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小桥挥挥手,赶走茶博士,接着恭敬倒了一碗凉茶递给叶东风,嘻嘻笑道:“爷您尝尝,那小二虽然聒噪,他说得倒也没错。”

叶东风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放下道:“尚可入口。”

“一碗凉茶,能得爷您这评价,就该偷着乐了。”

小桥嘿嘿笑,给自己倒了一碗,来到窗边一气喝干,忽听叶东风道:“你喝完了,就去下面,要三五十壶凉茶,送去医署那边……”

不等说完,就听“噗”的一声,小桥把嘴里凉茶都喷了出来。这货顾不上擦拭身上茶水,惊愕叫道:“爷,这是做什么?您要把他们这儿的凉茶都包圆了吗?”

“三五十壶就包圆了?”叶东风眉头一挑:“既如此,那便包圆了吧,都送去医署,大夫和医女们救治伤者辛苦,喝一碗凉茶,去去火气。”

这哪是给大夫医女们的?明明就是给沈姑娘的,只是单独给她,名声不好听,所以其他人也都跟着占便宜。

小桥心里想着,却不敢明说,只连连点头答应,这里叶东风就从怀里掏出钱袋,拈出一个小元宝抛给他,问道:“我不太懂行情,这些够不够?”

“尽够了,剩下的做赏钱还嫌太多。”

小桥犹豫着,就听叶东风淡淡道:“那凉茶有多少要多少,下剩的便给他们做赏钱,叫几个伙计和你一起,不然你自己就能把几十壶凉茶送过去了?”

“是,奴才这就去办。”

小桥得了命令,又喝一碗凉茶,抹抹嘴出门,去和掌柜的一说,这真是天上掉下一笔大生意,只把掌柜的乐得合不拢嘴,特特让伙计们将后院一架独轮车拉出来,装满凉茶,每人手里还提着两壶,高高兴兴往医署来。

到得医署门前,就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妇人,穿着绸子衣裳,头插两朵菊花,目光凌厉柳眉如刀,扬着下巴四下看了一眼,方掸了掸衣襟,昂首挺胸进了医署。

“什么人啊这是?”一个小伙计在小桥后面探着脑袋:“看上去有点不好惹,要不?咱们等会儿再进去?”

“怕什么?她是母老虎,还能吃人怎的?”小桥把胸一挺:“就算吃人,也不敢吃咱们,放心跟我进去。”

说完提着两壶凉茶走进屋,却见那女人就在几步外站着,目光看了一圈,直到引起大半人注意,这才清清嗓子,傲然道:“我是知府后衙里的,你们这里谁是医女馆的主事医女?有一个叫沈初荷的……”

不等说完,那边流水忽一眼看到她身后的小桥,再看见两个大茶壶,这厮眼睛就亮了,高声叫道:“小桥,你还有这个心,特意给我送凉茶来了?杵在那儿干什么?赶紧拿过来,我喝两碗,这半天,可把我渴死了。”

女人的话被打断,就有些恼怒,眉头高高吊着,一双眼睛死盯流水,可流水这会儿眼里只有凉茶,哪会理睬她?见小桥过来了,他四下看看:“碗呢?你只带着茶壶,不带碗我怎么喝?难道对着茶壶喝?”

“美得你。”

小桥心里记挂着沈初荷,那妇人语气不善,不知是不是来找茬儿的,因便高声道:“世子爷说了,这是请沈姑娘和医署还有医女馆里人喝的,你先排后面去。”

世子爷三个字,宛如在湖面上扔下块巨大石头,立刻就引起议论纷纷,偏偏流水似无所觉,眼睛盯着小桥手上茶壶,失声道:“你说什么?就这两壶凉茶?爷要请所有人……”

不等说完,就看到后面的大部队,流水便撇了撇嘴,点头道:“好吧,我这自作多情,还以为你惦记着兄弟,原来却是世子爷请的客。”

他说完就转身看看,大声道:“后厨那边应该有碗吧?哪位兄弟姐妹辛苦一下,跑个腿儿,忙了半日,先喝碗凉茶解解渴,再干活也不迟,有数的,磨刀不误砍柴工。”

立刻就有人飞跑出去拿碗,这时两位医女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方走到先前妇人面前,淡淡道:“你找初荷?什么事?”

“呃……啊!”

那妇人都看傻了,闻言半天没反应过来,刘医女皱着眉头又问一遍,她才回过神,仿若竖起的眉毛也平和了,嘴角硬挤出几丝笑容,期期艾艾道:“那个……没什么,我……我们姨娘听说……听说沈姑娘医术甚好,所以……想请她过去给看看,姨娘这几日……身子不太爽利。”

“知道了,你回去吧。”刘医女点点头:“你也看到了,今儿实在是大家都忙得不堪,要让初荷出诊,少说也要等两日,若你们姨娘身上一直不好,过两日你再过来请。”

“呃……好,我……我知道了。”

妇人连连点头,甚至还微微福身行了个礼:“那我就告辞了,你们忙,你们忙。”

说完一溜烟出去,麻利上了马车,很快那马车就疾驰离去。

流水直到这时,才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小桥,意兴阑珊道:“我本来还以为能看一场好戏,结果让你给搅合了,我不信你没看出那母老虎是冲着沈姑娘来的,怎么就沉不住气,等她出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等着打她的脸呗。”小桥摇摇头:“你只以为这是替沈姑娘出气,却也不问问,她愿不愿意挑起这样事端,然后看咱们打对方的脸。”

“还是小桥思虑周到。”

沈初荷这时也走了过来,闻言淡淡一笑,笑容中透露着几丝疲惫。两人极少看到她这模样,流水便关切道:“姑娘太累了,不如去府里歇一歇?”

“我若是这种人,先前就不从府里出来了。”

沈初荷接过小桥递过来的凉茶:“世子爷怎么想起送这个?别说,真是雪中送炭。”

“少爷在瑞祥茶楼喝茶,他关心这边情况,可自己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小桥说完,流水便凑过来笑道:“姑娘知道吗?刚刚好像太医院的唐大人过来了,还夸了你呢。”

“太医院?”沈初荷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人物,怎会出现在医署?他不该是在京城么?”

“那谁说的准?许是回来探亲吧。”流水竖起大拇指:“总之,能得到唐大人的夸赞,姑娘是很厉害了。”

沈初荷苦笑一声:“再怎么厉害,终究不是神仙,这些人里,大概有两个不能再和家人见面了,剩下的,也要看老天爷肯不肯放过。”

“若是只有两个,就算厉害的,少爷之前还说,怕是有五六个都活不成。”

“但愿老天保佑吧。”沈初荷叹口气,她从前是最不信命的人,大夫嘛,本来就是和死神抢生意的,可如今,也喜欢将老天保佑这种话挂在嘴边了。

眼看着众人都喝了凉茶,茶馆伙计们欢天喜地收了茶壶回去,沈初荷便对两个小厮道:“你们也陪世子爷回去吧,我这两日都忙,不能去府上请脉。”

“知道。其实我们爷身体好着呢,姑娘尽管放心,你隔三差五去一回就行。”

小桥答应着就往外走,走到门边,觉得不对劲儿,回头一看,流水仍站在原地,他忍不住叫道:“干什么呢?你打算留在这里过夜?”

“我等会儿再回去。”

流水快步来到他身边,挤了挤眼睛:“我一来要摸清这些伤者的情况,回头好向少爷禀报;二来,那个知府衙门里的人到底什么意思?别咱们走了,她再杀个回马枪,可不糟糕?所以我等傍晚再回去。”

“好,难得你这样细心,等着回去领赏吧。”小桥哈哈一笑,不再管流水,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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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个乡下来的丫头给算计了,你还有脸哭?我们周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你老子娘倒好,把你推到我这里来,我是你姑,还得干着当娘的活儿。”

周水儿拿着帕子擦眼泪,抽抽噎噎哭道:“从小姑姑就疼我,这会儿我不靠你可靠着谁?原本去医女馆,也是你的主意。如今我丢脸,姑姑面上也不好看啊,传出去,人人都以为咱们是软柿子,爱怎么捏怎么捏呢。”

“好了好了,那沈初荷等会儿就会过来,到时候由着你质问。只是有一条,她虽是医女,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你口头上出口恶气就行了,莫要冲动。真成了烂摊子,我可也不好收拾。”

周氏说完,就听脚步声响,接着门帘一挑,她扭头看了眼,便笑着道:“林妈妈回来了。咦?沈初荷呢?她竟敢托大不来?”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蓦然尖厉,一双吊梢眉也竖了起来。周水儿在旁边趁机冷笑道:“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反了她了,她不过是个小小医女……”

周氏一拍桌子,忽听林妈妈咳了一声,只见她脸上淡淡的,语气也淡淡地道:“我劝姨娘可不要小看那丫头,那不是你们能招惹得起……”

不等说完,就听周水儿尖叫道:“什么?招惹不起?那我……我难道就白受她欺负了?”

林妈妈在这知府后衙还是有点地位的,因为贪财,周氏得宠,素日常用银钱首饰笼络着,今日才肯替她跑这一遭。

原想着要给沈初荷一个下马威,谁知险些踢上铁板,这一路上窝了一肚子的火,此时再听周水儿的话,心中就觉着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叫你一声表姑娘,就真以为自己是正儿八经的表姑娘么?

当下微微一翻白眼,淡淡道:“为表姑娘好,我劝您一句,这口恶气啊,你还是默默吞下去的好,别再为了出口气,把命给搭进去。”

周氏原本还有些不忿,然听见林妈妈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就变了,沉声道:“什么意思?她不就是一个穷丫头吗?难道还是哪位了不得的千金小姐?”

“姨娘这话好笑,哪位千金小姐能去医女馆啊?”林妈妈呵呵一笑:“只是那沈初荷虽不是千金小姐,她背后的靠山,可比什么人物都大多了。”

“什么大人物?”

周氏面色越发郑重:“总不会是总督大人吧?”

“说出来吓您一跳,总督大人见了这位,也要客客气气的。”

林妈妈眉眼都低垂下来:“姨娘可曾听老爷说起过?京城荣王府的世子爷,如今就住在府城。”

“啊?”周氏一惊:“那位世子爷过来了?之前不是说他在青山县吗?”

“对啊。而且他也不是沈初荷的靠山。金枝和我说,她在世子府里并不得意。”

周水儿也惊叫,却见林妈妈皮笑肉不笑道:“表姑娘还是经历的少,也不想想,这话是随便就能信的吗?”

周氏瞪了侄女一眼,恨恨道:“你啊你啊,让你小心谨慎,到底还是叫人做了枪使。”

“不……不会啊。她们为什么要骗我?”

周水儿脸涨得通红,反反复复念叨着。却听林妈妈凉凉道:“究竟那位金姑娘凭什么说这话,我不清楚。但今天医署收了许多王家酒楼倒塌砸伤的人,世子爷派人送了一批凉茶过去,听他身边小厮的意思,这凉茶主要是给那位沈姑娘,其他人不过是跟着沾光罢了。”

“竟有此事?”周氏眉头一挑:“看来世子爷,对这位沈姑娘还真是看重。既如此,怎么不收了房?反而让她跑出来抛头露面?”

林妈妈咳了一声,淡淡道:“姨娘慎言。叫我看,这位沈姑娘还是处子之身,她和那位世子爷之间,可是清清白白。”

“咦?”

像周氏这种女人,哪能理解得了这种尊重欣赏,闻言半天回不过神,等再回神时,才发现林妈妈已经走了。

她眉头蹙起,看向周水儿,目光严厉,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沈初荷和世子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我怎会知道?他们的事,都是金枝齐容和我说的,如今看来,她们的话却也不可信。”

周水儿噘着嘴,却见周氏目光闪烁,她心里一跳,呐呐道:“姑姑,你……你又想起什么了?”

“我想着,这事儿奇怪,世子爷看重那沈初荷,偏偏他们之间还是清白的,莫非……这沈初荷是故意拿捏?”

“应该……不会。”看出来事关重大,周水儿也不敢隐瞒:“沈初荷平时……为人还是挺坦荡的,不像是心机深沉的女人。”

“不是拿捏,这世上难道还真有不想攀高枝的女人?”周氏冷笑一声:“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也……也有的吧。我听金枝和齐容说过,世子爷从前那个医女,进世子府之前,已经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后来到底为成婚离了世子府,世子爷还给她包了一个大赏封。”

周水儿拼命回忆她了解的叶东风的一切。却见周氏眼睛一亮:“倒也是,若真有青梅竹马,自小玩到大的男人,一往情深,不在乎世子爷,这样人也是有的。莫非沈初荷也是如此?”

说完不等周水儿再说,她便兴奋道:“无论如何,这是个机会。荣王世子这种人,以前咱们想都不敢想,给架梯子都摸不着人家的边儿,如今既看到了山门,没有不去拜一拜的道理。”

“姑姑你什么意思?你要……你要我去攀世子爷的高枝?这怎么可能,先前……先前你不还要把我许给严家吗?”

周氏眼皮一翻:“那是因为严家有钱,可如今,世子爷却是有钱又有势。没听说过吗?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门房尚且如此,你想想,若是能给世子爷做妾,笼络住他,莫说严家,就是比严家豪富百倍千倍的,你也不用放在眼里。”

“可世子爷,也不是我想攀就能攀的啊。”

总算周水儿连遭挫折,也有了点自知之明,却见周氏眉头一挑:“人的运气谁能说得准?从前我在家挑水劈柴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会有锦衣玉食的一天?”

“姑姑,你是不是忘了?我已经不在医女馆。”

周水儿瞪大眼,只见周氏微微一笑,从碟子里拈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悠悠道:“不在了又如何?谁说你不能回去的?好侄女儿,你记住,成大事者,就要豁的出去脸,韩信尚且受过□□之辱,你只是道个歉,又算得了什么?“

“道歉?”

周水儿尖叫起来:“姑姑,你要让我给沈初荷她们道歉?不……办不到,我……我都快气死了,怎可能向她们低头?”

“你非要想着受气这事儿?你就不会想想,将来真要有机缘进了世子府,那就是一步登天,乌鸦变凤凰。”

周氏气得戳了侄女脑门两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接着又缓和语气,循循善诱道:“丢了一枝金钗,你就心疼的要死要活,若将来能进世子府,莫说金钗,就是各种各样的珠钗凤钗百宝钗,还不是随便你用?我侄女儿这么个花骨朵的模样,好好打扮一番,世子爷一定会喜欢……”

这话真是稳准狠地戳中了周水儿死穴,让她情不自禁就回忆起当日花香和林雪的珠钗,一时间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就狠狠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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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荷,花香,我从后院摘得呦呦,都洗干净了,你们快吃。”

呦呦是一种很常见的小野果,许多人家的园边后院都长着这种东西,可以说是大自然赐给小孩子们的零食。

此时三丫将手里一大捧黑色的呦呦递到沈初荷面前,眼睛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这么一大捧,你从哪儿找到的?哇!全都黑了。我们在后院也挖过几次蒲公英,怎么没看见?”

花香看了沈初荷一眼,伸手拈起几颗送进嘴里,点点头:“好甜。”

“就西北角,那颗老叔的根子下,有个树洞,里面长得。”三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其他地方都没有,大家早都摘光了。”

沈初荷停下手,捶了捶胳膊,然后拿起两颗呦呦,却是塞到三丫嘴里,摇头道:“你跑去那边干什么?就为了摘呦呦?西北角的枯井死过人,大家都不往那里去,野草长得一人高,你这回运气好,不然碰到蛇怎么办?”

“没事……”

三丫听沈初荷这么说,嘴角一下子笑得咧开,不等说完,就听沈初荷没好气道:“这次是没事,下次出事就晚了。我知道你的心,心意我们领了,我们也不生你的气,你也不用想着弄这些东西来弥补我们。”

“我不是……我就是想着,之前不该受了周水儿的挟持,我是真对不起你们。如果不是初荷聪明,看穿她的诡计,花香会怎么样……我都不敢想,一想到这,我都睡不着觉。”

三丫深深低下头去,花香连忙笑道:“这不是都没发生吗?如今周水儿也离开医女馆了,皆大欢喜。三丫你不用老想着这件事,从此后抬头挺胸,好好做一名医女,咱们还是好伙伴。”

“嗯嗯。”

三丫抬起头,连声附和,忽听后面林雪和人说话的声音响起,她忙站起身,有些慌乱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快吃。”

话音落,不由分说将那一大捧呦呦都放在花香怀里,一溜烟跑走。

很快林雪便过来了,没好气道:“那个三丫又来干什么?真是,周水儿走了,原本以为能清静几天,她就缠上来。怎么着?是看靠山倒了,转头就要投靠咱们?”

“别说得这么难听,她就是觉着愧疚,想尽力弥补一下。”沈初荷微微一笑,抓了把呦呦递过去:“尝尝,真甜。”

“我不吃。”林雪冷哼一声扭过头,接着又看向沈初荷,咬牙道:“你说你也是,白云之前害过你,你还说她人品不堪交,她想来巴结咱们,你也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怎么到了三丫这儿,你就又是一个作派?难道几把呦呦,两个野花环,就把你给收买了?”

“林雪。”花香扯了林雪一把:“你冲初荷撒什么气?为这么点小事,值吗?”

“我是怕她让人几句好话,几把野果,就整的心软了,将来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初荷什么时候是这样人?”花香白了林雪一眼:“你还没摸透她脾气?精明着呢。平时不和大家计较,一是善良,二是她不愿惹麻烦。”

“就是。”沈初荷连连点头:“还是花香了解我,林雪你想想,所有把我当小白兔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早告诉你了,其实姐是切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