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41年秋天,终于有证据向火奴鲁鲁社会证明,普纳荷学校能够培养出年轻的学者,进行学术水准较高的历史研究了。这个证据是星期五下午放学时散发的一张油印宣传单。到了周五晚上,整个豪类社区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反应不一而足,就连有些向来对文学不感冒的东方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反应最为强烈的莫过于霍克斯沃斯・黑尔,这位稳重的男人读完传单的第四行就不禁勃然大怒。他有理由相信,这是造谣惑众,必须有所行动,而普纳荷的官员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过了一阵子,当他重新考虑这件事的时候,霍克斯沃斯意识到,他早就应该预见到会出麻烦,因为他想起来,他儿子布罗姆利这阵子一直行踪诡异。

年轻的布鲁姆【8】在专业木匠的帮助下,用自己的钱在后院立起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要是有人问他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总是说:“这是一个给大人用的戏剧舞台。”这个东西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半个房间,没有天花板,只有两面木墙,里面刻着四个小开口,开口后面是四个小包厢。这个荒谬的建筑还真的有木地板,五英尺十英寸长,五英尺一英寸宽。木头墙壁用两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木条支撑着,霍克斯沃斯注意到,儿子的几个朋友也跟着帮忙。有一天,留着小平头的惠普尔・詹德思拿着上次他们全家去德国时带回来的新莱卡相机喊道:“嘿,黑尔先生,您能帮我们一下吗?”

“帮你们干什么,威普?”

“我想让您给这个新装置当模特。”

“除非你们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

“布鲁姆管它叫成人剧场。”惠普尔说,“他又异想天开了。”

“你想让我怎么当模特?”霍克斯沃斯问道。

“我想看看一个成年人是不是能坐进我们的小包厢里头。”

“你是说,坐进去?”

“是的。下面很稳当。”

“你想让我钻进去?”

“当然。用梯子。”

霍克斯沃斯做梦也没想到,现在的孩子们能这么没大没小地把父母指挥得团团转,他有些后悔地爬进了那个奇怪的小包厢,尽量伸直腿,和蔼地朝着小威普・詹德思笑了笑。

“我应该摆出箭牌衣领模特的姿势。”他说。

“您现在的样子就足够引人注意了,先生。”威普答道,他用莱卡相机拍了几张快照,“非常感谢,黑尔先生。”

霍克斯沃斯读着这份具有煽动性的小刊物,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发现自己被耍了。到了今天,无论如何,他本人都是有责任的。

“可是你怎么能估计到孩子们要做什么呢?”他痛苦地咕哝道。

这份刊物的标题如下:

双桅帆船甲板上的性爱

又名:他们不可能一直晕船

又名:船上的家伙有情况

——关于传教士的奇思妙想

作者:布罗姆利・惠普尔・黑尔

在普纳荷学校,一众热心的好友都知道我对传教士血统的尊重是不会向任何人屈服的。我本人、连同我的很多亲密好友都是传教士的后代。我家有一本历经岁月、代代相传的回忆录,那是本人最心爱的财物之一,书中有着父辈们在绕过合恩角时所经历的千难万险的珍贵记录,他们当时渴望通过善行来获得拯救。但我认为这些不屈斗士们的血脉更加弥足珍贵,而它现在也流淌在我自己的血管中,并塑造了今天的我。因此,当我提及某个具有科学性质的问题的时候——也是我在一所声誉卓著的学校里得出的研究成果,这所学校本身就带有某些传教士风格,我从中只获得了最纯粹的教导——我本人也属于黑尔家族、惠普尔家族、布罗姆利家族和休利特家族。事实上,我怀着万分谦虚的心情——我的朋友们公认谦虚正是我最大的特点——向大家发问:在我这一代人里,也就是传教士的第六代后代,谁能以更加谦和的风度谈论传教士事务?怀着同样谦卑的心情,我只能这样回答:非我莫属。

我是听着传教士的故事长大的,向来对祖先们从波士顿来到夏威夷的漫长旅途的诸多方面怀有深深的兴趣。途中那可怕的晕船症使得所有人受尽折磨。还有没完没了的胆病,使人们眼睛发黄,步履迟钝,与便秘的症状相似——如今的社会已经不讲究委婉的修辞了。还有拥挤的船舱,八个人挤在一间船舱里,而通常的体面人都觉得,那种地方只能住两个人。还有不能洗濯衣物的不便,衣服发臭了也只有一个礼拜接着一个礼拜地穿下去,此外还有无可排解的无聊生活,周围是格格不入的生活环境。

对于这种种艰难险阻,没有哪个传教士的后代比我思考得更多。事实上,我最近试图重建我的祖先们在海上奋斗时的真实生活场景,有好几个晚上,我试图跟他们过一样的生活,努力通过种种模拟与他们感同身受。在本文配发的第一组图片中,各位读者会发现我对我的祖先忍受的种种困难的还原。

霍克斯沃斯不安地翻开下一页,发现惠普尔・詹德思的莱卡相机的照相效果十分出色。布罗姆利・黑尔在铺位上不怀好意地往外看着,他的身体挤在狭窄的船舱里,还有……

“上帝!”霍克斯沃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曼迪・詹德思吗?”他仔细看了看下一张照片,里面显示了一对夫妇是如何在狭窄的床铺上睡觉的。他的儿子布罗姆利・黑尔在打着呼噜,漂亮的、长着一双长腿的曼迪・詹德思则戴着尖顶礼帽躺在他身边,满脸不快地看着他。“哦,我的上帝!我得马上把曼迪的父亲找来!”他有气无力地说,然而那篇文章却让他着迷。在火奴鲁鲁,还有很多幸运的家伙也抢到了一张配有威普・詹德思那张恶心照片的油印传单,总数只有三百张,那些人也跟霍克斯沃斯一样,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呢。

布罗姆利・黑尔的文章继续。

一望可知,双桅轮船甲板上的生活一定跟我们祖先所记载的一样糟糕。但在我看来,我们伟大的祖先们在一个重大问题上总是缄默不语,这真是怪事。假设轮船上的生活的确是地狱,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哦,是的没错,日子的确一天天过了下去。事实上,借由火奴鲁鲁出色的图书馆的帮助,我收集了某些关于飞速继续的生活的数据。就拿那艘‘西提思’号来说吧,我的几位祖先——其中包括我父亲的父辈们和我母亲的父辈们——就是乘坐着这艘轮船到达了这些热情好客的海岸。‘西提思’号于1821年9月1日离开波士顿,1822年3月26日抵达拉海纳港,在海上度过了两百零七个备受风暴摧残的日日夜夜。

某些公认的事实毫无驳斥的余地——引自《植物学第二卷》——把上文中所引用数据应用于这些事实之上,我们便知道,这十一对传教士夫妇生下的任何一个孩子,如果出生于1822年5月27日之前,那就一定受孕于——当然是在神圣的婚约之下——新英格兰的陆地上。而任何出生于1822年12月21日后的孩子,出于同样的原因,必定是受孕于夏威夷的土地上。可以肯定,这几对传教士夫妇的孩子如果出生于1822年5月27日到1822年12月21日之间,其受孕地点就不可能是任何其他地方,只能是颠簸的双桅帆船‘西提思’号。让我们看看其中一个船舱的乘客的情况:

父母 子女 生日

艾伯纳・黑尔

杰露莎・黑尔 儿子弥加 1822年10月1日

约翰・惠普尔

阿曼达・惠普尔 儿子詹姆思 1822年6月2日

亚伯拉罕・休利特

尤蕾妮娅・休利特 儿子艾伯纳 1822年8月13日

伊曼纽尔・奎格利

洁普莎・奎格利 女儿露西 1822年7月9日

布罗姆利借助过去的记录,证明了乘坐“西提思”号的十一对传教士夫妇之中,有九对夫妇在那险恶的旅途中孕育了后代。接下来,他又开始一一分析其他几对受人尊敬的传教士夫妇,列出他们的离开日期和到达日期,与其子女的出生日期互相对照,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相当惊人的数据证据。“上帝,”霍克斯沃斯咕哝着,“要是这孩子把一半的脑子用在别的重要的事情上……”话虽如此,他还是像火奴鲁鲁的其他读者一样,迫不及待地往下读。

双桅帆船上惊人的繁殖能力相当直接地告诉我们,在拥挤的船舱里,肯定有一种额外的消遣方式供大家打发时间,而我们的父辈,出于礼貌的考虑,并未将其对我们说明,不是吗?我认为正是如此。

下面这件事情,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专家,但是从在弹子房外面转悠的经历,以及和橄榄球队里那些远胜于我的同侪的争论,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男性要使女性受孕——上帝禁止男性与其他雌性交配——至少得进行四次性交行为,而不是一次。照我的理解,这是人类在通常情况下的经验,不包括通俗小说和言情电影——那是建立在巧合的基础上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九个成功的受孕事件意味着……

霍克斯沃斯瘫倒在椅子上。“这孩子的脑子有毛病。”他痛苦地呜咽着,“现在他得去看病!”霍克斯沃斯说得对。年轻的布罗姆利列出了各种各样有趣的数据和表格,还配上了一段掷地有声的文字:

我认为自己有权利至少考虑一下最近由梵蒂冈尊敬的教皇提出的理论,该理论相当权威地认为,对于女性来说,有一个被神职人员指定为‘安全’的时期,而根据一位天主教要人在讨论加尔文教徒的秘密生活的时候所说——尽管我认为该说法自相矛盾,我并非完全不解其乐趣之所在——公理派教徒却……

电话铃响了——是当天夜里众多电话中的第一通。来电的是休利特・詹德思,他在电话里尖叫着:“你看了那张该死的照片没有,你那该死的儿子和我女儿……”

“别嚷嚷,休利特!我刚看见。”

“你看完了吗,霍克斯沃斯?”

“没有,我刚看到第五页。”

“那你还没看到那部分呢,他说什么,你听着,霍克斯沃斯,我引用你儿子的原话。他加上了性交行为的总次数……见鬼,霍克斯沃斯,你到底生了个什么怪物出来?”

过了一会儿,在被十几通类似电话打断之后,霍克斯沃斯终于读到了他儿子的第一个结论:

所以,考虑到所有这些数据翔实、无可争议的事实,我们就会发现双桅帆船‘西提思’号——当然,也许还有所有其他的传教士轮船——并不是人家向我们描绘的那种神圣的受难船,而是一座——这里我使用的是其字面意思——淫乱的浮动地狱。

“怪不得他们要打电话来。”霍克斯沃斯痛苦地呻吟着,但他这杯苦酒还远远没有喝干,事实上,还没到达杯子底部最苦的那部分呢。在接下来的篇幅里,布罗姆利讨论了他调查的核心内容,并公开了研究成果。

有关传教士乘坐的船只,一直令科学家为之心醉的,仍然是那拥挤的舱房。我们一再得到证据,那四男四女——大部分在上船之前新婚未满一周——都是陌生人,他们的住所即使用最善意的词汇也只能叫作兔子窝。我们都读过那白纸黑字的证词,得知几个月之内,丈夫和妻子都没有脱掉过红色法兰绒内衣,我们也知道一对夫妇的两个脑袋离另外三对夫妇的距离不会大于两英尺,两对夫妇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聊以区分。更有甚者,正如接下来的一幅照片证明的那样,一个中等体格的男子根本无法伸直身体……

霍克斯沃斯・黑尔盛怒之下翻到那张照片,他猜对了。那个“中等体格”、膝盖只能对折起来的男人就是他,他脸上挂着傻乎乎的表情,被年轻的威普・詹德思和他的莱卡相机抓了个正着。

幸亏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才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他的倒霉处境。打电话来的是普纳荷学校的校长。

“我认为您已经看过了,霍克斯沃斯。”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拉里?”黑尔悲叹。

“我们实在弄不清那些半大小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校长坦言。

“我感觉糟糕透了,你呢?”霍克斯沃斯问。

“我还没有时间评估这一事件的等级,霍克斯沃斯。我敢肯定,你明白这意味着……”

“他得离开,拉里。我明白。”

“谢谢你,霍克斯沃斯。重要的是,他是要去耶鲁的。我已经自作主张,给我的老友——希尔中学的卡林森拍了一封电报。他们有可能会接受他。我过去帮过卡林森的忙。”

“你认为他还能进耶鲁?”

“我们不会在他的评语中写批评的话,霍克斯沃斯。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我很感激,拉里。告诉我,这篇文章是不是说明他的脑子有毛病?”

对方顿了一顿,沉思着说:“我觉得咱们最好像我开始说的那样想。咱们从来猜不透那些半大小子。”

“你知道布罗姆利现在在哪里吗?”

“不,霍克斯沃斯,我不知道。”

电话挂断了,黑尔坐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电话马上又响了起来,但霍克斯沃斯让它一直响着。打电话的也许是某个拜读了布罗姆利有关他们祖先的大作而大动肝火的父母。“让他们全都去见鬼吧!”霍克斯沃斯喊着,他心里真是糊涂了。他看着火奴鲁鲁城里的灯光渐次亮起,这夜晚的奇迹让他感到心情舒畅。给这座城市带来电力的正是他的家族,就像他们带来的很多其他东西一样。但是现在,一个姓黑尔的遇到了麻烦,秃鹰们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因此,当前门的门铃不断响起的时候,霍克斯沃斯决定不去管他。他不会任凭秃鹰们撕扯他的伤口。让他们捡骨头去吧,让他们发出食尸鬼似的傻笑吧。

门打开了,一个愉快的男声响了起来:“嘿!有人在吗?”霍克斯沃斯听见脚步声穿过第一个大房间,一个恐慌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是个厚颜无耻的记者!”他欲夺路而逃,那声音喊道:“嘿,黑尔先生。你就是……”

“你是谁?”霍克斯沃斯冷冷地问,不情愿地看到一个长相粗鲁的、穿着法兰绒长裤和白色亚麻外套的年轻人。他胳膊下夹着三本书,神态轻松,看上去并无戒备。

“我是莱德・坎德戴恩。布罗姆利的英语教师。”他朝一张椅子瞧了一眼,黑尔没理他,于是他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坎德戴恩先生。”

“您见过布罗姆利吗?”

“没有!”黑尔怒气冲冲地说,“他在哪儿?”

“那正好。我很想先跟您谈谈,黑尔先生。”

“为什么?”

“我不想让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黑尔先生。”

“你这话什么意思?”

“首先,您能否赏光将我待会儿说的话看作是私人朋友,而不是普纳荷的一名教师提出的建议?”

“我连你是谁都不认识。”黑尔闷声说。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些教书的。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是小白脸。

“可布罗姆利认识我。”

黑尔狐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你是不是有参与……”

“黑尔先生,我来这儿的身份是一个朋友,不是同案犯。”

“对不起,坎德戴恩先生。布罗姆利说过你不少好话。”

“我很高兴,”年轻教师冷漠地说,“我来这里也是要为他说句好话。”

“你是火奴鲁鲁唯一一位……”

“一点不错。黑尔先生,你读过布罗姆利的文章了吗?”

“凡是我受得了的,我都读过了。”

“除了那张您的照片,那是不可原谅的,您可曾意识到,您儿子写的是一篇绝佳的讽刺文章?”

“讽刺!那简直全是如假包换的垃圾。污言秽语。”

“不,黑尔先生,那篇文章是一流的讽刺,其中表达的其实全是善意。我希望我也有您儿子那样的天分。”

“你希望……”霍克斯沃斯语无伦次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来人。

“你听上去像是我们这个社区想要管制起来的那种坏分子。”

坎德戴恩用下嘴唇往鼻子里吹了口气,耐心地等了一刻,然后才敢作答。他递给黑尔先生三本书。

“这些书是给您的,先生。”

“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霍克斯沃斯吼道。

“这些书会帮您理解那个正巧是您儿子的年轻人到底有多么高的天赋。”坎德戴恩解释说。

“从没听说过这些书。”黑尔嘟囔着,年轻教师有点压不住怒火,他说了一句自己立刻就后悔了的话。

“我也觉得您没读过,先生。但这些书恰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小说。”

“哦,”黑尔咕哝了一句,并没听出话里的讽刺,“那么,我还是没听说过。讲什么的?”

“家族历史,黑尔先生。《迷失的妇人》是一本伟大的杰作。我希望夏威夷的每个人都能读读格兰威・维斯考特写的《祖母们》。这本书能解释火奴鲁鲁和普纳荷学校的种种现实。至于这最后一本,凡是出身于血统混杂的大家族的成员都应该读读,凯特・奥布莱恩的《不穿外套》。这本书写的是爱尔兰,但其实跟您和布罗姆利很相似,黑尔先生。”

“你知道吗,坎德戴恩,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的态度,我认为事实真相是,布罗姆利之所以走上了今天的邪路,很大程度上是受了你的坏影响。我不知道普纳荷学校是看中了……”

“黑尔先生,我也不喜欢你。”年轻教师不慌不忙地说,“一个男人读了一篇古灵精怪、才华横溢的文章,却认识不到儿子的成就,这种男人我也不喜欢。这篇文章是我所见过的中学男生能写出的最出色的。黑尔先生,你可知道夏威夷为何如此乏味、何以成了人类智慧的荒漠吗?正是因为没有人对这座群岛进行探究,没有人为群岛著书立说。你难道不奇怪,内布拉斯加人写了关于内布拉斯加的出色小说,密西西比人也围绕密西西比写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可为什么任何人都不去写关于夏威夷的事情呢?”

“有史蒂文森。”黑尔争辩道,又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还有杰克・伦敦!”

“一派胡言。”坎德戴恩轻蔑地斥责。

“你是想坐在这儿,告诉我你教给我们的孩子,说杰克・伦敦……”

“关于夏威夷,他写过什么?一派胡言。还有谁写过夏威夷?一派胡言,黑尔先生。”

“你算哪一号人物,敢对前辈评头论足?”

“我是在陈述事实。最大的事实是,没有人写过夏威夷的故事,因为几大家族——譬如你的家族——不鼓励自己的子女思考,不鼓励他们去感受,当然,也不鼓励他们表达。你脚下就踩着一座宝藏,可你却不想让人们提出任何问题。”

“年轻人,我听够了。”霍克斯沃斯僵硬地说,“我发现你是个危险分子,不能跟年轻人待在一起。因此,作为普纳荷学校董事会的一员……”

“你要解雇我?”

“我要是不这么做就是渎职,坎德戴恩先生。”

年轻人在椅子里傲慢地伸了个懒腰,瞪着珍珠港的点点灯火。“作为深爱着这座群岛的一份子,黑尔先生,假如我没能告诉你,我才不在乎你干什么、什么时候解雇我之类的事情,那才是渎职。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给教育事业开倒车。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试图阻止人类的进步。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让法制走上回头路。你对更广泛的社会犯下了罪行,对此我无能为力。但你要扼杀一位刚刚露出锋芒的天才,你自己的儿子,我就一定要反对——如果有人鼓励他去写书,那将会启蒙这座群岛的心智。我原本不知道你儿子是如此罕有的奇才,能写出如此漂亮的文章,而现在我已亲眼所见。我拿到这篇文章已经很晚了,但我一定会珍藏它。等他日后成为伟人时,我会双倍地珍藏它。我理当将它看作本人教学生涯中的一座里程碑,他总算从我这里学有所得,我感到十分欣慰。”

“你干到头了,坎德戴恩!你被解雇了!”黑尔在巨大的窗户前踱着步子,以为这莽撞的青年会就此离开,然而英语教师点了一根香烟,吐了两口,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我是干到头了,黑尔先生。但不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干到头了。因为我无法忍受你的胡作非为,一天都忍受不了。我已经报名参加海军了。”

“要是海军收了你这样的人,愿上帝保佑美国。”黑尔挖苦道。

“战火延烧到夏威夷的时候,黑尔先生——事态一定会发展至此——不仅我完蛋,你也一样。你所代表的一切都完蛋。你恨之入骨的劳工们会组织起来。你所鄙视的日本人会投出选票。谁知道呢,也许就连你跟军方那些借以统治群岛的小把戏都得烟消云散。我是一时干到头,黑尔先生。你才是永远干到头了。”

他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用食指在那些书上戳了三下,挤了挤眼睛。但是他离开房间时柔声说:“我允许你解雇我,黑尔先生。现在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再把那篇文章读上一遍,好好体会你儿子对传教士的热爱。只有深深沉浸在真爱中,才会使用那样的反讽。别人写的只是滑稽而已。”说完他便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霍克斯沃斯一个人了,他想给警察局打电话问问儿子的下落,但他又考虑了一下。这时休利特・詹德思大吼大叫着冲了进来,这个大个子蛮汉手脚不停,嘴里也不干不净。霍克斯沃斯被休利特弄蒙了。休利特说自己回头又想了,现在一点儿也不想用马鞭子抽布罗姆利了。他说,这篇文章还真他妈有趣儿,简直可以抵得上多年来传教士家庭全部的作为。

“现在全城都笑破肚皮了,”他声若洪钟地说,“我认为你坐在铺位上那张照片真是绝了,霍克斯沃斯。还有下面总结的那段:‘因此,推测可知……’你的那份传单哪里去了,霍克斯沃斯?”他瞥了一眼那张压在小沙发靠垫下面的油印传单,拿起来翻弄着。

“上帝啊,霍克斯沃斯,你坐在铺位上那张照片能抵得上一万张选票,要是你决定参加竞选的话。你这辈子只做过这一件事能证明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一段正是我想要的:‘因此,推测可知,在不到六英尺乘五英尺的空间内,在海上的两百零七个日日夜夜中,至少发生了一百九十七次性交行为,当时的情况不允许任何女性脱下她们那长长的法兰绒内衣,也不允许任何人在铺位上把腿伸直。’下面这一段是我最喜欢的,”詹德思粗野地笑着,“人类的头脑违抗了自己的意志,怀疑如影随形,让头脑无法释怀:那些拥挤的船舱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出于对道德廉耻的善意考虑,我就不再追问那些可能性了,因为公开讨论这些可能性可能会令女性感到不快,但是我建议每一位读者都对这件事进行符合逻辑的推断,然后他们必将得出一个结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个子休利特・詹德思把文章放在大腿上用力拍着,喊道,“你知道吗,霍克斯沃斯,我自己就常常问我自己这个问题。你觉得那些老家伙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霍克斯沃斯反问。

“见鬼,老兄,他们可是拍到了你本人弓着背坐在那铺位上!”詹德思大声说。

“有没有人知道布罗姆利现在在哪里?”黑尔冷冷地问。

“当然有人知道。”詹德思大笑起来,“你别转移话题。你难道不同意我刚才念的那段文字简直妙不可言?上帝啊,我简直能看见一本正经的露辛达・惠普尔读到这一段时被吓得跳起来。俱乐部里有人说你儿子布罗姆简直是天才。”

“他在哪儿?”黑尔追问。

“在姬亚洲的馆子里吃饭呢!每隔十五分钟就有人喊:‘作家!作家!’布罗姆听了就冲人家鞠躬。然后他们就都唱起一支不知道是谁创作的告别歌曲:‘别了,普纳荷!’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儿子威普也被开除了,因为他拍了照片。曼迪倒没被开除,总算不赖。跟你儿子摆出那样的姿势。”话虽这么说,可那粗俗的笑声证明他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

“你看见他们在吃炒饭的馆子里了?”霍克斯沃斯问。

“是,我打那儿路过来着,我,嗨,我觉得那是他们的狂欢夜,所以我就扔给了他们几瓶威士忌。”

“你给那些发了疯的孩子们……”

“我来这里看你,霍克斯沃斯,为的是我刚给劳伦斯维尔那所管教学校打了电话,他们愿意接收威普和布罗姆利,要是你愿意把他送到那儿去的话。他们愿意保证让他们上耶鲁大学。其实只有这件事才是问题,霍克斯沃斯。让孩子们上耶鲁。”

“你说,那是什么学校来着?”

“学校的名字?反正在劳伦斯维尔附近。马克・休利特被普纳荷开除后,也被送到那儿去了。他们把他弄进了耶鲁。”他看见矮桌上放着三本书,詹德思拿起一本,那动作一看就知道是从不读书的,他问:“你借书消愁?”

“你知道普纳荷有个叫坎德戴恩的英语教师吗?”

“知道。小平头。”

“那是个捣蛋鬼。上的是鬼才知道的什么大学,什么威斯康星或者卫斯理之类的。我告诉过拉里多少次了,‘请耶鲁毕业生来当老师。他们也许不是那么聪明,可是长期来看,他们也不会给你惹那么多乱子。’可拉里总是一拖再拖,他的手法倒高明。没错,坎德戴恩是威斯康星的毕业生。”

“他不再是普纳荷学校的老师了。”

“你把他解雇了?”

“当然。你知道吗,休利特,他跟你说的一样。他说布罗姆利的文章给我们带来很多好处。让人们发笑。他说事情明摆着的,布罗姆利写这文章时,怀着爱和热情。他说他没有恶意攻击传教士。”

“俱乐部里也有这种说法,”詹德思回忆道,“但我告诉你,霍克斯沃斯,我儿子给你拍了船舱铺位的那张照片,要证明性行为是不可能的。这个,如果你管得了他,你就狠狠揍他一顿。我不会这么干,因为他可能会反过来把我揍一顿。”

门“啪”地一响,又只剩下霍克斯沃斯・黑尔一个人待在那个俯瞰着火奴鲁鲁的大房间里。有一阵子,他研究着那不知疲倦的灯火,看着它们沿着港湾的海岸线或明或灭,他看着繁忙喧嚣的珍珠港,看着南方繁星点点的夜空:这是他的城市,属于他的同胞,这是他的家庭不懈努力的成果。他翻着儿子那篇惊世骇俗的文章,重读了那句令人回味的结束语:

因此,我认为可以得出结论,虽然父辈们经常在‘西提思’号的甲板上来回徜徉,与他们的良心摸爬滚打,但他们最后还是跑到下面那拥挤不堪的船舱里,跟自己的妻子摸爬滚打。

霍克斯沃斯随便拿起坎德戴恩留下的三本书。他翻弄着那本爱尔兰小说,觉得太重就放下了。他又看了看维拉・卡瑟儿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迷失的妇人》,但标题看上去太像他目前的情形了,他不想读那些可爱的夫人是如何迷失的,因为他自己的同胞们现在正迷失着呢。只剩下《祖母们》这一本了,这本书部头不太大,跟家族的情况也不尽相同,虽然刚开始读的时候,霍克斯沃斯知道这其实是三本书里最危险的一本,因为这是一柄带着倒钩的利刃,直插火奴鲁鲁的心脏,直直地扎入那伟大的母系社会深处。

他没有想到,当火奴鲁鲁的灯光失落地输给升起的黎明时,自己还在读着那威斯康星州的老妇人的故事。门“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布罗姆利・惠普尔・黑尔,脸红脖子粗的——作家的骄傲加上休利特叔叔的上等威士忌——闯进了房间。

“嗨,爸爸。”

“你好,布罗姆利。”

年轻人俊朗的脸上带着惠普尔家那不可磨灭的魅力,他倒在一把椅子里呜咽道:“今天可真够呛,爸爸。”

霍克斯沃斯勉强说:“看来你在本地的墓地里给自己挖出了一个不小的坑。”

“爸爸,我被学校开除了。”

“我知道,休利特叔叔已经为你和惠普尔安排好了,去上一所很好的预备学校。你现在得保证能通过耶鲁大学的入学考试。”

“爸爸,我本想以后再谈这件事,但是我猜现在……我不觉得自己想进耶鲁大学。我想试试阿拉巴马或康奈尔。”

“阿拉巴马!康奈尔!”霍克斯沃斯大发雷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上帝,你不如干脆上夏威夷大学算了。”

“我确实想这么做,看看我究竟对写夏威夷有多大的欲望。但坎德戴恩先生说,阿拉巴马和康奈尔在小说创作方面有很好的课程。”

“布罗姆利,你究竟打哪儿冒出来的念头,想当作家?这可不是男人该有的职业。我还指望着你……”

“你还是指望别人吧,爸爸。哈佛和宾州商学院有的是聪明的年轻人,他们全都乐于……”

“你对哈佛和宾州大学了解多少?”

“坎德戴恩先生告诉我们,那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商科方面。”

霍克斯沃斯板起脸吼道:“我猜你的坎德戴恩先生也说,任何人如果不嫌麻烦,想读商科……”

“哦,不是!他说对于当代的弗朗西斯・德雷克和肖恩・拉菲缇思来说,商业就相当于今天的海洋。”

“那两个不是海盗吗?”霍克斯沃斯狐疑地问道。

“他们是冒险家。坎德戴恩告诉威普・詹德思,他应该像魔鬼一样努力,争取进入哈佛商学院。”

“但他没跟你说这些,是吧?”

“没有,爸爸。他认为我可以当作家。”大房间里沉默了很久,清晨柔和的光亮洒在他们脚下的城市里。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儿子可以跟爸爸谈心。倘若霍克斯沃斯・黑尔用他惯常的方式大吼大叫,那么这个时机便会悄悄溜走,就像佩丽女神的幽灵对不值得警告的人不理不睬一样,但霍克斯沃斯的守护神稳稳坐在他的肩膀上。父亲什么也没说,于是儿子继续说道:“你和你父亲,还有你们的祖先全都是坐在那儿的,爸爸,你们望着火奴鲁鲁,做梦都想把它抓在手里。街上跑的每一辆汽车,开进港口的每一艘船都听命于你们。我很欣赏这一点。这种动机十分高尚,十分文明。有时候我也偷偷设想自己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但是我总抓不到,爸爸。我就是没有那样的眼光,你得另外去找个具有这种眼光的人才,否则咱们俩就都得破产了。”

“你完全没有那样的眼光?”霍克斯沃斯静静地问,缩回阴影里。

“哦,我有!”英俊的小伙子指着火奴鲁鲁,对它赞不绝口,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袒露心迹,“我也想控制这座城市,爸爸。但是我想要直捣它的核心,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它这样运转。为什么华人买土地,日本人却不买。为什么像咱们这样的世家不断地近亲通婚,最后差不多有一半该死的后代都得被锁在楼上的阁楼里。我想知道是谁拥有那些大海,一个人应该经历何种屈辱才能成为珍珠港的将领。一旦我把这些都弄清楚了,我就要写一本书……说不定会写很多书……这些书跟你读的书不一样。它们更像《祖母们》和《不穿外套》,这些书是你闻所未闻的。当我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一旦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写出来,我就会以你想也没想过的方式控制火奴鲁鲁。因为我控制的是它的想象力。”

布罗姆利不胜酒力,倒在身后的椅子里。父亲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祖母们》里的香味在霍克斯沃斯有点恼怒的心里不断发酵。

最后,做父亲的说:“我估计你不想收拾行李去预备学校?”

“不想去,爸爸。”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进康奈尔和阿拉巴马不用拼命努力。我礼拜一要报名进入麦金利高中。”

霍克斯沃斯皱起眉头:“为什么是麦金利?”

“孩子们管它叫马尼拉预备学校,我有点想认识几个菲律宾人。”

“你已经认识菲律宾人了,阿杜乔领事的儿子上的不就是普纳荷学校吗?”

“我想认识真正的菲律宾人,爸爸。”

霍克斯沃斯・黑尔向后一缩,好像要告诉儿子,他绝对不会任由他说这些关于麦金利学校的傻话。刚想好怎么说,他就看见清晨苍白的阳光照在儿子的脸上,那剪影不是布罗姆利・黑尔,那个激怒了整个夏威夷的激进作者,那剪影是霍克斯沃斯・黑尔,当年那位曾控诉耶鲁大学偷窃行为的激进艺术评论家。他不禁油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于是,做父亲的把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

“告诉我一件事,布罗姆利。这个坎德戴恩先生是怎么回事?他那些想法靠得住吗?”

“那都是最精彩的思想,爸爸。那些思想既深邃又热情。你都听见了,我觉得咱们就要失去他了。他要参加海军。他说肯定要打仗。”

一阵难挨的沉默,那男孩又说:“也许这就是我一定要去麦金利高中的原因,爸爸。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上床去睡觉,但总觉着自己还应该给爸爸道个歉,自己笔下的那篇油印小文章毕竟惹出了这么大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风波。

“关于你的那张照片……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当了作家,肯定是个好样的。”说完,他便跌跌撞撞地上床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