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世子爷身体十分康健,只是如今夏日炎炎,日常生活还须注意。饮食要得当,勿贪冰凉之物,也别动辄就用冷水洗浴。热伤风的危害,较之受凉还要大上许多……”

将手指从叶东风腕上撤下,沈初荷一边絮絮嘱咐着,一边熟练地来到书桌前:“我再给你开两张食补方子,照顾一下你的对外需要。”

叶东风以“养病”为由搬出王府,在外逍遥了这许多年,沈初荷说得“对外需要”,便是特指这个。

“那就有劳姑娘了。”

叶东风闻言,也是莞尔一笑,待沈初荷开完方子,春雨从一旁接过去,他伸手向对面一指:“姑娘请坐,听说前两日,医女馆又出事了?那个害你的医女后来如何?”

沈初荷便在下首椅子上坐了,苦笑道:“出头的橼子先烂,这话用在我身上再恰当不过……”

不等说完,就听叶东风沉声道:“胡说,明明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不过我料着你的性子,凭那几股妖风,倒也催不动你。”

“这算是夸奖吗?好吧,都让你说着了。”

沈初荷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事,我对付这种人,经验也还丰富。说起来,这都要感谢金枝和齐容,不是她们,我也不能应对自如。”

“女子多是小心眼,像姑娘这种,属实是鹤立鸡群,也难怪会被围攻。”

“怎么可能?”沈初荷一挑眉:“就是几个自以为是的大小姐,看不起我这穷丫头罢了,大多姐妹都是善良温柔的,我在医女馆,人缘不知有多好,除了两位医女,就属我最得人心。”

“哈哈哈!这我是信的,从前你在县城医女馆,也是广结善缘。”

叶东风一笑,心里只觉快活,见沈初荷坐着不动,便指着桌上杯子道:“这杯子里是酸梅汤,春雨一早预备下的,你先把它喝了,咱们再说话,别辜负她一番心意。”

“谢谢春雨姐姐。”沈初荷向春雨甜甜一笑,喝一口酸梅汤,然后冲春雨竖起大拇指:“太好喝了。别的不敢说,春雨姐姐熬的酸梅汤,绝对是世上一流。”

“不过是你没喝过更好的罢了。”春雨笑吟吟道:“这也不算什么,你喜欢,下午回去时,我给你带上一大罐,拿回去和你朋友喝。”

“好。”

沈初荷面对叶东风,总还觉着有点距离,但和春雨等人,那真是熟惯了,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叶东风见沈初荷一口一口喝着酸梅汤,像是品尝着世间绝好的美味,一双凌厉眉眼都不觉温柔下来,旋即察觉自己这样总看着对方不妥,方抬头对春雨道:“去把松儿叫来,沈姑娘是他救命恩人,他不是早嚷着要磕头谢恩的吗?”

“好,奴婢这就去。”

春雨点头出去,这里沈初荷便放下水杯,惊讶道:“松儿?曲松?这孩子腿长好了?”

叶东风看她一眼:“听听你这话,现在若还不长好,可不就是废了?来府城的时候,他还靠着双拐走路,就在前几天,总算不用拐杖了,只是走起来没那么利索,对他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

“这倒是。他那个情况,还能站起来,已经是老天保佑。不是世子爷功夫精纯,断骨再植,他这辈子都下不了地。”

“若没有姑娘的医术,我手下功夫便是炉火纯青,又能如何?说到底,他能有今天,全靠你妙手回春。”

沈初荷:……

“咳咳……那个……世子爷,我们确定还要这样互相吹捧下去吗?”

“哈哈哈!”

叶东风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从椅子上起身:“也难怪你人缘好,和你相处说话,真是一件赏心乐事。好,就听你的,不过老实说,这也不算吹捧。”

说着话间,曲松便来了,沈初荷眼看一个半大孩子进门,便连忙站起身,见对方要给自己磕头,她就上前扶住,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几遍,方惊喜道:“你是松儿?老天!我竟不敢认了。这才几个月?比从前高了许多,身上也有肉了。这……这竟然就成了个俊俏少年,世子爷,你发现没?松儿眉眼间,竟隐隐有几分像你……”

不等说完,忙住了口,懊恼暗道:又得意忘形了吧?你也不能因为世子爷好说话,就总忘了这封建社会的阶级森严啊。

刚想到这里,就见叶东风走过来,哈哈笑道:“你也发现了?我也觉着像,只是春雨她们都不承认,果然还是你的眼力好。

沈初荷讪讪一笑,心想春雨她们是看不出来吗?人家是看出来不说,哪像我,跟个傻大姐似得。不过世子爷的确和善,竟一点没生气,这我就放心了。

曲松这时也放松下来,郑重谢过沈初荷,叶东风便问他道:“你先前在书房那边?小桥回来了吗?”

曲松点头道:“我走的时候,小桥哥哥刚回来,和流水说冬青街那边出了事故,好像是有个酒楼倒了,压了许多人……”

不等说完,就听叶东风和沈初荷异口同声叫道:“竟有这样事?可有伤亡?”

曲松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没听仔细,就往后院来。少爷和姐姐若是关心,可以叫小桥哥过来问问。”

沈初荷便对叶东风道:“不必问了,我这就回医女馆,估摸着伤者已经送去了医署,这会儿大家必定忙碌。”

“好。”叶东风点点头,想想又道:“我和你一起过去,你坐府里的车,速度快些。”

这个时候沈初荷当然不会和他客气,点头道:“多谢世子爷。”

两人说着话出门,世子府里的马车是现成的,沈初荷坐进马车,叶东风仍是骑马。

两人一路来到医署,刚进门,就听一个大嗓门叫道:“沈师妹回来了?太好了,咱们人手正紧张,你别回后面了,直接就在这里上手吧。”

喊她的是钟世,在这医署里,也算是说得上话的。这府城医署的风气,比县衙医署要好一些,之前有过两次群体伤病事件,梁医官知道沈初荷名声,直接就去医女馆要人。

于是沈初荷答应一声,立刻便投身战斗,刚来到一个浑身鲜血的患者面前,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哭叫:“啊!我……我不行……呜呜呜……”

“谁找了这么没用的东西过来?撵回去,换花香林雪玲珑她们来。”

梁医官大吼一声,接着就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梁医官,我们也过来了。好了三丫,你先回去吧。”

沈初荷抬头看了眼,只见三丫哭哭啼啼掩面而去,这时林雪也看见了她,惊喜叫道:“初荷,你回来了?两位医女刚才还念叨呢。”

“初荷留在这里,到时我会和刘医女说。”

梁医官淡淡说了一句,林雪花香点点头,都来到沈初荷身边,却听她小声道:“伤患很多,你们自己找轻症处理,不用都聚集在我这边。”

“好。”

林雪花香答应一声,四下看去,只见床上地上甚至角落里,到处都是染血□□的人,两个小姑娘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见此情景,一点也不害怕,随便找了两个轻症,熟练地清创包扎。

沈初荷手上这个伤患却有些棘手,胸部几乎塌陷了一半下去,沈初荷只看他的呼吸,便知定然是伤及肺叶,带着泡沫的血水从伤者嘴里一股一股地流出来。

伸手将伤者脑袋歪到一边,以免血水阻碍呼吸通道,接着解开衣服,沈初荷刚伸出手要摸清肋骨断折情况,就听一个声音不悦道:“这人眼看活不成了,别白费力气,没看还有那么多伤者?挑能治的治,救人要紧。”

这伤者本来正因剧痛而大声哀嚎着,此时一听这话,不由立刻瞪大眼睛,惊惶叫道:”不……我……别不救我……咳咳咳……我还有妻儿老小……咳咳……我……大夫……大夫……“

“你别激动,我会救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初荷连忙为伤者拍背,一边冷静地安抚他,耳听身后又传来那个讨厌的声音,她便打断道:“陈南,你忙你的去,别管我。”

“真是有毛病,一个女人,还当自己是女国医了怎的?”

陈南瞪了沈初荷一眼,愤愤不平地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这里沈初荷一边诊脉,另一只手在伤者胸膛细细摸去,微闭着眼,很快,伤者的基本情况通过脉相传达给她,而脑海中也已经浮现出大致的肋骨伤折图像。

处理呼吸道的分泌物,断折肋骨纠正复位,用宽阔白布条加夹板加压包扎,喂服已经煎好的镇痛消炎汤药,这个过程中不断安慰鼓励病人,让其情绪稳定……

沈初荷熟练做着这一切,这伤者什么时候经历过如此对待?尤其面前还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年少医女,一时间只觉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

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之后就要听天由命,古代的医疗手段较之现代,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这是沈初荷无数次发出的感叹,但她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很快就又投入到对下一个伤者的全力救治中。

几十个轻重伤者,医署里所有人都忙的脚不沾地,叶东风一时间倒成了闲人。

这种事他帮不上忙,只能按照之前沈初荷说的,出些银钱,让小桥流水去各大药店买上好的金疮药和中成药,分给那些穷苦的人。

目光紧紧追随着沈初荷,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干净漂亮的少女,身上也染了许多鲜血泥土,不复先前花骨朵一般的娇艳。

然而看在叶东风眼里,却觉着此时的沈初荷,竟比他看过的所有女子都更要动人,简直就是光彩万丈。

“老爷,这里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您还是快回去歇着吧,我看这些大夫们都还行,那个女孩子尤其厉害。”

身旁传来一道声音,叶东风扭头一看,就见一个做仆人打扮的青年,正扶着位华服老者,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嗯,那个女娃娃是不错,我已经许多年没看见这般利落的手段了。”老头摸着胡子,目光看的方向正是沈初荷。

不知怎的,叶东风心中就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骄傲,老头明明夸的是沈初荷,他却觉着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简直就是心花怒放。

“你去问问,那女娃娃叫什么名字?她应该是这里医女馆的人。”

老者吩咐身旁仆人,对方连忙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笑道:“打听过了,她叫沈初荷,是今年才选入府城医女馆的医女,听说在这府城的女眷当中,也算是小有名气。”

老头点点头,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喃喃道:“是个人才,可惜是个女娃娃,可惜了……”

说着便站起身伸个懒腰,摇头苦笑道:“年纪大了,不成了,从前这样情况,我一个人就能处理一半呢,看来是不服老不行啊。”

一面说着,就扶着仆人走出医署,虽然身影透着股疲乏,但步履稳健,并没有什么老态。

叶东风看着老人背影,眉头紧锁,忽听身旁流水道:“爷也觉着那老头有些奇怪?”

“哦?你看出什么来了?”

叶东风斜睨了流水一眼,他倒不觉着老头有什么诡异之处,只是觉着这老者似乎有点眼熟,但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老头是谁?你们怎么随便就放人进来?”

梁医官也是才发现老者,此时见他竟施施然走了,不由奇怪,又怕生出什么事端,就忍不住对身旁大夫斥责了一句。

他身旁大夫就解释道:“他说他也是大夫,擅长处理这些外伤的,看见伤了这么多人,心中不忍,所以过来帮把手。我看他手法还算正宗,就没理会了,实在是今天人手不够,大家都忙得团团转,谁还会去在意一个老大夫?大人放心,他怕是累了,就走了,应该也不会出事,您看他穿戴不凡,也不像是坏人,再说坏人来咱们这里,能有什么图谋?”

“那也要小心些。”

梁医官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没多问,只是嘱咐了一句,便接着忙去了。

这里流水便道:“奇就奇在这儿,爷,您看见那老头身上穿戴没?寻常达官贵人都比不上,就连他身边一个奴才,穿的都是府绸……”

不等说完,忽听叶东风“啊”了一声,流水一顿,看向主子:“爷,您这是……知道什么了?”

“难道会是他?”叶东风眉头舒展,想了想又摇头道:“我只是十岁那年见过他一次,委实想不起来,不过你这话提醒了我,若是他老人家,这份穿戴风格就不奇怪了。”

“是谁啊?”

流水的好奇心被吊起,只见叶东风微微一笑,淡然道:“太医院那位富豪院判,你知道吗?”

“哇!爷您说的是……唐大人?那谁不知道呢,他出身徐州首富的唐家,却醉心医道,虽然医术高明,然而性喜豪奢……哦,没错没错,若是他,那就解释的通了。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既然知道他出身徐州唐家,为何还问这种话?府城乃是京城往徐州的必经之路,无论是老爷子回乡探亲,又或者赶回京城,他都要经过这儿,做大夫的,路遇此事,帮把手,那不是再正常不过?”

话音落,就听流水在旁边“噗”的一声笑,叶东风看他一眼:“又怎么了?看看这满屋的伤者,你还笑得出来?”

“不是。”流水咳了一声:“爷,奴才就是忽然想到,若这医署里大夫们知道刚刚进屋帮忙的是唐大人,您说他们肠子会不会悔青,大好的表现机会啊,竟然就这么错过了。”

“有什么可后悔的,他们这点医术,在唐大人眼里还不够看。而表现上好的,用不着说,唐大人就已经看在眼中了。”

“爷,您是说……沈姑娘?”流水嘿嘿一笑:“您说的是。就沈姑娘这份利落劲儿,我看整个医署的大夫都比不上她。”

“胡说八道。”叶东风看了流水一眼:“外伤处理,医署这些大夫也没少做过,沈姑娘医术虽高,这方面也不敢说就比他们强很多。重要的是,她处理的,基本上都是那些重症,你没看见?那个胸口塌了一小块的,还有那个脑袋凹进去一块的,肚子和整个后背都血肉模糊的,这些人都不易救活,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医署大夫都放弃他们了,但沈姑娘没有。”

“对对对,沈姑娘不但为他们治伤,还不停地安慰他们,给他们鼓劲儿,奴才在一旁听着,都十分感动。”

流水连连点头,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少爷,您说,这些人真的能救活吗?沈姑娘最后,会不会是白费力气?”

叶东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总归,沈姑娘这份迎难而上的精神,令人赞赏。我想唐大人看重的,也恰是她这不肯放弃的作风,这才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

“嗯……唔……那个……”

流水畏畏缩缩地欲言又止,叶东风看他一眼:“有话就直说,难道我还堵了你的嘴不成?”

“嘻嘻,奴才这不是怕少爷着恼吗?”

流水嘿嘿笑:“只是有些话,又是不吐不快。少爷,您素日里总说,慈不掌兵,有时情势严峻,心肠该狠就要狠起来。奴才想着,沈姑娘这份医者仁心,救的都是九死一生之人,岂不是耽误了其他轻者的救助?到底值不值呢?”

“你没脑子么?不会看情势?”

叶东风没好气看了小厮一眼:“如今这情形,是只有沈姑娘一个人,必须分个轻重缓急来施救么?你没看见其他伤者也有人处理?反而是这几个重的,大家置之不理,都把他们当死人对待,就连医署的医官,也不例外。”

“明白明白,奴才明白了。”流水抻长脖子:“这几个人都还有气儿呢。少爷,不如您先出去,到对面茶楼歇歇,奴才在这里看着,随时向您禀报情况,如何?”

叶东风想说“不用”,然而此时情况得以控制,他看到已经有好几个大夫的目光往这边溜。

那位梁医官正在处理一名伤者,却动不动就要转头过来看看自己,于是便明白,他穿这一身,站在这里太惹眼,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拖后腿。

“好吧,那我就去瑞祥茶楼歇一歇。有什么情况,你随时禀报我。”

叶东风点点头,转身出了医署,来到瑞祥茶楼,上二楼要了个雅间,叫茶博士上了一壶好龙井。

嘴上品着茶,心里却记挂着那边医署的情况,时不时便要来到窗前看几眼。

约莫一刻钟后,就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接着门帘掀开,却是小桥走进来,抹了把头上汗水,这才禀报道:“少爷,按照您的吩咐,金疮药和各种镇痛祛邪的中成药都送过去了,那些伤者都十分感激,梁医官还要亲自替他们过来谢您,让我敷衍过去,我觉着,这时候他还是留在医署照顾伤者要紧。”

“没错,到我这里干什么?我又不能给他一官半职,多余巴结。”

叶东风眉头都不动,见小桥衣衫都汗湿了,他便指着窗口长椅道:“过去坐着歇歇,窗边偶尔还能吹阵风过来。”

“多谢爷,刚刚奴才上楼时,已经跟掌柜的要了一壶凉茶,想来这就到了。”

小桥走到长椅边坐下,嘿嘿笑道:“少爷不知道,他家凉茶可是十分出名,虽没有上等龙井普洱那般回味悠长,可种类繁多,各种材料搭配的也好,喝下去凉沁沁甜丝丝的,我每次上街,都要过来喝一壶。”

“是么?”叶东风淡淡应了一声,接着就听外面茶博士高声叫道:“凉茶来了。”

“这儿呢这儿呢。”

小桥起身蹿过去掀开帘子,让茶博士进来。叶东风瞄了一眼,只见茶盘上一只约半尺高的大肚子白瓷茶壶,周围四只茶碗一溜摆开,虽是粗瓷,却比路边摊上的大碗茶精致许多。

“给我给我。”

小桥就要接过茶盘拿到窗台前,忽听叶东风开口道:“就放在桌上吧,我也喝一杯,尝尝看有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咦?”

小桥一愣,但主子发话,不能不听,于是忙将茶壶放到桌上,这时就听茶博士赔笑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雅致的人,未必喝得惯凉茶,不过我们家这凉茶,确实考究,且价钱也不十分便宜……”

“去去去,要你啰嗦?我们少爷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尝尝鲜罢了。你好好伺候着,自有赏钱,用不着王婆卖瓜自卖自夸。”