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941年的感恩节橄榄球赛差不多是1938年那场经典之战的翻版,普纳荷学校和麦金利学校殊死决斗。这一次,酒川家有两个孩子为普纳荷校队效力。霍克斯沃斯・黑尔和他的校友委员会对忠雄的表现十分满意,他们主动决定把奖学金继续发给作后卫的实和中卫茂雄。就这样,曾当过挑粪工的龟次郎跟妻子和两个大点的孩子一道坐在体育馆里——大儿子穿着军装——为普纳荷学校加油。一名报社记者写道:“这是夏威夷的一场革命,开理发店的酒川和霍克斯沃斯・黑尔支持着同一支球队。”

在整个夏威夷都发生着这类微不足道的、奇迹般的融合。要是某个孩子觉得不舒服,就会用日语说:“伊塔伊(疼)!伊塔伊(疼)!”他昨晚做功课叫作帕奥哈那。跟朋友打招呼说阿罗哈。他要避免皮里基亚,跟姑娘们调情的时候是胡麻利麻利,这些全都是夏威夷语。他吃糖果,口袋里塞满各色各样的种子和一种相当好吃的甘草味中国甜食,这东西里面有糖有盐,是用干燥的樱桃或杏肉做的。跳完舞之后,他吃的也不是热狗,而是来一碗萨伊满——一种配着红烧肉块的日本面条。要不就是来一碗杂菜炒饭。饭后甜点是葡萄牙的玛拉撒达甜甜球——一种甜味的黏糊糊的炸面圈,上面撒着糖粉。整座岛屿是一个博采各个种族之长的大社区。

这一天,对火奴鲁鲁人来说,普纳荷学校痛击麦金利学校的比赛比加利福尼亚举行的玫瑰碗比赛还要激动人心,豪类天堂普纳荷学校的阵容里有酒川家的两个小子、一个姬家后代、两个卡拉尼阿那奥里家族的成员、一个罗德里格斯人,还有黑尔家族、詹德思家族、霍克斯沃斯家族和惠普尔家族的共同后代。那一年,普纳荷学校以27:6取胜。酒川茂雄打进两个底线得分,这使得他在穿过卡卡阿克的街道时受到了阴魂不散的黑帮成员的挑衅。他们说他是豪类的马屁精,然而黑帮再也不敢袭击酒川家的孩子了。他们在这上头吃过亏。

照理说,酒川家的孩子们本该有能力——三个男孩子都得到了奖学金的资助——使礼子姑娘离开理发店,进入大学读书,但全家人刚攒够这笔钱的时候,努乌阿努大街上的日本领事馆又把日本侨民召集到一起,严肃地对他们说:“对华战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需资金。我们必须资助自己的祖国。请一定要记住你们对天皇的忠心。”于是这笔钱就被拿去资助日本对中国的自卫战争了。虽然五郎问朋友们:“明明是日本进行侵略,怎么中国倒成了进攻者?”五郎想问问父亲,可龟次郎在1941年底那些艰辛的日子里,也有着没法跟孩子们诉说的紧迫问题。他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法讨论,除了石井先生。

夏威夷成立了一个美国公民委员会,其职责就是访问所有的日本家庭,让父母给日本写信,把孩子们的名字从村子里的登记处去掉,解除其日本国籍。霍克斯沃斯・黑尔也是委员会成员,他来到酒川家,借由礼子的翻译,在感恩节次日对他们解释说:“酒川先生,日本是一个坚持双重国籍的国家。可你五个出色的子女都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从法律上来说,他们是美国人。从情感上说,他们也是美国人。然而,由于好多年前你把他们的名字登记在了广岛的村子里,所以他们也是日本公民。假如欧洲的战争扩大了,日本和美国都卷入战争,并成为对立的双方怎么办?如果你还让他们留着双重国籍,那到时候,你儿子可能会面临严重的困难。为了保护他们,请你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五个孩子也请求父亲。“爸爸你看,”他们说,“我们尊重日本,但我们要当美国人。”父亲也赞同他们的看法。他点点头,告诉黑尔先生,的确应该这样做,但像往常一样,他拒绝签署任何文件。五个孩子怎么也搞不懂其中的缘由,他们全都支持黑尔先生。黑尔说:“这样可不对,酒川先生,你让儿子们处于不利的地位,尤其是有三个还是普纳荷学校的学生。”

但酒川君的心意已决,黑尔先生走后,全家人都埋怨他,他感到自己被孤立了,便在椅子上踹了一脚喊道:“我要找个地方清静清静。”他找到石井先生,沉着脸坐在他身边。

“我们的罪恶终于找上门来了,老朋友。”他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石井君悲凉地说。

“孩子们非要我给广岛写信,把他们的名字从登记处除掉。”

“你不会这么干吧?”石井先生满怀希望地问。

“我怎么干得出来呢,给咱们所有人蒙羞?”

两个头发花白的五十多岁男人一肚子烦躁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件令人难堪的往事。在村子里,龟次郎娶了漂亮的纯子并跟她育有五个子女,这些全都按规矩呈报上去了。石井君在法律上娶了森顺子,没有生育。然而这两个人偏偏互换了妻子,龟次郎娶的是顺子,她才是五个子女的母亲。石井先生娶了纯子,而纯子最后做了妓女。他们怎么能跟努乌阿努大街上的日本领事馆解释这件事呢?怎么对孩子们解释这个偶然的重婚事件呢?最主要的是,他们怎么对广岛的村里解释呢?“全日本都会为我们感到羞耻。”石井先生闷闷不乐地说,“龟次郎,咱们最好就这样耗下去得了。”

“但孩子们总跟我过不去。今天,就连黑尔先生都到我家来了。他手里还拿着文件。”

到了12月6日,礼拜六,黑尔先生又来到他们的小屋,说:“你是我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了,酒川先生。请你解除儿子们的双重国籍。五郎现在已经参军了,忠雄和实都加入了预备役军官训练营,你非得这么做不可了。”

“我做不到。”龟次郎通过充当翻译的五郎说,五郎在史高飞军营有一张周末探亲证。

“我实在搞不懂老爷子。”五郎说,他理了理军服,显然十分为之自豪,“他忠于日本,但他也不是死硬派。等你走了我再劝劝他,黑尔先生。”

“看上去,他固执得要命,”黑尔先生警告说,“特别是你已经入伍了。我肯定得报告上去。”

五郎耸耸肩膀:“你跟日本老爸爸争论过事情吗?我的老爸爸脑子里有些疯狂的想法根深蒂固。但是我会尽力。”

那个礼拜六晚上,酒川全家为双重国籍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他们说的是日语。

“我尊重你的国家,爸爸,”五郎说,“我记得那次跟和尚争论回不回日本,最后我认输了,我真的打算回去来着。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爸爸。橄榄球,现在是参军。咱们面对现实吧,爸爸。我是美国人。”

“我也是。”忠雄说。

儿子们一直埋怨他,最后龟次郎说:“我想让你们当美国人。我把那张报纸照片贴在水池上,‘酒川家的四位明星’,你们不觉得我很自豪吗?很久以前我就承认你们永远不会是日本人了。”

“那就把我们的名字从日本的户籍登记上取消吧。”

“不行。”这是他第五次说这句话了。

“见鬼,爸爸,有时候你真要把我逼疯了!”五郎喊道。

龟次郎站起身来,他瞪着儿子们说:“不准喊叫。记住,你们是清清白白的日本人的孩子。”儿子们一脸肃然,于是龟次郎沉痛地说,“我自然有一个合理的原因,不能改动户籍。”

“究竟是什么原因?”儿子们还在追问。

争论持续了整整一夜,固执的龟次郎就是说不出他为什么不能付诸行动。虽然儿子们是美国人,但他自己永远是日本人,他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广岛。等回去的时候,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告诉朋友们在夏威夷发生的换妻事件,可龟次郎就是不能通过写信来说。他自己不会写字,他也不相信别人替他代笔。凌晨两点他才上床,正当他把被子拉到肩膀上的时候,在六百英里之外的一艘航空母舰上,一支日本空军特遣队——其中不少是广岛人——已经做好准备,即将轰炸珍珠港。

酒川家最小的儿子茂雄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早,骑着自行车去无线电报公司。他在礼拜天把前一天夜里积攒下来的电报发出去,再加上白天即将送来的。茂雄跑第一趟的时候就收集了七十五封电报,全是发给住在钻石山的黑尔家族和惠普尔家族的。那些人住在俯瞰火奴鲁鲁城的大宅子里。

他刚到达威基基,就从珍珠港附近听到了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于是茂雄心里想:“军队又训练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转身背对珍珠港,朝着通往霍克斯沃斯・黑尔府邸的一条相当壮观的小路骑去,等在供马车出入的门廊上时,茂雄回头朝着海军基地看了一眼,发现几缕黑烟朝着晨曦盘旋而上。接着又是几声爆炸,茂雄看见一堆飞机冲天而起,在头上明晃晃的蓝天上盘旋飞行。“真壮观啊。”他心里想着。

他又按了按黑尔家的门铃,霍克斯沃斯・黑尔马上穿着黑色西装出现在门口。他戴着假领子,打着领带,好像这样一位社区领袖一刻也歇不下来似的。茂雄注意到对方脸上毫无血色,双手也在颤抖。从一个茂雄看不见的房间里发出无线电的声音,可他听不清里面的内容。霍克斯沃斯一把推开纱门——黑尔家的人很少这么鲁莽——对普纳荷这位十一年级的明星说:“我的上帝啊,茂雄,你的国家对我的国家宣战了。”

有那么一会儿,茂雄弄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指着身后的珍珠港问道:“他们在进行进攻演习吗?”

“不是。”霍克斯沃斯・黑尔用空洞恐惧的声音答道,“日本正在轰炸火奴鲁鲁。”

“日本?”茂雄抬头看看冲天而起的飞机,它们所到之处都升腾起一声声爆炸,飞机朝着山峰加速飞去,一波波枪声尾随其后。

“哦,我的上帝啊!”少年吓得抽了一口凉气,“发生了什么?”

霍克斯沃斯拉着门,看也不看那些电报,示意茂雄进屋。他们走到收音机旁,广播员正在激烈地重复播报,然而那声音却极力避免制造恐慌:“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军事演习。日军飞机正在轰炸火奴鲁鲁。我重复一遍。这不是开玩笑。这是战争。”

霍克斯沃斯・黑尔用双手捂住脸,嘟囔道:“这下可坏了。”

他看着眼睛明亮的茂雄,他比自己的儿子只年长一岁,他说:“你需要拿出全部勇气,孩子。”

茂雄答道:“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你说‘你的国家对我的国家宣战了’,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是一个国家,黑尔先生。我是美国人。”

“我很抱歉,茂雄。接下来的几天,很多人都会犯这个错误。上帝,看看那爆炸!”两人皱起眉头,因为他们听见空中爆发了一声巨响,伴随着一根浓黑的烟柱慢慢升起,在珍珠港的废墟上空翻腾扭转。“有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黑尔喃喃说道。

接下来,从他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有气无力,像个孩子似的细声细气的,黑尔想把茂雄推出门外,但他还没来得及,楼梯上的人就走进了房间,站在她丈夫和来客面前。来人是黑尔太太,一位绝世美人,时年三十八岁。她长着淡褐色的头发,细长的眼睛神色冷静,却好像对不准焦距似的。她身上那件薄薄的裙子茂雄只在电影里见过,黑尔太太走走停停。“我听到的轰隆隆的声音是什么,霍克斯沃斯?”她问道。

“玛拉玛,你真不应该到这儿来。”丈夫告诫她。

“但是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她柔声说,“我还以为你有麻烦了呢。”

正在这时,一架轰炸机被一阵意外的高射炮轰得偏离了航线,从预计的撤退路线打着旋儿,轻巧地越过钻石山地区。它经过的时候,茂雄和黑尔先生都能看见飞机肚皮上代表日本的红圈。

“你最好离开这里。”黑尔先生说。

“你还没有签收电报呢。”茂雄说,霍克斯沃斯拿起电报签好,妻子像个幽灵似的走到门口,朝珍珠港看去,炸弹还在那里炸响。

“啊!”她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尖叫,“战争开始了,我的儿子要死了。”她把薄薄的纱袖盖在脸上,跑到丈夫身边,抽泣着说:“打仗了,布罗姆利没法活着回来了。”

黑尔扶着妻子的右臂,用左手递回签收的字条,抓住了茂雄的肩膀。“你决不能说起这件事。”他说。

“我不会的。”茂雄答应着,并不明白应该为哪件事情保守秘密。

那天早晨龟次郎六点起床,他来到理发店给所有的东西消一遍毒,那家小店之所以能够成功,部分原因就在于他洁净成癖。现在他已经回到家里,等着吃早饭。妻子顺子在礼拜天从不为客人洗衣服,所以现在正在悠闲地准备早餐,茂雄已经吃过了。五郎还在享受探亲假,正在睡懒觉,但参加了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忠雄已经起身。礼子姑娘已经梳妆完毕,准备到莫伊利利的社区教堂去做礼拜。已经十九岁、在普纳荷学校参加篮球训练的实也还在睡觉。

第一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是五郎,炸弹炸响的时候,他腾地跳下床,穿着短裤跑到院子里喊道:“这不是演习。有人宣战了!”他跑到自己给家人做的收音机旁,听到官方消息确认了他的猜测:“身份不明的敌军飞机正在轰炸珍珠港和希卡姆基地。”他转身看着家人,用日语宣布:“我认为日本已经对咱们宣战了。”

袭击珍珠港东部地区的轰炸机通过卡卡阿克地区撤退,他们耀武扬威地飞过时,酒川一家聚集在他们四周环绕着鲜花的小草坪上,看着鲜艳的日本太阳旗一个个飞过去。一旦确定了敌军身份,五郎就喊起来:“忠雄,我们得马上去报到!”他快速穿上军服,搭车前往史高飞军营,忠雄和实也套上预备役军官制服,忠雄去大学报到,实去的是普纳荷学校。男孩子们离开之前,全都恭恭敬敬地跟稀里糊涂的父亲鞠躬告别。

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突发事件在龟次郎身上产生的唯一效果就是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他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头昏眼花地坐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瞪着天空中高射炮的浓烟跟在日军战机的屁股后面。有三次,他看见自己祖国的太阳旗一闪而过,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了一架低飞的日军飞机伸出枪口,喷出机关枪子弹,徒劳地射向海湾。他想集中精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想儿子们为什么突然离开,去参加美国军队。但是他心里涌出的千头万绪都没法化作言辞。日本肯定是有了大麻烦,才这么孤注一掷。要是孩子们这样急匆匆地跑去保卫美国,那他们肯定也是有了大麻烦。他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礼拜天早晨十一点钟,四个秘密警察组成的全副武装的小组冲进酒川家逮捕了龟次郎,同时卡卡阿克大街上还有一辆黑色灵车等着他们。“酒川,”一个会说日语的人说,“我们监视你很长时间了。你是个搞炸药的,你得被送进集中营。”

“等等!”礼子抗议道,“你们知道酒川家的儿子们都是谁吧。他们是普纳荷学校的。集中营是怎么回事?”

“他是个搞炸药的,酒川小姐。他给日本捐钱。他不让你加入美国国籍。集中营就是关押这种人的监狱。”小分队迅速把酒川押上车。车开走了,去抓捕其他可疑的煽动者。

十一点三十分,茂雄骑着送电报的自行车去向家人报告他看见的可怕新闻,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礼子说他们的父亲被拖到集中营里去了,这令他震惊万分。战争真的来了,他和其他所有的日本人马上就给卷进去了。

“爸爸肯定没做什么错事,是吧?”

姐弟俩面面相觑,茂雄先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从另一方面看,爸爸每天晚上都出去转悠。”

“茂雄!”礼子喊道,“那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只是想揣测联邦调查局的思路。”茂雄为自己辩解。

石井先生兴高采烈地前来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日军部队正在夏威夷的另一侧登陆。他们已经占领了茂宜岛和考爱岛。”姐弟俩一听,更加不安了。

“那是不可能的!”茂雄喊道,“我今天一上午都在火奴鲁鲁转悠,我可没听说这样的消息。”

“走着瞧吧!”那精干的小个子向他们保证,“到了明天夜里,日本就完全控制这一地区了。”让酒川家的孩子吃惊的是,石井先生对前景感到欣喜若狂。

茂雄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小心自己说过的话,石井君!联邦调查局刚把我爸爸抓走了。”

“日本战胜后他就是个大英雄了。”小个子兴奋地说,“现在那些嘲笑日本人的人们都得给我小心着点儿。你等着瞧吧,军队开进火奴鲁鲁的时候,看看会发生什么。”他对他们威胁地摇着手指头,顺着街道急匆匆地走了。

“我认为他脑子不正常了。”茂雄悲伤地说。他看着这个最爱在社区里传播小道消息的家伙的身影消失不见。石井君刚在转角消失,一个巡警就来到卡卡阿克,用扩音器宣布:“全体日本人都在家禁闭。不许离开你们的房屋。我重复一遍。不许离开你们的房屋。”

茂雄走上前去说:“我在电报公司工作,负责周日发电报。”

巡警犹豫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一天,夏威夷各个地方都做出了很多类似的决定:日本人全是间谍,全都靠不住;他们必须得关在自己家里;但我们认识这一个日本人,他的工作十分重要,所以他可以得到豁免。巡警看了看茂雄的自行车,上面的标志清晰可见,于是问:“你不是普纳荷校队的那个男孩吗?”

“是的。”茂雄答道。

“你去吧。”

“你有没有什么证明给我?”茂雄说,“我不想被人用枪打。”

“当然,用这个吧。”

下午两点,茂雄在电报公司总部上交了第四批电报,还拿到了一封给兰辛・荷马将军的电报。茂雄知道,将军住在自己的路线的最后一站,于是他把那封电报放在一堆电报的最下面。当他沿着火奴鲁鲁西边朝着珍珠港骑过去的时候,一路上看到了轰炸留下的废墟,所以他比其他人都更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他在一座房子的门廊上送了一封电报,从那里他看得见珍珠港的锚地,沿着那些码头,他看到了被炸毁的船只,横七竖八地翻倒着,上面冒着烈焰。

签收电报的男人说:“唉,那些可恶的日本佬瞄准什么炸什么。报纸上说,日本佬都是斗鸡眼,开不了飞机。要是你问我,我觉得咱们也得赶紧找些斗鸡眼的飞行员,还有炮手。我在这个门廊上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可就是看不见咱们的飞行员击毁一架可恶的日本佬飞机。你怎么看?”

“你的意思是说,日本飞机全逃走了?”

“那些浑蛋一个没剩,全逃走了。”

“有人告诉我,日本人已经登陆了。”

“他们永远别想登陆,”那人说,“到目前为止,日本佬只是攻击了海军,反正海军也没什么用。他们要登陆的话就会撞上步兵。那就大不一样了。我有两个儿子在步兵营,都是棒小伙儿。你家有没有人当兵的?”

“两个哥哥。”

“但愿是步兵?”

“是。他们也都是棒小伙儿。”

“我可不想让那些黄色面孔的浑蛋登陆。”那人说着打开了电报。

四点三十一分,在那个炎热可怕的下午,酒川茂雄来到了最后一站。他蹬着电报自行车沿着长长的通道骑到荷马将军的官邸,一脸死灰的军事领袖拿起电报,用铅笔草草一签。他的军队已经被完全摧毁了。这个本该由他保护的群岛已经落入了敌人手里,就连自己的大本营也被毫不留情地扫射了一通。在这一败涂地的最后,他被迫接受了从华盛顿来的电报,但这一封电报超过了他能够忍受的程度。他读了读,骂了一句,将它揉成一团扔到地板上。电报慢慢展开,茂雄认出来它出自陆军部。电报警告荷马将军,根据秘密消息,华盛顿方面得出结论:日本人可能会袭击珍珠港。华盛顿政府拥有一个更加快捷的通讯系统,本可以及时通知,避免屠杀的发生,但这封十万火急的电报却通过普通民用电报系统发送。这封电报迟到了十个小时,是由一个日本送信男孩骑着自行车送过来的。

五郎和忠雄匆匆赶到为美国服役的地方,可还是比不上美国接受他们服务的速度。五郎在史高飞军营里所属的第298步兵团大多由日本籍军人组成,而军官却是非日本籍军人,被派去清理希卡姆基地轰炸残骸的恰恰是这支队伍。在那里,几十架美国战斗机被日本炸弹摧毁。空军队员看到整整一卡车日本男孩进入已成为一片废墟的飞机跑道时,禁不住喊起来:“他们打进来了!”有些吓坏了的守卫甚至开了枪。

“不要开火!”298团喊道,“我们是美国人!”接下来三天的危机中,这支部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努力。他们每天工作十八九个小时,使得空军基地又得以恢复了功能。“这是岛上最好的队伍。”一位豪类军官钦佩地报告说,“他们到底对哪边效忠,看来没有多大问题。”

12月10日,火奴鲁鲁总部有人从加利福尼亚州收到消息,说加利福尼亚州正在大肆拘禁有罪的日本人,有些高级军官开始恐慌起来。在黎明前寂静的几个小时里,三队值得信赖的豪类士兵带上机关枪,被派去执行这次战争中最莫名其妙的任务。破晓的时候,酒川五郎是298团第一个把头探到帐篷外去的人,他喊道:“基督啊!我们被包围起来了!”

伙伴们纷纷爬出睡袋,冲上阅兵场,这时,从一个冷冰冰的金属扬声器里传来一个严厉的命令声:“日本士兵听着!原地别动!不要做傻事。你们已经被机枪包围了。待着别动!”

然后,另一个声音说:“日本士兵听着。你们每个帐篷选出一个代表。立即行动!”

五郎从自己的帐篷出列,来到聚光灯下,身上只穿着短裤。然后这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帐篷里的日本士兵听着,交出你们的步枪、手枪、手榴弹。立即行动!外面的士兵负责收枪。”

这件事做完了,那声音命令道:“本营地如果有非日本籍士兵,马上离开。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立即行动。”

这些伙伴们不敢直视他们日本朋友的眼睛,拖着步子走开了。五分钟结束后,只有日本小伙子们糊里糊涂地站在帐篷里。

“要把我们关禁闭了吗?”一个小伙子悄声说。

“谁知道呢?”朋友耸耸肩。

日本小伙子们马上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出列集合!”那金属般的声音命令。“原地!原地!”不明就里的士兵们排成一行,方才第一个说话的上校告诉他们:“你们已经被解除武装,这是预防措施。我们不能说你们的祖国什么时候还会袭击我们,我们不能让你们拿着武器在我们当中,不能把我们的后方就这样交给你们。你们待在铁丝网内,直到上头下达进一步的命令。我的人只得到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如果任何一个日本佬走出这个营地,立刻枪决!”

伴随着流言和恐惧的屈辱的三天。298团的日本小伙子们朝外只能看到机枪孔。随即,看守他们的士兵松懈下来,298团得到消息:“你们以后可以在厕所工作,或者去翻土豆田,或者去收土豆。但你们再也不许摸枪了。现在立正!”这就是五郎的遭遇,他现在全权负责清扫厕所。

12月7日忠雄离家时,一路跑到大学,他的预备役军官训练营已经将住在宿舍里的人集合了起来。忠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好及时赶到,拿上装备出发,去驱逐一个据报已经在钻石山北侧着陆的日军降落伞部队。当然,事实上没有敌军登陆,但是总部忘记了通知预备役军官训练营,于是日本小伙子们在这一地区不眠不休地搜索了四天。这一地区的日本人家庭给他们提供饭团,里面包着盐渍梅子,这些还在读大学的男孩子们孤独地坚守在岗位上。

酒川忠雄执行任务的时候便默默地下定决心,如果皇军士兵向他扑过来的话,他会怎么做。“我会开枪射杀他们,”他说,“他们就是我要射杀的敌军。”在饮水处,隶属于普纳荷学校的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酒川实也说:“我会开枪。”在那些焦灼愤怒的日子里,整个夏威夷有一万四千名到了参军年龄的日裔美国人,心里都挣扎着同样一个困难的问题,所有人都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他们当然是敌人,所以我肯定要开枪。”

接下来,所有执行了几个星期特殊任务的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日本男孩子们都被平静地告知:“军方不再需要你们了。”没人告诉他们原因,也没有给他们任何选择,于是忠雄和实交出了通过艰苦努力才穿上的美军军装,第二天穿上了便装。一个阿肯色州的豪类士兵看着他们走过街道,冷笑道:“为什么你们这些黄肚皮的浑蛋不能跟我一样穿上军装?为什么我要拼死拼活保护你们这些细眼睛的亚洲人?”

实在普纳荷学校是个十分壮实的猛将,随时都可以跟人打上一架,他转向那个阿肯色少年,但一向比较冷静的忠雄抓住了弟弟的胳膊,把他拖走了:“你要是敢揍当兵的,他们就会用私刑处罚你。”

“我受够了,”实嘟囔着,“总得有个倒霉蛋要挨揍。”

他们那天才知道,自己将要忍受多少委屈。他们到预备役军官训练营总部去,请求恢复军籍,却遭到拒绝。一路上,他俩看见母亲穿着和平常一样的和服,戴着草帽,踮着脚尖沿着卡卡阿克走着,用她那优美的姿态以腰部向下弓着身子。实不得不承认,妈妈的样子看上去极度不像美国人,所以,当一群人围上来冲她大嚷大叫的时候,实也并不觉得奇怪。这些人用妈妈听不懂的语言叫喊着,说他们不想在火奴鲁鲁大街上看见任何细眼睛的日本人穿着肮脏的和服走来走去。孩子们还没来得及跑到母亲身边,混混们就已经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了。

“你怎么不像个正经美国人一样穿鞋?”混混们叫嚣着,他们把她逼到墙角,而她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大个子不停地踢着那双他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日本草鞋。“脱了!见鬼。脱了!”

实和忠雄轻轻一跃,便跳到人群中保护母亲,有些体育爱好者认出他们,嚷道:“是酒川家的儿子!”这件事便没有进一步出丑就结束了。老于世故的忠雄对吓坏了的母亲悄悄说:“脱掉您的草鞋。就是这个让他们气得发疯。”母亲熟练地脱下鞋子,人群欢呼起来。回家的路上,忠雄警告她说:“你不能再在公开场合穿和服了。”

“还得买鞋!”实恶狠狠地说,跟所有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他没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父母这样死脑筋。

接下来的几天里,实和忠雄不断地接受着考验。他们在美国出生,严格来说是美国公民,甚至有资格竞选总统。但他们也是日本人,于是便受到了比那些外来人更凶狠的羞辱。有几次,他们被喝醉的士兵威胁,为了小心起见,他们尽量避开街道。

对全日本的敌意更强了,日本全歼了当地军队,这使得夏威夷震惊不已。随即他们便想出了种种合理的解释。“你可别告诉我,日本佬轰炸了咱们的舰队,本地那些细眼睛的没给他们偷偷送情报。”一个男人在酒吧里叫嚷。这样想是人之常情。

“我知道玛拉玛甘蔗种植园的工人在甘蔗地里割出了箭头的形状,给日本佬飞机指明珍珠港的方向。”一个鲁拿说。

“联邦调查局已经证实,几乎每一个为军方工作的日本女仆都是天皇的探子,还有薪水呢。”一个官员说。

海军部长在视察了轰炸残骸之后也坦率地对媒体说:“除了挪威之外,本次战争以来,最成功的内奸行为就是这次,夏威夷是它的受害者。”

就这样,很多日本人被捕,被投入了匆匆搭建的监狱里,而那些还没有被抓捕起来的也已经相信了流言,说夏威夷的日本人要被驱逐到莫洛凯岛的帐篷里去。当监狱里人满为患,港口上真的出现了船只,要把那些已经被逮捕并投入内华达监狱的人们拉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这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好地修复了珍珠港袭击事件带来的伤口。霍克斯沃斯・黑尔太太、休利特・詹德思太太、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太太,还有一名叫作露辛达・惠普尔的图书馆管理员不约而同地分别来到关押日本人的监狱里。她们是夏威夷社区的领袖,因此得到获准。她们一边顺着走廊走过去,一边对囚犯们说:“我很了解那个人。他绝对不可能是间谍。放他走。”

休利特・詹德思太太甚至带来了丈夫大个子休伊,她让他穿着海军制服来到监狱,认出了十来个与他相识多年的优秀公民。“把这些人关在集中营里真是荒唐至极。他们都是跟我一样的美国好公民。”

“如果我把他们放走的话,你愿意为这些人担保吗?”联邦调查局的人问道。

“让我为绪川一郎担保?荣幸之至。你到这边来,一郎。回去干活吧。”

由于这些传教士后代自告奋勇的努力,差不多三百名杰出的日本公民从监狱里释放了出来。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日本人,也不是因为他们不像别人那样憎恨日本。这是因为,身为基督徒,他们无法袖手旁观,看着无辜的人们遭受不公的待遇。在加利福尼亚州,所谓内奸造成的空穴来风的威胁跟夏威夷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那里却采取了残酷的、毫无道理的措施,并成为美国历史上永远的污点。忠孝清白、有着爱国主义传统的家庭被连根拔起;他们的财物被劫掠一空;隐私受到无情的践踏;虽然他们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完全意义上的美国人,其尊严却遭到蹂躏。这样的事情在夏威夷并没有发生。像霍克斯沃斯・黑尔和休利特・詹德思这样的人不会允许;像惠普尔小姐和霍克斯沃斯太太这样的人在监狱里四处奔走,保护着清白无辜的人们。

但当霍克斯沃斯・黑尔来到关押着酒川龟次郎的牢房时,他面临着一个更加微妙的道德问题。起初,黑尔并不准备对联邦调查局的人发誓说:“我知道这个人是无辜的。”黑尔知道:龟次郎是个众所周知的炸药专家;他在玛拉玛甘蔗种植园的罢工事件中已经惹了一身麻烦;龟次郎还拒绝注销子女们的日本国籍;在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前的好多年里,他夜里在火奴鲁鲁到处游荡;现在他开着一家理发店,用自己的女儿当招牌,吸引那些水手和士兵。这些都是他背上的黑锅。但黑尔也知道另一个事实:在火奴鲁鲁的所有日本小伙子里,找不到比龟次郎的儿子更优秀的美国人了。因此,在龟次郎的牢房门口,黑尔并未视而不见,而是停下脚步,问是否可以跟他的手下酒川谈谈。牢房门打开了,他跟龟次郎一道坐在里面,黑尔让翻译问他:“酒川先生,你为什么拒绝让我中止你儿子的双重国籍?”

酒川的眼睛里又闪过了那种熟悉的固执神色,但他认识到,如果他不把实话说出来,可能就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龟次郎心一软,说:“你答应不告诉我儿子?”

“我答应。”黑尔说,他跟自己的儿子也有不少麻烦。他让翻译也做出了同样的承诺。

“我妻子和我没有结婚。”龟次郎说。

“可我见过你们的结婚证明!”黑尔插嘴。

“美国的是有,但那不能算数。”龟次郎解释,“我让广岛那边给我寄照片的时候,他们给我挑了个姑娘,在那里跟我办了结婚手续,按照日本的正式习俗,村里记录上登记的我妻子的姓名是她的。”

“那问题出在哪儿呢?”黑尔问道。

龟次郎为这件陈年丑事脸红了,他说:“她来这儿的时候,我不喜欢她,但是另一个人也不喜欢他老婆。”

“所以你们就换了妻子!”黑尔问。他的嘴上浮现出一抹微笑。看起来很简单嘛。

“是的,我在两个国家各娶了一个女人。”

“但这里当然是你真正的祖国,这里的算数。”黑尔说。

“不,”龟次郎耐心地纠正,“日本才是真正的祖国,要是我的村子知道我做的错事,我会羞死的。”

黑尔为这个男人即使自身难保,依然抵死维护日本的精神大受感动,他安慰他说:“我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啊,关系可大了!”龟次郎提醒他。接下来他说的话令黑尔深受触动。“我换来的是一个男人有可能娶到的最好的老婆。但是我给我朋友的老婆却实在是个坏女人,他的生活从此毁了,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幸福是以他的不幸为代价的,我决不能再伤害他了。至少在我们的村子里,他们认为他是个可敬的男人,我不能改变大家的看法。”

黑尔握紧了拳头,想到自己面对同样问题时的所作所为。他不顾朋友们的反对,坚持要陪在妻子玛拉玛的身边,尽管玛拉玛的精神状态与正常人相去甚远。以她身上的种种表现,通常是要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此时此刻,黑尔心里充满了对于一个女人的爱,他明白父亲在战争中对儿子命运的担忧,觉得自己与面前这个O型腿的日本人惺惺相惜。他对联邦调查局的人说:“这个人肯定可以释放。”就这样,龟次郎回到了家人身边。

当然,被休利特・詹德思从拘押中保出来的园丁绪川一郎稍后坚持说,自己应该得到比休利特现在付给他的1.4美元更高的工资时,大个子休伊暴跳如雷,他骂这个小个子日本人没有爱国精神,居然在美国历史上的关键时刻提出这种要求。“我可一直是为你考虑的,一郎,”休伊说,“工资的问题你就交给我好了。”

“可我没办法靠一美元四十美分一天的工资生活了。这是战争的代价。”

“你是在威胁我吗?”詹德思吼道。

“我必须涨工钱。”一郎说。

日本人一走,詹德思家就叫来珍珠港的守卫军。“莱缪尔,”他急促地说,“我这儿有个工人,我他妈的开始怀疑他的忠诚。我认为他应该马上被带走。”

“他叫什么名字?”

“绪川一郎,是个爱惹事的家伙。”

那天晚上,绪川就被带走,并被投入美国大陆上的一座集中营里。从那之后,人们对涨工钱的事,热情就不再那么高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