朝着大海……我在想……是的,那也是我们的土地,所以不管你选哪个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记得跟博纳思问好。”
那些年,在“堡垒”的统治下,夏威夷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阳光照耀,贸易风吹来吹去,游客们乘坐着豪华的H&H客轮到来的时候,警察乐队奏起歌曲,穿着草裙的姑娘们翩翩起舞。劳资关系相当和谐,任何胆敢对工人拳打脚踢的鲁拿都会立刻被扫地出门,赶出夏威夷。法律严明,从美国大陆派来的法官做出的判决严明公正、不偏不倚——除了某些涉及土地的小案子之外。经济空前繁荣。当然,像格里高利连锁店和加州水果这样的公司会说:“我的上帝,这个地方简直是封建领主制,我们想要买块地盖商店,可他们说:‘你不能在夏威夷买地。我们岛上不想要你们这样的商店。’”
还有一点也是确定无疑的。华人和日本人如果要离开夏威夷去美国大陆,就得提交书面申请才能成行。如果堡垒觉得某个东方人可能具有共产主义思想,喜欢谈论工会之类的事情,到了美国不能代表群岛的主流思想,当局就不让他去,而那人丝毫无法反抗。休利特・詹德思特别反对大量年轻华人和日本人去美国大陆深造,学习法律和医学。他本人就亲自确保了很多人走不成,正像他自己说的:“我们这里已经有很多值得信赖的医生了,如果我们还让东方人去当律师,我们只会给自己制造问题。教育这样的人超出他们应有的地位,这种事情一定要停止。”
1934年,霍克斯沃斯和他的同僚们保护着夏威夷,使其没有受到可怕的经济大萧条的影响。这称得上是一个奇迹——大萧条在群岛造成的影响比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小。当一群日本工人密谋让一个来自华盛顿的工会人士访问群岛时,黑尔觉得十分为难,他拒绝接见那位来访者。
“我以为他们会尊重我为群岛所做的、保护夏威夷不受经济萧条的影响的努力。现在他们却想让我去见工会的人!”
他三次拒绝接见,但是有一天,华盛顿来的人在人行道上拦住了他,急匆匆地说:“黑尔先生,我尊重您的立场,但是我得告诉您,在新的法律下,您得允许工会组织者跟你们种植园的人对话。”
“什么?”霍克斯沃斯惊奇地说,“你刚才说……”
“我说,”来访者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外国人,他慢条斯理地说,“根据新的法律,你得允许工会组织者有渠道跟你们种植园的人对话。”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黑尔答道,“上帝!”然后他说了一句过去野人威普常感叹的话,借此机会稍稍定了定神,“如果我看见一条响尾蛇爬进我的种植园,我就一枪打死它,我是个英雄。你让我主动敞开土地给劳工组织者,说真的,你肯定是脑子有毛病。”他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黑尔先生!”工会组织者喊起来,追上他,抓住他的衣服。
“别碰我!”黑尔暴跳如雷。
“抱歉,”那人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想警告你,夏威夷跟美国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不同,这里不是法外之地。”
“很显然,你并不了解夏威夷。”黑尔说完就走了。
黑尔对“堡垒”高效而冷酷的统治中有两个特点——也可以说是弱点——不管何时,只要他即将做出重要决定,他就得在办公室里单独待上半天,在他那张擦得锃亮的办公桌上来回摩挲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色岩石,他观察着石头奇妙的形状,从中获得心灵的安慰。“这石头得自他来自茂宜岛的曾曾祖母,”秘书说,“是件带来好运的吉祥物。”然而好运气来自哪里秘书就不得而知了,黑尔也从来没告诉过她。另一特点是,只要“堡垒”开始建造一座新的建筑物,黑尔就坚持要叫当地的卡胡纳们来指导。有一次,一个美国大陆来的建筑师问:“一个拥有耶鲁学位的人要卡胡纳干什么?”黑尔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在我们的法庭上,如果大家都知道有个卡胡纳在场,那么强迫一个夏威夷人作证是违法的。”那建筑师说:“你肯定不相信这种鬼话吧?”黑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说:“这个,如果我是法官,我当然坚持任何卡胡纳都不许走进我的法庭。他们有一种很特殊的力量。”
有一个不成文的、关于“堡垒”的规矩,大家都知道——“堡垒”并不存在。那是一个在公开场合绝不提及的说法。黑尔本人从不这样说。报纸和广播也禁止提到这个词。成员们开会的那座房子一直保持着野人威普时期的样子:一座结实的红石头造的商业大楼,状如堡垒,上面镶有一块铜牌,上书:霍克斯沃斯和黑尔公司,船运,船务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