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战争刚打响时,夏威夷的日裔小伙子们就被从战斗单位里撵了出来,预备役军官训练营也不要他们了。岛上都在传说,事情到这一步就算结束了。“日本佬不可信,所以我们把他们全赶走了。”一个将军如是说。

但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日裔青年怎么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他们像是一把冷厉的日本军刀,他们低眉顺眼、一声不吭,然而却带着骇人的力量。他们自认为是美国公民,为了使自己能够行使完整的权利而奋斗。“我们要求行使为心爱的祖国战死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他们说,如果有人问酒川家的孩子,这话从何说起,他们会回答:“我们在麦金利学校和普纳荷学校得到了公正的对待。我们学到了民主的含义,我们要坚持自己的权利,并捍卫它。”

日本青年组织了一个委员会,开始不断对军官们进行抗议,并写了一条又一条请愿标语。有一条出自五郎之手:“我们是忠诚的美国公民,在此国运危急之时,恳请给予我们保卫祖国的权利。倘若你们认为,抗击日军时不能信任我们,请至少让我们去欧洲战场,那里无需顾虑这个问题。”委员会去见将军、中将、总督还有法官。“我们愿意承担一切你们分配给我们的任务。我们不要工资。我们必须得到准许,来证明自己是美国人。”

日本青年千辛万苦地争取了十一个礼拜,却收效甚微。之后,因为三个酒川家的孩子是普纳荷学校的学生,他们才得以见到一位杰出的夏威夷人,也是整个20世纪夏威夷最为杰出的人物。他的名字叫作马克・惠普尔,生于1900年,其父就是当年下令烧毁中国城的医生,其曾曾祖父就是让夏威夷皈依了基督教的约翰・惠普尔。这位马克・惠普尔本人毕业于西点军校,目前担任美军上校。他负责的大部分事务都不在夏威夷,最近刚被委任为对日本问题进行协助的高级指挥。华盛顿认为,他到了夏威夷之后就会迅速组织所有的日本人——这帮人全不可信——遣送到内华达州或莫洛凯岛的集中营。人们都说:“这当然包括所有那些黄皮肤的杂种们,他们已经渗透到298团和当地的预备役军官训练营里去了。”

结果马克・惠普尔上校让所有的人大失所望。他来到夏威夷时大权在握,罗斯福总统认识他的家族,亲手将这个权力交托于他。马克到达后并未急于下达任何命令,也没有显示出任何傲慢的态度,而是抓紧时间做了几件实事。他叫来开会的第一个人是联邦调查局在火奴鲁鲁的负责人,正如惠普尔所料,对方报告说:“到目前为止,根据经过核实的情况,所有的间谍行为都是由登记在册并经过正式任命的日本领馆官员进行的,他们全都是日本公民。”

“这么说,海军部长急吼吼地报称珍珠港遭到了本地日侨的背叛,这全都是胡说八道了?”惠普尔问道。

“是的,但情有可原。那些过度焦虑的将军们给他报的信儿。现在他们明白过来了。”

“到目前为止,可曾出现过任何叛国行为吗?”惠普尔问。

“恰恰相反。日本青年看起来热血沸腾,非要穿上军装不可。前两天这里就来了两个,都是好小伙子。被赶出了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现在想要我们把他们当作工兵什么的使用。他们愿意白干活不拿钱。”

“你有他们的名字吗?”

“在这里。”

惠普尔上校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那张纸。

“我可以对你许诺,你对我下一个问题的回答不会记录在案。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有没有绝对把握,说当地日本人完全没有牵涉进任何形式的颠覆活动?”

“我可以完全肯定地说,没有一桩颠覆案件。”联邦调查局官员说。

惠普尔敲着手指头:“我想看看那些名字。你可否把那几个男孩子带进来?”

那次会见的结果是组成了大学生必胜志愿队,简称V.V.V.。酒川忠雄和酒川实成为首批队员。V.V.V.中全是日本人,都是最聪明、最具有爱国热情的少年。他们预见到美国日裔同胞们的未来都将取决于自己在这次对日作战中的表现,于是一致决定,如果被人家神经过敏地取缔了武装,就带上铁锹。他们挖粪坑,跟在白人士兵后面打扫卫生,修建桥梁。他们不厌其烦地承担一切琐碎的零活儿。他们什么都干,每个月只拿九十美元,而豪类同学和华人同学给政府在珍珠港搞点民事工程就能拿到十倍于他们的报酬。忠雄告诉惠普尔上校:“我们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证明我们是美国人。”

提议成立V.V.V.的正是惠普尔上校。此举招来很多下属军官的非议,但上校却说,他奉的是罗斯福总统的特别命令。为了看看到底该拿这些日本人怎么办,他打算尝试一切可能性。当他接下来提议,不准将日本人驱逐到莫洛凯岛或任何其他地方的集中营去的时候,手下人都炸开了锅。

“你的意思是说……”一位来自南卡罗莱纳州的上将怒吼道。

“我的意思是说,长官,这些人都是忠诚的美国人,把他们弄到集中营去毫无意义。”

“为什么,见鬼,加利福尼亚州已经给咱们做出了示范,该如何处理这些叛国者。”

“加利福尼亚州怎么做是他们自己的事。在夏威夷这里,咱们不能那么做。”

“上帝啊,惠普尔!你太出格了!”

但马克・惠普尔未曾对自己设定的路线有过一丝动摇。当他自己家族的校友们警告他说:“有不少关于你的非议,马克。军方的人说你正在毁掉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他却答道:“在这件事情上,我承担着只有我才能承担的特殊重担,我选择不盲从任何流言蜚语。因为我要提出的建议,将把整个军事基地撕成两半。你们最好让紧张的神经坚强起来。”

他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我认为最好能马上成立——就这礼拜——一支全部由日裔夏威夷小伙子组成的美国军队特别小分队。把他们派到欧洲去,让他们对抗德国人。他们会表现得与我所期望的一样,到那时,他们会重新赢得大家的信任。不管是在夏威夷,还是全美国,他们将会给所有自由的人们一个战胜纳粹的宣传,这会在全世界引起反响。他们将以勇气证明希特勒的那套理论大错特错。”

这番话把大家吓得不敢说话,只能通过电报上报到华盛顿。华盛顿方面认为,这个建议简直是耸人听闻:“美国军队里的日本军队?还是特别小分队?荒唐。”

但是有一个人并不觉得荒唐,那就是美国总统。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惠普尔上校的报告,然后发表了一个讲话:“爱国主义与肤色无关,与心灵有关。”

在夏威夷,关于是否要成立这样一支小分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但当总统的命令在1942年5月中旬的一天抵达火奴鲁鲁的时候,人们还是勉强服从了命令,有一位将军很不甘心地问道:“后面跟着一伙日本佬,谁愿意去打仗呢?”

“我愿意。”惠普尔上校答道。

“你的意思是,你自愿执行这个任务?”

“是的,长官。”

“那你去吧,我希望你可别被人从后面给崩了。”

惠普尔上校敬了个军礼,马上开始着手组建一支全部由已经参军的日本小伙子组成的队伍——像298团的酒川五郎那样的小伙子,为稍后接受目前V.V.V.的成员,或者像茂雄这样已经决心参军的年轻小伙子扫清道路。惠普尔家族听到后代中最杰出的一位居然置自己的前途于不顾,采取如此鲁莽的行动,都担心坏了。但正如马克之前告诉他们的一样,在这件事情上,他身上负担着特殊的重担。

马克少年时,火奴鲁鲁没有哪个华人愿意理他,因为他的父亲在豪类商人的怂恿下烧毁了中国城。马克绝对无法相信,自己的父亲——勇敢温和的惠普尔医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华人就是认准了这个。在他们看来,单惠普尔这个姓氏就臭不可闻,他们谁也不愿意向年轻的马克求证。最后,当马克的豪类玩伴拿这件事开玩笑的时候,他便拉住父亲单刀直入地问:“爸爸,是你烧毁了中国城吗?”

“这个,话是这么说。”

“为了把中国商人赶出商界?”

父亲停下脚步,低下了头:“那么说,你也听到这些传闻了?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当时有一种微不足道的疾病,豪类商店老板劝你烧了中国城,让所有的华人都没有生意可做。”

“这话到底是谁说的,儿子?”

“豪类们说的。华人没说,因为他们根本不理我。但我知道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休利特・惠普尔医生当时四十岁,已经是火奴鲁鲁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医生,但儿子这一番控诉使他的良心极为不安。他领着十二岁的儿子,来到位于庞奇鲍尔的住宅草坪上的一棵大树下,那是一片长满青草的空地。父亲说:“现在你可以问我所有让你困惑的问题,马克。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回答。”

“是你烧了中国城吗?”

“是的。”

“华人所有的店铺都没了?”

“是的。”

马克的问题问完了,他耸了耸肩。

父亲笑了,问他:“你不会就此罢休的,是不是?”

“你已经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了。”男孩答道。

“但是,你不关心事情的真相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跟同学们说的一样,你由着他们烧了那地方。”

“马克,事实是这样的。你要探究听到的那些话背后的东西。问上一百个问题,然后再根据确切的证据得出自己的结论。现在,让我问几个本该由你问出来的问题。可以吗?”

“可以。”

“惠普尔医生,你为什么要烧掉中国城?因为一种可怕的疾病危及到了全城。”

“烧掉中国城就会拯救全城吗?这样做拯救了一万人的生命。”

“你是故意要烧掉华人店铺的吗?不是,火势超出了控制范围,烧到别处去了。”

“你做过任何事来挽救华人吗?我亲自跑到火场里,帮他们脱离了险境。”

“火势超出控制范围,你觉得抱歉吗?我回家之后,看着下面一片狼藉,我哭了。”

“如果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你还会再烧一次吗?我会的。”

父子都沉默了,他们看着脚下的城市。此时此刻,年轻的马克只瞥见了一丝真相,毕竟父亲说的只是一个分解了的事实。让他豁然开朗的是父亲接下来的两个问题。

父亲说:“还有两个问题应该问出来,但这些问题的答案不是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惠普尔医生,请你诚实地告诉我,难道有些豪类不是巴不得见到中国城被烧毁吗?当然有这种人。有些华人也是这么想的。世界上的任何善行都会被人用来牟取私利。任何不幸也是如此。所以,你肯定会看到有人从大火中发财,而且暗自窃喜着了这场大火。大火烧完之后,同样是这些人把中国城建得跟过去一模一样,这样就能从那些小破房子身上赚到一点小钱。如果你的中国朋友说有人高兴看到华人商店被毁了,他们说的没错。但是其中不包括我。”

“惠普尔医生,即便如此,难道你不明白为什么华人憎恨你吗?我当然明白。他们相信谬误,接受谎言比寻找真相总是要更加容易。我在火奴鲁鲁走过的时候,这就是我被迫承担的责任。华人憎恨我。但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他们是不会恨我的。”

现在,马克・惠普尔已经是一名美军上校了。他时常回忆起跟父亲的这段对话。有时他自己也不得不让手下人去做些残忍的,或者令人不快的任务。他知道他们不明真相的时候会恨他,但如果他们知道真相就不会。所以当他返回夏威夷,解决日本人的问题时,他便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激励着,他,马克・惠普尔,应该通过诚实地对待日本人来洗刷父亲休利特・惠普尔在华人那里遭受的耻辱。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并不是自愿去带领日本人组成军队的。他是被整个家族的历史逼着去的。夏威夷的惠普尔家族总是要让历史按照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发展。

马克率领的由日本人组成的军队叫第222战斗队,由一队豪类军官率领。很快,队伍里的老兵就开始拿这个编号开玩笑。

他们会问新兵:“你的番号多少,小子?”

新兵答道:“222。”

老兵一听,便喊起来:“听着!他说话结巴!”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吼道:“你的番号?”

新兵答道:“222。”

老兵们又吼起来:“好好说话,小子!不准结巴!”

222部队的臂章图案是高高的钻石山,碧蓝的天空衬托着棕黄色的钻石山,山脚下有一棵棕榈树和三道海浪。图案下面用黑体字印着一句当地土语——举世无双。这帅气的臂章代表着夏威夷,但军人们还不理解这地方有什么“举世无双”之处,直到他们踩着密西西比军靴在布瓦尔营地建立了基本训练营。

第一天进城时,酒川五郎要去厕所,却误打误撞地来到了“白人厕所”。“滚出去,你这该死的黄肚皮!”一个当地人吼道,五郎退了出去。其他人也有类似遭遇,看来一场麻烦是免不了的了。但那天夜里,马克・惠普尔上校让大家了解了他的为人。马克把整支军队集合起来,大声说:“你们只有一个任务。任何事情,不管是死亡、羞耻、恐惧,还是饥饿,都不能阻止你们完成这个任务。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向美国人证明,你们是忠诚的公民。要做到这一点,你们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美军中的佼佼者,成为最勇敢的斗士。

“如果密西西比人虐待你们,悉听尊便。你们得把嘴巴闭紧,打碎了牙齿也得往肚子里咽。要是这支部队中有任何人惹了一点点麻烦,我就亲自把他送到地狱门口。还有什么疑问吗?”

“如果有当地的乡巴佬管我叫细眼睛、黄肚皮,我也得忍着吗?”

“是的!”惠普尔气势汹汹地吼道,“上帝作证,是的!你们要是这么娇气,美国的全体日侨就都会处于危险之中,所以,上帝作证,你桥本就是个细眼睛的黄肚皮。你是个爬虫。你是个该死的日本佬。大家骂你什么,你就是什么。在我眼中,你们根本就不是人。”

“那我们也得忍着?”五郎用低沉的声音吼道,他腹中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不管他们管我们叫什么,我们都得忍着?”

“忍着。”惠普尔咆哮起来,“再加上一句,你这该死的、固执的大脑袋。”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笑了。这下子,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要是有谁朝你骂脏话,你们愿意把三十万日侨的未来推入险境吗?别当傻瓜。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当傻瓜。”

有个士官在队伍后面嘟囔道:“我想,也许我们忍得住。”

惠普尔上校说:“伙计们,你们给我永远记住。这支队伍总有一天要去打德国人。到时候一定会打赢。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兵。只要打赢了,你们就等于在夏威夷战胜了偏见,在海外战胜了希特勒主义,也战胜了你们曾经忍受的一切羞辱。你们的父母、子女将过上更好的生活。难道这些不值得为之奋斗吗?”

惠普尔上校制定了最严厉的纪律,执行起来毫不手软:“在这支部队里,一个日语字也不准说。你们是美国人,任何情况下都不准跟白人姑娘约会。当地人会气疯的。要是那姑娘不是白人,更不许约会。当地人会加倍气疯的。他们每个礼拜有四列长长的火车,把啤酒运到本州。你们绝对不许喝。”

惠普尔上校按着西点军校的军事传统和他本人的家风管理着这些军人,言出必行、心狠手辣。在全美国,没有哪支受训的军队比222部队接受过更加严苛的管理。不管他们在不在岗,上校都对他们严加管束,哪怕再小的闪失都逃不脱惩罚。在这期间,只发生了一起冲突白热化的事件。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协商之后,密西西比善良的民众终于决定,在公共厕所和公共汽车这些问题上,日本士兵可以与白人享受同等待遇,并可以使用白人的设施。但在跟当地人交往时,他们最好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日侨士兵只是介于白人和黑奴之间的人种,最好离这两种人都远远的。

“这太过分了。”五郎找到惠普尔上校,“我很欣赏您所说的话,上校,我们一直遵守着您的规定。但在使用马桶的问题上,太过分了。我可以像白人一样撒尿,但我却得跟黑奴一样,在社会生活中受到种种限制。我们出生入死,根本目的是为了争取有尊严的生活。我们的人不想要密西西比人的施舍。我们宁愿得到跟黑奴一样的待遇。”

惠普尔上校并没有发作,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同意你所说的,酒川。尊严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尊严是一张永不损毁的布料。为日侨的权利舍生忘死,同时却不顾黑人的权利,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从逻辑上说,做不到。可有时,做不到也得做到。现在就是这种时候。”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明知道,只要他们逮到机会,对我们就会比对黑人更恶劣,可还是得接受密西西比人的条件?”

“目前你们只能采取这种战术。”

“这太不讲道理了,我们可能没法接受。”

惠普尔上校还是没有发火,相反,他拿起一道命令,向五郎挥了挥,说:“你们一定得接受,原因就是这张纸。这支军队同意接受任何有意愿的日侨青年。眼下,如果密西西比州出了事,那我想方设法为你们争取到的一切就会付诸东流。因此,五郎,豪类们让你去哪儿撒尿,你就乖乖地去哪儿撒尿吧。”

根据新的官方命令,军队宣称,为了加强222部队,要从夏威夷增派一千五百名志愿军,从美国大陆增派一千五百名。这个计划未能如愿。在火奴鲁鲁,有一万一千八百人蜂拥而至,大家抢着报名,把报名站都挤倒了。八个人里倒有七个人遭到了拒绝,其中也包括酒川茂雄,小伙子气得直哭。但在美国大陆,只有五百人报名,空缺了一千个名额。很快,军方就回到了夏威夷,那在美国大陆落空的一腔热情很快就被填满了。第二次征兵时,酒川茂雄被接受了。

罗斯福总统比较着两个地方的不同反应,他让惠普尔上校做出解释。惠普尔写道:

这种情形绝不应该引起我们的恐慌,这种差异将会激励我们致力于为实行民主而进行不懈的斗争。假使结局不是这样,我才应该感到恐慌。夏威夷的日裔军人表现踊跃,而美国大陆的日裔青年则反响平淡,我认为这颇让人宽慰。对于美国来说,也实属情理之中。

夏威夷的日侨可以随意拥有土地,在加利福尼亚州则不行。在夏威夷,日侨可以成为学校教师和政府雇员,在加利福尼亚州则不行。在夏威夷,日侨可以被最拔尖的学校录取,而在加利福尼亚州则不行。在夏威夷,日侨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社会,成为我们的一分子,而在加利福尼亚州,他们处处遭人排挤。

更为重要的是,战争来临的时候,美国大陆上的日本侨民都被驱赶到集中营里,其财产也被无情地剥夺了,只留给他们区区百分之五。在夏威夷,也有人提过如法炮制,但却从未真正实行。珍珠港事件刚刚爆发之际,有很多夏威夷日本侨民被拘禁在集中营里,但我的姨母却告诉我,她和其他白人社区领袖亲自到监狱里去释放了那些她所了解的忠诚之士。一句话,夏威夷的日本侨民有充分的理由为美国而战,而美国大陆上的日本侨民则不然。最根本的差异不在日本侨民身上,而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周围同胞不同的对待。

所以,如果你对一群并未被拘禁在集中营,也未被剥夺财产的夏威夷日本侨民说:‘你们可以自愿帮我们抗击压迫。’那一万一千八百人自告奋勇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如果你到集中营去,告诉刚才那些人的兄弟说:‘我们虐待过你们,囚禁过你们,侮辱过你们,偷走过你们的财产,但是现在,我要你们志愿报名为我们而战。’难道他们不是理所应当回答‘滚开’吗?美国大陆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日本侨民自愿报名,这才是真正令我惊讶的。他们必定个个是英雄,我欢迎他们加入我的军队。

罗斯福总统读到这份报告后问助手:“这个马克・惠普尔是什么人来着?”

“您认识他父亲,就是休利特・惠普尔医生。”

“这孩子很聪明。就是他领导日本侨民军队吗?”

“正是。他们现在正奔赴意大利战场。”

“我们应该能从那支军队得到些好消息。”总统说。

1943年9月的一个晚上,玉珍问孙子香港:“咱们是不是扩张过度了?”

“是的。”

“假如战争明天结束,我们能不能守住咱们的财产?”

“不能。”

“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做?”

“你的勇气好像也传递给我了,”香港答道,“我会说,‘守住咱们的土地。’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付清了一些欠债,就等着有朝一日能大步发展。”

“我们还要熬多少年苦日子?”老族长问。

“还有两年特别艰难的日子。这两年危机重重,熬过去,姬氏将会繁荣昌盛。”

“我很担心,”老太太坦诚相告,“但我也觉得,咱们必须奋斗到底。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卖掉几座房子,减少一些压力。”

“压力只在你我两个人身上。”香港说,“其他人都不知道。如果你不怕,我也不怕。”

九十六岁的老太太竟然为将来担心,这简直不可思议,然而玉珍的确忧心忡忡。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她的大家族的未来。另外,玉珍一手策划的这次行动现在已经让她力不从心了。因此她说:“咱们赌的不光是咱们自己的钱,香港,而是整个姬家的钱,还有那些出力气干活儿的人的钱,还有商店里的姑娘们的钱,还有老人的钱。想想他们,你还想守住一切吗?”

“我这样做正是为了他们,”香港说,“咱们这一套复杂的体系我心里有数。房子靠店铺,店铺靠珍珠港的重建,珍珠港的重建靠的是一小片土地,土地靠的是老人家攒的钱。也许这一切会轰然倒塌,但我愿意孤注一掷,这一切摇摇欲坠的那一天,你和我将有足够的聪明才智顶过去。”

“我认为现在已经开始摇晃了,香港。”老太太提醒他。

“我倒觉得未必。”孙子答道,这一次他没有听从祖母的忠告。祖母说:“这是你的决定,香港。”他则说:“豪类们从战争中逃离时,咱们就开始冒险了,我绝不会在此时退却。”于是祖母答应他:“我不会对别人说出我的担心。”

就这样,香港守住了这令人叹为观止的、危机四伏的庞大产业——一切都靠他自己的勇气——当火奴鲁鲁的租金上涨、珍珠港的工资上涨、商店的利润也节节攀升的时候,他把亚洲拿来的钱也押上了。这座产业越来越高,危机越来越深,然而香港在这险象环生的家族事业面前却从未惧怕。老祖母看得越来越清楚,今天这位小孙子已经值得让她钦佩。“在很多方面,”她一边回忆着高地村和年轻时那温暖的日子一边说,“他像我父亲。他大胆,临危不惧,到头来他的脑袋可能会被人家挂在火奴鲁鲁镇中心的铁笼子里。”接着她又想到父亲那吓人的面孔,那张没有脖子的脸双眼圆睁,注视着岁月的流转。玉珍想:“那样死,到底是惨还是不惨?”姬氏会危险的赌博仍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