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刚过了端午,天气就热得如同盛夏一般,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换了夏装,常见打着赤膊做短工的男人,还有那些四处溜达的闲汉无赖,偶尔走过一个大姑娘小媳妇,他们必要上前调笑几句。

清水巷边就有这样几个无赖,原本是坐在树荫下,忽见一个寡妇提着个篮子走过去,几个懒狗一样的家伙立刻双眼放光,“蹭”一下跳起身,三两步上前拦住寡妇,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其中一个看着像领头的便笑嘻嘻道:“乔寡妇,这样热的天,不在家里,是去哪儿了?”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乔氏平日就怕极了他们,所以向来深居简出,今日家中一粒米也没有了,没奈何只得走出家门,心里连声祈祷着千万不要遇上这些闲汉,哪成想天不遂人愿,出去时候还好,谁知回来时,就偏偏被堵住了。

当下便往墙边缩着,一边低头小声道:“我……我家里还有事,你们让开。”

“有事?家里有事还出去?嗯?这可有点不对啊。”领头的闲汉仿佛抓到什么把柄一般,一边逼向乔氏,一边嘿嘿笑道“该不会是去会野男人了吧?所以家都不顾了。”

“没错没错,一定是出去做那自甘下贱的勾当了。”

“就说嘛,这样胸脯高高腰肢细细的俏寡妇,哪里守得住清白?亏着平时装得跟个贞洁烈妇一般。”

“我……我没有,你们……你们快让开。”

乔寡妇怕得眼泪都下来了,看在无赖们眼里,却更加兴奋。

领头的那个悄悄在她腰间捏了一把,嘿嘿笑道:“你要是好这一口,何必去外面勾引人?招呼一声,兄弟们送上门啊。”

“你们再不让开,我……我就喊人了。”

乔寡妇左躲右闪,可几个人却越发放肆,甚至连胸脯都被捏了两下,她有心叫嚷,又觉羞耻,只能出声恫吓,却听那几个无赖哈哈笑道:“你喊啊,喊啊,我倒要看看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管闲事。”

乔寡妇左右闪躲,也躲不开那几只手,便在这时,只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大叫道:“快来人啊,杀人啦。”

那几只刚伸出去的禄山之爪“嗖”一下就缩了回来,众无赖大惊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巷子口,三个花骨朵一样的少女站在那里,正愤怒地盯着他们。

“小娘们儿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哪只眼睛看见杀人了?”

无赖头头大怒,本来三个小美人是很能引起他们兴趣的,然而刚才那一声喊,让他们此时再没了那份龌龊心思,因为很快就会有闻讯赶来的路人。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你喊一声“有人调戏良家妇女”,大多数百姓怕惹事,都会假装听不见路过,但你喊一声“杀人”,那份量就不同了。方圆百米之内但凡还能走路的,都必然要跑来看个究竟。

事实证明,无赖们对百姓心理还是很了解的。很快巷口就聚集了十几个人,还有许多人正往这边赶来,人群中有人大叫:“杀人了?哪儿呢哪儿呢?谁这么大胆?敢当街杀人?”

“就是他们。”

沈初荷向对面几个无赖一指,吓得无赖们慌忙摇手,那个领头的也是冲着人群连连拱手,一边叫道:“大家别听这几个小丫头胡说,我们不过是在这里乘凉,谁敢当街杀人?”

“乘凉?这巷子里大太阳晒得,连个树荫都没有,你们乘得哪门子凉?”

沈初荷毫不示弱,针对无赖随便瞎找的借口进行抨击。一旁林雪和花香见乔氏趁乱溜走,连忙拉着沈初荷袖子着急叫道:“初荷,你看那个……”

“我知道。”沈初荷沉着应了一声,示意林雪花香不要去喊乔氏留步。

几个无赖见乔氏溜走,也逐渐镇定下来,领头那个便嚎叫道:“大家看到了?不管我们在干什么,反正不是当街杀人,这小丫头纯属胡说八道。”

“对啊,我就是胡说,又怎么了?你们是没杀人,但你们做的事,和杀人也没什么两样。”

沈初荷冷哼一声,毫不畏惧上前和这些无赖对峙,冷冷道:“你们素日里偷鸡摸狗,到处流窜,这城里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你们?女人名声一旦被破坏,会是什么下场,还有比你们更清楚的吗?舌头杀人不用刀,有时候你们就是那条舌头,这道理你们会不明白?”

这声音不大,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但是一字一字,字字低沉,宛如有千钧的力道。

再看眼前少女,背脊挺直面容冷肃,竟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一时间,几个无赖竟被震慑住,呐呐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滚?”

不远处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扭头一看,就见两位锦衣公子带着几个小厮家仆,正怒瞪着他们。

众目睽睽之下,几个无赖本就心虚,此时再见了这几人,顿时把那点犹豫着的报复心思尽数抛下,灰溜溜逃了。

“几位姑娘是过来看绿玉的?”

蒲安远和严修文走上前问了一句,沈初荷点点头,纳闷道:“怎么你们两个一起过来了?”

“在街上遇见,我说这两日沈姑娘要来给绿玉复诊,修文就和我一起过来了。”

蒲安远看了沈初荷一眼,目光中颇有点意味深长,沈初荷只装作看不见,笑道:“你们来得巧,不然我们管了这桩闲事,那几个无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这么多人围观,他们也没胆子犯众怒。”严修文微微一笑:“情况分明在你掌握,这会儿倒在我面前示弱。”

“不是示弱,正因为那么多人围观,所以万一惹得那帮下三滥恼羞成怒,狗急跳墙呢?”

沈初荷说着,目光一转:“咦?你们刚刚不是带了好几个家丁过来?怎么一转眼就剩两个了?”

“其他人有事,难道这两个还不够你用?”严修文咳了一声:“实在不够用,我和安远也可帮忙。”

“没什么,我就是随口一问。”

沈初荷大致能猜到剩下几人去干什么了,却也不戳穿,微微一笑应付过去。忽听身旁林雪气道:“刚刚那个女人太不仗义,我们是为她出头,她不说留下来做个见证,倒跑没影儿了。”

“很正常,她要不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也不至于被几个无赖光天化日之下欺负。”

沈初荷很能理解乔寡妇,现代都有那么多包子,更何况这个对女性摧残极大的封建社会。

“你就是心软,自己都差点挨打了,还替人家着想。叫我说,这分明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林雪忿忿,沈初荷摇头笑道:“不至于,真不至于。”

话音落,已经走到巷子尽头,只见面前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院门推开,绿玉的小丫头珠儿看见她们,欢叫道:“今儿早上枝头喜鹊叫,姑娘还说,必是几位姑娘要来,没想到让她说着了。”

“咦?我们已经是喜鹊报喜的客户了吗?不至于吧?”

花香开了句玩笑,珠儿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们可是姑娘的救命恩人。”说完又向身后的蒲安远和严修文行了个万福,脆生生道:“少爷和严少爷过来了。”

“嗯,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沈姑娘她们呢。”严修为一笑,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头,就见先前自己派出去的几个家丁跑了回来。

“这么快?”

严修文眉头微微一挑,沈初荷等人也停下脚步,回头疑惑看着几个家丁。

“回少爷,咱们去晚了。”

为首的家丁恭敬道:“我们到的时候,那几个无赖都在地上打滚□□,每个人膀子都被人用重手法给卸了,疼得爬不起来,要是没人帮他们找大夫,不定要疼到什么时候。”

“哦?竟有此事?”严修文惊讶道:“没问问是什么人下的手?”

家丁摇摇头:“是在一条暗巷子里,那几个没用的无赖根本疼得说不出话。出来时问了附近一个卖凉糕的小贩,说是只见到两个清秀小哥和这几人一起进了巷子,不一会儿巷子里传出惨叫,两个小哥出来就走了,听他描述的模样,咱们也不认识。”

“这可奇了。”严修文摇头一笑:“原来还有暗中打抱不平的,却不知是哪位义士,怎么先前不肯出头?”

他说完就看向沈初荷,笑道:“这下好了,姑娘不必担心那几个无赖报复,从今往后,只怕他们看见你都要绕道走。”

沈初荷点点头,也笑道:“可见世间还是好人多,这也不知道是哪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义士为我们弱女子打抱不平,善哉善哉。”

某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义士在茶楼雅间里打了两个喷嚏,掏出丝帕擦了擦嘴,动作一派优雅贵气。

“爷。”小桥和流水一前一后走进来:“都解决了,按照您的吩咐,每人卸了两只胳膊,也通知衙差去拿人了。”

叶东风点点头,淡淡道:“这是第一次,网开一面,日后再遇见,若仍是死性不改,就直接剁了那两只禄山之爪。”

“是。”小桥流水互看一眼,心想爷虽狠辣,但也鲜少下这样重手,说不是因为沈姑娘,谁信啊。

桌上茶壶热气袅袅,叶东风慢条斯理倒了杯茶,目光看向窗外遥遥对着的清水巷,轻声道:“先前那两个男子,就是蒲安远和严修文?”

“是啊爷,他们应该是去看那位软红楼的清倌花魁,恰好沈姑娘也过去复诊,这才遇上。”

小桥解释了一句,看看外面天色,忍不住规劝道:“爷,这天实在是有些热,咱们喝完茶就回去吧,别再在街上逛悠,您要是中暑了,回去我们不定被春雨她们怎么埋怨呢。”

“急什么?”叶东风悠悠啜了口茶水:“这几天总听人说城外东屏湖的风光不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春天看柳,夏季观荷,秋日吃蟹,是吧?正好今天无事,咱们就过去看看。”

“那不过是百姓们没见识,难得出来玩一趟,可不是怎么都好?爷要有兴致,咱们后院不也有个小湖吗?可以划船,还能去湖心亭里坐坐,吃些点心……”

两个小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爷以往没见怎么喜欢划船,怎么这会儿忽然想起游湖来了?因便陪着笑劝。

不等说完,就见叶东风将茶杯在桌上一顿,斜睨他们一眼:“怎么着?爷要去哪里还得你们同意?”

“不不不,当然不,奴才们这也只是提出建议。”

一看主子这表情,两个小厮就知道,游湖是势不可挡了,于是口风立刻一变:“爷既然打定主意,咱们今儿就陪您去踩踩盘子,回头让人准备好船只,看看瞅个凉风习习的假阴天,便往这边来,可好?”

“假阴天么?”叶东风满意点头:“真阴天也可。”

“那不成,万一再下起雨来,着凉了不是玩的。”

两个小厮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却见叶东风悠悠道:“就是下雨也好,雨中游湖,别有一番意趣,不是么?”

“那得是江南,正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是吧?爷,您看奴才这诗词长进了吧?”

小桥笑嘻嘻道,流水立刻在旁边接上:“对对对,爷,您得有了这味儿,雨中游湖才好看。东屏湖能有什么?多说几棵大柳树几株荷花。何况北方这雨,有时就伴着风,别再把船给掀翻,好好的一场游玩,就变成悲剧了。”

“你们说得不是东屏湖,得是东屏海。能把船给掀翻,那除非海上暴风,有没有点常识?”

叶东风冷哼一声:“少啰嗦,就这么说定了,回去你们找人把府里最大那艘船改造一下,若下雨了,便围上篷子,这不就行了?”

“是,爷还有什么吩咐?”

小桥流水无奈,只得答应下来,见叶东风摇摇头,小桥便问道:“那是不是也得请几位少爷过来?远的没办法,府城这边,巫少爷和陈少爷都在。”

“不请不请。”叶东风挥挥手:“他们就差没长在咱们府里了,你们还没伺候够怎的?那天就我一个人,带着春雨她们出来,大家好好儿散散心。”

咦?

小桥和流水可也是心思玲珑之辈,一听这话,总算明白了,流水便嘻嘻笑道:“说到这个,少爷,沈姑娘名义上可还是您的医女呢,您来府城这么多天,一直忙着,都没见过她,如今总算有了点空闲,是不是也该叫她过来给您请脉了?”

叶东风眉毛都不动一下,淡淡道:“不急。就等游湖那天,你们去医署,让梁医官指派几位医女过来,毕竟是游湖,有伤风晕船的,也好处理。”

“明白了。”小桥和流水一齐做恍然大悟状:“沈姑娘还有两位朋友,从前也是曾经到过咱们府里的,就叫她们一起,其他人就不必劳烦了,少爷,您看奴才这样安排,成吗?”

“嗯,还算妥当。”

叶东风点点头,小桥流水互看一眼,暗道爷对沈姑娘,还真是够看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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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起来,这天就阴沉沉的,怕是过了午后就要下雨,今天不能晾晒那些炮制药材了。”

医女馆的大厅里,金枝百无聊赖地用脚一下一下推着碾子,一边对身旁齐容说道。

“那又怎样?”齐容看起来很没精神:“你还能指责沈初荷偷懒怎的?别想了,连周水儿都对她无可奈何,咱们两个外来的,又能如何?”

“也是那沈初荷走了狗屎运,每次都有贵人相助。在县衙时,两位医女就护着她,到如今,这府城的医女馆,两位医女还是护着她,就连周水儿都没用,咱们有钱也没处使。”

金枝气得将帕子摔在自己腿上,却听齐容淡淡道:“我只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信这些不爱钱的高尚人都让咱们给遇上了。叫我说,分明是沈初荷常到那些富贵人家出诊,又得那些人赞许,所以就连两位医女,都投鼠忌器,不敢随便将她撵出去。”

“是啊。”金枝苦着脸道:“那些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就是她按摩手法高明一些吗?又会诊脉治病,这些寻常大夫也会啊,可一个个就跟离不了她似得。说到底,怎生想办法将她这方面名声坏掉,那时再请两位医女拿捏她,就容易了。”

“你们就只会说,哄得别人替你们出手。”

忽听身旁一个声音传来,两人也不惊讶,早看见周水儿向这边走过来,这些话也用不着瞒她。当下金枝便道:“我们怎么不想出手?可找不到机会也枉然。上次蓝云的法子倒不错,可惜她低估了那沈初荷的狡猾,最后功败垂成。”

“那个法子,不能再用了。”周水儿摇摇头,冷冷道:“再用下去,就不是害沈初荷,是把两位医女当傻子,到时就连我都讨不了好。”

金枝忙凑过去,笑道:“这个我们也知道。其实用这办法,本就难对付她,沈初荷别的不说,对医术和药材这方面,确实胜我们一筹,想在这方面拿捏她,无异于班门弄斧。”

“哦?”周水儿看向金枝:“听金姑娘这意思,你有别的办法了?”

“我想着,你姑姑是知府大人的爱妾,平日里也常和那些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有来往,不如从这方面下手,只要她和那些夫人小姐们说沈初荷不好,甚至治死过人,到时看谁还敢找她?那时她没了靠山,岂不是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你这法子早点说还有用,现在她名声都出去了,这种马后炮,只会害了我姑姑。治死人命,这种谣言是能随便说的吗?有心人家稍微一查,就查出来了。”

周水儿没好气瞪了金枝一眼:“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害死我姑姑?”

“怎么可能?害死你姑姑对我有什么好处?”金枝也不高兴了,冷哼道:“这主意我倒是早想和你说,可那会儿你肯信我吗?你还当我们是拿你做枪使呢。”

“难道不是?”周水儿凉凉道:“我恨沈初荷是不假,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奉承我,只是想借我这把刀去对付她,别把我当傻子。”

“你……”

金枝生气,却又无话可说,只听身旁齐容叹了口气,喃喃道:“看看你们俩的样子,咱们怎么斗得过沈初荷?花香和林雪是怎么和她同气连枝的?咱们比起人家,哪里有半分信任团结可言?叫我说,趁早儿歇了这些心思吧。能不能飞上枝头,大家各凭本事。”

“那怎么行?”周水儿和金枝异口同声,两人一愣,彼此看了一眼,又都觉着别扭,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见刘医女走进来,在大厅四下看了一圈,便问道:“初荷呢?还有花香林雪?她们去哪里了?”

“在后院,说是今日阴天,不能晾晒,要把前些日子炮制好的药材分拣出来,送去医署的药库。”

有人回答,刘医女便微笑道:“珍珠,喜梅,你们叫上两个人,去把这活接手了吧。她们三个人今天要出门。”

“啊?”

立刻就有好打听的凑了过去:“刘医女,又有人要她们出诊?怎么这回还是三个人一起?平时不见这种安排,是谁家啊?”

刘医女不等说话,就听不远处一声笑语:“寻常人家哪里用得到三个医女?又是软红楼吧?上次那个绿玉得了救治,就逞得那些女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头痛脑热都开始指望起医女来。”

“刘医女,不是我说,沈初荷她们许是医者仁心,可这真的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

周水儿从座位上款款站起,皱着眉头道:“再这么下去,府城中几家青楼都争相效仿,咱们医女成了什么?若是不去,又要说我们心肠冷酷。”

“行了,别乱嚼舌头,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来了这么一大套。”

刘医女冷哼一声:“我奉劝你们,想赢沈初荷,就踏踏实实在医术上下功夫,别尽想着歪门邪道,想着诋毁羞辱她,蓝云是什么下场,你们这么快就忘了?”

众人就不敢说话了,连周水儿都被噎个半死,这时早有人去后院报信,不一会儿,沈初荷就和花香林雪进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