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造成的最微妙的影响体现在霍克斯沃斯・黑尔身上。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只有四十三岁。当然,他马上就志愿参军了。他提醒当地将军,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他们说,他对H&H来说太重要了,公司的很多活动都跟军方的后勤补给有关。于是他的参战申请没有得到批准。稍后,当他听说一群耶鲁毕业生组织了一支潜艇小分队时,便极力要加入其中,他觉得自己特别适合执行潜艇任务,但海军直泼凉水,说那些耶鲁的小子跟他儿子一般年纪。于是他只得待在火奴鲁鲁,跟尼米兹上将和理查逊将军密切合作,对战争做出了意义重大的贡献。他领导着征兵局,还担任其他很多职务,同时还是民防办公室的主席。
作为征兵局的领导人,他对夏威夷的日本小伙子们直截了当申请执行军事任务的精神十分赞赏,他认为军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抛弃了他们的做法毫无根据,他还写信给罗斯福总统,说:“从我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来看,阁下,这些日本小伙子是你能在美国国内找到的最忠诚的公民。你为什么不让你手下的人组织一支只有日本人组成的战斗队伍,仅供欧洲战场之用呢。”
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也很沮丧地发现,只有很少的华人站出来承担保卫美国的任务。“如果他们不报名,”他有一天怒冲冲地想,“我就让征兵局用氰化钾把他们都熏出来。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呢?”他让市政局调查此事,却发现大多数华人都在珍珠港。他问尼米兹上校:“你是不是要告诉我,那些华人小伙子们对战争也做出了基础性的贡献?”尼米兹调查了这件事,简单地说:“是的。我们总得有会用计算尺的人在那边。”
1942年初,空军请霍克斯沃斯跟一群高级将领一起飞到各个南太平洋岛屿上,去研究修建新飞机跑道的可能性。他马上就同意前往,因为他太太正抑郁症发作,连话都说不清楚,女儿又在美国大陆的学校念书,儿子在空军服役,他没有理由待在家里。他穿上军服,戴上相当于上校级别的军衔,感到无比快乐。
这次军事考察中,黑尔在军事方面的贡献并不明显,却做了几项重要的社会学观察。每当PBY型飞机降落在约翰斯顿环礁、阿巴里灵阿环礁或者努库费陶环礁时,黑尔都会从狭窄的舷窗里看到那银光闪闪的环礁湖和礁石上宽阔的沙滩,同时回想起他的一位先祖——约翰・惠普尔医生笔下描写的热带地区,于是黑尔便能在很多方面对空军进行指导。他第一次踏上环形珊瑚岛时便油然而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愫,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故乡。黑尔已有多年不曾想起自己的血管里流着波利尼西亚人的血,那古老的祖先却向他奔涌而来。当军官们考察可能用作跑道的地点时,他会留在珊瑚礁上眺望大海。那血液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次次涌上他的双眼,他仿佛看到了独木舟和远征者们的身影。
但这些都不是方才所说的“微妙影响”。这种影响开始于PBY飞机降落在斐济群岛的苏瓦的海湾上时。霍克斯沃斯爬上一艘英国小船,上岸去会见总督。总督是一位儒雅的英国绅士,娶了一位美国太太。这次访问跟到任何一座可能被敌军攻击的海岛上作正常的战时访问一样。大家开始研究斐济局势的时候,日后深深困扰霍克斯沃斯・黑尔的那种印象在他的脑海中渐渐形成了。
“为什么印度人被单独分开?”他问。
“哦,你拿印度人真是没办法!”总督的英国秘书答道。
“怎么没办法?”霍克斯沃斯问。
“你有没有试着跟东方人一道工作?”英国人反问。黑尔没有回答,他研究着斐济的甘蔗种植园,发现这些种植园跟夏威夷的别无二致。他在类似的环境中跟日本人一块干过活儿,却没有什么麻烦。他说:“印度人被引进到岛上来,日本人被引入夏威夷,目的相同,时间也相同。但结果却不同!在夏威夷,日本人成了相当出色的美国公民。而在这里,印度人完全融入不进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却有一个好处,”英国人说,“如果你们这些家伙想要为自己的飞机跑道预先占地,你们就不用管可恶的印度人。他们不允许拥有土地。”
“为什么不许?”霍克斯沃斯问。
“东方人?拥有土地?”那精明的年轻人相当委婉地问道。霍克斯沃斯自己回答了问题:“见鬼,为什么不许呢?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现在夏威夷一半的住房都归姬家所有。日本人最多也就是得到一小块土地,把它打理得利利索索的。这让日本人更少有激进主义者,也让他们远离工会。”
“这么说,印度人连一点土地都没有?”霍克斯沃斯大声问道。
“没有,我们进行了严格的限制,”那年轻人让他放心,“他们也不能投票,所以这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
“你是说,出生在印度的人不能投票。”霍克斯沃斯问。
“出生在这里的也不能投票。”副官说。霍克斯沃斯想:“夏威夷跟这里是多么不同啊。”他越看斐济,越是为夏威夷的东方人感到高兴,他们被培养成完全意义上的公民而没有遭到任何阻挠。印度人上大学吗?这里没有大学,但在夏威夷有大学,上帝作证,日本人都能上大学。印度人那些拥挤的商店,归他们所有吗?不。但在夏威夷,华人和日本人想要多少土地就可以拥有多少。印度人参加政府吗?上帝,没有。但是在夏威夷,他们的东方同胞们已经开始占据一定的职位了。印度人能当政府职员吗?不。但在夏威夷,华人想进入政府部门,人家还求之不得呢。
就这样,霍克斯沃斯・黑尔从各个角度比较着斐济和夏威夷。他看到将东方人融入夏威夷社会生活的努力是正确的。英国人在斐济把印度人当作一块心病,当作眼中钉,这种做法是错误的。霍克斯沃斯从斐济获得的第一个见解是,他认识到传教士的子孙后代到底是什么人。他说:“在夏威夷,我们的群岛有一个坚实的基础,可以在上面创造一个建设性的未来:日本人、华人、菲律宾人、高加索人和夏威夷人,并肩战斗。但是在斐济,我痛恨看到种族之间的差别,也看不出以后会有什么合理的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接着他又阴沉地、然而颇为幽默地说,“上帝见证,下次我要是听说有日本种植园工人要为工会的事大动干戈,我就要说:‘异想天开君,也许你应该到斐济待一段时间,看看印度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就会回到火奴鲁鲁,在码头上哭喊着:‘求你了,黑尔先生,让我上岸吧。我要在夏威夷干活,这是个好地方。’”
其次,黑尔庆幸自己的祖先发展出了一套较为优越的制度。他参加了一场由拉图・萨拉卡爵士主办的宴会,这是一位庄重的斐济黑人酋长,在剑桥大学和慕尼黑大学都得到过学位。这位斐济豪门后裔现身时穿着本地服装拉瓦拉瓦、西式衬衫、西式外套,还有巨大的棕色皮鞋,挂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赢得的勇气勋章。黑尔本能地想到:“在夏威夷,我们可以没有这样的土著。”
拉图・萨拉卡爵士是一位强有力的东方人。他的英语完美无缺,他知晓战争的进程,尽管并不很成功,但他以五十多岁的年纪仍然领导着一支斐济远征军对抗日本人。
“记住,空军的好朋友们,”他像预言家似的说,“当你们侵略瓜达尔卡纳岛和布干维尔岛的时候——我曾经在那里进行种族考察——你们得雇用像我这样的本地向导。我们的黑皮肤在指路的时候很有优势,我们的丛林知识将会使你们到达你们自己永远穿越不了的地区,我们秘密行动的习惯将会使我们能够偷偷接近敌人,悄无声息地消灭他们,而他们的同伙就在十码开外的地方。你们需要我们的时候,只要招呼一声,我们时刻准备着。”
“你们会带着印度军队吗?”黑尔问道。
对这个问题,黑皮肤的主人爆发出大笑声。“印度人?”他轻蔑地抽了一下鼻子,“我们征集过一次志愿者,我们有超过十万名印度人,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愿意站出来?两个,而且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有着严格的合同,不能离开斐济。事实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去这座群岛的其他岛屿。不,黑尔先生,我们不用任何印度人。他们不愿意来,我们也不要他们来。”
黑尔想:“在夏威夷,同样数字的日本人中,我们能找到一万五千名志愿军,就算是打日本也没问题。但在这里,印度人不愿意站出来攻打哪怕跟他们没有一丝感情的敌人。”他的优越感又来了。
拉图・萨拉卡几杯白兰地下肚,露出了英国乡下土财主的粗犷本性,他说:“在斐济,我跟你明说,我们没能同化印度甘蔗种植工人,我们并不喜欢这种情形。总有一天,我们将要为这种疏忽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国内动乱,也许还会出现流血事件——我本人作为斐济的领导人,对这种悲惨的前景看得一清二楚。但我访问夏威夷时,看到波利尼西亚人的待遇是多么令人沮丧,他们的土地是如何被剥夺一空,日本人是如何占据了政府里的好差事,一个伟大的民族,其全部文化是如何被摧毁殆尽。我不得不说,尽管我们的印度人处境不如日本人那么好,但我们斐济人肯定强过你们夏威夷人。我们有自己的土地。你们今天看到的农场,十之八九都属于斐济人。我们还控制了部分没有被英国人把持的政府。今天,我们旧的生活方式比五十年前更加稳固。我们欣欣向荣,我想不出哪个有自尊的斐济人——如果他能认识到他身在福中——愿意跟一个悲惨的夏威夷人交换身份。夏威夷人已经被剥夺得一无所有。你们美国人对夏威夷人真是太残酷了。”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最后,霍克斯沃斯说:“你也许会觉得很惊讶,拉图爵士,我认为这些官员都会觉得很惊讶,虽然我身上也带有夏威夷人血统,可我的感受并不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拉图爵士是一位铁石心肠的资深议员,绝不轻易认输,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客人,直截了当地说:“从外表上看,我会说你身上美国的那一部分,比夏威夷的那一部分表现得更明显。”说完,他豪迈地一笑,又给大家点了一轮白兰地,然后对黑尔说,“我们谈的是更加严肃的问题,黑尔先生,我也的确认为下面这个问题得考虑:侵略者应该把群岛托管给谁呢?这里的英国人说过:‘我们把群岛托管给斐济人。’这么一来,就对被他们引入群岛种植甘蔗的印度人铸成了大错,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不公平。但在夏威夷,你们传教士显然说的是:‘无论我们把谁弄到种植园干活,我们都把群岛托管给他们。’于是你们把群岛留给华人,这对所有的夏威夷人极为不公。我认为,如果我们的祖先真的聪明绝顶,他们本该设计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你们这些绅士们要是往东去塔希提岛,在那里研究问题,你们会发现,法国人的所作所为不比这里的英国人,或者夏威夷的美国人强上半点儿。”
黑尔听了补充道:“至少在夏威夷,我们绝不会有内战。我们绝不会发生流血事件。”
身量高大、思想也深邃的拉图爵士可不会白白放过这句话,于是他又说:“几年之后,你们连一个可恶的夏威夷人都剩不下。”这次聚会就这么结束了。
霍克斯沃斯・黑尔怀着纷乱的思绪离开了斐济。当他的PBY飞机载着考察队来到美属萨摩亚群岛时,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更加迷惑不解了。他来到帕果帕果的时候,正是岛民们原定要举行纪念与美国合并的庆祝仪式的前一天——萨摩亚群岛于1900年并入美国——他被告知,由于一艘日本潜艇最近轰炸了萨摩亚,所以岛民们今年想要举行特别的仪式向美国效忠。到了第二天早晨,黑尔起身,看见围绕帕果帕果的那些不可以逾越的高峰上盘踞了一层积雨云,这将带来一场将群岛淹没的暴雨,他预感这次庆祝仪式可能要取消了。
然而他不了解萨摩亚人!一大早,当地海军就站在大雨中鸣响了礼炮。八点钟时,非塔非塔乐队盛装奏起“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到了十点钟,凡是迈得动腿的居民都排列在泥泞的阅兵场上,萨摩亚军队开始进行节日阅兵式。这时,一位身材高大、皮肤呈金棕色、脸盘宛若朝阳的酋长走了出来。这位身材一个顶俩的酋长来到旗杆脚下,用萨摩亚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表达了他对美国的奉献之情。其他人随后也发表了演讲。他们讲话时,霍克斯沃斯・黑尔开始只听懂了几个字,最后就完全明白了所有的言辞,这些波利尼西亚语调在他的记忆中引起了共鸣,使他感到自己的心灵深深沉醉其中。当非塔非塔乐队奏起“星条旗”的旋律,大炮声声鸣响时,黑尔对周围雷鸣般的掌声充耳不闻。
他聚精会神地将萨摩亚和他记忆中的夏威夷人庆祝合并日的情形做了一番比较,被其中的巨大差异所震撼了。萨摩亚人鸣枪;夏威夷的上流人士则保持缄默。萨摩亚人欢呼雀跃;夏威夷人则啜泣不止。在萨摩亚,就连狂风暴雨也不能阻止岛民们看着他们心爱的旗帜高高飘扬在岛上标志性的高山上;在夏威夷,新的旗帜甚至一次都没有挂起来过,因为夏威夷人记得,他们的群岛是靠阴谋诡计和不公正的方法并入美国的。夏威夷人无力阻挡合并进程,他们的民族遭到蹂躏,一个弱小的社会被无情地践踏,最终被人们遗忘。在萨摩亚,波利尼西亚人可以庆祝合并日,但在夏威夷,人们不会。
对于霍克斯沃斯・黑尔来说,这些想法非常令他沮丧,因为推动夏威夷合并的,恰恰是他的曾祖父弥加。霍克斯沃斯总是被家人提醒,这个事件与他的生日正好在同一天。朋友们总是说:“夏威夷跟霍克斯沃斯年纪一样大。”这成了全家的佳话。但他也记得曾祖母,夏威夷女士玛拉玛临终前对他说:“我丈夫迫使我参加了撕碎夏威夷旗帜的庆典,你知道豪类把那面旗帜怎么样了吗,霍克西?他们把它撕成小片,在人群中分掉了。”
“为什么那样做?”他问。
“这样他们就会记住那一天。”老人回答,“但他们想记住的东西,我永远也理解不了。”
即使到了1942年,还有很多夏威夷人不与黑尔家族的人说话,拒绝和黑尔家族的人同桌吃饭。但有些人不光记得面沉似水的弥加偷走了他们的群岛,也记住了弥加那深爱着夏威夷人的母亲杰露莎,那些将她铭刻心头的人们会与黑尔家族的人友好相处,其他人则拒绝如此。眼下,在萨摩亚的滂沱大雨之中,霍克斯沃斯・黑尔——弥加和杰露莎两人的后代——感到两种天性在自己的良心里交战。他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来修正夏威夷合并过程中的种种不公,这样,夏威夷人就会对他们的新国旗同样充满自豪,正如萨摩亚人对待他们的旗帜一样。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当年在耶鲁大学他思考被盗的贾维斯画作时所感觉到的悲凉再次涌上心头,他想:“某个行动的结果,又有谁说得清楚呢?”他在萨摩亚没有找到快乐。
霍克斯沃斯又来到了塔希提岛,这个堪称南太平洋上的圣城麦加的地方。水上飞机降落在离帕皮提不远的小小海湾时——帕皮提坐落在莫雷阿岛和皇冠山之间,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世界上景色最为优美的水上飞机的降落基地——霍克斯沃斯又一次激动不已,因为这些是他的同胞们曾经来过的地方。这就是发生过无数故事的海洋的首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丽。他为自己的族群发源于塔希提而感到无比骄傲。
岛上那些绝代美人却很少有牙齿,这让他大失所望。澳大利亚进口的罐装食品,加上当地人抛弃了传统的以鱼肉为主的膳食结构,这使得十几岁的姑娘们都掉光了牙齿。正如一位空军少校所说的那样:“要是哪个男人想找一口好看的牙齿,他可得在塔希提岛花上不少工夫。”
最让霍克斯沃斯感兴趣的不是姑娘,而是华人。法国总督说,美国人在塔希提岛可以找到一个安全的基地,因为华人被牢牢控制住了。岛上不许华人拥有土地,很多行业对他们来说是禁止进入的,而且通过货币管制对他们进行了严密的监控,华人已经被全面管制起来,美国人大可高枕无忧了。霍克斯沃斯刚想开口说:“在夏威夷,我们的土地每年都会增值好几倍,因为华人拥有土地并且在上面做生意。我们只有一种货币管制,即我们所有的银行都巴不得把华人存在他们华人银行里的钱控制在自己手里。”然而作为一名访客,黑尔闭紧了嘴巴,把眼睛擦亮。
在他看来,如果能够允许华人蓬勃发展——要是能对其兴旺发达有所鼓励就更好了——塔希提岛的各个方面都会比现在强十倍。
“关于塔希提岛,你们已经听说得够多了。”他有些失望地对考察队的领队说,“但是把他们的道路跟夏威夷的比一比。”
“令人震惊。”将军赞同道。
“还有他们的医疗服务,商店,或者教堂。”
“比起你们在夏威夷的那些东西来,这里很简陋。”将军赞同道。
“塔希提的学校在哪儿?大学呢?飞机场和干净的医院呢?你知道,将军,我越看波利尼西亚的这些岛屿,就越觉得夏威夷是个好地方。”
将军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情。到了第三天,他对考察队员们说:“难以置信,在塔希提这里居然没地方修机场跑道。看上去,在北边远一点的地方我们也许能推平一座珊瑚礁,辟出一个不错的着陆地点。”
“什么岛? ”黑尔问。
“那座岛屿叫作波拉岛。”将军说。第二天一大早,他便乘着PBY飞机前往。在拥有夏威夷血统的后代之中,霍克斯沃斯・黑尔是得以亲眼俯瞰祖先统治下的波拉波拉岛的第一人。那是一个明媚的晴天,海浪翻着跟头在外层礁石上跌得粉碎,环礁湖则呈现出一派宁静的蓝色,四周是黑色的岛屿,中间矗立着高山,腹部由坚硬嶙峋的花岗岩构成。那传说中的岛屿奇景,深深凹进的海湾,轰鸣的海浪和停泊着的条条独木舟深深地震撼了黑尔。他想:“怪不得我们还记得有关这座岛屿的诗篇。”他吟诵起曾曾祖父艾伯纳・黑尔曾经抄录下来的有关波拉岛的诗篇片段:
赤星闪烁之间,藏着一片陆地,
条条海湾将其分割,无可挑剔,
山峰点缀,珊瑚礁镶边,白沫在上面翻滚,
波拉波拉,来到此地,我们不再动用船桨!
波拉波拉,属于伟大的探险家。
PBY飞机上的其他乘客同样为这个岛屿感到震撼,然而原因却有所不同。这座岛屿有一处巨大的锚地,如有必要,可以为整支军队在环礁湖里提供安全的避风港,更为重要的是,沿着外圈礁石的珊瑚礁不仅具有一定的长度,而且毫无遮挡,表面平坦。“弄几台推土机干上三天,飞机就能直接在这里降落了。”一位工程师自告奋勇地说。
“我们再绕一圈。”将军说,“大家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块最佳的外圈岛屿。”于是军方的人纷纷向窗外看去,仔细打量着外圈的珊瑚礁。霍克斯沃斯・黑尔看着旋转而上的岩石和闪闪发光、深深切入陆地的海湾,目光所及之处,每一户人家都临海而居。这座岛屿是如此壮观,像极了惊涛骇浪之中的神圣家园。
PBY飞机的航速渐渐稳定下来,开始朝着环礁湖降落。霍克斯沃斯想,能坐上一架在水上着陆的飞机是多么刺激新奇的事情,地球上第一个会飞的猛兽也一定具有这种能力。它们一定是从大海中拔地而起,踏上陆地,正如PBY飞机即将进行的动作。飞机以超过一百英里的时速接近水面,霍克斯沃斯第一次发现,这只机械大鸟的飞行是多么轻捷。飞机用腹部向下靠去,试探着大海的波涛,霍克斯沃斯不知不觉地收紧臀部,调整肌肉,以适应平稳的飞行。在这一系列堪称完美的动作之后,飞机很快便擦着海浪最上层的水珠飞行起来,半是鸟儿,半是鱼儿,接着它便不再飞行了,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成了一架刚刚征服了太平洋,终于停歇在洋面上的飞机。
“哈罗,乔伊!”一个当地人在舱门口喊道,飞机立刻被驾着灵巧的小独木舟的波拉岛人包围了。
黑尔是第一批上岸的,他懂得几句波利尼西亚语,法语也讲得很好,所以便险象环生地坐在一艘独木舟里划桨手的座位上,在清澈的环礁湖上飞驰,朝着一个向四下里蔓延开去的、种着一圈椰子树的村庄驶去。村里的房屋都用茅草做顶,霍克斯沃斯心想:“夏威夷跟这里无法比较。”
在某种程度上,他说得没错。在将军和他的手下吃够了甜美的环礁湖里的鱼肉,品尝了巴黎带来的红酒之后,村庄首领有些尴尬地走上前来,用法语说了如下的话,黑尔进行了翻译:“将军,我们波拉岛人民知道你们是来拯救我们的。上帝知道,法国人不会做任何事情来拯救我们,因为他们憎恨波拉波拉人。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自有历史以来,我们从未被征服,甚至法国人也征服不了我们。从官方角度来讲,我们是自愿加入他们的帝国的。他们从来没有原谅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打仗就投降,但是我们跟法国人说见鬼去。”
“让他闭嘴!”将军命令,“法国人对我们好得不得了,黑尔,我不想再听到这种挑拨离间的话。”
但头领的开场白已经说完,开始谈起了正事:“所以,我们波拉岛人想要在所有力所能及的方面帮助你们。你们说想要修建跑道。很好!我们来帮忙。你说你们需要食物和水。很好!我们提供帮助。有一件你们似乎遗漏了的事情我们也能提供帮助。”
“你们的飞船停在环礁湖里的时候,你们就得有地方在岸上睡觉。我们会给你们安排七座房子。”
“跟他说,我们只要两座房子。”将军插嘴说,“我们不想打扰当地人的生活。”
骄傲的首领穿着土黄色的拉瓦拉瓦,头上戴着花环,并不因对方插嘴而影响了思路:“最大的房子给将军住,剩下的都是一样大。还有,一个男人睡在这样的房子里不舒服,所以我们找了七个年轻的姑娘,让她们照料一切。”
霍克斯沃斯・黑尔——传教士的儿子——羞红了脸,女仆们被带了上来,一个个都很干净苗条。她们个个都是黑头发,光着脚丫,身上都穿着纱笼、戴着花儿。霍克斯沃斯刚想抗议,可那头领已经给姑娘们分配起任务来了。个子最高、长相最漂亮的给将军,分给黑尔的是一个羞答答的十五岁苗条姑娘。黑尔无可奈何,也顾不得翻译了。
“这是搞什么鬼?”将军问,但分配给他的那位高挑美丽的十七岁少女轻轻拉起他的手,领着他朝分给他的房子走去。
“我的上帝啊!”冒失的少校喊道,“波拉岛的女孩儿可都长了牙!”有位姑娘快活地笑了起来,她一定能听懂几句英语。这些岛民生活方式更加原始,鱼吃得也更多,所以她们的牙齿看起来健康洁白。少校握住了姑娘伸过来的小手,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我们可不能容许这么做!”将军抗议,“跟他们说。”
黑尔解释将军的决定后,首领说:“我们不怕生下白人娃娃。岛上的人很喜欢他们。”过了一会儿,只剩下黑尔还站在接机棚里,看着那位长发飘飘的十五岁波利尼西亚向导。这姑娘只比黑尔自己的女儿大一岁,没她那么高,但一样漂亮。黑尔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她拉起他的手,用法语说:“上校先生,你的房子已经备好了。咱们走吧。”
她领着他走在面包果树下,宽大的树叶挡住了火辣辣的阳光,脚下踩的是黑砾石铺成的道路。他们沿着一排椰子树前行,一棵棵椰子树朝着环礁湖的方向弯着腰,这情形与数千年前一模一样。最后,她来到一座远离其他人的小屋,在一个门楣前——用于隔开那些四处乱走的猪和鸡——停下,说:“这房子是我的。”她等他走进来,然后自己也进了屋,随后解下一根麻绳,放下草编的门。两个人与世隔绝了。
霍克斯沃斯僵硬地站着,羞得无地自容,手里还像个男学生似的攥着一沓纸。她夺下那沓纸,轻轻地向后推了他一把,让黑尔跌坐在那张放着草席的木头床上。黑尔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姑娘把纸扔在角落里说:“我叫特哈妮,这房子是父亲给我修的。我编了露兜树房帘,其他部分都是我父亲做的。”
四十四岁的霍克斯沃斯・黑尔真不好意思跟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待在一起。然而当他坐在床上,特哈妮走过去时,她的一头黑色长发拂过他的脸颊,使他闻到那百花之王的香气——那是塔希提岛的泰尔花——霍克斯沃斯从未闻过这种香味,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十分灵巧,躲过这一握,却被他攫住了她膝盖以上的右腿,黑尔觉出姑娘的整个身体在这一攫之下,开始心甘情愿地朝他走过来。他握着她的腿把她拉上床,太阳穴上戴着泰尔花朵的姑娘快活地向后仰着,冲他微笑,霍克斯沃斯脱下她身上的纱笼。姑娘光着身子悄声说:“我问过我父亲你是谁,你比其他人说话少。”
在那天傍晚,考察队围着一个临时搭在面包果树下的桌子聚到一处,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提起方才的事。大家若无其事地继续讨论飞机跑道的地点问题。但当夜晚降临,姑娘们带着晚餐出现的时候,每个军官都不由自主地带着自己的姑娘坐在饭桌旁。这些上了岁数的男人们照顾着年轻的玩伴,殷勤地劝她们多吃些美味佳肴,那情形竟是十分甜蜜温馨。
他们还没吃完饭,就来了一群眼睛前挡着头发、腰里围着圆裹裙的小伙子,手里都拿着六弦琴和手鼓。很快,波拉岛的夜色中便回荡起了音乐声。观众们都盼着属于将军的那位高挑美女跃入舞场,跳起野性奔放的当地舞蹈。这相当于发出了一个信号,随后其他姑娘也可以加入进去。于是,很快就有个姑娘拉着她的少校翩翩起舞。接着是中校,然后是将军本人。星空闪烁之下,她们舞得狂野,舞得疯癫,舞得纵情。年老的观众纷纷鼓掌喝彩。
霍克斯沃斯・黑尔的姑娘特哈妮没有邀他跳舞。从黑尔方才在茅屋里的表现,特哈妮看出他生性害羞,因此,最后竟让个没牙的老太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来到黑尔面前跳了几个淫荡的舞步。让大家惊异的是,黑尔一跃而起,跳开了夏威夷草裙舞。如同火奴鲁鲁的所有同辈一样,黑尔也十分精于此道。旁边众人不再窃窃私语,军方的客人也全都坐了下来——他们跳得筋疲力尽——黑尔和那老太婆的舞姿可谓精彩纷呈。大家终于忍不住大声叫好,少校则喊道:“黑尔是最棒的!”霍克斯沃斯跳了几个轻巧的舞步,那老太婆则做出下流淫荡的动作,引起围观人群的鼓噪。
特哈妮见状,上前一步,坚决地推开了那老太婆,自己取而代之。在那几分钟里,黑尔和这位头戴花朵的苗条少女在波拉岛的沙滩上焕发出了古老的优雅魅力。黑尔感到身上那沉睡已久的激情被唤醒过来,那姑娘则暗自窃喜。她知道别的姑娘都嫉妒自己,因为只有她的男人会跳舞。她想:“我得到了最优秀的男人,而我也够聪明,我赢得了他。”
考察队在波拉岛待了九天。每夜此时,全体村民都会彻夜庆祝。来自附近的赖阿特阿岛(过去称作哈瓦克岛,也是波利尼西亚人的神圣之岛)的一名年轻的法国政府官员带来了一桶红酒,将军坚持要付钱,那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则坚持说这是一份礼物。一到黄昏,这桶红酒就会被拔掉塞子,不管谁想喝,都可以来上一口。乐队不曾有片刻停歇。乐手筋疲力尽地丢掉手鼓,其他人会捡起来继续。七位服侍贵客的姑娘们寸步不离。到了最后,甚至在考察团的正式会议上,姑娘们也都在场作陪。她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可只要自己的男人发出铿锵有力的说话声,她们就都感到骄傲无比。
在这九天之中,没有人提过“性”这个字,只有一次,将军若有所思地说:“我很惊奇,一个四十九岁的男人还能有如此精力。”可是那天,他分别在早晨、下午和傍晚各打了一个两小时的瞌睡。
霍克斯沃斯并不把特哈妮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她只是一段天赐的良缘,一场永远不为外人所知的梦境。他在普纳荷和耶鲁大学接受的是正统教育,对男女之事究竟为何向来所知甚浅,远非个中老手。黑尔的婚姻由家族安排,一度中规中矩,就好像是陪着某个衣着整齐的妹妹去进行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野餐,然而那样的生活很快便就结束了。在过去几年中,黑尔时不时便想到性这个问题,于他而言,三十多岁时,性生活就宣告结束了。这位波拉岛的特哈妮小姐则抱着完全不同的目的。人家教过她,像黑尔中校这个年纪的男人最热衷于男欢女爱,在这方面个个经验丰富。虽然她完全猜错了黑尔——他既怕做爱,又缺乏经验,然而特哈妮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学得如此之快。
那些日子无忧无虑。特哈妮的纱笼随意垂在腰间的样子最能惹起黑尔的爱怜,她袒胸露乳,长发上点缀着朵朵鲜花。黑尔就一直躺在绳床上看她做这做那,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姑娘,有时候他会发出一声快活的叫喊,跳起来把她搂在怀里,把她抱到床上狂吻。有一次他问特哈妮:“波拉岛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她回答:“平常没有这么多葡萄酒喝。”霍克斯沃斯想:“世上其他地方都在打仗,在夏威夷,男人们紧张兮兮地彼此争论,纽约姑娘们则算计着:‘我今晚要不要让他得手?’但是在波拉岛,我有特哈妮。”他像将军一样惊异于四十四岁的男人还能……如果他得到足够鼓励的话。
倒数第二天,特哈妮轻轻地说:“告诉其他人,你明天不过去了。”
到了早晨,她在脸上扑了点水,喊道:“你必须起来看看这些鱼儿!”
她领着睡眼惺忪的他来到房子旁边,在那里,她捕了一条新鲜的金枪鱼,清洗干净。“这将是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她说,“因为这是波拉岛的鲜鱼。看我做吧,以后你在远方想我,就自己做着吃,其中会有我的滋味。”
她把金枪鱼切成两英寸长、四分之一英寸宽的小块。她把鱼块放进一个大葫芦里,背着它去了一个没有人烟的环礁湖。她用几个椰子壳盛了些淡盐水,浇在鱼块上,然后拿起一根木棒,敲落三颗酸橙,对半切开后把汁水挤在葫芦里。她仔细地找了一处阳光最明亮的地方,把鱼放在上面烤了整整一个炎热的早晨,用酸橙汁和海水烹调。
“现在你得帮帮我了!”她快乐地喊起来,指着一棵朝水面斜着生长的椰子树,树冠上挂着一串成熟的果实,“我爬上去,你在下面接着果实。”不等他出手阻拦,特哈妮便把纱笼在腰里一缠,然后手脚并用攀上树枝,弓着身子爬上树,径直来到挂着果实的地方。她用左手扶着树干,右手扭下来一个饱满的果实。然后她胳膊猛地一挥,把那果实扔在地上,霍克斯沃斯一把接住。“胜利!”她快乐地喊着,又揪下来一串。
她回到地面后,找了一根粗棍子插在土里,给她的爱人演示如何剥椰子皮。他照做之后,特哈妮把两个椰子互相一磕,它们就裂了开来,汁水流进了第二只葫芦里。然后她把第二根木棍插在土里,形成某种角度,就着棍子的钝边开始慢慢地、有节奏地磨着一只椰子,白色的果肉淌着蜜汁流进了放在地上的芋头叶子里。特哈妮金色皮肤的双肩在阳光下来回摇动,她唱着:
为我的爱人磨椰子,
为他撕开甜美的果肉,
为他腌鱼肉,
在摇曳的面包果树下,
在无雨的天空下,
为我的爱人撕开甜美的果肉。
磨完之后,她不理霍克斯沃斯,好像他不存在一样,认真地把碎椰子堆在一起,一半放进葫芦里跟椰子汁混合,另一半则放进一团椰子壳外面的纤维里。她扭转着粗糙的纤维,浓郁的椰子汁流了出来,她双手捧起第三个葫芦盛放甜甜的椰汁。
特哈妮一次又一次地挤着磨好的椰肉,轻轻地哼着歌曲。现在她唱的是为她的爱人磨果肉。海岸边的椰子树朝着环礁湖深深地躬下身子。霍克斯沃斯・黑尔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且清晰的直觉:“从现在开始,只要我想到一个女人,想到女人的概念,那么,我就会看到这个棕色皮肤的波拉岛姑娘,她的纱笼松松地垂在腰间,弄着椰子,轻轻地哼着歌曲,在阳光的阴影下。在这些空虚的岁月里,难道她一直在这里,在这些面包果树下?”他又产生了一个直觉:“在未来更加空虚的岁月里,她还会在这儿,一个飘忽的影子,是生活的另一半,是女性,是个充满关怀的象征,庄严的、可爱的、伶俐的另一半。”
他的内心充满了过去和未来的幻影,他想在当下肆意纵情,便从树荫下她安置他的地方伸出手去,想再抓住她的腿,她灵巧地避开了,去了一个小坑旁,那里面正烘烤着山药和芋头。她动手把芋头磨成紫色的小块,里面富含淀粉,山药则用手拿着给她的爱人看。“我们的水手把这个叫作天堂的小眼睛。”她笑了起来,指着山药上的小点,那些点聚成一团,仿佛空中的星座,只要在东方升起就预示着波利尼西亚的新年已经到来。
最后,特哈妮弄了一些洋葱,把所有的蔬菜都放进了黏稠的椰子汁里。她在环礁湖里洗洗手,回来盘腿坐在黑尔面前,她的纱笼拉得很高,露出一大截棕色的柔软的大腿,胸脯也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这是我们玩的一个游戏。”她说,在阳光下的阴影里跟他坐在一起,开始拍他的肩膀,嘴里哼着她的椰子小调,示意他也拍她的肩膀。就这样,她从他的肩膀拍到了小臂,腰间,臀部,最后是他的大腿。游戏越来越激烈,拍打越来越轻柔,她的调子也越来越舒缓,最后一个达到高潮的姿势是,出手的时候好像要拍打,却化成了一个拥抱。黑尔抓住她的纱笼,开始往下拽,但她用自己的语言柔声说:“在阳光下不行,黑尔泰恩。”他听懂了,便把她拦腰抱起,进了草屋,这游戏便达到了原来的目的。
将近中午,特哈妮用法语问:“你喜欢我们波拉岛的鱼肉大餐吗?”她把鱼端上来,里面中和了阳光和酸橙汁,金枪鱼不再是红色,而呈现出诱人的灰白色。她把预先准备好的,混合着鱼肉、洋葱和山药的椰奶拌了进去。接着她又扔进去几个贝壳调味,然后在最上面洒了些刚磨好的椰子汁。她用闲着的右手搅拌着这些东西,最后用三根手指给客人奉上满满的波拉岛生鱼大餐。
“我们岛上就是这样给男人做饭的,”她逗他,“你们的女人也会这样做吗?”黑尔笑了。她把滴着汁水的鱼肉放进他的嘴里,咯咯娇笑,白色的椰汁从他的下巴流了下来,流过他赤裸的胸膛。“你真邋遢!”她逗他,“但是你真可爱,黑尔泰恩。你会笑。你温柔。你的舞蹈像天使一样。你在床上勇不可当。你是任何姑娘都会喜欢的男人。告诉我,”她问他,“你们那儿的姑娘喜欢你吗?”
“喜欢,”他实话实说,“她们喜欢我。”
“她们有时候也跟你玩拍打游戏,然后追着你满屋子跑着玩吗?”
“不。”他答道。
“我很遗憾,黑尔泰恩。”她说,“岁月匆匆,不久之后……”她指着一个在海边捡贝壳的老妇人说,“到那个时候,咱们就玩不成游戏了。”真是悲哀,世界流转,宇宙疯狂地在黑暗中游荡,她悲伤地用本地法语说了下面这句话,“很快这一切将要结束,我们的游戏将要结束。”
“你十五岁时,你父亲给你盖了这座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吗?”黑尔问,“这样你就能学会这个游戏?”
“是的,”她说,“脑子正常的男人只有知道我知道怎么取悦他,否则不会想要娶我。当一个女人证明能给他生孩子的时候,男人才最高兴。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黑尔泰恩?我希望你明天飞走的时候,你已经在这儿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她拍了拍平坦的棕色小腹,看上去那里怎么也装不下一个孩子,“那就是我的希望。”
就这样,他们整天都懒懒地,吃着生鱼大餐——任何岛屿上都做不出来的美味,玩着傻傻的爱情游戏。两千年来,波拉岛民们一直教给自己的女儿做这个游戏。时间到了,阴影爬进环礁湖,夜幕降临,鼓声在村里的跳舞场响了几个小时。特哈妮在身上裹了一条纱笼说:“来,黑尔泰恩,我想让波拉岛的人们看我跟你再跳一次舞。然后,如果我有了你的孩子,他们就会记得,在所有的美国人里,你是跳舞跳得最好的那个。”
到了早晨,考察队依次登上PBY飞机,即将起飞返回夏威夷,没有人提起波拉岛那些长发姑娘,或者她们闪闪发光的白牙齿,或者他们已经学会的游戏。因为只要有人开口,所有的人就都想要在岛上再待一天,再待一周。当飞机拖着沉重的身体,从环礁湖的水面上起飞,晃晃悠悠地靠飞机尾部点在波浪上——飞行员术语叫作“台阶”——冲上天空之前,队员们处于天海交界的状态中时,黑尔再次感觉到那充满美感的时刻。PBY加速冲过环礁湖,最后升到空中。
这时,波拉岛已经完全消失在遥远的晨曦中。少校苦涩地说:“想想看!咱们得把年轻的美国小伙子从妈妈怀里拉出来,把他们塞进军服,送到波拉岛。上帝,真是没有人性啊。”
战争剩下的阶段里,还有之后的很多年里,只要在酒吧里随意聚集起一伙儿人,或者在鸡尾酒会上,或者在商务午餐会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那些人关于太平洋的报道大多是胡说八道,但是有一个岛……”
“你说的是不是波拉波拉岛?”那人插嘴问道。
“是的。你在那里服过役?”
“没错儿。”通常说到这儿,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因为如果谁在波拉岛上服过役,那就无需多说。但是,只要霍克斯沃斯・黑尔遇上这样的人,总会再追问一句:“你知不知道一个苗条的长发姑娘,十五六岁,住在山边。叫特哈妮。”
有一次,他遇到了一艘护航驱逐舰上的上校指挥官,他认识特哈妮。那驱逐舰军官说:“那姑娘棒极了,舞跳得像天使。她是岛上第一个跟美国人生下孩子的姑娘。”
“是男孩吗?”黑尔问。
“是,她把孩子送到莫皮蒂岛去了。她那里的姑娘没办法抚养美国孩子,而那座岛又想要一个。”
突然间,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霍克斯沃斯・黑尔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在环礁湖旁跳着舞。他仿佛看到,在蔚蓝的水面上有一艘古老的双壳独木舟。他想:“我永远是波拉岛上的一分子,我儿子就在那座群岛上。”这段回忆消失,霍克斯沃斯仿佛听到姑娘悲叹:“岁月匆匆,很快我们就做不成游戏了。”
最后,黑尔在南部海域的访问,除了特哈妮和那婉转的磨椰子的小调之外,他还不断地回忆起跟斐济拉图・萨拉卡爵士之间的对话。黑尔在各个方面比较夏威夷、斐济和塔希提,并得出了一个不可动摇的结论:“除了一个方面之外,我们美国人在夏威夷各个方面都优于英国人在斐济或者法国人在塔希提的所作所为。健康、教育、建筑,创造新财富……我们真正做到了遥遥领先。在将东方人融入社会生活这一方面,我们则领先得太多,根本没有可比性。但我们任由夏威夷人失去土地,失去语言,也失去了他们的文化,在这一方面,我们疏漏不断。我们本可以既做到尽善尽美,同时又保护夏威夷人。”但是,只要黑尔想到这一结论,他就会想起目前担任州参议院主席的乔・汤姆・查,他有一半夏威夷血统,一半华人血统。要不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一年的选美冠军,海伦・福田,一半夏威夷血统,一半日本血统。再不然就是想起数不清的姬家人,看来整个珍珠港的管理工作都被他们包下来了,这些人大多是夏威夷和华人的混血儿。“也许我们在夏威夷取得的成就,将是斐济或塔希提永远无法企及的。”总而言之,黑尔这次旅行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为传教士们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